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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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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那麼高的情商當不了小三

  靠,我攤上大事兒了,這一次肯定死定了。

僅僅是驚鴻一瞥,進入我視線的是一張氣定神閒的臉,清涼的眸子透着涼薄的神色。我的心裏就升起騰騰的霧氣,有點冬天早上院子裏曬太陽的感覺,微涼的暖意。純白棉襯衫藏青商務休閒褲跟周圍那些穿大花褲衩一字拖的老爺們相比,一下子就顯得鶴立雞羣了。平日裏那些美好的形容詞都不足以形容他,心臟稍微移動了一下位置,我微微蹙眉。

別動,讓我多欣賞一下,我承認我24年來第一次犯花癡了,活動現場周圍人很多,場面有點亂,趁他站在噴泉邊專心打電話的功夫,我想伺機找個角度好的位置偷拍張照啊錄個小視頻啊啥的,因爲我不能確認我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一個讓我產生如此奇妙感覺的男人。那一剎那花都開好了,心也沉靜了。我想回去請教一下彤彤,這是傳說中的情竇初開了嗎?爲毛我開的這麼晚?

天空清澈得像一匹孔雀藍,微風掠過,樹蔭枝葉婆娑,我嘆息,如果今天是相親大會,該多好,至少我有勇氣走到他跟前。

  可惜不是。

  原諒我詞彙匱乏,只能抒情到這裏了。

哎喲我去,我就不裝了吧,要不要這麼文藝範兒的,別說你們覺得酸溜溜的,就是我自己都噁心的要命,這絕對不是我的性格啊。我從上大學起就立志做個思想上的女流氓,生活上的好姑娘,外型上的柔情少女,心理上的變形金剛。我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含蓄而高大上的詞兒全用他身上,無非兩個目的,一個是yy一下我眼前這個男神,一個爲了鋪墊突發事件前風平浪靜的環境。

關於男神,我有必要插播一下廣告,其實之前我還真沒概念,因爲工作原因身邊全是愛八卦的女人,有喜歡韓國的歐巴的,有人喜歡臺灣帥哥的,沒有個男神作爲偶像啊夢中情人啥的在她們眼裏簡直跟原始人一樣的,所以我也隨便挑了一個當紅的。看了他演了《竊聽風雲》就好喜歡的說,但是我經常叫不出名字,每次被人問起,我一拍腦門,想不起來了,古巨基?不對,鍾漢良?不對,劉愷威?也不對,郭德綱?更不靠譜,叫啥來着,大家都被我搞的目瞪口呆換話題了,名字突然就從腦子裏冒出來了,原來是吳彥祖啊。可是那也只是電視上看看,現在出來的這款,是活的,三維立體的,就距離我不到10米,蒼天啊,這個男人要不要長的這麼貼合我的心意。關鍵是他出現的時間,我正處於極度空虛期,好無聊啊,好想找個人喜歡那種花癡狀態,男神,快到我碗裏來,再不濟,讓我做你的粉絲兒吧。

角度調整好了,男神姿勢也不錯,在我拿起快沒電的手機,對準他的側影,只要一按ok鍵就大功告成的時候,尼瑪,出事兒了。

“嘭”的一聲,接着就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

悲劇發生在我負責看守的海洋球池片區。

今天是我們幼兒園的開放體驗日。馬上就到一年一度的入園黃金時間了,爲了爭取生源,我們園長真是煞費苦心。所以今天來了很多帶孩子來參觀的家長。

就在我走神的幾分鐘裏,有個熊孩子頭朝下腳朝上栽倒在球池裏了。可能是順着球池裏的攀爬網爬的太高,手沒抓穩摔下來了,那些五顏六色的海洋球啊都四下飛散開來,我腿都嚇軟了,一下跳進池子,喵了個咪的,球池子底部居然沒有鋪海綿,薄薄的墊子底下是硬硬的地板磚。我撲到孩子面前把她從球池裏抱出來,是個很好看的小女孩,很輕,全身在微微發抖。頭頂的髮卡尖銳的一端戳在頭皮裏,正在流血,小女孩小臉煞白,已經哭的抽搐了。

周圍炸開鍋了,小孩的哭聲尖叫聲,家長的指責聲議論聲。

我跪在地上,託着這個受傷的孩子,像個無助的母親。我顫抖着用襯衣袖子捂着傷口,她軟的像小貓一樣,停止了哭泣,舔了舔乾裂的嘴脣,還微微閉上眼睛想要睡覺,我第一反應就是會不會摔傻了。

保健醫生在趕來的路上。

“寶寶醒醒,醒醒啊,看看阿姨。”我拍了拍她的臉,輕輕地晃動她的身體。

熊孩子睜開眼睛,看着以我們爲中心向四周擴散成一個整齊的圓圈,裏三圈外三圈,還 有繼續擴大的趨勢。她皺着鼻子帶着哭腔喊:“爸爸,我要爸爸,爸爸快來救命啊——”

甚麼,孩子,你爸也來了啊,我都做好捱揍的準備了,幫阿姨問問他,能不能不打臉啊,阿姨還沒嫁人呢。

  唐長老消息真靈通,撥開了衆人,站在了事故現場。我頓時覺得有了靠山,好歹是自己人。

  唐長老是我們的園長,姓唐,六十歲高齡仍不願退休,保持着高度的工作熱情,一開會就憶往昔,舉案例,唱紅歌,喊口號,表決心,把我們個個折騰得口吐白沫,甚至有一次開會講起歷年來幼兒園投毒事件,激昂憤慨,無比痛心,吐口婆心教育我們做個正直的人。助理怕她犯高血壓把120都喊來門外候着。那表情特別像唐僧面對摧毀人蔘果樹的孫悟空,你們自行腦補一下那場景,於是乎,我們私下給老太太送上尊稱唐長老。

  一提起黑色星期五,大家都四處逃散。我好像已經知道我們這個週五開會的主題了。

  唐長老猶如隨身攜帶了高音喇叭,字正腔圓:“麻煩各位家長讓一下,一場小意外,大家就不要圍觀了,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去看管好自己的孩子,讓孩子看見也不好啊,校醫來了嗎?先止血然後送醫院。林醫生呢,那誰,快去通知。”

校醫沒來,孩子的爸爸先來了。

腳步急匆匆的,喘着粗氣,他一把從我手裏奪走孩子,緊緊的抱在懷裏。

我保持着跪着的姿勢低着頭,朝來人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對不起啊。”然後等着被罵,如果動手,我這個姿勢比較容易護臉。

畢竟在我們幼兒園出事兒的,還在我負責的片區,我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希希不怕,爸爸在。”冷靜而富有磁性,像冬天落雪一樣沙沙的聲音。

  沒有我想象中的狂風暴雨。我詫異地抬起頭,竟然是他,十分鐘前剛被我獨具慧眼鑑定出來的男神。

  此刻,他當我是空氣,用無比疼惜而又愧疚的眼神,靜靜地注視着懷裏叫希希的孩子。他的衣袖被血跡沾染,顯得特別突兀。我當時冒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他都有孩子了?第二個問題纔是這個受傷的孩子居然是他家的?

如果說我此前還抱有搭訕男神的幻想,我現在只想憑空像個屁一樣消失。

保健醫在給孩子消毒止血,他握着她的小手,目光中有無限的慈愛和痛楚。

孩子被弄疼了,突然又踢又叫,咧着嘴大哭起來,用手去推醫生,那個哭聲真讓人心碎。

我想說點甚麼,被唐長老制止了。

她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開了口:“孩子沒事吧?先生,您怎麼當父親的,不看好孩子,今天這個事情太讓人痛心了,怎麼能讓這麼小的孩子離開你的視線呢?作爲家長要有責任心。”

他打斷唐長老,冷笑一聲:“呵,你們的遊樂設施沒有安全隱患?看護老師沒有責任?”

看護老師就是我,我就是看護老師。

唐長老蹲下幫保健醫生遞上紗布:“這位家長,提醒您一下,今天是免費體驗日。而且您家孩子也不是我們幼兒園的……”

旁邊的李老師因爲緊張說話都結巴了:“這,這位先生剛刷卡交了半,半年的入,入托費,我是來送收據的。”

唐長老也怔了一下,確實是我們理虧了,局面發生扭轉了,有可能就不是幾萬塊錢入托費能解決的事兒了。

   唐長老馬上調整槍口,當即用上了苦肉計,用她的話說,如果發生了意外,我們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好好道歉家長也不會太爲難的,尤其是男性家長。於是她當場免了我中班班主任的職務,改配班老師,下次再犯保育員李老師的活兒也歸我,還讓我自己對這起事故負責,必須深刻檢討……   這會兒唸的是緊箍咒吧,儘管我頭疼欲裂,卻不能像孫猴子一樣滿地打滾求饒。

   我也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蹲在那裏,眼淚撲簌簌地順着臉頰落在地上,我帶着被凌遲處死之前的哀怨和不甘看着這個男人。 我心裏想,苦肉計怎麼在我身上不奏效啊,是不是我不夠如花似玉,怎麼就沒能讓他動點惻隱之心,拉點同情票呢?

他眉頭微斂,憂鬱的眼神裏透出淡淡的悲憫之情,定定的看我一分鐘之久,慢慢地朝唐長老吐出兩個字:“閉嘴!”

拉票成功。

唐長老這才停止數落我,獻媚地說:“先生,對不起,爲我剛纔的態度道歉,我們確實有責任,您看,孩子的醫藥費檢查費我們全權負責。我讓小沈老師馬上陪您帶孩子去醫院。”

他抱着孩子朝幼兒園大門快步走去。我提着孩子的鞋趕緊跟上啊,到停車場他把孩子放在後排安全座椅上固定,摸了摸孩子的頭,然後走向駕駛室“嘭”就關上車門,啓動了車子。

我就尷尬的挪到車門前手心都出汗了,輕輕的拍着車窗:“喂,喂,先生,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他搖下車窗,面無表情或者無比厭棄地說:“讓開!你們等着就好。”

“等着就等着,大不了吃不了兜着走,我承認我沒看好你家希希,你別得理不饒人,你別爲難我們幼兒園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賠醫藥費,我賠你精神損失……”

我咬着嘴脣,腦子裏飛快的搜索着合適的措辭,當然前提是我得賠得起啊。都要被這個人逼死了。

他顯然看見我袖子上的斑斑血跡。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從車窗伸出手到我胸前。

  我本能的躲閃。

  “幹嘛,你要襲胸啊,長得人五人六的,原來是個色狼。”我捂着胸牌,故意說。

  這個時候還有調侃氣氛的必要嗎?我腦子也真是被門擠了。

  他醞釀了許久,突然緩緩地厲聲道:“沈薔薇,你到底想怎樣?”眉眼冷峻得讓人在八月的高溫裏不寒而慄。

  這句話把我問懵逼了,問的太有水平了,好像是我是個專業碰瓷的,攔着車要訛他一樣。可是要問也應該是我問吧,我沒想怎樣啊,我不過是體現一下我們國際雙語幼兒園老師的素養,陪你去醫院給孩子檢查身體啊,不然,我還能怎樣。

  我像中箭一樣,踉蹌地後退兩步,香檳色的寶馬捲起灰塵,揚長而去。

虧我剛纔還想做你的粉絲兒呢,這個決定太草率了,你的表現讓我立刻想粉轉黑。

  我撅着嘴往幼兒園裏走,傳達室的小保安達子麻利地過來開門。

  他安慰我說:“沈老師,你別太着急上火啊,像這種意外誰能想得到啊,還好這人素質還行,沒打起來,要是打起來,我肯定向着你,剛纔我電棍都準備好了。”

  我蔫蔫地靠在門上,沒接話,達子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裏拿出一瓶冰紅茶遞給我,我毫不猶豫接過來,想着等會萬一還得去聆聽唐長老的教誨,可能晚飯都沒空喫,喝點飲料補充體力也是極好的。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倒進去一半,才發現中獎了,再來一瓶,今天這是甚麼狗屎運氣。

  我看着陰沉沉的天,憂心忡忡地抱怨道:“搞砸了大家的勞動成果,唐長老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這下,本來有意向入園的孩子,也泡湯了。”

  達子看了看四周沒人,悄聲說:“這個人應該是住附近的,我查查來訪登記的資料,看看有沒有一個小區的,萬一是哪個孩子家長的鄰居,剛好認識,替你說說好話,陪個禮道個歉啥的說不定他就原諒你了。”

  對應的登記卡很快就找出來了。

  “這是人寫的字嗎?”我對着這張信息卡一臉黑線的說,“達子,你幫我看看這上面寫了甚麼?”

  “沈老師你太愛開玩笑了,你高材生都不認得,我初中沒畢業哪裏知道。”

  孩子的名字叫希希,住址也隱約能認出來是附近的天宇流星一區,其他資料一律略。

  “哎呀媽呀,那是聯排別墅!有錢人啊。沈老師,有錢人矯情,有錢人的孩子更嬌貴。上次貝貝尿褲子老師沒發現,他奶奶第二天在唐長老辦公室義憤填膺地投訴一上午!”

  達子說的有道理。

  關鍵是這個人的簽名,扭曲的像一坨翔,實在看不出形狀。於是我用手機拍了下來,趁着沒被唐長老逮住,藉機溜走,回去跟彤彤商量商量。

  彤彤是我的大學校友兼首席閨蜜,我倆在龍澤苑合租了兩室一廳。你說甚麼,怎麼每個故事都有閨蜜?切,那不是顯得我人緣好麼,上大學我倆因爲在校慶活動上臨時發揮合說過一段精彩絕倫的相聲而轟動全校,於是乎感嘆知音難覓,重新糾正了彼此只是同級同學的關係,進一步發展成搭檔,閨蜜,連體嬰兒。這是我人生最重大的最正確的決定。和她成爲室友最大的好處就是,她的做飯水平活活把我培養成了嘴刁的喫貨。她做飯,我刷碗,她喫蛋白,我選蛋黃,我愛喫肉她就喝湯,她睡覺說夢話我都能搭茬。人家不都說臭味相投麼,我這麼逗比,人生這麼有樂趣就指着我這閨蜜了,小嘴巴巴的特別能說,吵架插隊評理出個餿主意絕不在話下。但是我倆不是那種關係,她有男朋友,你別想多了。

  師彤彤在西三旗一家海外代購公司做銷售,雖然我表面看起來很強悍,但是內心卻比煎餅果子的薄脆還要脆。甚麼事情都要問彤彤的意見,小事兒我自己做主,大事兒聽彤彤的,迄今爲止好像我還沒發生過過甚麼翻天大事,今天可算是碰到了,考驗彤彤能力的時候到了。

  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們村算命特別準的王瞎子就捋着鬍子跟我媽說,這娃24歲本命年有個劫。小心加謹慎,眼看這一年就過完三分之二了,到底是給撞上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我還想讓我媽問問怎麼破解啊,可惜那個王瞎子已經駕鶴西去了,走的時候留了很多遺言,天文地理,國家大事,他家的一畝三分地,兒子兒媳孫子都交代個遍。可惜沒一句是跟我有關係的。

  進門的時候,彤彤已經下班了,正躺在牀上貼着面膜,翹着二郎腿兒聽音樂。

  我急吼吼的翻出照片,“快幫看看,這幾個字是甚麼?”

  彤彤一向八卦,馬上扯掉面膜,呼吸都變了頻率:“這是哪個明星的簽名啊。很有藝術感啊,一定是個男人,對不對,還比較屌的男人。你看上了?”

  她就是這樣一驚一乍的,平時一起去樓下喫個牛肉麪,拉麪師傅多看我兩眼,她都說人家看上我了,送水師傅有次忘記收水票了,她就慫恿我跟送水師傅好,這樣能長期免費喝水。

  “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每次你想先聽壞消息,所以我決定先說好消息。”

  彤彤給了我一腳:“你丫別賣關子了,趕緊的吧。”

  我清清嗓子,連語氣都變得柔軟:“我遇到我的現實版男神了,真奇怪,那麼多人,我只看他一眼,我就覺着前面這20多年都白活了。”我惆悵的補充道,“而且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似曾相識,春夢裏?”

  “只是因爲在人羣裏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的容顏,寶貝兒是這樣嗎?還是在夢裏,夢裏夢裏見過你?”彤彤手握話筒狀,賤兮兮地模仿歌星。

  “可惜他是一個學生家長。”

  “家長?那就算了,寶貝兒,別說我沒警告你,你沒那麼高的情商當不起小三兒哈。”

   “彤彤啊,你的想象力永遠那麼豐富,我還敢惦記啊,他S了我的心都有,你沒見他看我那小眼神,都帶着江湖暗器。”

   想起他的眼神,突然不寒而慄,這才及時制止了彤彤的八卦心理,我只想知道他叫甚麼名字,甚麼秉性,到底打算怎麼處置我,然後需要彤彤給想個萬全對策。

  研究了半天,最後我倆一致投票通過,認爲這個畸形的簽名,是四個字的日本名字,木卯九日。日本人通常有這樣狗血奇葩的名字吧。

  一個長的像韓國明星操一口流利普通話的日本人?

  這個推理很荒謬,但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人家種族上的混血咱也管不了啊,先暫時這樣認爲吧。師彤彤特意好心提醒我,讓我好好想想,覺得眼熟是不是看過他演過甚麼電影裏的男豬腳。

  切!

  見慣了粗暴鬧事的家長,他勉強算是個有良好修養的男人。尤其是那雙眼神,儘管寫滿不屑和仇恨,但是我固執的認爲這是一個本性並不太壞的人,至少他沒爆粗口沒動手。唐長老數落我的時候,我自作多情的認爲,那句閉嘴是替我呵斥的。

  果然是與衆不同的九日啊,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我們被命運以這樣畸形的惡作劇的方式帶到彼此面前,到底對於後來的我們,這一天又意味着甚麼呢? 當時我忐忑不安地帶着對希希的愧疚,等待你的宣判的日子裏真的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快點結束,早點醒來,仍舊活在每天按部就班的枯燥人生裏。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那麼,誰也逃不離。

  第二天一早,我主動到園長辦公室投案自首。唐長老雙手抱胸來回踱步。桌上放着一份入園檔案。

  “沈老師你來了,我也沒空給你講安全教育課了,我剛纔跟招生辦的張老師瞭解了昨天受傷孩子的情況,孩子四歲半,從慧佳幼兒園轉過來的,孩子的媽媽叫郝菲,在國外,平時是爸爸帶。也就是昨天那個先生,31歲。上的起我們幼兒園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所以這件事可大可小,我們必須採取行動把影響降到最低。”

  我看了一眼資料,依然狂草。

  “沈老師,昨天爲甚麼沒跟着去醫院?”

  “他不讓我去。”我小聲嘟囔道。

  “我們看了監控整個事發過程,那幾分鐘你離崗了,在監控盲區,你一向很沉穩,孩子的事情容不得半點馬虎,所以才讓你負責看海洋球池的,爲甚麼離崗?”她犀利的眼神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遺憾。

  我透過窗戶看着外面淺淺的藍天閒散的雲,腦子定格在昨天我初見他的那個畫面,似曾相識,眉如遠山,眼若明星,嘴角微微上揚淡漠的樣子。腦子像冰淇淋放在火上瞬間混沌成漿糊了,我如果說24歲才知道有個詞叫砰然心動,才相信有種感覺疑似一見鍾情,所以我佔用了上班時間對我之前的感情觀唏噓不已,年近六十的唐長老是否會建議我該去醫院精神科檢查身體了?

  “我,我當時是離開了一會兒。”

  “我就是問你幹甚麼去了?”

  我說我看上了一個男人?還是看中了?還是看癡了,或者看迷了?到底怎麼形容。

  我吸了一口氣,“實話是我看見一個人,有點眼熟就想走到跟前多看兩眼。假話是我上廁所去了。”

  唐長老恨鐵不成鋼地,摘了老花鏡,扔桌上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拿起桌上的檔案說:“這上面有家長電話,我現在打,一是道歉,二是問清楚是哪家醫院,你跟我一起去看一下孩子。”

  電話通了。

  園長只開口說:“您好,我是xx幼兒園……”

  電話裏傳來嘟嘟的聲音,居然被掛了,重撥,又被掛了。要不要這麼拽啊。

  強大的對手,是不是研究過心理學,跟我們打心理戰術,妄想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樣就佔了主動地位。他是爲了爭取更多的賠償嗎,還是讓我爲無意間犯的錯誤承受良心無止境的折磨?

  再次環境特寫,襯托一下我操蛋的心情:驀然間,看着年近六十已鬢角發白的唐長老矗立在窗前,凝固成一幅悲傷的畫,我的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良心譴責,揪心的疼。

  可是如果時光倒流,明知道下一秒我自己有危險,我還會去穿過人羣那樣急切地看這個叫九日的疑似日本人嗎?

  我的內心卻在說:要看的,不看後悔一輩子。至少我確定了兩件事,第一,我是個外貌協會的。第二,我的性取向也沒有問題。我也是才知道我是這樣死心眼,以至於在後來的日子一定要把自己置身於愛恨糾葛的兩難境地。

  我用自己的手機發了短信:九日先生,希希還好嗎?

  等了二十分鐘沒有回應。這二十分鐘啊,比任何時候都要煎熬。是我不夠誠懇嗎?

  又發了一條:真的對不起,我鄭重跟您道歉,我想去看看希希可以嗎,請回復。直到中午幼兒園的廚房傳來清蒸大蝦的香味,我的手機都沒有一條新短信。

  晚上我義憤填膺的把事件發展描述給彤彤聽。她拿過我的手機眼珠子一轉,發了一條:你到底是想要怎樣?你要我們賠你醫藥費精神損失費,請尊開口。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爲我們怕你嗎?呸!——沈薔薇。

  我脖子都快搖斷了,示意她不要亂來,看着已經發出去的短信,一臉恐懼地說:“咱要不要這麼狠啊?私底下詛咒詛咒行了,你是文藝女青年,要注意素質啊,等下對罵起來,就怕咱不是他對手。”

  “對於這種賤男必須得拿出S手鐧!”彤彤面露兇光,咬牙切齒地說。

  “可是,師彤彤同學,你想過沒有,萬一他記恨,讓我以後在幼兒園怎麼混啊。”

  “哎呦,沒想過。”她聳聳肩無謂地說。

   交友不慎啊。

  石沉大海。我對他的好印象瞬間灰飛煙滅,但不至於產生憎惡的情緒。

  一連幾日都沒有任何消息。到了九月一號寶寶正式入園的時間,我一直琢磨那個熊孩子的傷好了嗎?那個九日交了費會帶她來入園嗎?我站在門口擁抱每個入園的寶寶,望眼欲穿的等到11點也沒看到一輛香檳色的車在幼兒園門口停靠。

  隱隱的有點失落,就像期待揭開謎底。最壞的結局我也想過了,賠禮道歉外加賠錢,但不至於被揍得鼻青臉腫,他的眼裏有一汪清澈的湖水,隱藏着善良,如果動手太影響偶像形象了。

  我問唐長老:“園長,你說他會不會太有錢,忘記了追究責任,入園費也不要了。”

  唐長老像看外星人一樣看我,定定地說:“想得真美,你沒看他多疼孩子啊,四歲半的孩子鞋都要親自給她穿,最壞的結局也有可能孩子傷的比較重,家長不想調解,直接走了法律程序起訴我們了。現在家長維權意識非常強的。哎,沈老師啊,你說說你啊,你說說,你怎麼能這麼沒有安全意識呢,別說你當時看見一個熟人,你就是看見親爹媽也得等下班啊!@#¥%……”

  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揪着一顆心,整夜都閉不了眼睛。腦子裏都是這個叫九日的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好複雜,不怒自威,有着他自己獨特的空靈與卓爾不羣。腦子裏都是他冷漠的眼神,還有心疼孩子溫柔的樣子。

  整天在唐長老的緊箍咒和擔驚受怕裏過日子,我完全是中毒模式,整機癱瘓了。

  彤彤在黑暗裏聽見我的輾轉反側,心疼的說:“寶貝兒,你心事太重了,好像被醫生診斷疑似絕症,絕望悲觀的過着等待確診的日子。”

  “不然呢?”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還有我呢。他能把你吃了?那個,就算他真把你吃了,我也給你收屍立牌位。”

  我爬到彤彤的牀上,把她擠到角落,從背後抱着她,弓成兩隻蝦米,才勉強睡了一個安穩覺。

九月四號。小朋友吃了早飯,廣播已經響起來了,要集合做早操。

我和班上其他三個老師領着二十個寶寶到操場排隊,周蕾頂替了我班主任的位置,負責在前面領操,我在最後負責防止幾個搗蛋的男孩子亂跑。

正隨着律動把手放屁股上做金魚擺尾的動作,唐長老的助理走到我跟前慌張地說:“上次摔傷孩子的家長來了,園長讓你去辦公室。”

  “真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喃喃自語道。

  這心情跟喝冰凍酸奶的時候不小心加了辣子面一樣,五味雜陳。經過隊伍前面,周蕾拍拍我的肩膀,跟我擊掌要我沉着應戰,等着我凱旋歸來,我苦笑了一下。

上樓梯的時候心裏的鼓點越來越密。內心忐忑,心裏卻懷揣着些許期待見到這個人的矛盾心情。我反覆自言自語,九日,爲甚麼是你家的孩子,爲甚麼是你家的孩子呢?一定要客氣的解決問題,不要衝動啊,以免有失您國際友人的身份。

唐長老懷裏抱着希希,熊孩子頭頂摔破地方被剃禿了,用紗布打了一個巴掌大的疤。她顯然被手裏的小熊手偶吸引了,已經忘記了幾天前的不愉快,朝我們扮鬼臉。

那麼他呢,定定的坐在園長對面的黑色沙發上,面前的茶冒着熱氣,好像不認識我了,甚至沒有朝我這邊看一眼,透過那缸金魚想着心事,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我坐在唐長老側邊的辦公椅上,離他有兩米左右的距離。我朝希希招了招手,從兜裏拿出一個魔術球變成兩個,再變成三個,這個小把戲成功吸引希希的注意,她一下就從唐長老的懷抱掙脫出來,撲到我腿上來搶魔術球。我受寵若驚的環住她,一直看她頭上的傷口,她一刻不停地在扭動。一會兒摟着我的脖子,一會兒歪在我的肩上拍我的背。

這熊孩子把我耳朵揪得生疼,然後扯掉我的耳釘,眯着眼睛奶聲奶氣的說:“郝菲也有!”

“郝菲是誰啊,希希?”

“我媽媽啊。她在美國。”神氣十足,好像她媽媽很了不起的樣子。

在美國?在這個快餐年代,愛情本來就是個奢侈品,還拋家棄子跑那麼遠,這是不想過日子的節奏啊,再說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啊。那麼這個男人應該也很……   呸呸,我想哪兒去了,這是個嚴肅的場合,馬上就要進入談判環節了。    爲了緩和氣氛,我就繼續逗熊孩子:“希希,你想媽媽嗎?”

她吸了一下鼻子,沉思狀。然後說:“希希愛爸爸。”

我這才從柔軟的對話裏回過神來,我太入戲了,我面前還有一個麻煩沒有解決啊。

他就那樣面癱的表情,用手摸着下巴看着我和希希的表演,始終一言不發。我也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下沉默了。

我突然對這個叫郝菲的女人產生了興趣,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征服得了這個冷的發抖的雪人。

希希從我身上蹦下來,圍着房間東摸摸西看看,孩子甚麼都好奇的很。

  唐長老清清嗓子說:“希希爸爸今天早上來提了兩個條件。賠醫藥費,退入園費。”

我的心一下黯淡了。天都黑了。

“真要退麼?”

他沉默着,目光追隨着到處瘋跑的希希。他默認了,好像在說,廢話,我還鬧着玩啊。

我輕蔑的掃了他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還以爲你是個大度的男人呢,不接電話,不回短信,今天自己找上門了,說到底就是爲了錢。就是不肯給我們一個機會對嗎?”

唐長老呵斥我要注意禮貌,然後追着希希朝走廊去了。

他抬頭迎着我質問的目光,挑釁地說:“對,尤其是你這樣蠻橫的老師。”

“那是因爲被你逼的,既然你都要退費了,我也沒必要尊重你這種冷血的人,不願溝通,不近人情。九日先生,難道你們日本人都是這樣不講理嗎?”

他愣了一下,用乾淨的手指輕敲桌面,嘴角還扯出一絲譏笑:“呵,笑話,誰告訴你我是日本人?”

  哪個中國人會叫木卯九日這麼奇怪的名字,而且恰巧這些偏旁都能獨立成字,中國的文字太博大精深了。

  你瞧我這腦洞開的。

“糾正一下,鄙人姓柳,柳旭。不知道你是文化程度太低還是沒大腦,像你這樣的員工也可以在這種幼兒園混,我更不放心了。”那臉黑得直奔包公去了。

我摸着發燙的額頭,蓋住閃閃發光的囧字。四下無人,我終於低下並不高貴的頭顱,道歉,誠懇地道歉,然後請求他不要退園,既然看我不順眼,我辭職就是了,我不想因爲我損毀幼兒園名譽,畢竟這會在唐長老的工作履歷裏成爲不光彩的一筆,她會帶着遺憾退休的,我於心何忍?

“我願意辭職,被開除都行。希望您別退……”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只有我自己能聽見,我這樣卑賤的求你,你聽到了嗎?

“哼!”他從鼻腔裏發出這個不屑的聲音,好像宣告他戰勝了樣的。我意識到我像個可憐的小丑一樣被耍了。

再聊下去我真有撲上去跟他拼命的衝動。

我起身說:“我……還是去看看希希吧。”

他也站起來,跟在我身後,皮鞋摩擦地板的聲音,讓我意識到他離我的距離只有兩步之遙,我一回頭就能撞上他。我還真想惡作劇一樣回頭站定,悴不及防地撞死他。

直到此刻自尊心被踐踏的不成樣子,爲甚麼我都賊心不死,還幻想他能讓希希留在我們幼兒園,能有機會再瞻仰他那張冷冰冰的臭臉。

希希在操場上,兩個老師帶了幾個孩子在陪她玩老鷹捉小雞。

四歲多的孩子在平地上還容易摔倒,沒有距離感,會撞到滑梯上,也不聽老師指揮。抓了幾次都沒有抓住“小雞”,她顯然生氣了,憤怒的用手打領頭的“雞媽媽”,用牙咬,然後就睡到地上打滾兒。老師蹲在地上試圖拉她的小手,被她胡亂地推開了,這個孩子脾氣異常地暴躁,沒有耐心。

九日,哦不,是柳旭先生心疼了,加快了步子朝希希走過去。

我制止了他。

“如果你爲孩子好,就不要去,讓老師跟她溝通,最好是自己起來,因爲不是其他人的錯,不要慣着她從小養成很多不好的習性,我再觀察一下。”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問:“甚麼?”意思也許是好奇,也許是,你有資格說我的孩子嗎?

“我知道我現在說甚麼都是徒勞的,都不會改變你的決定。但是我還想多管閒事地問一句,希希是不是剖腹產出生的?”

  他深思了一下,終於有點耐心,沉沉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誇張地說:“哇,你想知道?你也求求我啊。”

  他像沒聽見一樣,偏過頭去看其他地方,又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死樣子。

  “真沒勁,開玩笑的。通過觀察,希希表現出來的很多問題都符合感統失調的症狀,比如打人,咬人,達不到目的就大哭大鬧,不合羣。有些孩子是先天原因造成的,通常剖腹產的孩子缺失了產道擠壓,這個人生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觸覺接觸,然後加上沒有母乳餵養,孩子的皮膚很少有機會與母親的肌膚相親,都不利於孩子的觸覺發育。還有些是後天原因導致的,比如餵養方式和父母的教育上的一些誤區。”

  我一口氣說這麼多,特別順暢,還配合了一些手勢,所以自我感覺還是良好的,就像又回到了唐長老逼我們每次培訓課完都必須站在投影儀前講心得一樣,還是有用處的啊,我在心裏隆重地給唐長老鞠了一躬。

  他勾了勾嘴角,沒有說話,皺着眉頭,也許是思量我到底是真專業還是滿嘴胡謅。

“這個在學術上叫統合失調症,當然這不是疾病,要確定孩子是否有這方面問題,要經過專業量表測試和活動觀察,如果是,要及早矯正的,否則會影響孩子一生,您回去上網查一下吧。”

也許是我態度相當誠懇,他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

恰好我抬頭看他,我看的很真切,他確實點頭了。第一次由挫敗感轉爲認同感,我有一絲絲的歡喜。我一下子就回到第一眼看見他的心情。

他的雞冠頭髮型在陽光下那麼霸氣,露出光潔的額頭,用半瓶髮膠都不一定能固定成那個造型。雖然時刻保持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但是你說怪不怪,這個人就是有種神奇的魔力吸引你對他產生好奇,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怎麼有那麼特別的男人呢,到底是各花入各眼。

唐長老拉着滿身是土的希希走到我們面前,以爲沒有回天之力了,想要速戰速決,帶他去財務室退費。

“不退也可以,換兩個條件。”雖然是冰冷的口氣但內容還是讓人歡喜的。

“您說,您說。”唐長老也有點意外的驚喜,眼角的皺紋堆成一朵菊花。

我頭點的像雞啄米,十個條件也行啊。

“第一,希希放在沈薔薇的班上,如果再出事,請馬上開除掉她。第二,關於醫藥費……”

我特別殷勤地打斷他:“醫藥費我來賠,多少錢?”

他報了個天文數字。

甚麼?我沒聽錯吧,要不要這麼誇張啊,有錢就這樣可勁兒造,好麼?

“希希做了全身系統的檢查,這裏有精神損失費,誤工費。你確定要賠是吧?”他傲慢的補了一句。

我心裏盤算了一下。這一年在不失業的前提下,我得喫飯穿衣買包包交房租,還得孝順我媽,賠給你以後我連大姨媽都來不起了。天上各路大神,請先借給我一麻袋錢,先砸死這個人,日後做牛做馬加倍還你們。

可是諸神都休息了。

  我沮喪極了,咬着嘴脣,用S人的眼神氣鼓鼓地瞪着這個琢磨不透的男人,等待下文。

“第二,關於醫藥費不用你現金賠付了,你的工資應該也不高吧。”

聽起來挺像句人話的。

“不過,本學期週六日你要去我家負責希希的感統矯正。”

  週六日?怎麼個負責法?去你家?說得輕鬆,還得順便照顧她喫喝拉撒吧,這麼說就是週末保姆吧,我的個神吶。

“會不會太……太過分了?”

“過分嗎?”那俊美的臉又拉下來了。

一個學期?臥槽!週末我也要洗衣服,逛街,睡懶覺,談戀愛,好不好。我也馬上進入甩貨的年齡,你有點同情心行不行。

“能不能週六一天啊?”

“沈老師這麼勉強就算了,當我沒提,還是退費吧。”

你,你,你贏了,姓柳的。

他露出不易察覺的奸笑。只有幾秒鐘而已,又恢復了初始無表情狀態。

送走瘟神以後,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勢準備聆聽教誨。唐長老摘下眼鏡,疲憊地靠在大班椅上,緩緩地說:“總算鬆一口氣,李老師就說希希的爸爸來報名那天諮詢過感統方面的事情才忽略了孩子,你還算機靈,我平時怎麼說來着,技多不壓身,年紀輕輕的,拿出午休時間接受專業培訓,瞧你們一個個跟上刑場一樣。現在派上用場了吧,別以爲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這纔是開始,在你們班可不能再出事了,一定要小心,謹慎,至於週末家教,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就當教學實踐了,記得寫報告心得。其他分園都知道這件事情了,都在主抓開學安全教育,杜絕安全隱患@#¥%%…………”

唐長老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我也盯着那缸歡快的金魚陷入沉思。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不愉快,他客氣的叫我沈老師,我也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柔和的回應,柳先生我們探討一下希希小朋友今天的進步好嗎,那該是多美賞心悅目的一件幸福事兒。

我爲自己的跳躍性思維,臆想中的美好,難過不已。

希希來班上的第一天,我的日子過的提心吊膽。我拜託其他老師一定要多關照這個頑劣的孩子,防止她傷害其他小朋友,更重要的是不能被其他小朋友傷害。

  我的身家性命跟這熊孩子因爲一場意外緊密的聯繫在了一起。小祖宗一樣供着,心理負擔好重。

她會在我上繪畫課的時候把筆和紙都撕爛扔掉,然後跑到積木區一個人蓋房子,或者從背後攻擊其他小朋友以後把頭插到桌子底下撅着屁股,跟周扒皮半夜雞叫一個德行的以爲自己躲起來了。

   每當這個時候,其他老師都耐着性子把她從各個角落拽出來,然後苦口婆心的教育一番,她呢,眨着無辜的大眼睛東張西望滿不在乎的樣子摸着自己肚皮,好像老師在詢問她喫飽了沒有。

   中午孩子午休,我們幼兒園有規定要給家長髮微信報平安,周蕾作爲班主任曾去找柳旭要過微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黑着臉說沒有,有事打電話。於是周蕾用幫我洗一週飯盒作爲交換條件央求我打這個電話。

   我用班上座機打了過去,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特別禮貌的標準用語:“你好!”

   這種感覺真好,我確實很好。我一口氣表達完我的意思,就把手放在掛機鍵上:“我是希希的老師,她在幼兒園表現很好,您大可放心。”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然後說“好的。”平和而磁性的男中音。

   這句‘好的’又讓我有了想跟他再交流交流的衝動,但是一時又沒想好說甚麼,就這樣舉着話筒僵持着,我的腦子裏跟開水壺裏煮了餃子,一句合適的話都沒醞釀好,他說了一句話,然後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掛了電話。

  他好像說的是,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接走希希。

  我聽着話筒裏的忙音失神很久,他都不知道他一個孩子抵我們平時操五個孩子的心,他居然一句謝謝都沒有,我真的很想問候他大爺。

放學的時候,就是希希一個人黯然神傷的時候。小朋友像鳥兒一樣撲到媽媽的懷抱,然後歡快的跟老師們再見。她一個人孤單的坐在角落裏,不肯跟任何人說話,那個靜默的樣子真像她爸爸九日啊。

九日,這是一個先入爲主的稱呼,就讓我這麼叫吧。當初我在心裏詛咒這個名字那麼多次,怎麼能白白便宜了他呢。

我輕輕地張開手臂,說:“希希,老師抱抱你好嗎?”

  她會牴觸,狠狠地推開我的手。背對着我蹲在門口望着藍天,倔強的像個彌勒山的小猴子。

她想媽媽了。

周蕾後來總是在希希特別淘氣無法無天的時候,指着希希說:“等放學你就老實啦!”

希希接着就做了一個qq表情裏摳鼻的動作外加嘴角下撇難過的表情。

我就趕緊拉過周蕾小聲說:“這樣戳孩子痛處好麼?”

  這一週有四天希希都是坐校車回去的。只有週五,還有十分鐘放學,我去辦公室領新的教案,唐長老去外校交流學習了,所以我們不用開會躲過一劫。回來的時候希希的座位已經空了,周蕾說被希希爸爸的祕書接走了。我心想壞了,你們怎麼能讓她接走?想起九日的囑託,連忙追到走廊拐彎處。一個前凸後翹的S形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一頭海藻樣的捲髮,她用染着猩紅指甲油的手牽着希希。

  我從旁邊超上去,一把拉住希希,蹲下問:“希希,你告訴老師,你認識她嗎?”

  “認識,S你阿姨。S你阿姨要帶我去找爸爸。”

   S形女人把頭髮撥到一邊彎下腰說:“希希,跟你說好多次了,阿姨叫sunny,sunny。”

  我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佈:“對不起,S你小姐,希希的爸爸有交代,除了他本人同意,否則誰都不能接她走。”

  她操着一口臺灣腔嗲聲嗲氣地跟我理論,特別不耐煩地讓我打電話給九日。我確實打了,但是他沒接。Sunny說他可能在陪客戶開會,希希必須帶走,所以繼續拉着她往外走。

  我伸開雙臂,捲起袖子,以擋球門的姿勢攔在前面,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強行帶走她,我就喊保安了。”

  Sunny被我的陣勢嚇一跳,退後幾步,以爲我要動手打她。

  希希卻突然朝我身後揮着小手喊:“爸爸,爸爸!我們要玩老鷹捉小雞了,快來呀。”

  我當時以這種奇醜的姿勢要跟他漂亮的女祕書對決的時候,一回頭就看見了雙手插兜的九日,帶着一臉戲虐的表情。

  我再次華麗麗的被耍了。

  Sunny撥了一下劉海兒,對我說:“是醬紫啦,偶boss要考驗一下老師,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啦。”

  希希越過我,撲到九日的懷裏,他沒有任何褒獎的話送給我。我內心翻滾很多髒話但是雲淡風輕地目送他們離開。

  我屏蔽了剛纔的不愉快,籬笆院牆下,牽牛花開的熱烈,他拉着希希的小手,希希揹着她的小書包,夕陽把他們鍍上一層金色,影子拉的長長的,希希還揚着頭跟爸爸說着甚麼,實話實說,那幅畫面真的好有愛啊。

週五通常是最忙的。要寫一週總結,然後要幫生活老師打掃教室衛生,從寶寶的喝水杯子到拖鞋,玩具,桌椅,全部都要清洗,消毒。所以幼兒園老師是全能型多功能打雜的。

  做完這一切都晚上8點了,在北京還不算晚,相對於那些在地鐵裏把自己擠成相片的人來說已經很幸福了,他們可能還餓着肚子,至少我們幼兒園還有營養餐。

  吹着徐徐的晚風,散步回家。

我在小區大門口遇見的彤彤,她提着兩袋子水果,紅提和西瓜都是我愛喫的。有點沉,我接了一袋子過來。

“你丫今天格外能磨蹭,我爲了等你,都出來三趟了。還以爲你在路上被綁匪劫走了。”彤彤甩了甩被塑料袋子勒的僵硬的手指。

  我垂着腦袋像鬥敗的公雞,心裏想着心事,我倒寧願被劫走,最好直接撕票,這樣我週六日就不用去九日家給希希當保姆了。

“雖然我也很同情你明天就要去假日本鬼子家受苦,但是把工作情緒帶回家這樣是不是不好哇?要不要我陪你去助助陣?”彤彤有點上火了。

我堅定地搖搖頭:“我都是去當保姆的,還帶個保鏢算怎麼回事?”

“那你自己小心,回頭把他家地址發給我,有事給我打電話,我隨時保持準備營救你的狀態。”

“嗯。你說他會不會報復我?”我踢着路邊的石子問。

“希希頭摔破,他都沒動手,像這種有素質的人,雖然說話不好聽,不至於在自己家裏怎樣你,再說你長相也挺安全的,你放心吧。”她上下打量了我,做了總結髮言。

經過彤彤這麼一分析,我稍微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彤彤就給我打扮上了,化了一個妖豔的妝,頭髮倒梳蓬鬆着,捲髮棒在我頭上滋滋的冒着熱氣。一個骷髏頭案的大T恤,粉色小熱褲,人字拖。還有猩紅的嘴脣就像剛喝過人血。

一照鏡子,我自己也被自己的鄉村S馬特造型嚇一跳。

   這是爲人師表嗎,我平時雖然跟漂亮不大沾邊,但是端莊秀麗大方得體還是可以形容我的。

  “你別說,這麼一打扮還真像一個明星呢,你猜像誰?”彤彤對她的作品表現出自戀般的滿意。

  “是史萊克吧?在自己第一眼就怦然心動的的男神面前自毀形象,這樣真的好嗎?”我撇嘴道。

  彤彤雙手叉腰,看着鏡子裏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我說:“快點死心吧。你還想不想週末睡懶覺了,必須讓他討厭你,說不定他一開門直接被你嚇到,隔着門縫讓你以後別來啦,你看,這樣就解脫了。你要好好表現啊,昨晚教你的都用上,我就不信,他受得了。”

  說完連推帶搡把我扔在樓道,“嘭”就關上了房門。

   門口隨便打了一張車,居然遇到一個奇葩司機,他問我聽歌不?我說聽聽吧。我還以爲他說的是CD呢,結果沒想到這奇葩給我唱了一路,屁股跟痔瘡犯了一樣就沒好好在座椅上待過……這貨唱到興起還自言自語地喊着,掌聲在哪裏?隨後按幾下喇叭。這還不是高潮,這奇葩又喊着,你們的雙手在哪裏?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我正納悶着,然後看到他啓動了雨刷!這暫時讓我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些,所以下車我多給了五塊錢小費。   天宇流星,起步價就到了。

  我站在院牆外,看着裏面茵茵綠草、小橋流水、假山瀑布。德式風格的建築,粗重的花崗岩,高坡度的樓頂,厚實的磚牆,輕盈剔透的飛扶壁構成了聯排別墅特有的線條美感。

  哎呦我去,我一邊咂着舌,一邊感慨,好高上大,正經八百的高帥富。

  我撥通了九日的電話,我期待他不接,這樣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的走人。

  剛響一聲,聽筒傳來冰冷的聲音:“哪位?”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結巴的說:“我,我是沈薔薇,我到你,你們小區北,北門了,可是保安不讓我進。”

  “等着。”

  他站我面前的時候,玩世不恭的上下打量我。我也抬頭直愣愣的看他。我們是平等的人,我馬上要用勞動賠償你醫藥費了,已經不欠你的了,憑甚麼我要怕你呢。

一身阿瑪尼白色運動裝扮,手腕上纏着一條白毛巾,額頭上閃着密密的汗珠。顯然他剛纔在跑步。頭髮沒有梳上去固定,碎髮斜向一個方向,修整的很有層次感,其實這樣更好看,如果忽略這張冷冰冰的臉,光看背影還是一個很陽光的大男孩。

  “你的頭髮是遭雷劈了嗎?”他面無表情的走在前頭,儘可能地想甩開我一段距離。

  “怎麼了,不好看嗎?”我快步跟上。

  “真像髮廊洗頭妹。”

“哈哈哈哈哈,還想問你呢,你們家髮膠是不是用完了?”我指了指他頭髮,朝他扮了個鬼臉。

我這麼放肆,完全是彤彤苦口婆心教導我的第一招,力爭把口無遮攔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樣纔有可能儘早脫離苦海。

  他並沒有回答我,沉悶地走到門口,伸手按了門鈴。

  一個女的開的門。四十多歲左右,穿着短袖碎花襯衣黑褲子,樸素得體。

   “林姐,希希呢?”九日環視了一下客廳,問道。

  “先生,希希昨晚鬧到半夜不睡,剛纔喝了牛奶哄睡着了。”

  “這是希希的老師,小沈。你帶她到二樓看一下我買的感統訓練器材,如果還缺甚麼告訴我。”他淡淡地說。

  “可是你都沒有確定她到底是不是感統失調啊?”我詫異地問。

  “去過兒童醫院了,只是有這方面的傾向,有檢測報告,自己看。她不想去醫院,所以我尊重她。”

  林姐皺着眉頭看我一身怪異的裝扮,好像門口來了個討飯的。

  我誇張的說:“林阿姨你看起來好年輕啊。”

  她一臉無奈的從櫃子裏拿出拖鞋給我換上,說:“小沈老師跟我來吧,希希也叫我阿姨你要不要考慮換一個稱呼。”

  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打量這棟大的不像樣子的房子,灰藍是裝修色調,現代簡約風格。但是家居啊用品還是非常考究的,看似簡約但是價格不菲。茶色的地板深藍色的窗簾有點冷鬱。

  雖然是白天,但是窗簾緊閉,水晶吊燈,壁燈,檯燈,玄關小射燈,反正各種燈都開着。發着幽幽的光。光這電費,就知道這家人不環保,很奢侈。上下一共三層,據58同城二手房置業顧問說還有能停三張車的地下車庫。很多人在北京還擠在十平米的地下室,尼瑪,你家人均100多平米的住房面積,人比人氣死人。仇富心理油然而生。

  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要是中了彩票或者榜上大款有錢了我也會這麼享受人生。

  牆壁上掛着幾組抽象的幾何圖畫,在巨大的水晶吊燈映襯下,有點模糊的立體感。靠近景觀陽臺的位置一棵滴水觀音枝繁葉茂。白色的雅馬哈鋼琴上支着一本翻開的五線譜。

  有錢人家沒幾個會彈的,但是都會用這種高檔樂器裝逼,這個可以理解,只是沒見過裝的這麼像的。

  林姐帶着眼花繚亂的我,來到二樓,除了向陽的房間是希希的臥室,就剩下一個大通間,目測有一百多平米,比我上學時候舞蹈廳還大。大大小小全是玩具,很多沒有撕掉保護膜和吊牌的。蹦牀,滑梯,蹺蹺板,平衡吊纜,時光隧道,有些連我都沒有見過。整個一個小型的遊樂場。同志們,我真是大開眼界,做有錢人家的孩子要不要這麼幸福哇。

   九日回來以後就不見了蹤影。

   希希這一覺睡到中午,林姐在廚房準備午飯,我就端坐在一樓空曠的客廳跟彤彤聊微信。拍了n張照片發給她,各個角度,各種羨慕嫉妒當然更多的是恨。人煙稀少的客廳裏安靜的掉根針都可以聽見,住慣了樓上每天噼裏啪啦各種響聲的老房子,很不習慣,瘮的慌。

   希希是被我故意捏鼻子弄醒的,有點起牀氣,把牀上的枕頭,玩偶都扔到地上,不願穿衣服。我承諾陪她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爲誘餌才勉強配合。這嬌小姐的脾氣吆,長大了是沒人要的節奏!

   午餐是六個菜一個湯。有清蒸螃蟹,紅燒魚塊,韭菜蝦米還有蒸豆腐啊炒小白菜一類的。喫慣食堂的人看着考究的葷素搭配,還是非常有食慾的。加上沒有喫早餐已經飢腸轆轆。

   倒是快點開飯啊,是不是爲了迎接我才這麼豐盛的。

   九日從三樓下來,換了衣服。黑色立領純棉T恤,牛仔褲,人字拖,懶洋洋的樣子。頭髮又搞了那個站立朝頭頂聚攏的小貝造型,顯然精心打理過了,他是要證明他家髮膠沒有用完嗎?

   九日慵懶地輕喚:“希希過來。”希希卻不領情,直接拿起螃蟹扔進蛤蜊湯裏,湯汁濺了他滿臉。

   林姐也嚇一跳。馬上拿餐巾紙遞過去,責怪希希:“這孩子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是一個外人,看戲一樣,一動不動。我猜他會生氣的吧。最好雞犬不寧打起來纔好。

   但是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脣:“喔,好鮮美的湯啊,希希要不要嘗一嘗?”

   希希顯然知道自己過分了,見有臺階下,這個機靈鬼馬上爬到凳子上,拿起小碗說:“好啊好啊。希希最愛喝湯了。”

   這種溺愛讓人心頭一顫。對於這個媽媽不在身邊的孩子,他表現出所有的耐心和寵愛。有點偏執,甚至無奈。

   最後他看着希希已經喫飽,一副食慾不振的樣子提前離席,我看着滿桌子的菜幾乎沒動過筷子,真是暴殄天物,心裏想着浪費可恥,心安理得地甩開膀子喫,有點撐,林姐的手藝真好。喫過飯希希還記得貓捉老鼠這個約定,然後我們就樓上樓下瘋跑了一下午。我不管躲在哪裏都會適當弄出點動靜,然後她稍微動點腦筋就可以找到我,那種成就感讓她興奮不已,也許家裏安靜太久了,突然有個玩伴,她實在太開心。小孩子是不懂察言觀色的,所以我一臉的不情願和心不在焉只能是表演給自己看。

   靠,大週末的人家都在睡覺啊逛街啊,享受時光啊,我卻陪着一個熊孩子像個耍猴戲的,弄的一身臭汗。

   我家裏要是有這樣一個孩子簡直能被折磨致死。我一個月的運動量也沒有這麼大。通過躲貓貓我也觀察到一個細節,這棟房子好像沒有女主人住過的痕跡。

   我一直在看鐘表。5點半的時候我想應該差不多該撤了吧。

   希希央求我陪她玩別的遊戲。我坐地板上跟希希說:“不行,今天不能再玩了。”

   “爲甚麼?”

    我想說我快累死了。但是我還是很耐心地告訴她是因爲她不乖,犯錯了。她歪着腦袋想了半天噘着小嘴兒問我:“甚麼時候不乖了?”

    “喫飯的時候,把湯弄到別人身上,沒有禮貌,這樣做對嗎?”我假裝厲聲問道。激怒她應該是個好辦法吧,等會兒嚇哭了,她準跟爸爸說:把她趕走我討厭她!那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這樣想着我心裏笑成了一朵花兒。

   她撓撓頭說:“我跟爸爸道歉好嗎?”

   “那你去把爸爸請出來,當着老師的面兒道歉好不好。”我猜她那麼愛面子纔不會這樣做。

   誰知道,不一會九日就被希希從房間裏拖出來,他在打電話,衝着電話很生氣的說着甚麼,臉色烏雲密佈的。

   掛上電話,他換了一張和顏悅色的臉,把希希擁入懷裏:“希希,怎麼了?”

   “對不起爸爸,我不該把湯弄到你身上,老師說這樣不對。”

   他有點詫異,臉上閃爍着驚喜。捧着希希的小臉兒,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額頭,表示原諒她了。

   “沈老師,那明天我可以和你玩遊戲了嗎?”希希轉過頭擠眉弄眼地問。

   我點點頭。

   “真的嗎?拉鉤鉤。”說着她認真的小手指頭伸過來。

    我也笑着伸出指頭。

    我這豬腦子啊,到底是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啊。

  林姐帶希希去喝牛奶了,終於安靜了一會兒。靜謐的黃昏是一天最柔和的時刻,落日的餘暉從窗簾的縫隙透過來,照在米色真皮沙發上像一道景色的射線。如果這是我的家,我想四仰八叉的躺貴妃沙發上做個甜美的夢。這種幻想一瞬間就破滅了,我煞有介事地在筆記本上記錄着希希今天的表現和構思訓練大綱。

   聽見九日的下樓的腳步聲,我站起來,問:“喂,我可以走了嗎?”

   九日沉思了一下問:“感統訓練器材還齊全嗎?”

   我點點頭:“嗯,你真能自作主張啊,我們幼兒園就有感統訓練班,而且你買的好多功能重複的,你應該提前跟我商量一下,我好針對希希的情況給你一些建議。”

   他斜睨着我,意思是我要花錢買甚麼還需要跟你請示?

   “如果還缺甚麼告訴我。希希的矯正工作就交給你了。”

   “哦,可是我怕我……”

   “我查過你的檔案,別說了。”他低頭玩着手機,用恰到好處的男低音說道。

  “喔,我會盡力的,我先回去做一下訓練課程方案給你看。其實最關鍵的不是器材的問題,而是……”

   “而是甚麼?花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恰恰不是錢的問題。我想說的是,一個溫暖和諧的家庭氛圍,一個愛她的爸爸媽媽,但不是溺愛,在孩子啓蒙階段給予正確的引導非常重要。孩子的媽媽有甚麼理由在孩子那麼關鍵的時候狠心不陪她一起成長?你們知道希希看到別的小朋友有媽媽接送心裏多羨慕嗎?”

   他無限傷感的閉上眼睛,輕輕抿了一下嘴脣,說:“我知道了。”

   我囁嚅道:“我明天在家寫方案,下週末再來行不行?”

   “你問希希吧,如果她同意的話。”

    希希抱着奶瓶撒腳丫子跑到我跟前,小臉紅撲撲的,聽見我要走了,非常驚慌,差點栽倒。她緊緊地抱着我的腿,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顯然她不同意我明天不來,還霸道地要求我今天就陪她睡在這裏。

   有那麼一瞬間,感覺心都要融化了,她用這種直接的方式表達對老師的喜歡,可是於我而言,這一天只是在應付苦逼的差事。

   於是我答應她明天太陽公公一出來就來陪她玩,所以她答應我晚上乖乖睡覺,早點起來。隨着這一天的結束,也預示這彤彤給我出的餿主意都沒派上用場,而我彷彿看見她咬牙切齒數落我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我帶上沉重的大門,外面陽光燦爛,九日家裏開着那麼低溫的空調。我突然想回去跟他說給空調溫度開高一點,或者給希希加一件衣服。

   我是不是太入戲了?

出院門的時候,我聽見希希的聲音:“沈老師,明天一定要來喔!”猛一回頭,看到希希趴在二樓飄窗上,舉着長鼻猴手足舞蹈。而九日站在希希後邊,用手環着她防止摔倒。他的目光是注視着希希的,看不清表情,但是那個身影有點淡淡的傷感。就是這種感覺,怎麼就對我而言就有致命的誘惑呢。

  我打了一張車回去,渾身痠痛,表示累的根本走不到公交車站了。

  彤彤剛洗完澡裹着浴巾又在做面膜,跟戴個綠面具差不多,伸出舌頭跟吊死鬼有得一拼。她閒來沒事在家就做面膜,都是她們公司從海外淘來的,跟客戶介紹多了,自己也就真相信能美白能抗衰能祛斑能祛痘了。

  看見我回來的還挺早,揶揄道:“假日本鬼子沒留你喫晚飯?”

  我衝到洗手間把被汗液暈的跟鬼一樣的妝卸了,大聲宣佈:計劃失敗了。”

 “你沒按照我的套路實施嗎?”

 “你的套路路上還記得,一進家門腦子就成漿糊了,理論跟實踐差的不是一丁點距離。所以,我明天還得去。我去!我真不想去。”

  怪了,我的內心明明沒有那麼排斥啊。我這個口是心非的傢伙。

  我把內心關於別墅裏一張婚紗照沒有,一點女主人物品都沒有的疑問告訴了彤彤。

  “我猜是不是經常帶別的女人回家鬼混,僞裝單身,所以藏起來了?” 彤彤愛八卦的勁兒又上來了。

  “那他應該把希希藏起來纔對啊,小孩也不會撒謊肯定也會跟她媽媽說的。”

  “要不然就是不喜歡女人,是個同性戀,結婚只是掩人耳目,他老婆結婚以後才知道這個事情,生了孩子遠走異國他鄉?”

  彤彤啊,你做甚麼銷售啊,特麼不當編劇實在太可惜了。

   週日早上我從花店買了一束含苞待放的香水百合。

林姐給我開的門。她半張着嘴愣了幾秒鐘。

我穿着深藍色的及膝棉布裙,領口和袖口有白色的小花的那種淑女裙。米色串珠涼鞋。素顏,頭髮整齊的在腦後束成一個馬尾。不是大家閨秀也是小家碧玉吧。

   “沈,沈老師,是你嗎?”

    “嗯。”我捧着花兒有點羞澀的看着她。

   “我就說嘛,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多水靈,怎麼打扮成妖精樣的。昨天你走後,我還跟小旭說你不像個老師樣兒,怕你帶壞希希,如果你今天還這樣,我肯定阻難,下週不會讓你來了。我在這個家待了5年,說話還是管用的。”

不早說,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希希聽見動靜,歡呼雀躍的拉着九日下樓了,他應該是熬夜了,看起來有點疲憊。目光憂鬱沉寂。我們眼神對視的瞬間還是很像素不相識。可是在看到他在家的那一刻,我卻心安了。有暗戀經驗的同學們應該會感同身受吧。

林姐看了看我買的花,又看看九日,欲言又止。

   “我,我看這百合挺新鮮,就隨手買了。”我慌張地解釋。

    其實是我多麼希望這個暗鬱的家裏有點靈動,彰顯生命力的東西,哪怕僅僅是花開花落的簡單過程。

    他皺着眉頭說:“林姐,拿走,希希會花粉過敏。”

    好吧,我又自作多情了。

林姐出去買菜了。

希希一直纏着我講故事,講到一半又要玩積木,玩到一半,讓我陪她看動畫片,這是個注意力非常不集中的孩子。她好像急於跟我分享她那些玩具,又很生氣我沒聽她發號施令,氣急敗壞的嚷嚷我不配合她的意圖。都快被這熊孩子折騰的內分泌失調了。

我一直抬頭看二樓九日閉着的房間門,他在幹甚麼呢?

11點左右,他的房間門開了,西裝革履,還打了條紋領帶。着正裝的樣子讓我簡直沒有任何免疫力,甚至忘記呼吸。我就用花癡的目光追隨着他一路到鞋櫃旁,換上鞋子。他被我看得莫名其妙,還特意抬頭照了一下鏡子,自戀地摸了一下下巴,似笑非笑。

    他說:“希希,爸爸出去工作了,晚上不回來喫飯,你要乖乖的。”

   “哦,”希希頭都沒有抬,“爸爸早點回來,我怕黑,我還要聽你講故事呢。”

   門被輕輕的關上了,他走了,沒有一句話是跟我道別的,就像我是空氣一樣。也是啊,我有甚麼資格呢,我是誰啊我。失落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我有點恨自己,咋這麼卑微,這麼窩囊呢。

   我自作主張的把房間的空調都關了,燈也關上了,然後把窗簾都拉到兩邊,窗戶推開。外面的那些明媚,都進到屋子裏來吧。

   林姐提着菜回來,自言自語地說:“希希爸爸出去了是吧?如果他在家一定會生氣你爲甚麼把窗簾拉開的?”

   我沒有問爲甚麼,這是個表面孤傲實際內心自閉的人,拒絕陌生人靠近,就連拉開窗簾他都覺得沒有安全感。

   林姐留我喫晚飯,我一直磨蹭到很晚才走,幫林姐洗碗收拾廚房,給希希洗澡,講故事哄她睡着。直到再也沒有逗留的理由了,才起身離開。

   都要十點了,彤彤打電話催我了,我慢吞吞沿着院牆來回徘徊。我只想看一眼一輛香檳色車子從眼前經過就好。

   可是沒有。

   最後等來了傾盆大雨。淋得像只落湯雞。

  希希比上週稍微有一點進步了,她和班上一個叫吳凡的男孩子成爲了好朋友。玩具和點心都只和這個小朋友分享。

這一週希希都是校車接送。我問希希:“你爸爸怎麼不來接你?”

  “我爸爸說他很忙。”說完撅着小嘴,好像我勾起了她的傷心事。   每天晚上寫完教案,我就霸佔着彤彤的電腦查感統矯正訓練方面的資料。然後收集整理。

  彤彤像看外星人一樣,揶揄道:“你丫英語考四級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用功,當年畢業論文也沒這麼上心啊。”

  “你很煩咧,囉嗦。”

  又一個週末在我熱烈的期盼下姍姍來遲。我帶着經過一週反覆推敲修改的訓練課程表來到希希家。

  到處張望,可是除了林姐和希希,並未看到九日的身影。

  “林姐,柳先生呢?”我假裝漫不經心的問。

  “出差了,下週纔回來。他走的時候說,沈老師如果有關於希希的事隨時可以給他打電話。”

   “哦。真的嗎?”我拉着林姐的胳膊,眼裏波光瀲灩,就好像得了一道皇恩浩蕩的聖旨。

  “沈老師,你嚇我一跳,弄痛我了。”她半張着嘴訝異地看着我。

   我爲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的笑了。

希希央求我帶她在房子外面的草坪上捉蝴蝶。她快樂的像個天使,我反覆思考,是直接打電話還是發短信呢?如果打電話他不接呢?發微信萬一他裝沒看見呢?

跟貓爪撓心似的。

我發了一條謹慎的信息:方便接電話嗎?

五分鐘後我的手機響了。

我拉着希希的小手在草坪上轉圈圈,幸福的說:“希希快來,跟你爸爸說句話。”

我按下免提,希希把頭湊過來問:“爸爸,是你嗎?”

“希希?你想爸爸了嗎?”

“我想爸爸了,我很聽話啊。我要芭比娃娃。”

我按住話筒輕輕的教希希問他爸爸甚麼時候回來。

“爸爸,沈老師問你甚麼時候回來?”

他突然猛烈咳嗽了幾聲,好像喝水嗆到了。

我窘迫着,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接過電話解釋道:“呃,那個,我,是想說……”

“下週四。還有事兒?”

“哦,哦。沒有了,沒有了。”

我捂着撲通撲通亂跳的心,小心翼翼地盯着已經掛斷的電話。

希希說:“老師,你手機上這兩個字我認識。一個是九一個是日。”她一字一頓的念道。

  我的手機裏,孩子家長的名字都存的是貝貝媽媽,妞妞奶奶,唯獨希希的爸爸,存的是九日。

   “老師,我爸爸叫柳旭。九日是我爸爸的小名嗎?我怎麼不知道。”

   呵呵,一個四歲多的小屁孩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這是老師偷偷給你爸爸取的代號,你要替老師保密好不好,不能告訴他。拉鉤。”

  希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看着希希,我也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遙遠的山村,有我慈愛的媽媽和盡會欺負我的哥哥,有我的大黃狗和水牛,夏天捉知了冬天打雪仗。而我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幾年都不回來一次,再後來被別的妖精拐走了,所以我既羨慕希希又有點同情她,生怕她步我後塵。

   彤彤在我往家走的路上,電話適時打過來。

   她在電話裏跟被誰踩了尾巴一樣,說:“寶貝兒,你快打車回來,王表來北京了。”

  “關我甚麼事兒?來唄,我又沒把北京買下來,用不着跟我彙報。”我心裏驚了一下,裝着漫不經心的說。

  “他說他後悔了,要痛改前非,問你能原諒他嗎?”

  “王表甩我的時候我就發誓我如果原諒他,我就不是人。你讓他死遠一點。”

   王表這個王八蛋,是我大學畢業最後一天,在彤彤的介紹下認識的,是彤彤的老鄉,還帶一點遠親關係,她說是爲了彌補我大學四年爲了拼命拿獎學金而戀愛史一片空白的遺憾。

   那時候王表在西北旺當兵,恰好我對兵哥哥有那麼一點點崇拜。長相只能說不難看,黑黢黢的,他說是當兵曬的。我連他甚麼兵種都沒搞清楚就同意跟他搞對象了。

  他一週可以混出來半天,他很愛玩,帶我去頤和園,天安門,遊戲廳,電影院,有限的時間他總能用豐富多彩的方式填充。談戀愛要花錢啊,他的當兵補助很低,只夠買幾包煙的,那時候我一個月工資才三千,交房租一千,省喫儉用剩下的全給他拿去交話費請戰友喫飯,拍領導馬屁。有沒有拿我的錢出去鬼混就不知道了。而我自己幾百塊錢哪兒夠啊,一到下半月就可憐巴巴地跟彤彤混喫混喝。彤彤有時候看不過去,後悔當時不該介紹軟飯男給我,跺着腳罵我。

  有錢充話費的王表總能在電話裏說各種甜言蜜語,說的最多的是退伍後第一件事就是娶我。

  快退伍的時候,他冒着違紀受處分的危險,在他們部隊山腳下的賓館開了一間房,央求我陪他一夜,就說說話聊聊天。耐不住他軟磨硬泡就同意了。我還以爲真的是單純的聊天呢。聊到半夜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了,我都被擠到牀邊了,他撲過來要親我,我捂住嘴巴問他刷牙沒有,他說刷了,我不信,又回到洗手間刷了一遍才勉強同意親了我的臉頰和脖子。那天他猴急的一次次壓在我身上求我滿足他,我一次次用蠻力給他掀翻。可以摸可以親,至於那種事情,必須等到結婚那天。折騰到天亮,他也沒得逞,最後鬱悶地跑廁所沖澡去了。走之前最後兩個字是:拜拜。

  我也賭氣不理他。

  22歲生日的前幾天,我卻怎麼也打不通王表電話了,去部隊找,他戰友說他退伍回家了。我不相信,鬧玩的吧,說不定是等我過生日給我驚喜呢。

  我同事都說我傻B,被騙了。我當時還笑那些人,衝上去想扇人家兩嘴巴子,你才傻B,你懂愛情嗎你?

  生日當天,彤彤買了蛋糕,我們在經常去喫飯的館子裏點了一桌子王表愛喫的菜,從天亮到天黑,我把自己等成了一尊雕塑,狗日的王表也沒來。喝了六瓶啤酒的我醉得不省人事。徹底搞清楚了,我果真是傻B,還是傻B中的戰鬥機。

  醒酒以後哭一陣笑一陣。我不知道我是該後悔我沒有從了他所以失去了他,還是該慶幸我倆最後結局是分手幸虧沒有從了他。我爲把我所謂的初戀交到這種人渣手裏而難過,我難過並不是因爲我愛王表,那時就算彤彤給我介紹的是張三李四二麻子,只要不是變態我都會一口答應處處看。   兩天後我的靈魂才真正醒來。我看着窗外燦爛的陽光,從牀上一躍而起,洗澡更衣上廁所,然後拉着彤彤去蘭州拉麪要了大碗牛肉麪,囑咐師傅多放牛肉,少放蔥。再來倆煎蛋。喫飽後屁事沒有,若無其事的去上班了。

  此後的兩年,我就再也沒有談過戀愛。下班就跟彤彤廝混在一起,我們同吃同住同睡,一起洗澡,互相搓背,偶爾還會揉捏一下對方的小饅頭,比比大小啊彈性啊。要不是她遠在澳洲留學的男朋友隔三差五發來跟袋鼠的合影,我還以爲我倆這樣就算蕾絲呢。

  此前我對愛情的理解,就是眼睛裏看到的這些,彤彤跟他男友隔着電腦秀恩愛,女漢子最柔軟的時候就是視頻接通的那一刻。偶爾深夜會打着越洋電話小聲抽噎,我不懂甚麼叫思念成災,甚麼叫痛徹心扉,反正我沒體會過我就是不信的。

  插播一下,王表最初失聯的那段時間,我還天天上網寫博客,緬懷我的王表。搜狗拼音打字,每當我輸入wb出來的都不是王表而是王八。我每天臨睡前都樂此不彼的拿王表的名字尋開心。

  久而久之就麻木淡忘了。沒有互動到底是沒意思的說。

  王表突然這時候蹦出來,我就不爆粗了,顯得我這爲人師表的沒有節操。就溫柔的補一句:臥槽,送上門來,簡直是找罵的節奏。

  回家的時候果然看到客廳沙發上坐着彤彤和王表,倆人還有說有笑看着《羅馬的房子》這樣的帶點**的鏡頭的電影。桌上放着一束鮮豔欲滴的玫瑰花。幾年沒見皮膚倒是白一點了,還是留着當兵時候的小平頭,看上去憨厚老實的樣子。

  哲人說:恨有多深愛有多濃。所以我絕不恨他,因爲我沒有愛過。

  彤彤一臉無奈的朝我使眼色,說:“寶貝兒你回來啦。”

  王表起身嬉皮笑臉地走到我跟前鸚鵡學舌:“寶貝兒你回來啦。”

  雞皮疙瘩掉一地,我只是隨便瞅他一眼,我一臉厭棄的表情上寫着咱倆現在是敵我關係,別亂套近乎。

 他站我旁邊尷尬的問:“薔薇,都兩年多了,你還生氣呢?”  “表啊,你是來還錢的嗎?我看你這身打扮混的也不咋地啊。”

  他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搓着手說:“等我找到工作,一定加倍還,養你一輩子都行。”

  我心想,我纔不稀罕,你有這愛心還是養養北京的流浪貓吧。我若無其事的開電腦把整理好的資料發郵件給九日。然後把歡樂鬥地主的聲音開的很大。王表坐了一會兒覺得沒勁,也沒人留他喫晚飯,就識趣地走了。

  我從王表遺落在桌上的煙盒裏摸了一支蘭州煙出來,點上。沒有哭天抹淚,沒有自怨自憐,想當初看《唐山大地震》還哭一場呢,表啊你在我心裏連個電影都不如。

  彤彤看我這一反常的舉動,說:“想哭就哭,寶貝兒,你這樣子我心疼。”

  我說:“爲毛哭啊,我一想到這兩年我自個兒賺錢自個兒花,不用養白眼狼,睡覺都笑醒。”

  “你今天見他都不難過?都沒有想問問他當年爲甚麼拋棄你?”彤彤吹着沒幹的指甲油問我。

  “不難過,也不想問。都過去了,事實證明,我壓根沒愛過他。我再一問,他還以爲他自己有戲呢,還是趁早讓他死心,以後再來你也別給他好臉色看。”

  “別呀,他好歹是我大伯的遠房親戚,也當過兵,咱倆受欺負的時候,喊來壯壯膽也是可以的,再不濟家裏修個水電,通個下水道甚麼的。”

  “管你呢。反正別拿我送人情。”

  週四下午希希特別開心,快放學的時候主動要求我給她換乾淨的衣服。她悄悄趴在我耳邊說她爸爸答應她一定會來接她,她好高興。這實在是個好消息呢。於是我讓其他老師都先走了,我無私奉獻一回,做一次雷鋒,留下來陪熊孩子等爸爸。

  直到晚上八點全園的孩子都被接走了,校車司機也下班了。希希的爸爸還沒來。我打了電話是關機狀態。

  我打着呵欠說:“希希,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爸爸可能有事耽誤了。”

  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要等爸爸來接。”然後賭氣似的把裝雪花片的籃子一下子打翻在地。

  達子巡邏的時候經過我們教室,給她翻了幾個跟斗,這傢伙馬上就破涕爲笑了。

  折騰累了,我們三個並排躺在三道滑梯上。

  達子說:“北京成天都是霧霾,灰濛濛的,可討厭了。俺們老家的天可藍可藍了。小時候躺在門前草垛上,看着滿天的繁星聽奶奶講故事,可幸福呢。”

  “達子,你有女朋友嗎?”

  “有,叫二娟。長的可好看咧,是俺們隔壁村的。在溫州打工,俺倆過年回家定親,然後商量一下是她來北京還是俺去溫州,反正要在一塊兒。以後啊,攢錢回老家蓋幾層洋樓,結婚,生娃娃,還要生倆。”

  “就這麼簡單?”

  “啊,過日子不就是要簡簡單單的,守着老婆孩子熱炕頭。複雜都是城裏人的事兒。你說是不是啊,沈老師。”

  “以後下班就叫我姐吧。聽見沒,姐也是外地的,都是打工,只是工種不同。我是問,你覺得愛是甚麼?”

  “薔薇姐,俺覺得吧,愛就是,好喫的都想留着給她,好笑的笑話都想馬上講給她聽,好玩的地方遺憾她沒在,每天都想見到她。姐你說呢?”

  每天都想見到他?達子在說這些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九日憂鬱寂寞的眼神,他的心裏一定藏着很多故事吧,纔會那麼害怕被人窺探,讓人心疼。

   外面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遠光燈閃了幾下。

   達子說:“可能是希希爸爸,我先去看看。”

   希希一下子從滑梯滑下來,跟在達子後面拼命奔跑:“爸爸,爸爸是你嗎?”

   果然是九日。背光中隱約能看見疲憊略帶笑意的臉。

   “爸爸,你怎麼纔來?”希希帶着哭腔環着九日的脖子。

   他一把抱起希希把他裹在風衣裏,說:“對不起寶貝兒,飛機晚點了。”

   希希又開始撒嬌一會兒說要喫披薩一會兒說要喫哈根達斯。九日放她下來,讓她來跟我和達子道別。

  我站在黑暗裏,夜風中裙裾飛揚。我想說,九日你好嗎?張口卻是:“希希,再見。”

  “沈老師,我要你也去,你也去嘛。哈根達斯可好喫啦。”

  這時候他抱着希希朝我走來,沒有帶任何語言色彩,說:“原來是你。走吧。”

  我真懷疑這個人有自動切換語氣情景模式的功能,而且切換速度飛快,剛纔還是柔聲細語,怎麼一見是我就變成陌生人社交模式了。

  我輕輕地搖頭,推辭着我還要回去寫教案呢。

  他沒有說話,希希卻跑到我跟前拽着我的裙子,不鬆開。好吧,盛情難卻,我和希希並排坐到車子後排。

  “哇,這是甚麼?爸爸,是你送給希希的禮物麼?”希希驚奇的發現後座上有東西。

  他回頭‘嗯’了一聲。我抬手開了後排頂燈。

  “老師老師你快幫我打開嘛。希希要玩,你看有兩個呢。”她迫不及待地拎起兩個盒子。

  我拿起來一看居然是全球限量珍藏版的星座女王系列芭比娃娃。我曾經在新天地見過,愛不釋手但是咬牙跺腳也沒捨得買。

  我說:“希希,你看,兩個一模一樣的?” 然後眼神卻是看着他的。

  他從後視鏡裏看我一眼,幽幽地說:“給你了。”

  那個眼神翻譯過來就是,便宜你了。

  “沈老師,這個給你。”希希把其中一個強塞到我手裏。”

  我搖頭拒絕了,我們幼兒園有規定老師不能收家長的禮物,輕則警告記過重則開除。

  “希希送給你的,拿着吧。”他用不置可否的口吻,有點不耐煩地說。

  甚麼態度,哪個家長這麼晚來接孩子,不是得跟老師點頭哈腰,賠禮道歉,你送我個破芭比娃娃你就有資格對我趾高氣昂,居高臨下的施捨?你有甚麼權利這副嘴臉,九日,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憑甚麼!

  沒時間思考了,我想着隔這麼久不回應他不太好吧,我捧着那個精緻的包裝盒,微微挺起胸膛,心情愉悅地說了聲:“謝謝啊!”

   還沒到目的地,希希已經抱着芭比睡着了,在我的懷裏均勻的呼吸,偶爾動動嘴脣。我說:“直接回家吧,甜的東西要少給孩子喫哦。”

  “嗯。”他顯得心情不錯的樣子,輕快地回答。

  到門口,他把車靠路邊停好,熄了火。從我懷裏接過希希。我從車裏下來,腳一挨地,忍不住叫了一聲。

  “怎麼了?”

  “哎呦,可能是抱希希久了,腿麻了,沒事。”

  哎喲,我是不是裝的很像。乍一聽,好像是邀功的。

  他看着懷裏的希希,緩緩地說:“等一下送你。”

  “其實,我自己打車回去好了。你剛出差回來就好好休息,只是這裏好像不太好打車哦。”我瘋了,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膽子,居然不經演練就學會撒嬌了。現在夜風一吹,清醒過來,想反悔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硬着頭皮裝下去。

 “等着。”路燈下,他的目光灼灼。

  我站在路邊,望眼欲穿。就這樣靠着車身,看着他開門,關門,房間燈亮,然後又滅,又開門,關門。

  他嘆了一口氣:“走吧。”

  我想起夏天喫大排檔,冰啤酒剛開了蓋,絲絲的冒着涼氣那種愜意。

  車子在路上疾馳。

  “你好像還沒問我住哪裏?”我小心翼翼地問。

  “先喫飯。”說完便專注的開車,我便不再說話,我斜着眼睛偷偷的看他,神情恬淡,安然可入畫。我想就這樣一直在路上,永遠沒有盡頭該有多好。讓我暫時忽略你國外的老婆,家裏的孩子,這樣想着鼻腔裏有點泛酸。

  我看了一眼窗外,沒話找話地說:“我知道西大街有家海鮮砂鍋粥,還可以的。剛好也不遠,怎麼樣?”

  “粥?”

  “嗯啊,出差應該是陪客戶吧,喫的油膩,而且剛下飛機,喫點清淡的,養胃。”   我看到他一個瀟灑地打方向,左拐到西大街上,那一刻我覺得我自己好聰明,都敢自作主張了,意見還被採納了,我又覺得我們好像很熟,熟到可以隨便聊天,不需要一直打草稿說出來還結巴。我喜歡這樣的小氛圍,同時又祈求上天讓我早點看到他的缺點,越多越好,比如暴戾的脾氣,比如極度自私,比如愛說髒話,或者同性戀,只有這樣我才能從虛幻的夢裏醒來,恢復那個活潑開朗心無城府的小丫頭。

   我喫的很慢。我知道喫完就該說再見了。

   我覺得很熟了就應該可以聊點熟人之間的話題吧。所以故意挑個話頭說:“不好喫嗎?你……怎麼不動筷子啊?”

   你不動筷子,等下這些盤盤碗碗裏的食物都進我肚子了,不是顯得我太像喫貨了嗎,再說是你要來宵夜的,我只是陪同,你看你現在就一副牙疼地樣子,也是對中華民族美食的極大不尊重。

   周圍還有喫烤串和划拳的聲音,他就像跟這些人間煙火格格不入,自帶了一圈光環,飄在空中隔開空氣層用複雜的眼神看着大半夜不顧身材自暴自棄的我。哎,一到我喜歡的美食麪前,就毫不顧忌形象,現出了原形。

   “說說話嘛,這麼悶,不憋的慌嘛?”

   他皺了一下眉頭,看了一下手錶說:“十點了。”

   我不死心地問:“幹嘛把自己隱藏那麼深啊,有人欠你幾百萬?”

   他把手機也收進衣兜裏,站起來:“買單。”

   我便乖乖地閉嘴了。

   到我們小區門口,他鬆弛地靠在座椅上輕輕的說,再見,沈老師。他善意地提醒着,我只是他女兒的老師而已,而已啊。

   我抱着芭比娃娃站在夜色裏看着他啓動車子漸行漸遠,突然就感覺胸口憋悶喘不上氣。

   兜裏的手機每隔幾分鐘就震動一次,我知道是彤彤,可是我連騰出手來給她回信息的時間都沒有。我從不敢對她撒謊,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我這麼晚跟一個孩子的父親在一起,還一起吃了宵夜,還接受了人家的禮物,這不是我所希望的嗎?我明明應該高興纔對,可是我站在路燈下的影子看起來那麼濃烈的哀傷。   彤彤總是對我說,最痛苦的愛情不是異地戀,跨國戀。而是愛,卻不能愛。我可能從那天開始就有點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了,九日。

   我生病了。

   我開始在上課的時候,喫飯的時候,寫教案的時候,做教學道具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就發呆了。

   就像咳嗽一樣不能忍耐,偏偏卡在嗓子裏和心跳一樣蠢蠢欲動,可是宣泄不出來。

   彤彤說我變的神神叨叨,精神恍惚,沉默寡言了。

   她原話是這樣說的:“不就是一個男人嘛,至於搞的這麼緊張嘛。你沒見過男人啊?”

   我的兩隻眼睛像燈泡一樣發出駭人的光芒,猛回頭,熱切地盯着她:“你都看出來了?”

   但是對於她的話我表示不能苟同,二愣子才嘻皮笑臉張牙舞爪地告訴你他喜歡一個不能喜歡的人,這種事兒,難道不應該是嚴肅認真緊張活潑的嗎?

   她非常嚴肅地用指頭點我的額頭,說:“聽人勸,喫飽飯,咱不是那金鳳凰,就別攀那高枝兒了,行嗎?”

   我說:“師彤彤,你真膚淺,你憑甚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宣判我,喜歡是喜歡,又不一定要得到。你看過《神鵰俠侶》嗎?”

   她點點頭,等着我抖包袱。

   “那你聽過一句詩嗎?風陵渡口初相遇,一見楊過誤終身。只恨我生君已老,斷腸崖前憶故人。”

   她搖搖頭,用難以置信地眼神看着我,沈薔薇真是瘋了,喜歡一個人以後,居然把自己逼成詩人了,還背誦得如此聲情並茂。

   何止啊,我還知道背景故事呢。

   郭襄只是神鵰俠侶裏的配角,在風陵渡渡遇見楊過,這一遇見不要緊,這個男人令自己魂牽夢縈,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好了,可是他卻不能屬於自己,於是鬱鬱寡歡,餘生都在惆悵中度過,終身遺憾。

   我可不想做郭襄。我也在努力地勸自己啊。

   我自己安慰自己,也許我喜歡着喜歡着,就厭煩了,就喜歡別個也恰好喜歡我的人了。我的思想放縱,可是我的行爲並沒有放蕩啊。我只是暫時走神了而已。

   她還是不能理解我怎麼突然就變得這麼犟,還試圖勸我:“楊過?那種大衆情人,處處留情,那也不是過日子的人吶。姑奶奶,你現實一點啊。”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不聽勸的,你以爲我這麼折磨自己的時候,沒有勸過自己嗎?

  我會在夜深人靜,大風驟起,雷雨交作,雨點拍打樹葉的時候憋得像吞了個雞蛋黃,小心翼翼的發微信給九日。當然微信號也是死皮賴臉求來的。

  通常都是:希希小朋友睡了嗎,她中午可沒有午休哦。

  他可能會過半小時到五十分鐘之間禮貌性地回覆:睡了。   我都有精確看錶計算的,時間滴答滴答的走的好慢的說。

  我邊嘀咕去你大爺的去你二姑夫的,還賤賤地問:那,你呢?

  他回:沒。

  得,這人就是聊天終結者。

  我有一次腦子裏一直想他還好嗎,他還好嗎,然後這幾個字不知道怎麼就打在了手機屏幕上,發了過去。

  發完我就有種闖禍的感覺,彷彿手機是燙手的山芋,我把這個罪魁禍首藏在枕頭底下。

  我罵自己明明知道就是會自討沒趣,幹嘛還還這麼沒趣。

  其實還好嗎,這是一句有點曖昧的問候。如果他說還好,你呢?表示你在他心裏是有一席之地的。句號就是不想聊了。跟打羽毛球一樣,要互動的哇,你一個球過去被對方掀翻在地,再過去再掀翻,還有個毛的意思。充分說明不合拍,沒默契,不是技術不好就是壓根不想跟你打球。

  午夜十二點我的手機突然響了兩聲。我一把掀開枕頭,幽藍的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三個字,他很好。

  這幾個字,像照進我生命裏的一束光,這個冷漠的人連幽默透着冷氣質。

   暗夜裏,我在被窩裏發出兩聲呵呵

  你看,我是這麼一個又花癡又敏感的人。所以不知道從何時起開始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我也不找彤彤討主意了,一個人把那點小心思憋在心裏。他已然變成了我的心情晴雨表,他笑一笑我高興一整天,他皺皺眉頭我卻傷心好幾天。我也問自己,這樣作踐自己真的好麼?

  這幾天早上希希又是校車接送,不知怎的,我開始食慾不振。

  晚上看新聞說根據調查,國民身體素質大幅下降,尤其是上班族。我摸着被彤彤喂的日漸隆起的小肚腩,靈光乍現,跟彤彤說,要不然咱倆也早起跑步吧,要不然青春美少女形象就不保了,而且我知道一條路線特別適合晨跑,空氣清新,鳥語花香。在我的煽動下彤彤思索了一下同意了。

  於是第二天5點多,天剛矇矇亮我就把睡得跟死豬一樣的彤彤咯吱醒,梳洗打扮,穿好運動服球鞋,煞有介事地出門,彤彤一路呼吸着汽車尾氣,躲避着自行車,殘摩,在我的加油聲中,等待我宣佈終點。

  最後她終於累癱了,用手撐着膝蓋,用恨不得S了我的口氣說:“你丫說隨便跑跑,這一跑就跑出了十來裏地,你到底想幹嘛你說?”

  我也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沒騙你吧,這裏是不是鳥語花香,空氣清新?”

  彤彤環顧了一下又寬闊又幽靜的大道,說:“哎,還真是啊。你怎麼找到這兒的?”然後一抬頭就看見了指示牌,天雨流星前方100米。

  她一下子撲上來,把我按在路邊的草坪邊咯吱我,“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爲了偶遇那個假日本鬼子,特意把我引到這兒來的?”

  我一邊阻止她的襲擊,一邊發出悽慘的叫聲:“不是的,你聽我解釋啊,救命啊,救命啊……”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輛轎車‘嘎吱’就停在路邊,我眼淚都笑出來,模模糊糊看見後排有個人在打電話, 想拿袖子抹乾淨再看,到底是何方神聖救了我,小聲嘟囔着讓彤彤注意形象。

  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走過來,看了一眼車裏,靦腆地說:“我們老闆問,二位需要幫助嗎?”

  彤彤馬上整理衣服,露出淑女般的微笑,好像剛纔那個張牙舞爪的人根本不是她,受欺負的纔是她。

  這樣都能被搭訕?

  我趕緊看車,呀,香檳色,香檳色啊,那人掛了電話,沉靜的目光看着像是見了鬼一樣的我。不,不,劇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早上計劃好的,在圍欄外跑着跑着說不定就看到在圍欄裏跑步的他,然後用眼神交意,笑一笑,擦肩而過。傳達的意思是你看我們多志同道合啊,多麼健康的愛好啊。

  現在算怎麼回事,我的頭上被彤彤揉得像雞窩,還沾着青草的吧,額頭上也還有汗珠黏着劉海。我轉身,用屁股對着這個憨厚的小夥子,擺擺手,快走吧,我們不需要,鬧着玩的。

  小夥子看了我們一眼,友好地點點頭,走了,我心裏祈禱着,但願那個人沒認出我,但願沒認出,上帝保佑。

  鬆口氣,剛甩甩頭髮,準備重新紮好,那小夥子又跑了過來:“老闆還問,需要捎你們一段嗎?”

  彤彤剛想跑過去獻媚,我就一把拉起她,朝相反的方向甩開飛毛腿落荒而逃。直到車開遠,才停下來,安撫着自己受傷的小心靈,招呼出租車。

  還好彤彤並未看出端倪,對我的行爲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薔薇,幹得漂亮!”

  我仰頭看着天,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感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我以爲我做一段時間的夢醒了就算了,直到有一天發生的事情改變了我們的關係,朝着我們誰都沒有辦法控制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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