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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將成爲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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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川這次到上海,請了長假。他把這一年的帶薪假期,這半個月加班攢下來的調休,和兩個雙休日,足足有半個月的假一起休了,打算和小鈺好好過一過雙宿雙飛的日子。小鈺也十分配合,把畫稿交給公司的設計人員去出樣,安排了時間,訂了機票,飛到廈門去了。

按小鈺的說法,她是福建晉江人。晉江有機場,她要回家見父母,直接飛晉江就好。誰知她訂的機票是廈門的。李思川開始還以爲飛晉江的機票沒有了,改飛廈門也一樣,畢竟兩地相隔不遠。

到了廈門,一出機場,就有一輛車子來接他們。司機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花白的平頂頭,身形敦實,臉上有不怒自威的表情。

這樣的人做司機,有點屈才,李思川覺得。

司機見了小鈺先抱了抱她,然後看了李思川幾眼。李思川伸手出去想和他握手。誰知司機只衝他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避開他的手,接了行李放進車廂裏。

李思川只好把手收回來,攬着小鈺的肩。小鈺看見這一幕也不說甚麼,也不給兩個人作介紹,只做了個手勢,請李思川上車,跟着自己也坐好。

司機放好行李,坐進駕駛位,發動車子,一邊和小鈺用當地話嘰裏咕嚕地說話。說了半天,李思川一個字也沒聽懂。小鈺面無表情,聽完了司機的長篇大論,點了點天,說了句甚麼,司機就再不說話了,一路開車向東北。李思川看見路上的指示牌,方向確實是向晉江而去。

李思川跟她回晉江,是做好了見泰山老丈人的準備的。眼看離晉江越來越近,小鈺臉上卻沒甚麼興奮之色,反倒是越來越累的樣子。李思川先還和她說說話,看她有些不支,說:“要不你躺我懷裏睡一下?”

小鈺搖搖頭,說:“有長輩在前面,我怎麼好躺你懷裏睡覺。”

李思川也覺得第一次見她家人,不好太過隨便,便低語道:“那你靠我肩膀眯會兒吧。”

小鈺像是實在有點抗不住了,稍稍放低了身子,把頭擱在他肩上,閉上了眼睛。

李思川也閉上眼睛假寐,心裏亂糟糟地睡不着,才過了一會兒就不耐煩裝睡,睜開眼睛看向車窗外。他寧可看看風景。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一塊指示牌上明確寫着往晉江向右,而車子繼續往前開。他想開口提醒一下司機,又覺得不便冒昧,便輕輕推一推小鈺,小鈺“嗯”一聲,表示醒着,他便貼在她耳邊說:“是不是走錯路了,晉江像是已經開過了。”

小鈺又“嗯”了一聲,說:“不去晉江,先去泉州。”

李思川想莫非她父母住在泉州?也有可能,晉江是個小城市,泉州纔是商業中心,泉州的機場就建在晉江,兩地等於是一地,她父親的公司規模這麼大,當然會把總部設在泉州。

車子不多久就進了泉州,小鈺打起精神,坐直了,望着思川的眼睛說:“你跟我回來,是不是爲了和我結婚的?”

“那當然,”李思川說,“我等這一天,等了三十年了。”

小鈺正色說:“不跟你開玩笑,我說認真的。”

“我是認真的,”李思川也正兒八經地說:“我就想跟你結婚,我們一天不結婚,我一天心就不定,老覺得會有變數。小鈺,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除了你不再看第二個女人。以前的荒唐是我不對,沒有保留完璧之身等你,委屈你了。不過我保證以後沒有一個女人能近得了我一尺以內。”

小鈺聽了撲哧一笑,“正經話都說得這麼不正經。”

李思川看她陰了一上午的臉總算晴霽了,更是得意,“那我改一下,要是你給我生個閨女,我保證就你們兩個女人可以近得了我一尺之內。”

小鈺眨眨眼,有兩粒豆大的眼淚掛在了眼角,“那我們現在就去結婚。你的身份證和我的身份證都在這裏,舅舅帶來了我的戶口簿,今天不是休息日,所有的條件都現成,我們可以去結婚了。”

雖然李思川很想結婚,但聽見小鈺這麼說,還是吃了一驚。他有些結巴地說:“不……不告訴我爸媽……也行哈,下次去北京和他們喫個飯時再說。可你都回家了,也不告訴你爸媽?那回來做甚麼?”

小鈺的臉色又從晴轉多雲,“這樣啊,那我們馬上回廈門,乘飛機去北京結婚,請你爸媽來觀禮。要不是結婚證一定要在男女一方的戶口所在地辦,我們在上海就可以把婚結了。”

“小鈺!說重點。”面對小鈺瞬息萬變的臉色,李思川不知是哀求還是警告,“我有些不明白,你講給我聽。你要我做你的後盾,我總要知道是怎麼回事才知道該怎麼做。”

“哦,好吧。”小鈺吸一口氣說:“我媽在我小時候就去世了,我爸另有家庭和子女,但他偏要插手我的生活,安排他看中的人給我相親,逼我結婚,拿我當籌碼。我藉口辦公司逃到上海認識了你,我很喜歡你,想和你結婚。但我爸一定不肯答應的,他會想出各種方法阻止我們結婚,所以我打算先斬後奏,結了婚再告訴他。我請舅舅幫我,從家裏帶來了我的戶口簿,我們可以結婚了。不然,我們就改道,去北京結婚也是一樣的。”

“你慢一點說,我有點跟不上。”小鈺很少這樣長篇大論的說話,多半是他說了一堆話,她回答短短一句半句,這幾乎是他聽過的她最長的一次論述了。

“你是說我們到了你家的門口,都不去見你的父親,而是要去偷偷結婚?這麼古怪的想法,你的這位舅舅居然不反對,還幫着你,把你往不孝的罪名上再推波助瀾一程?”

小鈺轉了下眼珠子,點了點頭,說:“你理解得沒錯,就是這意思。”

“沒錯個……混球。”李思川想罵人,罵到一半改了口。眼前是他的月光愛人,前面坐着她的長輩,他罵不出口。俗話說見舅如見娘,她和父親繼母不合,跟孃家的舅舅親近,太正常不過了。而舅家顯然對鬱氏姑爺沒有守節不娶很有看法,他們會幫着外甥女氣氣那位曾經的姑爺,也就不奇怪了。只是這一切聽上去,怎麼就那麼不靠譜呢?

忽然想起一事,他連忙問道:“爲甚麼不直飛晉江要從廈門過來?這裏面是不是又有甚麼貓膩?”他心裏不爽,說出的話就有點無禮,以前在小鈺面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偶爾會胡說八道,那也是開玩笑逗她開心。

小鈺內心有愧,倒不跟他計較這些,耐着性子解釋說:“晉江機場有我爸的股份,還有商場,裏面的人都是他的眼線,我一下飛機,他馬上就會知道了。我到了晉江就等於落入他的手掌中,想撲騰一下都不可能。還有,我的戶口在泉州,我得回泉州才能結婚。”

“你的意思是說,”李思川問,“我們從上海出發的時候,你就計劃好了這一切?這麼大的事你就不想先跟我商量一下?”

小鈺沒有回答,等於是默認了。李思川氣得直磨牙,小鈺拉着他的手搖了兩下,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李思川嘆氣說:“你果然是要我做你的擋箭牌。”

“結嘛?”小鈺磨他說。

“幹嗎不結?當然結。”李思川憤憤地說:“婚姻自由是人生最大的自由。我自謂是一個自由民主派,崇尚自由市場學,也認爲結婚沒必要一定要事先徵得父母的同意,但沒想到你比我走得更遠。你繞了個圈子,回到反抗包辦婚姻的路子上去了。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那是你舅舅?嘿,舅舅先生你好,我是你外甥女婿李思川,幸會幸會。”

那司機根本不搭他的茬兒,只管自己開車。

李思川不過是想出口氣,也沒真要和他套近乎,出完氣,想想覺得過分了。舅父大人給他們開車,真是要折煞小輩,小鈺面子夠大的,就改了口氣說:“舅舅,謝謝你來接我們,勞動您的大駕,可不敢當。要不我來開車,你和小鈺聊聊?你們好久沒見了,一定有好多話說。”

舅父大人充耳不聞,小鈺繃不住笑了一下,說:“你變臉變得好快,怎麼不生氣了?”

“你的臉也陰轉晴、晴轉多雲的,轉了好幾回了。”李思川毫不客氣地指出。不知怎的, 一直以來他對小鈺都抱有極高的敬慕之意,從不說過分的話,哪怕她再多變再孤僻再不近人情,他也不計較,但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連着說了好幾次重話諷刺她了。不知不覺中,他對她的態度變了。

小鈺也聽出來了,她的臉色變得更快,眼神裏的暖意一點點淡去,一張俏臉轉眼就冷若冰霜。李思川看着她的變化,腦中轉着的念頭,幾乎要驚駭着他自己了。小鈺簡直就不像個人,真的是狐女。她要是這個時候一掉頭,再回過臉來,換了一張臉皮,他都不會奇怪。

李思川壓下湧上心頭的寒念,抓起小鈺的手,溫言說:“我都沒準備戒指,這個婚實在結得匆忙,回去我就補上。”

他低聲下氣在扮五字真言裏的“小”,小鈺是明白的,她展開一個笑容,說:“好的,回去你一定要記住,千萬別忘了。”

這時坐在前面一直沒說話的舅舅迴轉身說道:“不用李姑爺回去再補了,我們晉江人嫁女兒,不用夫家給金器,都是由孃家準備。拿去。”一掉手,遞過來一隻紅色的絲絨盒子,李思川但要客氣拒絕,小鈺已經接了過來,說了聲謝謝。

李思川心想,“原來你聽得懂普通話,也會說呀,那開頭怎麼又裝作不懂的樣子?”不過這次,他心裏的不快沒有再表露出來,只是說:“哪裏敢要舅舅的禮物?本該我們孝敬長輩的。”

小鈺打開盒子,看着那裏面一對頂普通的金戒指說:“你別推辭了,他們給甚麼,你收下來就是了。我們晉江的女兒出嫁,陣勢好比苗族姑娘的盛裝,她們戴多少,我們也戴多少。”

李思川在腦中找出了苗家女子盛裝的圖片,想了一下小鈺頭戴雙鳳冠、胸佩瓔珞圈、前後護心鏡、腰纏鏈子鎖的情景,頓覺一陣惡寒。他無力地說:“人家那是銀子,聽說也有十幾斤重。這要是全部換成金的,得幾十斤吧?你就不怕被壓趴下了?”

小鈺看他一眼,沒有接話。

李思川意猶未盡,還在往下說:“怪不得你要做金飾生意,別的不說,光是晉江一地的買賣,就夠你喫喝三輩子了。當然前提是你家壟斷了晉江的黃金市場。”

“思川,”小鈺放低了聲音,緩緩地說:“我知道你不樂意,我會補償你的。”

李思川悲哀地說:“不,小鈺,不是你要補償我,是我背不起。你一身的黃金,太重了,我身板再硬,也背不動。萬一要是有人打劫,把你劫了去,那就是人財兩得。”

小鈺咬着嘴脣,仍然不說話。

“真要有人來劫你,你說你戴這麼多黃金,是扔還是不扔?”李思川扶着額頭哀號一聲,“不扔,我揹着你,肯定跑不快。扔了,白便宜了人家,豈不太可惜了。你說我怎麼辦?”

“你可以把我扔給強盜,自己帶了黃金走。”小鈺臉上浮起一個可憐的笑容,“你怎麼就這麼笨,只知道這兩個選擇呢?路有好多條,條條通羅馬。”

李思川拿起盒子裏那枚女戒,套進小鈺的左手無名指上,“我就算把自己扔給強盜,也不會丟下你的。小鈺,我愛你,請你嫁給我,好嗎?”

“舅舅,你聽到了嗎?”小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和她舅舅說話。

“聽到了,這孩子不錯,你就嫁了吧。”舅舅說,“逃難時還想着把你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可以嫁了。”

“好的,舅舅。”小鈺說。她拾起那枚男戒,套進李思川的無名指上,“我就知道,我沒有挑錯人。”

李思川說:“來吧,讓我們結婚去。這裏就是民政局了吧,我們下去吧。”

車子停在原地已經好一會兒不動了,舅舅早就停了車,熄了火,就等他們說完話。

李思川打開車門下車,回頭接過小鈺的手,扶她下車,十分文藝腔地說:“前路困難,讓我們一起吧。”

小鈺眼睫毛上又沾了淚珠,她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耳語說:“你知道我的難處就好。思川,對不起,這不是你想要的婚禮。”

“我就想要你,甚麼樣的婚禮纔不重要呢。”李思川振作起精神,心情轉好,“只要是你想要的婚禮就行。”

所謂結婚,真要簡單起來,不過是去民政局交九元錢,蓋個鋼印,換兩個大紅本子即成。不排隊的話,五分鐘就完了。這天即不是九月九日這樣的好口彩時間,又不是看了皇曆挑出來的黃道吉日,民政局裏排隊結婚的,不過三對新人。趁前面三對辦手續的工夫,他們在一次成像的機器前現拍了照片,轉眼就到了他們。李思川和小鈺取出各自的身份證,舅舅拿出戶口簿,幾個字一簽,就算把婚結好了。

李思川看着結婚證說:“這照片上的紅背景真有點喜氣洋洋的感覺。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會罩着你的。”

小鈺笑一下說:“聽上去像黑社會收保護費的,老大,以後我就跟你混了。”

“你沒聽說過,婚姻就是黑社會嗎?進來容易出去難。以後乖乖的,我不會虧待你。”李思川豪氣萬丈地說:“妹妹,哥哥我可是很有責任感的人。”

“我怎麼覺得,進來也挺困難的?”小鈺不跟他逗貧,看着自己的結婚證說。

“那是你挑剔,像你這種處女座的人,不挑剔就不知龜毛兩個字怎麼寫。”李思川屈起兩根手指,彈了一下結婚證,再放在左胸前比一比,“像不像紅寶書?”

“哦,你沒挑嗎?”小鈺問:“龜毛是甚麼意思?”

“我沒挑,我就等着你來挑我呢。”他摟過她來親一下,“龜毛就是霍小鈺的意思。”

他們兩個打情罵俏,旁邊舅舅看不下去了,問:“你去哪裏?回家還是回鬱家?”

小鈺收起笑容說:“哪裏都不回,去鬱金香酒店。”

舅舅點點頭,不再多說,自己去發動車子。小鈺和李思川坐回車上,李思川問:“鬱金香酒店是甚麼?你的嗎?”

“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有我的股份。”小鈺簡短地說了一句,不肯多做解釋。

李思川啪嘰一下倒在座椅靠背上,“我娶了一個金礦嗎?”

“是。”小鈺嘲諷地笑了一下。

李思川表示理解無能,轉頭看向窗外。車子開出一陣,迎面是一片湖水,湖邊綠樹蔥鬱,濃綠的樹叢裏開着鮮紅的木棉花,馬路邊上的行道樹是鳳凰木,它那著名的,優美瀟灑地伸展出的樹枝和羽狀樹葉告訴李思川,這是亞熱帶。湖裏水碧波綠,有一道堤分開湖面,堤上有拱橋,橋上有亭樓,風景如畫般美麗。

“這裏有個這麼大的湖,環境真不錯。”李思川隨口說。

“泉州西湖。”小鈺說,用手一指湖岸邊的一幢微弧形的高層建築,“到了。”

李思川看了一眼那上頭的招牌,乾巴巴地說:“鬱金這名字很美,鬱金香就俗了點。幸好你只是鬱金,沒香。”那彎月形的大樓足有十多層高,十分有氣勢地面湖而建,攬盡一池湖景。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舅舅開口了,“鬱家的人,除了小鈺,就沒有不俗的。”他把車子停了,回頭說:“後生仔,好好待小鈺,她沒有嫁給那些俗物,挑了你,眼光比她媽媽好。”說完就下車,走到車後面去,打開後車廂,拿他們的行李。

李思川哈哈一聲笑,跳下車,搶着拿行李,對舅舅說:“舅舅,您老眼光真好。”

舅舅拍一下他的肩說:“她媽媽要是像她這麼明白,就不會死得那麼早了。”李思川聽了一愣,舅舅對才下車的小鈺說:“我先走了,你有時間就回家來。阿嬤想你了。”

小鈺點點頭,“我一抽得出空來就去。”

舅舅朝李思川點一下頭說:“我們在家等你。”開了車就走了。

李思川看着車開遠,說:“聽上去像是一出豪門恩怨。”

小鈺點點頭,說:“差不多。”

她轉頭對迎出來的行李員說:“通知總檯,給我準備蜜月套房。”

行李員呆了呆,馬上畢恭畢敬地說:“是,鬱小姐。”他把一件件行李搬進行李車,推着飛快地進旋轉門去了。

小鈺對李思川說:“歡迎進入鬱氏王國。”

“公主請,本駙馬都尉爲您保駕護航。”李思川到了這個地步,索性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小鈺朝他溫柔一笑,“思川,謝謝你。”

李思川搖頭,說:“不知道你以前過的甚麼日子,讓你這般不自在。沒關係,做公主有人管頭管腳,以後你就改做女王吧。”

“就把我當你的妻子就好。”小鈺挽了他的胳膊,步入鬱金香大酒店。

隨着旋轉門進到大堂,李思川抬頭一看,挑空的中庭有一盞幾米長的水晶吊燈從天花上垂下來,光是這一盞燈,就讓人眼前一亮。李思川點了一下頭,說:“你選的吧,漂亮。”

“你真瞭解我。”小鈺贊他。他們一路向前,經過的工作人員見了,眼裏紛紛落出驚訝之色,卻又禮貌地不上前迎接,只是帶着笑,微微點一下頭。小鈺保持着臉上的微笑,到了前臺,對值班經理說:“我要蜜月套房,這位是我先生,姓李。”

值班經理顯然已經得到了行李員的耳報,絲毫沒有異常表現,只是遞上電子門匙說:“已經爲您準備好了,請。行李稍後送到。”

“謝謝。”小鈺說,李思川取了門匙,衝他點點頭,說:“你好,我叫李思川。”

“李先生,鬱小姐,請。”值班經理恭敬地把他們送到電梯邊,替他們按下鍵,說:“入住愉快。”

電梯下來,門打開,李思川託着小鈺的肘進去,對值班經理說:“謝謝,有時間再聊。”

值班經理的臉在電梯門縫裏越變越細,直至消失。電梯上升,李思川松下臉上的笑肌說:“累死我了,我見大老闆都沒這麼扯着臉笑。”

小鈺摸摸他臉,“辛苦你了。”

“那你怎麼慰勞我?”李思川涎着臉說。

“去。”小鈺給他一肘子。

李思川就勢攬了她的腰,摟進懷裏,把下巴擱在她頭頂,磨了兩下,說:“蜜月,啊?”看着電梯壁上的鏡子裏的她笑。“人生最得意之事,莫過於此了。其他甚麼下不下雨遇不遇同鄉,我纔不關心呢。”

小鈺也看着鏡子裏的他笑,“那金榜題名呢?”

“這個在如今一點都不稀奇了,誰還不能上個大學。除非將來拿普利茲克獎,那還差不多好得意一下。”

“普利茲克,那是甚麼獎?”

“建築界的諾貝爾獎。”

“哦。你去拿吧,我支持你。”電梯停住,門打開,小鈺轉頭朝他笑,“如果你是設計一個天壇的鎦金頂子,我可以提供技術方面的支持。”

“你就只出力不出錢?”他把手搭在她的肩頭往外走。

“這樣的工程,建設單位會出錢的,我又何必搶人家的風頭。不過人家要是提出招投標,我倒可以去競爭一下。”

兩人開着玩笑,到了走廊盡頭的雙扇門前,兩個客房服務員已經候在了那裏,見了他們就鞠了一下躬,打開門把他們讓進去。李思川纔看一眼,就說:“這是蜜月套房,走錯了吧,這是總統套房吧?還兼開花店。我對花粉過敏,你說怎麼辦?”

小鈺轉頭就對客房服務員說:“把花都送到養老院去,先生不喜歡花。以後也不用擺了。”服務員忙一迭聲答應,動手搬花。

李思川聳聳肩,走到一盆生滿毛刺的淡綠色氣泡果子前,說:“這個有意思,也沒花粉,留下吧。這是甚麼?”服務員說叫“釘頭果”,李思川點頭說:“名字不錯,我喜歡。你要留那種?”

小鈺在花堆裏看了看,說:“這個。”

那是一叢綠色的小花,花朵有硬幣大小,綠葉綠花,插在一隻透明玻璃瓶裏,並不起眼。等服務員把旁邊紅的玫瑰、紫的蝴蝶蘭、白的月季黃、粉的鬱金香都搬走之後,這瓶綠色的花才顯出它的淡雅來。

小鈺把它放在一張高几上,李思川讚歎說好看,又問這是甚麼花。

小鈺等服務員走了,才說:“鬱金。”

“嗯?”李思川問。

“真的是鬱金。”小鈺笑,“這是櫻花的一個綠色品種,叫鬱金。還有一個綠色的,中間有一條黃色條紋,叫御衣黃。櫻花裏就這兩個品種是綠色的,我是鬱金,當然要留這個。”

李思川覺得有意思,“那鬱金香呢,你怎麼不留下?”

“你不是不喜歡帶個‘香’字嗎,我當然要顧着你的喜好。”

“好老婆。”李思川贊她,“我去洗澡,等行李送來了,你給我找出襯衫內衣,送進來。”

“是的,老爺。”小鈺懶聲懶氣地答。

李思川擰一擰她的臉,“你自己說要我把你當妻子,不是公主的。怎樣,要不要換個角色?”

“暫時不用,想換的時候我會通知你。”小鈺笑着給他一拳。

李思川哈哈大笑着找衛生間去,轉個角,小鈺看不見他了,他才收斂起笑容,搓搓臉皮,像是用力過度,勞累得緊。

這才半天,已經累成這樣,將來的苦有得喫,這苦還是他自找的。他苦笑着脫衣服開水龍頭沖淋浴。這是他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下了飛機或是用功過度,解除疲勞的最佳方法就是衝一個淋浴。

洗頭沐浴完畢,他披上浴袍出去換衣服,臥室牀上並沒有擺放着內衣和襯衫,他只好走到外面一間做起居會客的房間,正要叫小鈺,就見一箇中年男人坐在三人長沙發的正中間,怒容滿面地看着自己,容貌和小鈺有幾分相似。這個中年人留短髮,北京人說的“板寸”,國字臉,上身穿一件名牌馬球衫,一看就是南方企業家的模樣。

再看小鈺,她橫坐在一張單人沙發裏,頭斜靠着扶手,一雙腿蕩在另一邊扶手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李思川見此情景,就知道是小鈺的父親、鬱氏集團的總裁鬱修善先生到了。他名字叫修善,氣質卻一點不和善,反而有一股S氣。李思川覺得自己這會兒沒有西裝襯衫當盔甲,光憑一件浴袍,裏面還是空心的,怕是擋不住鬱氏的眼風刀。

他哈哈一笑,走到鬱修善眼前說:“是爸爸吧?不好意思就這樣出來了,我叫小鈺給我送衣服,她沒拿進來,我只好出來找了。小鈺,我們的行李還沒送來嗎?”

小鈺搖搖頭,咬起了指甲。

李思川皺了眉頭,把她的手從牙齒上拿下來,說:“別咬指甲,不衛生不說,還顯得你緊張。心理學上是這麼說的,我覺得很有道理。你說你叫我說甚麼好,見自己父親,緊張甚麼呢?快去打電話催一下行李員,他不把衣服送上來,叫我這樣子怎麼見父親。”

小鈺“哦”了一聲,跳下沙發,說:“我去催。”說完就快步走到裏面房間去了。

李思川攏攏浴袍下襬,理一理斜交的衣襟,恭恭敬敬朝鬱修善鞠了一躬,“岳父大人,拜見來遲,衣冠不周,還請見諒。”

鬱修善把臉轉向一邊,不受他這個禮。

李思川笑一笑,疊起下襬,坐進先前小鈺坐的那張沙發裏,傾身向前一點,交心似地說:“爸爸,我叫李思川。李白的李,思想的思,名山大川的川。據我爸說,我的名字是取自《論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照這個意境,取名叫思川的。其實我是西安人,不是北京人,不過從小就住在北京,在北京讀書念大學。我念的大學不錯,叫清華。後來又去美國讀碩士,唸的是建築系,現在是個建築師。爸爸您還想知道甚麼?”

鬱修善鐵青着臉哼了一聲,正要發話,李思川又搶着說:“哦,忘了,我今年三十歲,屬龍的,比小鈺大三歲。小鈺是屬羊的吧,怪不得膽子這麼小。不過羊也有領頭的羊,龍也有馱碑的龍。”看見小鈺過來,便對她說:“是吧小鈺?你就是我的發令槍,你就是我的CPU,我就是你的馱碑龍。”

小鈺“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又趕緊輕咳了兩聲,明示李思川別沒輕重,說:“行李來了,快換衣服吧。”

她身後跟着推行李車的行李員,戰戰兢兢不敢上前。

李思川想,這麼長時間行李都沒有送上來,說不定是鬱修善下了甚麼命令。他不許他們住在酒店裏,要麼是不同意他們結婚,要拆散他們;要麼是想把他們叫回鬱家去住。這兩個可能都不是他想要的。於是他趕緊說道:“衣服送來了?我去換去,等一下再來陪爸爸聊天。”

李思川起身,對行李員說:“小弟,把行李送到臥室去可以嗎?我這個樣子,一用力,衣服都會迸開來,太不像話了。是吧,爸爸?我換衣服去,小鈺,你陪一下爸爸,我馬上就出來。”

行李員面對此情此景,偷偷看一眼他平時從來接觸不到的鬱總,看他沒有表示反對的意思,馬上把行李車推進臥室,拎下來放在地上。李思川想摸錢包付小費,行李員忙說不用不用,推了車子就走。李思川還在臥室裏大聲說:“小鈺,我現在身上沒錢,你替我給行李小弟小費吧。”

這裏小鈺還在東張西望找錢包,行李小弟早嚇得拖了車子飛快地離開了蜜月套房,走之前還沒忘了帶上門。

外面房間只剩下小鈺和鬱修善,李思川在裏面房間換着衣服,一邊伸長了耳朵聽他們的聲音,可惜直到他穿得周正得體地出去,那兩人也沒說一句話。鬱修善還是坐在長沙發的中間,小鈺這次換了個地方,坐在高几邊上,拔下釘頭果的刺,去扎氣泡。

李思川笑一笑,看看桌上酒水籃子裏擺放着的各種洋酒,不去動,而是問小鈺:“白天喝酒好像不太莊重啊。有茶嗎?我想以茶代酒,敬爸爸一杯。”

小鈺停下手,搖搖頭,說:“我叫人來泡。”她撥了內線電話,說要茶。馬上就有服務小姐送了茶具和熱水來,還有一罐臺灣梨山茶。李思川說:“我自己來。”那年輕小姐放下茶具趕緊走了——屋子裏坐着一尊黑臉菩薩一樣的老闆,誰都不想多待。

“小鈺啊,我現在懷疑,你去倫敦讀書的時候,是不是帶了個丫鬟在身邊,就像從前的公子小姐讀書,隨身都帶得有個書童一樣。”李思川和小鈺說笑着,動手泡了茶,倒出一杯來,先奉給鬱修善,再倒一杯給小鈺,最後纔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茶杯說:“爸爸,先乾爲敬。”把小小一杯茶一口喝了,再續上水,看鬱修善穩坐如鐘,又自嘲說:“我泡茶的手勢肯定讓爸爸看不上眼,小鈺要不你來?”

小鈺拿起茶杯一口喝了,說:“我們這兒沒有女人泡茶的。照你的說法,我要帶就帶書童了,不帶丫鬟。”

“那有沒有?”李思川笑問。

“甚麼有沒有?”小鈺跟他裝傻。他故意這麼一陣“混不吝”的,讓她沒那麼緊張,也肯開玩笑了。

“書童或丫鬟。”李思川說。

“呸。”這是小鈺的回答。

鬱修善終於坐不住了,他潑了那盞茶,自己動起手來。洗茶、燙杯,一連串的動作,看得李思川眼睛花。他對小鈺說:“爸爸肯定覺得我是牛嚼牡丹,糟蹋了他的好茶。”鬱修善哼一聲,也不知是覺得他自貶得對,還是真看不上他談甚麼茶。

只要鬱修善出聲,李思川就覺得是個勝利。他用閒聊的口氣說:“我聽說有個作家,嫌外面賣的茶不好喝,葉片上面都是農藥,就自己跑到神農架去種茶去了。遠離城市的空氣污染和重金屬沉積,施的是梅花鹿和金絲雨燕的肥,培的是森林腐質土,不用一點化肥和農藥。你猜他的茶葉多少錢一斤?”

“多少?”這次不是小鈺問的,而是鬱修善。李思川心裏一樂,估計鬱修善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加入到了聊天當中。

“三萬元一斤。”李思川伸出三根手指,“小鈺,要不你試一下,買兩斤回來讓爸爸嚐嚐?”

“不算貴,先來半斤吧,喝了看看再說。”鬱修善指示說。

小鈺忙一口答應:“好的,爸爸,我讓思川去辦。”

“他?算了吧。”鬱修善哼了一聲,“他喝茶葉末還差不多。”

李思川朝小鈺得意地一笑,“他的茶葉末我也買不起,二千元一斤呢。我也就喝喝‘張一元’的高末。”說完,他轉頭問鬱修善,“爸爸,有個人你知道嗎,是做傢俱的,也是福建人,叫甚麼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好像姓陳。他和我們公司有來往,最後一次見他,他正把公司轉手賣了,收了一筆款,說‘夠我喝半年的茶了’。”

“不認識,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少見。”鬱修善倒出茶來,“嚐嚐。”

李思川雙手捧起,說:“謝謝爸爸。”

小鈺也說,“謝謝爸爸。”

鬱修善喝了自己親自泡的茶,拿了茶杯指着小鈺,開始發難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揹着我乾的好事!你那個舅舅,一輩子都和我作對,連這件事也不例外。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還做出這種讓人看不起的事。要不是看在你孃的面子上,多少次我都想和他幹一場。你也就是給你舅舅和外婆寵的,才這麼目無家長,別以爲有他們給你撐腰,我就要慣着你!”說着說着,他氣就不順了,聲音也響了,“你們金家,幾時有把我放在眼裏?甚麼時候問過我的意見?甚麼時候又在乎過我的面子?”他口音一變,從不標準的普通話改回本地話,語速快了一倍不止,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對着小鈺哇啦哇啦說了一通,說到激動處,眼睛都紅了。

李思川看得發呆,一愣纔想起要讓小鈺勸勸她爸,回頭一看小鈺,她別開臉手握着茶杯,一臉的淚。李思川嚇了一跳,東看西翻,找出面巾紙來,遞在小鈺手裏,小鈺接過來擦一下淚,也嘰裏咕嚕說了幾句甚麼,聽得李思川像是到了甚麼非英語國家,完全不明所以。

小鈺看他一臉的莫名其妙,安慰他說:“沒說你,不用緊張。”

李思川“哦”一聲,滿眼放光,由衷讚歎說:“太了不起了,你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又高大了不少,語言轉換完全沒有障礙,你是怎麼辦到的?”

小鈺“撲哧”一聲,破涕爲笑,“我有多高大?是有姚明這麼高,還是有葉莉這麼高?”

“綠巨人那麼高大。”李思川說。

他的話沒頭沒腦,這下換鬱修善不懂了,他問小鈺,“他是甚麼意思?”

“我也不明白,你問他。”小鈺說。

鬱修善看李思川一眼,顯然認爲眼前這個人是個神經病。

李思川當然不是神經病,他有他的書生意氣和自成一體的邏輯理論。於是他解釋說:“作爲一個北方人,沒自己的方言,就覺得南方人特了不起,保存了一種古音。你用一種我徹底聽不懂的語言,讓我產生了宗教性質的膜拜感,一扭臉又用特別清澈的普通話和我接着說,轉換完全沒有障礙。這種轉換聽在我耳裏,不知怎的就讓我特別舒服。是不是身體下意識通過語言知道,對面的姑娘來自遠方,就遺傳因素而言,這下該出雜交人種優勢了?這等於是在告訴我,遠古的基因擂響了戰鼓,向我發出了召喚?多巴胺衝向血液,於是我就暗爽了一下?”

鬱修善直眉瞪眼看着他,不知他在說甚麼。

小鈺當然是聽懂了,他話裏除了得意他獲得的戰利品,還帶了顏色在調戲她。她斜他一眼,冷冷地說:“是不是這種轉換讓你覺得你征服了這個姑娘,潛意識在告訴你,這麼古怪的也讓你征服了,有一種原始的快感?”說到後來,她卻忍不住偷笑了。

李思川看到她嘴角一閃而過的米窩,摩拳擦掌,歡喜莫名,點頭道:“就是這個原因,用一整門古老的語言來保持的神祕感,這纔是真正不可摧毀的優勢。”

“你這個北方韃子。請問你郡望哪裏?不會是隴西李氏吧?”小鈺取笑他。

“你們在說甚麼?”鬱修善不耐煩了,吼了一聲,讓那兩個沉浸在遠古基因優勢裏的調情男女回到現在。

小鈺低頭一笑,臉現嬌羞。李思川在丈人面前暗中調戲了一把老婆而沒讓他聽懂,自然是得意揚揚,一派自豪地說:“我在說小鈺美麗聰慧,是我從遠古跋涉到現代,命中註定的新娘。爸爸,請你把她嫁給我。”

“哼,你們都已經結婚了,你才請求,是不是有點太遲了?”鬱修善顯然已經知道了他們私自結婚的事。

李思川哈哈一聲笑,“爸你幾時知道的?我以爲我們做得巧妙呢,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知道了。爸爸,其實吧,我就是怕你看不上我,我就逼着小鈺跟我先領了結婚證,有政府和法律爲我撐腰,我底氣就足了。你知道小鈺這個人臉皮薄,心又軟,經不住我又騙又哄,威逼利誘的,就答應了。我是這樣想的,我們先斬後奏,把生米煮成熟飯,您再要反對,也來不及了。”

他還要胡說八道,早被鬱修善一口喝斷,“行了,別編了。我鬱修善是甚麼人,你那點把戲騙得了我?小鈺!”他轉向女兒,“這都是你的主意!就憑他,除了會嘴皮子功夫,哪想得出這種專門對付你爸的主意!”

“釜底抽薪。”李思川加個註腳,像是要把三十六計都演練上一遍。

鬱修善怒目而視,質問道:“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對長輩的敬畏之心?先是不知羞恥赤身露體地跑出來,再跟我嬉皮笑臉到現在。我要不是看在小鈺的面子上,先撕爛了你!不知輕重的傢伙!”

李思川以手掩面,討饒說:“小鈺救命。”

小鈺一笑,過去給了他一拳。

李思川馬上賣乖說:“爸你看,不勞您老人家動手,小鈺替您出氣了。她經常這樣欺負我,不是用拳頭砸,就是用腳踹。好在我皮糙肉厚,挨幾下沒問題。”他說完,順勢摟過小鈺,攬着她肩說:“謝謝爸爸,求您多看在小鈺的面子上吧。”

小鈺再橫肘撞他腰間,瞪他一眼,嘴角兩粒米窩一閃一閃的,很是俏皮。

鬱修善看他們兩個打鬧,忽然嘆了一口氣。他這口氣嘆得頗有些淒涼,這兩人聽見了,安靜了下來。鬱修善用本地話說了句甚麼,小鈺一聽,眼圈又要紅了。鬱修善對李思川說:“把結婚證拿來我看看。”

李思川說了句“得令”,從包裏取出剛領到手的大紅燙金字的結婚證,纔要遞給他,忽又收回說:“您不會不撕我,改撕它了吧?”

鬱修善再一瞪眼,李思川忙雙手奉上。他衝小鈺一笑,小鈺要哭不哭的,看得李思川想摟過來狠狠疼一番。

鬱修善把兩本結婚證都看了一遍,認命似地說:“既然是你自己願意的,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我再反對也沒用。不過……”他拉長聲音,把視線從大紅本子上抬起,落在面前兩人的臉上。

李思川和小鈺呆若木雞地等他那個“不過”。

“不過,我鬱家在晉江是個甚麼狀況,你是知道的,我給了你面子,你也要還我面子。”小鈺咬着下脣,點點頭,不敢吭聲。鬱修善接着說:“嫁女兒的規矩不用我說,你是清楚的。今天二十一,三天後,二十四號是吉日,你要從我家走出去。規矩一條不能少,你舅舅那裏,你自己去說,他要是敢不來,我就拆他的房。婚禮的事,不用你操一點心。”他再嘆一口氣說:“你放心,我太太和你妹妹她們不會來插手,讓陳少康來辦,你聽他日程安排就是。”

小鈺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鬱修善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李思川拉了小鈺來送。鬱修善揮揮手,走出幾步,想起甚麼說:“對了,樂家老二,和你妹妹在一起了。我先說一聲,免得到時候你見了不開心。”

小鈺臉色一變,寒若秋霜一般。李思川心下起疑,卻不說話。

鬱修善目光停在小鈺臉上,流露出一絲溫柔之色,用本地話說了一句,再次把小鈺招哭了。鬱修善又說了一句,轉身走了,沒和李思川浪費一點唾沫,走得乾淨利落之極。

李思川等鬱修善走了,回頭問小鈺,“你要不要泡個澡休息一下?我看你這半天又是哭又是笑的,肯定累了。在飛機上你也沒能睡一會兒,眼睛裏都是紅絲,要不要滴點眼藥水消消炎?我去給你放洗澡水好不?”

小鈺笑一笑,眨一下眼,那雙佈滿紅絲的眼睛裏又浮上一層淚,“思川,你真好,今天多虧你。”

李思川覺得她的眼睛蓄水的過程像日本動畫片裏畫的一樣,一層水光塗上去,小臉越發惹人憐惜,“爲了我的寶貝嘛,我說了要做你的擋箭牌的。”

李思川親親她滿是淚痕的臉,去衛生間放水去了。

他不問小鈺和她父親之間有過甚麼不愉快,那些與他都沒關係。他只要鬱修善肯把女兒嫁給他就行。這些事要是小鈺肯說,他會聽,並替她排解。她要是不想說,他也不會追問。他認爲即使是夫妻,也可以保留心裏的一個祕密空間,不讓對方進去。

小鈺洗好澡,躺牀上睡了。她是不管白天黑夜,隨時可以睡、隨時可以醒的後現代生物,這個李思川在和她這幾天的同居生活中已經察覺到了。李思川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都市時髦族都是這樣晨昏顛倒,誰沒玩過通宵?誰沒加班到半夜?誰又沒一睡睡過中午呢?他趕設計的時候,還要沒日沒夜。小鈺從事的是藝術行業,靈感來了,半夜從夢中醒來,隨手抓支筆就要記下來。

李思川曾見她夢遊一樣的拿了支脣膏在鏡子上寫了一行字,後來指着那行符號問他,“我寫的是甚麼?”

李思川說:“你沒告訴我。”

她聽了大發嬌嗔,說,“以後出現這種情況,你要問清楚,以免我錯過了絕妙好點子。”

李思川睡不着,在酒店裏待着無聊,看電視也不是他的習慣。他是喜歡東走西走的人,當年在加州,看同性戀遊行、看文身展、看各種小市場,哪裏熱鬧往哪裏鑽,在旅行時從來都不會錯過當地的美食美景和有趣的人。他留了張條放在小鈺的枕頭邊上,揣上手機錢包就出去了。

出了酒店大堂,過馬路,站在湖岸邊上看湖景,取了手機出來拍照。才拍了幾張,就有一個男人走到他身邊。這人大概看他是一個十足外地人的樣子,拍了這裏拍那裏,拍完湖景,轉身回頭拍酒店,就笑說:“你是幹甚麼的?測繪局的嗎,是不是又要造酒店了?這個地方要是再造一幢樓,鬱金香酒店的優勢可就給搶去了一半。”

李思川收起手機,看一眼這個熱情好客的好青年,伸出手去,說:“你好,我是李思川,你是樂二公子?”

樂二公子愣了一下,忽然一笑,和他握手說:“你好你好,我是樂二。怎麼,聽鬱金說起過我?她怎麼說我?”

李思川打量這位樂二。他比照片上好看,比他瘦一點,矮一點,是南方單薄青年的那種好看,就像京劇裏的小生,白麪少須,臉色帶點青,也許在一些女性眼裏算得上一表人才,英俊瀟灑,但顯然不入小鈺的眼。小鈺的說法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連讓他接近到一尺以內都沒法忍受。當然這個他是不打算告訴樂二公子的。

“她說她太能折騰了,折騰了一陣覺得沒意思了,就改弦易轍了。鬱金這個人情緒化得厲害,我是深有體會。”

李思川纔不想滿足他的八卦之心。鬱修善臨走時丟下一句“樂家老二和你妹妹在一起了”,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小鈺住進酒店還不到兩個小時,這位前未婚夫就趕到了,還假裝陌生人跟他套近乎。這兩點加在一起說明了甚麼,他心裏門兒清:這樂二對小鈺餘情未了。

樂二哈哈一笑,“確實是這樣,她小性子多,翻臉比翻書還快,上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不知道哪裏說錯了,臉子一冷,拔腿就走。她又喜歡開快車,我追都不敢追,生怕出車禍。”

李思川看看這位餘情未了的樂二。他那一腔愛慕之火,怎麼都撲不滅。於是他不客氣地問:“聽鬱先生說,你和她妹妹在一起了?她妹妹脾氣比她好吧?依我看,世上就沒人比她更糟了,誰和她一比,都是仙女兒。”

樂二再次愣了下,苦笑說:“鬱伯伯連這個都講了?鬱香是比她姐姐要溫柔得多,像我們晉江的女人,到底是有親媽教導着長大的,懂事明理。不像鬱金,野性子,誰的話都不聽。連鬱伯伯都管教不過來,都是被她外婆和舅舅慣壞了。”

李思川聽了心痛得要死,想小鈺在家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連這位仰慕者都這樣看小鈺,那不仰慕的人,只怕要用唾沫淹死她了。

“你是怎麼來這裏的?”李思川不想和他繼續談論小鈺,換個話題說:“怎麼我們纔到一個小時,你們就都找來了?”

樂二笑一笑,“你是外地人,不知道鬱家的人在這裏的知名度。她只要露一個側臉,馬上就有人通風報信了。你們才進鬱金香酒店的大門,鬱香就知道了。她好奇,命我送她過來見見她姐姐第一次帶回來的男人。”

“哦,所以你來了這裏,那她妹妹呢?”

“去找鬱金了嘛,我聽前臺的小妹說你離開酒店了,就過來了。我想看看是何方神聖,打動得了鬱家大小姐的心。她一向是把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樂二笑說。

李思川覺得有趣,他問:“是覺得尷尬吧。你怎麼又要和鬱家二小姐在一起呢?”

樂二和善地一笑,“沒有比鬱香更好的女人了。”

“是沒有比鬱二小姐更優秀的妻子人選了吧?”李思川譏諷地說。

“是啊,都這麼說。”樂二呵呵一笑。

李思川覺得這樂二不知是真傻沒聽出來,還是聽出來了在裝傻。他再試一下,“好女人和好妻子可不是一回事,你這麼說,鬱二小姐不生氣?”

“沒有區別啊,好女人就是好妻子。她爲甚麼要生氣?”

李思川這下知道了,樂二不是傻缺,而是真的這麼認爲的。在北方人眼裏,那就是人如其名,真的“二”。也許這就是鬱金橫看豎看不如意的原因,他的腦子還停留在封建時代,充滿了鄉土氣息,而小鈺,早不是他們一類人了。

樂二說:“我做東,我們進去喝杯茶吧,站在這裏多不像樣。”

他這麼好客熱情,李思川當即說好。

樂二和他穿過馬路,又回到鬱金香大酒店,李思川再次抬頭看招牌,這下才恍然大悟。“鬱二小姐是叫鬱香吧?我聽你剛纔提起過幾次鬱香,就沒想起是這個字。”

樂二呵呵一笑,“是啊。姐姐叫鬱金,妹妹叫鬱香,合起來就是鬱金香。她們兩姐妹,是真正的姐妹花。”

李思川也笑了,鬱金確實是花,可不是鬱金香花。就他目前所知,有好幾種花的名字都叫鬱金。中藥裏的莪術、鬱金,這是李思川以前搜索“鬱金”這個名字時就知道了的,還有今天小鈺說的櫻花裏的綠色品種鬱金,哪一樣不是別有風格?小鈺一點都不想和香字有甚麼瓜葛,她就安心於做一枝鬱金。

“鬱先生很疼愛她們兩姐妹啊,造個大酒店,用她們姐兒倆的名字命名。”李思川跟着樂二在茶座坐下。樂二和這裏的服務生很熟,用普通話說:“這是你們鬱總的新姑爺,你們要好好招待哦。”

服務生笑着朝他點頭,說:“已經聽說了,兩位喝甚麼?”

樂二點了一壺茶,幾樣茶點。茶送上來,他熟練地泡茶,用閒談的口氣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李思川一筆帶過,反問道:“我很好奇,你和鬱二小姐在一起,就不覺得尷尬嗎?畢竟你和她姐姐訂過婚。”

樂二很隨意地說:“不會啊,我和她們姐妹從小就認識,說起來,我和鬱香更合得來一些,要不是家裏硬要我和鬱金結合,我和鬱香早就在一起了,不用等到她甩了我。”他說起這段往事,像是一點不介意,倒有甩得好甩得妙的味道。

“既然你也不滿意,爲甚麼一開始不拒絕呢?要不是鬱金說得出做得出,你們說不定就真的結婚了,結了婚再離婚,可不是單方面解除婚約那麼簡單了。”李思川不能理解。

“哦,你是不知道我們晉江人,”樂二笑道,“我們是很看重家庭和家族的,真要結了婚,一般不會輕易就離婚。”

“感情不好也勉強維持?”李思川問。

“大家族的榮辱比小夫妻的感情重要,夫妻感情要讓位給家族榮譽。再說感情這回事,又沒個定數,說變就變的,還是家庭更穩定。家族興盛是男人成功最好的動力,尤其是做生意的男人,更希望得到家人的支持。我們這裏的男人都有這樣的責任感,不會讓原配妻子丟臉的。我雖然排行第二,卻是長子,鬱金是長女,所以我們就訂婚了。”

“鬱金不肯,你就改換她妹妹了?”李思川覺得不可思議,“就爲了和鬱家聯姻?”

雖然李思川在小鈺之前交過好幾個女友,但在那個時候,他是喜歡對方的。那些師姐師妹,是他花了時間泡電話泡QQ花言巧語一門心思釣到的,和Iris在一起,更是被她的美色迷惑,分手後還惆悵了好一陣子的。他對感情,從來都是一心一意的,自從認識小鈺,更是一顆心都放在她的身上。

結婚吶,總要找個自己喜歡的又喜歡自己的吧?此前看到小鈺的訂婚史,他只當是她風流不羈,遊戲人間,後來知道她取消的原因,倒生出佩服之心來。直到這個時候,聽事件的另一方如此輕描淡寫地講述他們訂婚取消的原因,才覺得,這樂二真垃圾,小鈺真可憐。

樂二還在一臉正經地說:“男人總要爲家族去承擔一些責任的。”

李思川幾乎想破口罵一句“滾”了。

茶喝了幾道,樂二問:“你是做甚麼的?”

李思川一樂,說:“我是喫軟飯的。”

樂二一呆,不明白他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娶了鬱家千金,就等於娶了一個金礦。不用買房買車,不用買鑽戒金器,甚麼都是現成的,她還要給我生兒育女,我不是喫軟飯的是甚麼?我那點薪水,在她眼裏,還不如她的零花錢多。她一個月買衣服鞋子的花費,都比我掙的還多。”李思川拿自己開涮,鍋開水滾炭火旺,涮得十分開心。

樂二聽了他這麼一篇非男子漢宣言,收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沉默了一會兒,“這茶喝得差不多了,她們姐妹也該聊好了,我們去找她們吧。”

李思川說好,先站了起來。雖然他離開小鈺纔不過一個多小時,但這一個小時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她。

李思川走進蜜月套房,看見長沙發上有好幾個女孩子鶯鶯燕燕地坐在一處,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又說又笑的,一個年輕女孩子站在他們當中,用本地話大聲說着,手上還連比帶畫,說得正高興。

李思川見了一怔,還以爲走錯了房間。身邊樂二卻笑呵呵地過去,拍拍那個說得正高興的女子的肩,那女子轉過頭來,李思川看去,這女子竟和小鈺有五分相似。小鈺本身是個十足的美人,這女子像她,姿色也不差,想來就是小鈺的半妹鬱香了。

鬱香也在看着李思川,樂二在她耳邊說了句話,她拍了下手,指着李思川說了兩個字,引得那幾個女孩子也轉頭看向門口。就聽見有個女孩倒吸了一口氣,顯然被眼前的男人驚了一下。第一波的震盪過去後,她們紛紛交頭接耳,對着李思川品頭論足起來。

李思川在這種場合從來不怯場,以他多年看美女的經驗,把在座的女孩子都看了一遍,眼神凌厲,炯炯有神。看得她們眨眼的眨眼,扭頭的扭頭,咬耳朵的咬耳朵。他自己在心裏樂,心說,“還是小鈺漂亮。”

小鈺的漂亮裏,帶着她獨有的孤傲氣質,旁人也許會被她散發出來的寒意侵犯,覺得這個女子不好親近,因而生了冷忌之心。但正是這種傲氣讓他一見傾心,他後來也想過,他爲甚麼這麼欣賞小鈺的傲氣,想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女人身上的這種傲氣,會讓男人在潛意識裏認爲,即使是在最惡劣的自然環境下,也能獨自生存並養育後代。

李思川是個徹底的自由行動派。他很能從人、動物、生物的本性去分析人的行爲模式,這讓他遇到複雜的人——如霍小鈺時,不會困惑,也不會置疑自己的選擇。

他把在座的女孩子看了一遍後,就再沒有興趣了。他踏進屋子,攤了一下手說:“歡迎女士們的光臨,這些都是鬱家的親戚嗎?你們好,我是鬱金的先生,姓李。鬱金呢?來了客人也不招呼。”看看她們面前的杯子,是開了酒水籃子裏的洋酒在喝,說:“你們都喝上了?很好,看來都不是外人啊,挺懂得自己招呼自己的。”

女孩子們聽他長篇大論地犯貧,也聽不出他話裏是不是帶有諷刺的意味,只是捂了嘴彼此交談,顯然是在議論他。

李思川又笑說:“你們不用防着我會偷聽,你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

這時鬱香挽了樂二的手臂走到李思川面前,仰頭說:“樂從讓,人家比你高,比你好看,怪不得我姐不要你。”她在和樂二說話,眼睛卻看着李思川,也沒先和李思川打招呼。就這一個照面,李思川就知道小鈺這個半妹鬱香不喜歡她的姐姐。

樂二公子樂從讓拍拍她擱在他小臂上的手說:“北方人嘛,當然要比我高。那他還比我胖呢,你怎麼不說了?你不是一貫不喜歡胖子嗎?我多喫一塊牛排你要念半天。”

“人家胖得都比你好看。”鬱香不理他,只管對李思川說,“姐夫,我姐哪兒好,讓你看上了?我爸回來,把我姐罵得半死,卻滿口誇你。能讓我爸誇的人,一定有他的好處,雖然我一時沒看出來。你說我姐哪兒好?她回來了,也不回家,也不回去見我爸,住到這裏來,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結婚了。不就是結婚嗎?她反正訂婚好幾回了,這一切早該不覺得新鮮了吧?做甚麼要弄得這麼大排場,陳經理把公司的人撥到家裏來,滿屋子飛,我爸親自讓裁縫上來拿了一套我姐的衣服去趕製喜服。我媽剛問了一句,就被我爸說‘不關你事’,給趕走了。她還住蜜月套房,這間套房可是我家酒店最好的一間房了,偏讓她先用了。”

樂從讓笑眯眯地聽着鬱香抱怨,聽到最後一句,他插話說:“那我讓我爸把我家酒店的蜜月套房重新裝修一下,到時候你用全新的。”

鬱香轉嗔爲喜,甜膩膩地靠在他肩上,說:“那可說定了,我等着呢。新的蜜月套房一天沒裝修好,我一天不嫁給你。”

李思川哈哈大笑說:“二妹的蜜月套房怎麼能這麼馬虎?在舊的房間裏重裝修一下就行。表面的油漆再光滑,架不住裏頭是碎磚亂石三合土,下一場大雨刮一場颱風就要倒。樂家娶兒媳,這麼大一件事,怎麼也要新蓋一間酒店吧?新磚新瓦新水泥,新鋪新蓋新被臥,裏外三新的,才能配得上二妹。你說是吧,二妹?不能讓他們對付着來,娶兒媳,又不是招個行政助理,在報紙上發條小廣告就行了。不把勢造足,人家不知道鬱二小姐的金貴。”

鬱香聽的嘻嘻一笑,說:“這麼會說話,怪不得我爸誇你。你家是做甚麼的?”

樂從讓搶着說:“他說他是喫軟飯的。”

“我又沒問他是做甚麼的,我問的是他家是做甚麼的。”鬱香反駁,“誰不是喫軟飯的?我也不做事,掛個閒職分紅,你在你家的分公司掛個經理的名號,也沒見你做甚麼事。還有她們,也是整天喫喫喝喝,逛街買包。”說完,她繼續問李思川:“你家是做甚麼的?”

李思川的爸媽是大學教授,不過他懶得告訴這一對“二”兄“二”妹,只說:“喫粉的。”這是他的父母對“喫粉筆灰”的簡稱,帶了點調侃自己的意思。

沒想到鬱香聽了,眼睛都要瞪出來了,長長地“哦”了一聲,說:“怪不得。”

李思川暗自好笑,問:“你們都在這裏,你姐呢?”

“我姐說她累了,在裏面休息。”鬱香說:“我在這裏等她睡醒了起來,等得好無聊,就叫了幾個姐妹過來陪我等。她們都是我們鬱家的表親,從小一起玩的,都想看看大表姐的男人是甚麼樣子。”說完,她對那些姐妹一揮手,“你們覺得呢?”

姨表姑堂一衆姐妹嘰嘰喳喳的發表了一通意見,李思川覺得到了清晨的樹林,樹枝上全是鳥。

樂從讓在李思川的耳邊說:“你很受歡迎啊,她們說你像李東健。”

“誰?”李思川問。

“李東健,韓國的一個男演員。”鬱香擺出十足的韓國女星的面部表情說:“我倒不這麼認爲,我覺得你有點像Rian。”

“甚麼地方像?”樂二忙問,他看了李思川一眼,疑惑道:“鼻子眼睛眉毛,沒一個地方像嘛。”

鬱香輕佻地一笑,“身材像。”

樂二哼了一聲,不搭腔了。一衆姐妹在沙發上笑得東倒西歪,年輕女孩子們的笑聲穿透力極強,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像是被聲波震得晃了一晃。

李思川臉一沉,對鬱香說:“既然你姐說了累,要休息,你怎麼反而又叫了人上來吵她?你們都走吧,等她睡醒了,休息好了,我們會回去見親戚的。樂二公子,把二妹帶走出去喫個茶好嗎?還有這幾位表妹,都走吧,我們才坐了飛機下來,真的累了。樂二公子,請吧。”

“本來是想來恭喜一下鬱金的,誰知連面都沒見上,就讓人趕了。”樂從讓打個哈哈,“好吧好吧,鬱香,我們走,讓你姐他們休息。晚上記得回來喫飯,給你們加菜。”

“到時候再看吧,也許我們另有安排。”李思川把一衆女賓像趕鴨子一樣的趕了出去,正好客房服務員在外面,他叫進來收拾一下酒杯酒瓶。等服務員走了,關上房門,他才推開臥室門進去。

臥室裏幽暗不見光,厚厚的窗簾拉得很密實。李思川開了一盞檯燈,走到牀邊,藉着燈光看牀上的人。小鈺擁着被子睡得正沉。她戴了眼罩,還有耳塞。外面那麼吵,她居然睡得這麼香甜,還真有本事。李思川看了一笑,脫了鞋子和外套躺在她身邊,拉過被子的一角,搭在胸腹間。小鈺睡夢中知道他上牀,動了一下身子,一隻手臂擱在了他的腰上。他把被子角拉高一點,蓋在她手臂上。

李思川想,小鈺在這樣的環境裏,還真是練出來了。她吵歸她吵,自有二法寶。有這樣聒噪的妹妹,想必還有更難招架的繼母,這樣的生活換了誰都受不了,怪不得小鈺要遠遠地逃到上海去。

不過也難說,像樂二,不就如魚得水,很自在很享受的嗎?

三天的時間準備一場盛大的婚禮,對李思川來說,肯定有難度,但對一個大公司的公關經理來說,還真不算甚麼難題,不過是把婚禮當成一場發佈秀來做,主角不參與也沒關係,找兩個替身走位,到時安排成新郎新娘的伴娘伴郎,隨時提詞就行了。

鬱修善指定的公關經理陳少康找了婚慶公司的婚禮策劃人一起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的,沒找小鈺和李思川一點麻煩,只到了晚上,發個郵件通報一下事情的進展。小鈺也很做得出,她一點不過問,爲免家裏親戚來騷擾,問酒店要了一輛車,帶了李思川去周邊旅遊去了。

他們去的是惠安。惠安女子的特殊服飾打扮李思川早有耳聞,也看過圖片,這下要去親眼看看,倒有了興致。他對小鈺的種種不合情理的態度上的那一點點腹誹,並不表露出來。他明顯看出小鈺對這場婚禮一點不期待,反而很牴觸。雖然她的不合作不是他的原因,但到底是他和她的婚禮,新娘這個態度,作爲新郎,心裏不好受,是在所難免的。

他其實是想問一下小鈺,爲甚麼和家裏鬧得這麼不愉快的。但他想了又想,還是不開口的好。小鈺也不像是想找人傾訴的樣子,她一早在城牆上掛出“免問”的招牌,他也就死了心,不去碰她的釘子。

李思川已經發現了小鈺的一些小習慣。她不想說的,他連發問的機會都不會有,她是屬蚌殼精的,不想說的,怎麼都撬不開。

但這個疑問,不過兩天就得到了解答。

他們在崇武閒逛的時候,小鈺接到一個電話,稍後來了一個人,和他們在崇武古城的城牆外的海邊見了面。

小鈺見了他,摟着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停了停。那個男人當着李思川的面攬緊她,吻她的額角。

李思川一言不發,只是把手抄在褲袋裏,看着他們用身體語言交談。

那個男人有着俊美的容顏,長而捲曲的頭髮黑得發藍,面目英俊得像香水廣告的男模特。他和小鈺在面目上的相似程度,比小鈺的半妹鬱香更爲接近。

他冷冷地看了李思川一眼,放肆地把小鈺抱得更緊。

小鈺從他的臂彎裏伸出一隻手,翻他的外衣口袋,掏出一方手帕來,摘下一直戴着的太陽眼鏡,擦乾眼淚。

面對兩個人明顯的親厚,李思川無話可說。

小鈺在別的男人的懷裏,看見自家男人深思的表情,居然笑了一下。

李思川走近他們說:“不壞,不壞。你讓她哭,我讓她笑。雖然痛苦纔是刻骨銘心的,但不管怎樣,我還是願意做這個讓她笑的人。我是李思川,我們見過面。”

那個妖異的男人點點頭,放開小鈺,朝他伸出手說:“我們是見過面,是你把小鈺從我手裏接過去的。”他放開李思川的手,把小鈺交給李思川,“現在正式移交給你。我叫陳安篪,竹虎篪,小鈺的表哥,叫我的英文名字安祖就可以了。”

李思川接過小鈺來,問:“到底是陳安次,還是捉虎喫?”

他一句話,就引得這一對錶兄妹大笑起來,小鈺把手帕還給安祖,橫肘擊了一下李思川,“別亂叫,這是哥哥呢,要懂得友悌。”

李思川覺得好笑,“你連結婚這麼大的事,都瞞着家裏,這算不講孝道吧?孝道不講,倒和我理論上友悌了?”

小鈺冷笑一聲說:“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凡果皆爲因,有因就有果。”

李思川也氣了,“那是你的因果,你負責。那我的呢?”

小鈺沉默了一下,說:“對不起,等這裏的事完了,我陪你回北京。或是回西安,你要再辦都行。”

李思川擺擺手,投降說:“我不和你爭,我知道你受了很多氣,我明白的。其實做人不過是爭口氣,你怎麼樣開心就怎麼去做,我無條件支持。”

“但你心裏還是不高興。”小鈺說:“思川,對不起,是我太強人所難了。”

“小鈺,”李思川捧起她的臉,親了她一下,說:“小鈺,就算是做給別人看,也是我們自己的婚禮,何必太在意別人的想法?”

小鈺笑一下,說:“你說得對,我們自己開心就好。你等一下,我去換件衣服,你看了一定高興。”她把安祖帶來的一個包接過來,“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去裏面問人家借一下屋子。”

看着小鈺轉身走進城門洞,李思川纔對安祖說:“她叫你回來的?”

安祖笑一笑,“小鈺結婚這麼大的事,我可能不回來嗎?”

“小鈺和她的妹妹都不親近,和你倒很好,”李思川說,“你們很合得來啊。”

李思川見過安祖兩次。

第一次他們初識,在那間酒吧裏,是他叫了小鈺的名字,才讓他靈感迸發,編出霍小玉和李益公子的故事來套近乎。第二次也是他和小鈺的第二次見面,在浦東機場,他們從香港回來,正好被他用電話劫了道,他在出口處見到他們兩人道別。當時兩人就是這樣抱一抱親一親,洋人派頭十足。雖然李思川也在洋人的地界兒上生活過幾年,但在中國看到一男一女這樣摟摟抱抱,還是會不舒服。更何況這其中一人是他的老婆。顯然他們兩人的親厚超過了一般的親戚關係,甚至比一般的兄弟姐妹關係都好——也是他和小鈺太親密,李思川剛纔纔有點不爽,第一次朝小鈺發了火。

安祖像是很明白,他一點不見怪地說:“我和小鈺都是家族裏的另類,我離經她叛道,都不被家人接受,我們只好團結一點,才能和他們對抗。她去英國讀書,是我陪了她四年。我們一起租房住,我做飯給她喫,又陪她回來,看着她從一個小女孩變成最美的女人。我一直擔心她會嫁給樂二那種人,好在她及時明白,寧可得罪兩個家族也要退婚。她的勇敢我自愧不如。”

李思川看他一眼。

“我一直都羨慕小鈺的敢作敢當。你體諒她的苦處,不要和她吵,她很不容易。”安祖取出太陽眼鏡來戴上,“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就明白她爲甚麼這樣了。”

“爲甚麼?”李思川問。

“她的異母妹妹,是在她媽媽去世後三個月出生的。”

“啊!是這樣。”李思川瞬間明白了。

“她媽媽當時聽說了這件事,開了車就衝了出去。她是開車撞在隔離欄杆上,翻車掉進江裏,淹死的。”

原來是這樣,李思川恍然大悟。

鬱修善有了婚外情,情婦大了肚子,小鈺的母親受不了這樣的羞辱,氣急之下開快車,誤落江中而死。

李思川忽然想起那天樂二說小鈺“又喜歡開快車,我追都不敢追,生怕出車禍”,原來是這個原因。

既然這樣的話,那鬱修善對小鈺如此縱容,買名車、送豪宅、送出去讀書,回來後又出資替她開公司,看來都是抱了愧疚的心理,是在補償她從小缺失的母愛。還有她舅舅的態度,也就說得過去了。鬱修善挑的人,他們肯定不喜歡,因此就算小鈺再胡鬧,他們也會助她一臂之力。畢竟能夠氣一氣鬱修善,小鈺的舅舅是無論如何都會幫忙的——那是在替冤屈枉死的妹妹抱不平。

怪不得鬱修善會說,小鈺的婚事,讓手下的人來辦,不讓他太太插手。他知道小鈺不會容許鬱香的媽媽插手她的事。

李思川想起鬱修善在小鈺面前說起他的妻子和第二個女兒用的詞,是“我太太你妹妹”,他連繼母這個名稱都不提,由此可知,鬱香的媽媽和小鈺的關係有多麼冷漠。但他還是希望小鈺能夠回到家庭裏來。他牢牢地抓住小鈺和鬱香的血源,還是希望小鈺能夠接納這個妹妹,因此樂二和鬱香在一起的事,他是小心翼翼說出來的,就怕小鈺翻臉。而小鈺當時確實是不高興的,也確實是變了臉色,但這其中的原因,肯定不是因爲她和樂二之間有過甚麼,而是有別的隱情。憑李思川這兩天的觀察,原因多半是小鈺的舊疾心病。而鬱香,看來是走上了她媽媽的老路……

“你知道鬱香和樂二在一起了嗎?”李思川問,他想證實一下他的推測。

安祖笑了,說:“李兄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小鈺遇上了對手。”

李思川心中瞭然。

這時城門洞裏走出來一個惠安女子。她穿着黑色的寬腳闊腿七分褲,褲子從上到下都有一寸半寬的摺痕,褲子短,露出一截雪白的腳踝,褲腿寬,越發顯出纖細的腳踝。她上身是藍色的大襟短襖,圓擺的邊角,只到腰間,緊窄的袖口鑲了白底紅花綠葉的繡花花邊。小襖短而大,露出一段細細的腰身,纏着黑色的裹腰。腰下束褲的是一手寬的銀鏈腰帶,鬆鬆的掛在髖骨上。頭上戴着一頂黃色的斗笠,笠下是白底藍花的碎花頭巾,包着臉頰,緊緊地扣在下巴上,用三枚別針綰住。竹黃的斗笠裏面,插了鮮黃色的月見草花和白色的野薔薇花——這是崇武古城的城牆上野生野長正在盛開的兩種花。

這是一個惠安女子打扮的女人,但又與一般的惠安女子不一樣,她的腳上,穿的是一雙七厘米高的軟皮露趾鞋,小紅底的設計,是出自法國設計師Christian Louboutin的名品。闊腿褲襯上纖細的腳踝和紅底黑色高跟鞋,性感在她的身上隨着她的步態在一隱一閃的小蠻腰上閃耀。

她的全身上下,真正裸露出來的,只有頭巾包裹着的小臉,和黑綢大褲下雪白的腳踝,但就是給人以性感到極致的感覺。

“真正的美女。”安祖望着這個走近他們的惠安女子讚道:“全晉江,最美的女人就是她。”

李思川也同意他的說法。他迎上前去,將她橫抱在手上,“穿這麼漂亮的鞋子,怎麼能在沙灘上走,你真是暴殄天物。”

小鈺勾住他脖子,笑說:“你只看到了鞋子,沒注意到這身衣服嗎?”

“注意到了,很漂亮,惠安女子的服飾嘛,這一個城裏的女子都這麼穿。”李思川說。

“不對不對,”小鈺說,“你不知道,我這個是安祖特地爲我做的,面料是用雙宮絲織的素縐緞,裁剪上也有改進,纔能有這麼貼身。還有這腰帶,是老銀,過百年的舊物,安祖特地在城裏問老人家收的。”

“打扮得這麼漂亮,想做點甚麼?”李思川問。

“不做甚麼,就爲了開心。”小鈺說:“在這裏不穿這個,纔不協調呢。不過你說得對,她們打赤腳的,不穿鞋。你替我脫了吧。”

李思川很願意爲她脫鞋,把她放下,蹲下身替她除了鞋子,用兩根手指勾着,一手握着她的手。

小鈺朝她笑,“你讀過舒婷的那首詩嗎,講惠安女子的。”

“沒有,你念給我聽聽。”李思川說。

小鈺一手放在李思川手裏,另一隻手挽着安祖的胳膊,三個人手挽手在被海水打上來的溼沙上走。小鈺的花布頭巾被海風吹得向後飄起,她臉上有恬淡而滿足的笑容。李思川側過臉看着她,願化身爲她赤腳下的一粒砂。

他拉開一點她的頭巾,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安祖也學他的樣子,在她的另一邊臉上吻了一下。

小鈺咯咯地笑,“我要想一想,小時候讀的,現在怕是忘了。”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抿着嘴角的小米窩,念那首著名的《惠安女子》給李思川聽:

野火在遠方,遠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裏

以古老部落的銀飾

約束柔軟的腰肢

幸福雖不可預期,但少女的夢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無邊無際

天生不愛傾訴苦難

並非苦難已經永遠絕跡

當洞簫和琵琶在晚照中

喚醒普遍的憂傷

你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裏

這樣優美地站在海天之間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過的鹼灘和礁石

於是,在封面和插圖中

你成爲風景,成爲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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