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愛情喜劇
李思川在美國讀書那會兒,看過一部好萊塢電影,叫《我的盛大的希臘式婚禮》,本來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事情,遇上傳統又強勢的女方父親,婚禮就變成一場嘉年華。而那個可憐的城市中產階級的男主角的父母,來參加兒子的婚禮時帶來的小小的精緻的婚禮蛋糕,就像是三歲孩童的玩具。面對女方龐大的親戚陣容,喫驚得以爲走錯了地方,來到了大型遊樂場。
不同的是,那是部愛情喜劇,就算有文化上的衝突,結局總是標準好萊塢式的大團圓。而李思川面對自己的盛大的晉江式婚禮,卻有莫名的不安。
他在婚禮的前一天,給自己的父母打了電話,告訴他們他明天要做甚麼,但他沒有說,其實他已經結婚了,在法律上。
對他的先斬後奏,李思川的爸爸表示很震驚。他叫來李思川的媽媽一起來聽電話。李太太問:“是不是上次我們見過的女孩?”
李思川說:“是。”
李太太沉默了一會兒,說:“兒大不由娘,你的選擇,你自己的生活,我們干涉不了。既然我們已經表示過對這個女孩的看法,而你仍然要一意孤行,甚至明天都要結婚了,今天才告訴我們,可見你也沒把我們的意見放在心上過。那你也用不着來通知我們了。”
李思川趕緊道歉:“對不起,我也沒想到事情發展得會這麼快。我這次來和她見面,本來只是想和她聚一聚的,可是見了她才發現是真的喜歡她,就求婚了。她擰不過我,只好答應了。我怕夜長夢多,好事多磨,索性打鐵趁熱,押着她來結婚了。”
李思川把所有的事都攬到自己的身上,倒不是爲了給小鈺在父母面前留個好印象,而是他覺得求婚這種事情,本來就應該是男人來做的,這是在往他自己臉上貼金。
李先生在一旁幫腔說:“那媽媽上次說的話,你就一點沒聽進去?我們都白說了?”
李思川不作聲。
李先生長嘆一口氣,說:“既然這麼喜歡,也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結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說是不是?”他是在問李思川的媽媽,問完又說,“如果他當年留在美國不回來,或者找個白人姑娘做兒媳呢?我們不一樣要接受?那姑娘看上去冷是冷淡了點,至少模樣好,將來孫子不會難看。”
李思川馬上同意說:“可不是嗎爸爸,小鈺的相貌,至少可以打九十五分吧?娶漂亮兒媳有面子,將來我閨女肯定好看。我奶奶見了,還不得一口一個寶貝愛不夠?”
“去!”李太太呵斥說:“你還有臉提你奶奶,你奶奶多想看到你結婚,你倒好,不聲不響偷偷摸摸就結了。”
“媽,”李思川忙說,“我沒有偷偷摸摸啊,我不是正在告訴你們嗎?再說,我可以帶小鈺回西安再辦一次。現在都這樣,男方家裏辦一次,女方家裏辦一次,誰讓咱國家地大物博、人口衆多呢。天南海北的能夠碰在一起多不容易,是吧?這叫有緣。要不然爲甚麼每年春節的時候買不到票呢?都是這樣的情況造成的。一個春節,要趕兩處場子,你說像我們這樣的愛國青年爲拉動GDP做了多大的貢獻啊……”
他還要再貧,立刻被李太太打斷了,“川兒,你那點把戲別以爲我識不破,行了行了,你非要和這姑娘結婚,我們也不是一定會反對,哪一回你想做的事我們沒支持過?不過你明天結婚,今天才告訴我們,是不是壓根兒就沒想讓我們參加你的婚禮啊?還是你打算辦三場,繼續拉動GDP啊?”
李思川被他娘一言道破心機,當即傻笑道:“媽,哪能呢?我們明天晚上的婚禮,你們這會兒訂機票,明天一早飛過來,完全來得及,我去機場接你們。算了還是我幫你們訂機票吧,這一套我熟啊。”
“這一套你當然熟,你就這樣糊弄我們都成習慣了。”李太太說,“我們纔不去,我明天學校有事。你愛咋樣咋樣吧,不用通知我們了,有結婚這麼大的事情就提前一天通知的嗎?你心裏還有沒有我們了?”
眼看老妻要發怒,李先生馬上勸她說:“年輕人嘛,都這樣,見了漂亮姑娘就沒了方向。他今天能夠想到通知我們,就算不錯了。”勸完老妻,他轉頭又對李思川說:“行啊,結婚就結婚吧,爸媽祝你們幸福,你明天的婚禮我們就不參加了,等你忙完了,總要回北京的,到時候我們再來商量一下,我們這邊辦還是不辦。”
李思川如蒙大赦,連聲說好。
李太太哼一聲說:“見了漂亮姑娘就不要爹孃了,兒媳漂亮就可以不講原則了?”
李先生打個哈哈說:“我也一樣我也一樣。當年我頂着北風騎兩個小時的車就爲了去看你一眼,你不記得了嗎?”
李太太臉一紅,啐了一口。
李思川聽得哈哈大笑,說:“原來我是跟爸爸學的呀,一直以來都以爲我是無師自通呢,卻原來是家學淵源。”
跟爸媽再胡說幾句,李思川收了電話,過去找小鈺。小鈺坐在她媽媽的墓前,把頭抵在墓碑上。李思川以爲她在流淚,蹲下身看她的臉,卻發現她睡着了,臉上的神色平淡安靜,沒有傷心的樣子。李思川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攬在懷裏,摸着她的肩,讓她繼續睡。
這兩天在外遊玩,也許是累着了,小鈺晚上總睡不好,翻來覆去的,直鬧到半夜兩三點纔可以睡實。李思川就覺得奇怪,累了泡個熱水澡,不是更容易入眠嗎?也許是回到家裏了,這裏的人和事擾亂了她的思緒,才讓她這麼心神不寧。
小鈺在他懷裏動了動,讓身體靠得更舒服些。李思川看看懷裏的人,再看看墓碑上的瓷像,發現小鈺和她媽媽長得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小鈺的媽媽眉眼間更溫婉一些,而小鈺,更多一點冷傲之氣。李思川忍不住想,有這樣漂亮的老婆,鬱修善怎麼還會去搞甚麼婚外情。看墓碑上刻的生卒年月,可以算出小鈺的媽媽在離世時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人年華容貌最盛的時候,鬱修善是發了甚麼神經,要背妻別戀?
李思川想起在酒店裏初見鬱修善,他面對小鈺時流露出的神情裏的哀傷。在看到和亡妻面目如此相似的女兒時,他又怎麼狠得下心來阻止她的決定?李思川明白,當時他能夠過得了鬱修善那一關,不是靠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和渾不吝的勁頭,而是鬱修善對亡妻的愧疚和思念。在小鈺含淚的眼睛和一隱一閃的嘴角米窩上,一定是匯聚了鬱修善對往事全部的傷感。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出鬱修善最後對小鈺說的話是:“就跟你媽媽一樣。”
一定是這句話把小鈺又惹哭了。
墓碑上刻着埋在地下的女人的名字:金纓。
原來小鈺的名字取自父母的姓,這其實是一對男女相愛的證明吧。只是怎麼在女兒才五歲的時候,就弄到妻死女孤的地步了呢?鬱修善真是個渾蛋啊。李思川把岳父大人狠狠地腹誹了一通。他親親小鈺的頭頂,想,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有甚麼問題,好好溝通,“潘驢鄧小閒”嘛,他做好他分內的事,在“小”字上一定要狠下功夫,一定要把老婆哄開心。將來要靠她給他生閨女呢,他怎麼捨得讓她傷心難過。
李思川在這裏把未來想得無限美好,就聽小鈺在夢中說話,像是在叫“媽媽”,李思川聽了心酸,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沒了媽媽,爸爸飛快地娶了後妻又有了小女兒,虧得還有舅舅和外婆疼,不然,也真是太可憐了。
小鈺蹙着眉尖,眼角慢慢沁出一滴眼淚。李思川輕輕替她抹去,小鈺睜開眼來,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着他,看得李思川起了一身寒意。他纔要說話,就見小鈺的眼神轉暖,對他笑一笑,說:“還好有你在。”
李思川摟緊她,抱着胸前搖着,問:“夢見媽媽了?媽媽說甚麼了?有沒有誇你眼光好,挑了個好女婿?”
小鈺嘆口氣,偎緊在他胸前,說:“媽媽說她可以放心地走了。原來她一直都沒走,一直在我身邊看着我。”
“多好,是不是?能和媽媽說上話。”李思川說,忽然又一驚一乍地看着小鈺,“你說岳母大人一直在你身邊看着你,那我們晚上做甚麼事,不是也被她老人家看見了?罪過罪過。”他豎起一隻手掌朝墓碑拜了三拜,“晚上黑燈瞎火的,您老人家眼神兒肯定不好看不清的,是吧?”
小鈺知道他在逗她開心,還真的勉強笑了一下,“別亂說話,這是在媽媽墓前呢。你怎麼就沒個懼怕?在我爸面前也敢光着身子胡說八道,在我媽墓前也敢開這種玩笑,舉頭三尺有神明的,你就不怕被雷劈。”
“我是徹底的無神論者。”李思川承認他不懼鬼神,“不過我看你們這邊巫卜文化的痕跡很重,到處都可以看到廟宇神像,三五塊磚就可以搭個小土地神龕,還都有香火。”
“你是中原華族,我是百越山民,”小鈺被他開解得有點笑的模樣了,“百越民族都重巫卜,因爲天意高深,萬物有靈,人是最自大又最無力的,總以爲憑自己可以掌握一切,包括命運。”她的眼光落在她母親的墓碑上,“我媽媽也以爲可以,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小鈺,你是不是可以放下從前的事,向前看?”李思川小心地建議,“你將來至少還有五十年要活,你會有自己的女兒,還會爲你的孫女兒準備嫁妝。”
“女兒……”小鈺的神情開始飄忽,“我知道我會有個女兒,她有一對圓圓的眼睛,黑得像寒星,她還有一張圓圓的臉,短短扁扁的像只貓。”
“真可愛,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了。”李思川好奇地問:“你在夢裏見過她了?她對你說了甚麼?”
小鈺沒有順着他的話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說:“我看見我在山路上走,一邊是山一邊是坡,路是盤山公路,山坡上有白色的花。我看見我身後有一輛車,裏面坐着一個圓臉圓眼睛的小女孩,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兒。我看見我走在車前,女兒在叫我,我聽卻不見。我慢慢地走,白色的長裙糾纏在我的腳上……”
李思川聽得寒毛直豎,忙說:“小鈺,別說了。”
小鈺沒有聽見,她沉浸在她的二維世界裏,“裙子的長裙襬纏着我的腿,我走不快,女兒在叫我,我聽不見。我看見車子朝我開過來,我飛上了天。我清楚地看到白色的裙襬像一朵喇叭花一樣,把我卷在了裏面。我脖子上圍着一條長長的圍巾。我這就飛天而去,踏上光榮之路……”
李思川聽得駭然,他拼命地搖晃小鈺。
小鈺眨眨眼,回過神來,問:“你做甚麼這麼搖我,把我的腦漿都要搖散了?”
李思川詫異地說:“你知道你剛纔在說甚麼嗎?”
小鈺搖搖頭,又問:“我說甚麼了?”
“你不記得了?”李思川覺得匪夷所思。
“不記得了。我說甚麼了?我記得我像是睡着了,打了個瞌睡,像是做了個夢,夢見白色的花。”她轉眼在地上看見粉白色的小喇叭花,掐了一朵在手上,“喏,就像這個。”
她把小喇叭花放在墓碑前,推開李思川的胳膊,站起身來朝着墓碑三鞠躬,說:“媽媽,我帶思川來看你。”
李思川站到她身邊,也鞠了三個躬,說:“我會照顧好小鈺的,您放心。請您安息吧,讓小鈺好好過她的生活。”
他在心裏加一句:不要再來糾纏小鈺。
也不知是李思川的溫柔打動了小鈺,還是在亡母的墓前和夢中的母親的對話緩解了小鈺緊張的神經,她這一晚睡得相對較早。李思川想,也許是在流過眼淚之後,釋放了焦慮,她才能早早睡下。
到半夜時,李思川醒來沒在牀上看到她,起牀找她。
小鈺坐在窗前的沙發椅上對着星空發呆,肩上搭了條大披肩。他過去坐在她身邊,幫她裹緊散開來的披肩,摸摸她的手,還好,不是很冷。他問:“想甚麼呢?”
小鈺朝他微笑,換了個姿勢,在他懷裏偎好,說:“我在想我認識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和你結婚,是我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說完,小鈺笑着吻他。
“多麼動人的情話,”李思川陶醉地說,“那爲甚麼你會在半夜一個人發呆,而不是和我在牀上大戰三百回合?”
“你這人……”小鈺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不讓他亂來。“婚禮前不好做這些,還有一種說法,婚禮前新郎不能見新娘的面,會不吉利。”
“嘁!”李思川嗤之以鼻,“甚麼時候算婚禮前?婚禮前二十四小時?還是整個婚禮前?包不包括談戀愛的時間?談戀愛的時候不見面怎麼談?而且按照法律上來講,我們已經結婚了,早就是婚禮後了。婚禮後沒有不見面的說法吧?”
“那你得看是甚麼地方的婚禮。”小鈺被他逗笑,道:“要是惠安的婚禮,新娘在婚禮後三天,就要回到孃家去住,這有個說法,叫‘不落夫家’,直到孩子生下來,夫妻纔在一起共同生活。”
“甚麼?”李思川叫了起來,“這叫甚麼結婚?一點甜頭都不給,就看見分居了。你不是惠安女子吧?你別嚇我啊,我的心臟很脆弱的。”
“我不是。”小鈺笑,“也不是一點甜頭都不給,他們一年也見三次面,新年、清明、中元,這三天女方要趁夜去男家,在天明之前要趕回去,不能讓人看見。還有啊,不是我嚇你,他們新婚的時候,那三天,也有不同牀的,新娘就在牀邊坐到天亮。”
“爲甚麼?”李思川吻她的脖子,“從前女孩結婚早,小孩子對那事兒有畏懼心,又不認識新郎,這我能理解。可是那男的是死人啊?面對自己的新娘都忍得住,是不是男人啊?”
他吻着吻着,忽然抬頭說:“我就忍不住,我就是忍不住。靠!可是我爲甚麼要忍啊?”
“你以爲男人都像你呀。”小鈺被他憤憤的口氣惹得發笑,“爲了不把頭髮弄亂。她們結婚時的髮型要花四個小時,在女伴的幫助下才能梳成,一旦上牀睡覺,把髮型弄亂了,自己又梳不好,就沒面目見人了。這就等於告訴外人,他們晚上是同過牀了,要被人嘲笑、看不起的,跟不守婦德一樣的嚴重。”
“萬惡的封建社會。讓人結了婚又不許他們做正經事,不許做正經事又要讓他們有孩子,這都是甚麼亂七八糟的思想啊?”
“你不是很會從人的本性、動物的本性以及生物的本性去分析人的行爲模式嗎,你認爲是甚麼原因造成的這樣風俗?”小鈺在這個晚上,很有求知慾,“我是真的不懂爲甚麼會這樣,你說呢?”
李思川想了想,抬眼看向深邃的天空:“讓我試一下。我覺得這可能是父權和夫權爭奪的結果,說到底還是宗族勢力太過強大,個人的自由度被壓到最小。你看不落夫家,有了丈夫之後仍然留在孃家,看上去像是母系社會的標誌,家庭結構以母親爲中心。但社會發展史告訴我們,父系社會必然要替代母系社會,後代跟父族姓,在父親家裏長大,這就是父親的影響力在擴大的證明。按發展的規律來說,這樣的遺存應該早就替換完成了,但由於這裏靠海,男人們的生計是出海捕魚,長期不在家,於是又把佔領來的家庭這一塊的權力,無奈之下重新又轉回到了女性的手裏,所謂‘不落夫家’,就是這樣形成的。”
“嗯?”小鈺疑惑地說:“我沒覺得母親的權力有這麼大啊?”
“不是母親,是父權的強大。常說的孃家,其實應該是父母家,只不過女兒一貫和媽媽更親近,所以就省略爲孃家。這種現象表面上是父權和夫權的角力,背後卻是宗族社會的霸道強勢。是宗族勢力的強大,已經壓過了夫權,即使是男性個體,也得屈從於宗族。”
小鈺嗯了一聲,“有點明白了,但還是不夠清晰,你再細講講。”
“好。”李思川一邊講一邊釐清自己的思路,“這還得從生產力和生產關係來分析,在過去的社會,進入婚姻階段的女性年齡是十四歲到十八九歲,正好是一個壯勞力,母系父族這邊花了時間和財力養大了女兒,還沒回報過宗族就送給夫家,在過去全靠人力的年代,養女兒那是太不划算了,一些地方便有了溺死女嬰的風俗。但若生女都不舉,勢必造成適齡男性沒有足夠婚姻對象的問題,於是便慢慢演變成了這樣的局面:婚後三年不落夫家,繼續爲父親家族服務。這樣看起來,別的地方男方家庭支付一大筆彩禮,也是對女方家庭做出補償。”
小鈺咕噥一句:“結果就是買賣人口。”
李思川說:“對。要麼是更爲普遍的用彩禮換勞力,要麼就是這邊更有特色的不落夫家,總得選一樣。照我說還是‘不落夫家’這個規矩更厲害。同樣的情況,男性肯定更苦悶,有老婆等於沒老婆。你不是男的你不知道,這個比沒老婆還要折磨人。”
小鈺橫肘就給他一下,李思川哈哈一笑:“其實還是過去的人結婚太早,如果像現在這樣男女都過了三十歲才結婚,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就算十六歲成年,幹活也能幹上個十來年,早把小時候喫的米掙出來了。但過去人的生命短暫,平均壽命只有四十多歲,只好把婚育年齡提前。至於爲甚麼這邊的風俗和大部分地方都不一樣,我想是這裏的男人要出海,那麼即使嫁到夫家一年也見不了幾天,還不如留在孃家三年,盡點力也就合理了。”
小鈺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李思川沒說幾句正經話,又笑了:“你想,女性得不到性方面的釋放,那同樣男性也得不到。我們通常只看到女子的壓抑,那男性呢?不會都在搞基吧?他們也想要來自女性的安慰的。只是社會強大的規範性和塑造力,才把他們硬拗成了硬漢形象。如果新娘的頭髮亂了就要被人嘲笑,那作爲男人們,也會被看不起的吧?‘性飢渴’多少是個貶義詞,放在西方現代社會也一樣,雖然這是太正常不過的需求。”
“呸,又亂講了。”小鈺皺起眉頭斜睨他一眼,“好好說話不會呀?”
“我說的都是好話,看你怎麼聽。你要知道這方面我有發言權啊,我讀高中的那會兒,看書寫功課的時候看到女字偏旁的字都要意Y一番。”李思川毫不羞愧地說。
小鈺悶聲笑,“你那會兒盡意Y你們班的班花了吧?”
李思川不踩這個雷區,拉回正題說:“母系社會的一個標誌是舅舅地位的崇高性,它代表的是母親家族裏男性的地位和力量。因此雖然你不是惠安女子,但你母親的家裏,舅舅的地位仍然重要,並且你們整個社會,仍然默認舅舅的重要。你舅舅爲你撐腰,你父親也就只好認了。同爲男性,認同對方的地盤領地,因此未嫁的女兒歸舅氏也就是母族,你舅舅能這麼做,也是知道你父親會默認他對你的婚姻的干涉。換了在我們北方,誰家的舅舅也沒這麼大的權力。能在家族裏說得上話的是二大爺,沒舅舅甚麼事。”
小鈺這下是徹底地拜伏了。她說:“你是真的知道我腦子裏在想甚麼東西是吧?我繞了個圈子,你繞了個更大的圈子,最後仍然被你繞了回來。我確實是擔心明天舅舅的態度,我怕他們會吵起來。聽你這麼一分析,我就放心了。看來男人之間是有默契的。”
李思川揉揉她的眉心,“我們爲甚麼要在春天的夜晚談論這個?換一個浪漫點的,比如‘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你說你睡不着,是在想我,而不是家族恩怨。”
小鈺放軟了身體,在他懷裏躺得更舒服點,讓兩個身體間沒有空隙,“談星辰?好啊。”她指一指夜空,“你看,春夜的星空,那顆最亮的星星叫軒轅十四。”
“我喜歡這個名字,武俠氣息十足,《絕代雙嬌》裏有個惡賭鬼就姓軒轅,叫軒轅三光。”李思川也看向星空,“我對星座瞭解不多,我也就對武俠小說比較熟,你好像對星座做過一番研究?”
“嗯,我一直睡眠不好,半夜半夜的睡不着,就起來看星座。”小鈺說:“有四句話形容春季的星空:參橫斗轉,獅子怒吼,銀河回家,雙角東守。參是參宿,西方的獵戶座;鬥指北斗;獅子座升上北天星空的時候,銀河沉入地平線以下,像是回家了;‘雙角東守’指的是‘東方蒼龍’犄角上的兩顆亮星,牧夫座的大角星和室女座的角宿一。這兩顆星的名字都帶有‘角’字。”
“真有學問啊。”李思川感嘆地說:“有沒有設計成項鍊戒指甚麼的?”
小鈺得意地朝他笑,“有。你真瞭解我。我的畢業設計就是把星座鑲進項飾裏,星星用碧璽、車磲、石榴石、虎睛石、孔雀石、海藍寶石這些價錢不貴的半寶石,拋開東方元素,全部用希臘神話的底子。有些中國的設計師,服裝設計也好、首飾設計也好,總愛用些東方元素,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來自中國,但設計出來的作品卻得不到好評。他們不知道原因,只說評委老師不懂東方文化。其實他們沒弄明白的是,評委老師知識庫裏的東方文化,和中國學生自以爲是的中國文化,根本不是一個東西。”
“這個我贊同,我們建築設計也有同樣的問題,怎樣把東方文化和西方建築哲學融合在一起,中國的學生老是捨不得丟掉這樣的思路,你卻一下子就邁過了這個坎兒,了不起,是個好學生。後來這個設計怎樣了?”
“哦,當然是過了,還得了一等獎。我拿了那筆獎金,回來就開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小鈺說,“我不用靠家裏,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
“小鈺,”李思川正色說:“你用獎金開工作室,確實是憑自己的本事,可是你上學讀書的費用,卻是你父親提供的。”
小鈺看了他幾秒鐘,說:“不是,我讀書是用的我的信託基金,是我媽媽留下的。你別想要拉攏我和家裏的關係,你不明白的事情,不要下結論。”
“那你告訴我,”李思川不容她把他一掌推開,“我甚麼都不知道,你讓我怎麼幫你解開心結?”
小鈺咬着嘴脣沉默了一會,下了決心,“我父親發家,有我母親一半的功勞。他在三十多年前,部隊百萬大裁軍的時候,正好運了幾車部隊更換裝備淘汰下來的軍用物資到我們這邊的農村去賣,軍裝解放鞋、電線電纜甚麼的。等他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把這一批軍用物資都賣光了的時候,他所在的部隊番號已經撤銷了,他回不去,資金也沒地方上繳。他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只好回到晉江再作打算。”
“我母親是他的小學同學,比他低兩級,財會學校畢業,這時候在農村信用社工作。我爸去信用社存這一筆鉅款時,正好遇上我媽,就開始追她。他們好上之後,我媽就問他哪裏來這麼大一筆錢,我爸把事情講了一遍。我媽說你不能拿這筆錢,拿了要出事的。我爸那時候在部隊受教育很老實的,也同意我媽的說話,但又捨不得就那麼還回去,何況又不知道往哪裏還。”
“我媽說,你借來投資吧。我爸哪裏知道甚麼是投資。我媽就說,她老家的村子裏有個小礦山想找人承包,可沒人敢下這個決心,一來誰也沒這麼多資金,二來不知道這礦裏還有多少可開採的。我媽說你承包下來一年,等賺到了錢,就把這筆資金再還回國家。國有財產你不要想動,部隊一時沒顧上你這裏,不等於他們想不到。”
“我爸那時候還猶豫呢,說這礦不是已經沒有多少礦石了嗎?我媽說,我家世代都是這個村子的人,知道這礦裏有甚麼。你去承包吧,沒錯的。”
李思川聽的入了神,問:“後來呢?”
“後來我爸就和我媽結了婚,然後以村民的身份去承包了這個礦。我媽這時候才告訴他,這礦山近二三十年只有村民挖點花崗石出來蓋房子,八十年代沿海一開放,村裏的年輕人都到外面去打工去了,礦上招不到人,礦就廢了。公社這時已經變成了村委,想搞集體企業,沒有懂行的人帶頭,又沒有項目和資金,這纔想到找人承包。”
“礦裏有甚麼?”李思川問,既然小鈺媽媽這麼鄭重其事,一定有原因。
“我爸也這麼問,”小鈺說:“我媽說,因爲你做了我丈夫,我才告訴你。這不單是個花崗岩礦,底下有個小鐵礦,再底下有一條金礦脈。”
李思川一聽,驚了一下,然後一下子就都明白了,“所以你纔去學珠寶設計,註冊黃金飾品的商標,並且用的是你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我們這裏宗族勢力大,一個村子都一個姓,礦的事情只有族長知道,我太外公做過族長,他自然是知道的,我舅舅也知道。但在前三十年,這邊工礦業沒起來,只有漁業。我舅舅學歷史,在中學做歷史老師,對做生意辦企業一點沒興趣。我媽雖然學了財會,但早三十年前,一個年輕女性也不敢試想可以去承包村裏的集體企業做實業。正好認識了我父親,她覺得這是個機會。他接受過部隊的教育,眼界開闊,這大半年跑銷售,建立了出貨渠道,有了人脈,辦事又果斷,各方面的才能都是辦企業的人才。”
“當然如果他沒有部隊那一筆貨款,不會去信用社存錢,就不會認識我媽。如果他不追求我媽,也不會得到這個金礦的開採權。他照我媽的指點,另外開了礦洞,果然在鐵礦石層下,挖到金子。雖然是個小礦,但金子總是金子。”
“他拿了第一筆錢,去填上了挪用的那筆資金。其實真要還,哪裏會找不到人?上級領導總是在那裏的,正派人找他呢。因爲他的還款行爲,部隊上的領導覺得他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又是老部下,信得過。部隊的一些基建項目,就交給了他來承建。這樣他就有了一個金礦和一個建築隊。金礦開採完後,他改做石材和建材。你也看到了,這裏的山裏全是花崗岩,公路兩邊都是石材廠。”
“嗯,我早就注意到了,從晉江到泉州再到惠安,一路都是石材企業。”李思川說。
“我媽後來從信用社辭了職,替我爸管賬,申請貸款,做他的財務總監。所以我爸的企業,有我媽的一半。可是我爸還是負了她……”小鈺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爲甚麼會這樣呢?”李思川問,“你媽媽和你一個樣子,天生的美人兒,怎麼就變成後來的情況了?按理說,你爸爸應該對你媽媽有感激之心的,難道他是覺得恩重難報就變成了仇?”
小鈺掩面,爲自己的父親覺得難堪,“我媽生我的時候大出血,在我出生之後,她的身體變得很不好了,醫生說可能不會再有孩子了。我媽就把她的那一部分股份給了我,又爲我設立了信託基金。”
“爲甚麼要這麼做,她擔心你父親會對你不好?”
“你知道我們這邊的人,特別看重男孩,沒有兒子,就認爲天要塌下來。”小鈺的口氣變得冷冰冰的,讓李思川聽了打戰,“我爸詛咒發誓說不會,要我媽在家養身子,養好身子,自然會再有孩子的。我媽天真地相信了,她不再去公司上班,只在家裏照顧我,後來就聽說了那個女人的事情。我爸說他和那個女人沒感情,就是想要個兒子,不然他這麼大的家業,將來讓誰去繼承?”
李思川罵一句:“靠!”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媽如他們的願死了,他馬上娶了那個女人,誰知生的還是女兒。他們欠着我媽一條命呢,有我媽在天上看着他們,怎麼能讓他們如願?”小鈺的眼睛,變得像冰一樣的冷。
“小鈺,小鈺。”李思川叫她的名字,要把她從仇恨裏叫回來,“你已經結婚了,應該從孃家的臍帶上割裂開來,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好嗎?你不是惠安女子,不用去擔那麼重的歷史擔子。你既然可以自己挑丈夫,可以開口向我求婚,可以在結婚前就和我在一起,不怕頭髮亂不亂,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怎麼就不可以放棄恨你爸和他的妻子呢?”
小鈺笑一笑,但眼睛裏盡是悲傷,一點歡喜都找不到,“要是你在夢裏,總是夢見死去的媽媽,你會忘記嗎?”
李思川心痛得抱緊她。小鈺眼裏的悲傷化成淚水,她抬頭用淚眼看着李思川說:“我想要忘記,我爲此不敢睡覺。你不是總問我怎麼老是不睡嗎?今天我告訴你,我不是不睡,我是一閉上眼睛就能睡着的。一睡着,就看見我媽媽,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朵喇叭花一樣的,被卷在了車子裏。”
關於李思川和鬱金那場盛大的晉江式的婚禮,後來在網絡上被瘋傳開來,李思川的朋友、現在的同事、從前的同學,甚至過去的街坊鄰居,凡是上網的人都從網絡上看到了。李思川還沒從晉江回到北京,他的婚禮已先他的腳步傳遍了他的朋友和熟人圈子。那些認識不認識李思川的人,看到如此盛大的婚禮,全都“哇啊”一聲,驚呆了。
李思川自己並不知道這一切,他和小鈺挑了個海島度蜜月。在臨行之前,他向公司老闆申請延長假期,要把婚假也一起休了。
他打電話過去,那人力資源部的大姐說:“小李,不用多說了,我們已經知道了,恭喜你了啊。哈哈哈哈。你回來再補個書面申請吧,我們完全支持你。婚假一個星期怕是不夠,兩個星期好了。沒問題沒問題。”
李思川全然摸不着頭腦,於是改給同事打電話,同事也是猛開他一頓玩笑,很是拿他涮了一番。李思川忍着那邊不停地笑,終於等那邊笑夠了,才問是怎麼回事。同事說,“咦,你不上網嗎?我們早從網上看到你和你的富家千金老婆了。李兄,將來有好處,罩着點兄弟我啊。不如把你太太的姐妹介紹給我吧,我看你太太的姐妹有好多,個個都沉魚落雁,沉銀落金的。李思川,看不出你小子有這等好手段,釣到了鬱氏的千金,這下是不是不用來上班了?”
李思川在電話裏笑罵了幾句,馬上用他的黑莓機上網,先瀏覽一下各大門戶網站,這幾天倒也沒發生甚麼重大事件,在搜索欄裏輸入他自己的名字,也沒有讓人喫驚的信息。他再輸入晉江、鬱氏集團、婚禮等關鍵詞,這下跳出好些網頁,他一條條打開來看,發現那些轉貼的網站都用了同一組照片,而那組照片,最早是本地的晉江在線上登載的。
照片是他和小鈺在婚禮現場給長輩敬酒時被人抓拍的。他本人照舊一身西裝風度翩翩,倒沒甚麼,關鍵是身邊的小鈺。她身穿一身金碧輝煌的刺繡裙褂,大紅的底子被金絲線繡的龍鳳圖案蓋得看不到紅色,只從金線的邊緣透出些紅色來,簡直亮瞎人眼。
服侍小鈺穿衣服的繡娘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一邊爲小鈺整理衣裙,一邊得意地說,這是裙褂裏最高級的刺繡衣裙,叫“褂皇”。金絲繡線是論克計算的,一天只能繡百十來克,不能快,快了活兒就不精緻了。繡這樣一身褂皇的料花了她大半年的時間。不過這件裙料是她早就繡好了,鬱總好幾年前吩咐她繡的,就等着甚麼時候做出來。三天前接到鬱總派人送來的尺寸,連夜趕工裁了,再由她親手做成裙褂。
她撫平褂子上兩條鳳尾垂絛,拎拎脖窩拉拉裙角,神情像是在嫁自己的女兒。
李思川早換好了衣服,看着成裝的小鈺,被她一身的富麗堂皇驚呆了。他喫驚的不是這一身見金不見紅的盤龍起鳳三維立體繡花衣裙,讓人瞠目的是小鈺的身上,從脖子到手腕,從胸口到腰間,密密麻麻,綰上了數不清的金鐲。而小鈺的臉上,找不到一點歡喜的神色。
他當時喫驚得合不上嘴,想起他早幾天開玩笑說“萬一遇上打劫的跑都跑不脫”,這說得多麼的有預見性!他這才理解小鈺面對他父親提出的,要按本地規矩辦一場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婚禮時的萬分勉強的心情——怪不得她寧可偷偷註冊登記也不願要這樣一場婚禮。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完全脫離開她的生長環境,飛得再高再遠,終究還是要納入家族的天空裏。不過,到底是甚麼原因讓小鈺不得不忍受這一切呢?她索性拋棄掉她的鬱氏千金的身份又能如何?
她母親一早看到了丈夫的薄情,在生前便考慮到了女兒的福利和未來,這才設立了信託基金、轉讓股份,並且留了後手,學惠安女人“不落夫家”的傳統,把女兒的戶口落在了孃家,讓丈夫對女兒成年後的生活幹涉減到最少。她盡她的全力保護女兒不受丈夫和繼任者的掌控,在她離世後的二十年裏,也確實保護了女兒不會因爲金錢的問題向誰屈服。但這畢竟是家族企業,她的股份和她丈夫的股份是牢牢地綁在一起的。小鈺不可能出售她的那一部分股份,拿了現金瀟灑離開從此逍遙過她的一生。她不忍拋下亡母的遺愛,勢必要和父親糾纏在一起,因此纔不得不受他的氣聽他的話按他的意志行事。
一直以來小鈺都在力圖突破她父親的藩籬。她到歐洲求學,開自己的工作室,訂婚又解除,掙扎來掙扎去,始終沒有出路,直到她遇到李思川。這是一個和她的生活圈子完全不相干的人,有才華、有人品、有氣節、有思想,是她能找到的最理想的能夠打碎她牢籠的利器,她毫不猶豫地挑選了他,只爲和他在一起時,由他製造的完全新鮮的天地。李思川對小鈺來說,是她這麼多年來最好的選擇。
小鈺不是鬱香和樂二,他們待在他們的小圈子就滿足了,小鈺想飛,可惜蝴蝶的翅膀飛不過海洋。李思川但願自己是大鵬金翅鳥,可以負起她的一生。
顯然李思川和小鈺的不情願沒有人在乎。
他們的婚禮幾乎被稱爲世紀婚禮,在那個圈子裏被奉爲經典。
後來晉江的女孩子們都想要那樣的婚禮。盛大、隆重、氣派,開創了一種形式,制定了一種模式,達到了一個高度,讓後來的人一心想要超過。幾年之後,晉江的新人們的婚車仍然是按照他們當時的路線行駛,從晉江出發,到市政廣場繞一圈,再到鬱金香大酒店,在那裏舉行婚宴。鬱金香大酒店在他們之後,成了新人們舉辦婚宴的首選場地,蜜月套房增到十套仍不敷使用,預訂排隊的已經排到了三年之後。小鈺作爲這個酒店的股東之一,年終分紅時的效益比在她結婚之前多了好幾倍。市政廣場一到吉日就擁堵不堪,兩分鐘的車程要走上半個小時,有時還不止。而新人並不覺得難受,他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讓全市的人見識他們的豪華婚車的陣容。
李思川在加州公路上和北京的CBD地區,也沒一次性見到過這麼多的名車。他不是名車狂人,好些車子他甚至叫不上牌子,那一天鬱金香大酒店的停車場,幾乎成了名牌汽車的車展。
鬱修善這一天志得意滿,比他自己結婚還要高興。他拉着李思川,把他介紹給他的老朋友、生意上的夥伴、本市的權貴,告訴人家他是美國著名大學畢業的建築師。鬱修善雖然是個生意人,倒也敬重讀書人。他對李思川說,小鈺她媽媽是個大學生,在當時可算了不起了呢,而他不過高中畢業,當兵出身,學歷也好知識也好,哪方面都比不上小鈺的媽媽,何況她還是當地有名的美人,還是銀行系統的金飯碗。可他就是敢追,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以爲他要碰一鼻子灰,誰知還真被他追到手了。
他多喝了幾杯,有些興奮了,對李思川說,“我喜歡有銳氣的年輕人,你有一股子我當年的勁頭,敢對丈人老頭耍橫。”他斜着眼睛看着坐在孃家席上的金焰,又說,“小鈺她舅舅,從來都看不起我。當時十分反對妹妹嫁給我,三十多年都沒給我看過好臉色。今天衝着小鈺和你,他算肯來了。”鬱修善罵了一通後,又得意地說,“我這個大舅子也了不起啊,是我們市市中的校長。小鈺就隨他們金家,會讀書,會讀書的孩子有出息,我喜歡。她妹妹不行,跟她媽一樣,只會逛街打扮。”
李思川看了一眼鬱香,她的打扮也不比小鈺那一身金紅要好看多少。她算是伴娘之一,和其他伴娘一樣,穿一身嬌俏的粉紫色的晚裝長裙。她的皮膚略黃,穿紫色不好看。
小鈺在婚禮這天的服裝,比不上她平時衣着的一成出色。也難怪她一直臉色難看——誰穿她這一身也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鈺坐在她外婆身邊,在聽她外婆說話。她管外婆叫阿嬤,叫得李思川以爲那是個八十歲的太婆,像他的奶奶那麼老,甚至更老,但見了之後,他發現阿嬤不到七十歲。只是打扮得老氣,面色也陰沉,看上去快跟他九十歲的奶奶差不多了。李思川因爲自己奶奶的原因,對阿嬤很尊敬,但阿嬤卻不太喜歡他,看他一眼,點了點頭,用本地話說了句,算是見過面了。小鈺也不替他翻譯,只管聽着,時不時嗯一聲。不知阿嬤和小鈺在說些甚麼,小鈺敷衍着,臉上一點新娘子的光彩都沒有,周身散發出乖僻的訊息,神色越發勉強。李思川擔心她會忍耐不到婚宴結束,隨時溜走。
鬱修善拉着李思川見完了該見的人,累了,坐在席座上,對他太太說:“終於把小鈺嫁出去了,今後我可以放心了。”
李思川聽了暗暗好笑。這話說的,好像他和小鈺能有今天他出過多少力似的。
鬱太太朝李思川點點頭,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李姐夫,是不是菜不合口味,我看你喫得不多。”
李思川在婚宴開始時初見鬱修善的太太,小小的驚訝了一下。在他想象中的鬱香的母親,是個和鬱香差不多的,多嘴、聒噪、膚淺的中年女人,待見了才發現錯了。鬱香沒有得到遺傳方面的優勢。鬱修善的繼夫人,是一個長相端莊、略顯富態、十分和氣的貴婦,氣質相貌高出鬱香好幾個層次。她穿珠粉色套裝,戴翡翠首飾,珠光寶氣,華貴雍容。
她管李思川叫“李姐夫”,態度不近不遠,既不十分見外,也不十分熱絡,很是得體。在這個婚宴上,各個年齡層的女賓們爭奇鬥豔,李思川看一看,年輕姑娘們固然青春靚麗,中年太太們也是貴氣逼人,但要講風度,還要算鬱修善的這位夫人爲首。
鬱修善才坐下沒多久,又被人請去碰杯,他身邊的位子空了出來,馬上有人坐下。李思川看一看,是樂二公子。他見了樂二,倒也很高興,畢竟這是他認識得不多的熟人之一。他打招呼說:“樂二公子,好久不見,謝謝來參加我的婚禮。鬱香在那邊和姐妹們唱歌,你要不要也去K一首?”
樂二搖頭說:“不了,我過來清靜一下。這一個宴會廳,也就你這一桌安靜,其他的都吵得要死,我腦子要炸開來了。”
李思川笑說:“酒喝多了吧。”
樂二點頭,打量他一眼,讚歎道:“你倒還好,酒量過人。”
李思川聳聳肩,“陳經理安排了人幫我擋酒,酒都讓人家喝了。現在已經換了兩位老兄了,身後那位是第三任。”他指一指站在他身後的一個勇士,笑着對人家說“謝謝”。那位仁兄含胸回禮,儀態甚好。
樂二揮揮手,示意那人退後,他附在李思川耳邊說:“李兄,你福氣好,娶到了鬱金。”
李思川覺得他喝得有點多,說話語無倫次,有失體面,就笑呵呵地說:“那是那是,能夠娶到鬱家大小姐,那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鬱香也不錯,以後我們就是連襟了,北方話叫擔兒挑。”
“哈哈,有意思,擔兒挑。”樂二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唸了兩遍,舌頭打結,怎麼也念不好。他放棄念準這個音,看着鬱金說:“你看鬱金,像不像這一羣女人中的公主?”
小鈺這時已經沒和阿嬤說話了,她被一羣與她同年紀的女人們圍住,披紅掛金的裝扮,讓她像一位古裝戲裏的皇后。光從她一身的含金量來看,確實高過旁人一等。李思川望着她發笑,小鈺在那邊也注意到他的凝視,越過衆人看向他,也衝他無奈地笑一笑。
周圍太吵,李思川提高聲音問:“都是些甚麼人?不會還是她的表姐妹們吧?她家親戚也太多了,發起紅包來,我太喫虧了。”
樂二笑得前仰後合,顯然認爲他這句話很可笑。“這話還真是鬱家女婿的口氣,才結婚,已經考慮到明年春節派紅包了。有鬱總在,你一點不用擔心這個,他會事先讓人送來一百個紅包,裏面已經包好了纔是。”
“真周到。”李思川只好這麼說。
樂二看着恍如神仙妃子般的小鈺,忽然說:“這是我第二次參加鬱金的婚禮了,她總是這麼美,每次我都只能遠遠地看着她。上次差一點我就可以站在她的身邊了,但她還是看不見我,也不和我商量,就通知我說要解除婚約,讓我難過了很久。”
李思川聽了一愣,這才重視起樂二來,問:“甚麼叫第二次?”
樂二定定地看着小鈺,不理會李思川的失色,“你不知道鬱金以前結過一次婚。”
“不,我不知道。”李思川心裏有不好的預感,“怎麼回事?”
“哦,其實不算甚麼。”樂二輕描淡寫地揮一揮手,“她和我堂哥在英國舉行過教堂婚禮,她那時候還小,才十九歲,我堂哥也才二十多歲,兩邊都瞞着家裏,連我都沒講。這件事不知道鬱總知不知道,反正後來也沒有下文。”
“你堂哥呢?”李思川覺得不可思議,怎麼結婚這樣的事,會沒人知道。
“死了。在海邊游泳,溺水而亡,”樂二說,“就在那次婚禮後不久就死了。”
“既然連你都沒講,你是怎麼知道的?”李思川問,正好看到安祖過來,又加一句,“安祖不是一直在倫敦陪小鈺讀書,他知道嗎?”
那是在千禧年的除夕,熱鬧得異常,人人都覺得明天的第一縷陽光與今日和往日的不一樣,照在身上有佛光之祥瑞,沾上了就會成仙。有人去了湯加,想拔個頭籌;有人去了麥加,虔心朝聖;有人去耶路撒冷,幾個神蹟都拜一拜,總有一個會顯靈;有人去巨石陣,據說那裏是真正一萬零五百年前建造的拜日場所,耶城在它面前都是晚輩;有人要去坐千禧之眼,與天最近;有人說哪裏都不去,就在家裏高臥,想夢見周公。
“夢見周公之禮嗎?”有人取笑,“付費頻道有真人演出,看那個也不錯,直接,省得費事做夢。萬一夢見世界末日,多不划算。”
“人固有一死,哈哈。夢見周公之禮和世界末日的幾率是均等的。”有人說。
“咦,我以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要是睡之前在牀上看着電腦裏的飯島愛,那做夢夢見世界末日的幾率可能要小得多。”另一人說。
“爲甚麼不可能是夢着飯島愛,轉眼就化身爲妖魔鬼怪,嚇得大叫一聲,從懸崖上跌落,直接掉進深淵裏,成爲熔岩的一部分?”一人說。
“還有可能飯島女士化爲天使,拯救沉淪的從讓君,從讓君正歡樂得一佛昇天二佛涅槃的時候,他越飛越高,飛到接近天堂的地方,翅膀被陽光烤化,然後悲慘地掉進了深淵。”另有一人拿今晚的主人從讓君取笑。
這位從讓君好脾氣地笑着,偷偷問他身邊的朋友,“他們說的飯島愛是誰?”
朋友當然是酒肉朋友——除了讓人出醜,就沒有別的用處的東西。
朋友大喊一聲,喝停了一屋子吵吵的人,恨不得拿個話筒喊:“諸位,從讓君剛纔問我,飯島愛是誰。”
一屋子男人驚歎萬分,一個個的頭整齊地從左擺到右,張大口,做出吐血三升的樣子,然後摔倒在沙發和靠墊上,橫屍一片。
一個酒肉朋友還不放過從讓君,爬起來裝模作樣嘔吐了兩聲,唱起歌來:“最近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
他一唱,死去的人又都活了過來,在他的有節奏的指揮下齊聲合唱:“最近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我夢見和飯島愛一起晚餐。夢中的餐廳燈光太昏暗,我遍尋不着那藍色的小藥丸。哦哦哦,那藍色的小藥丸。”
衆人嘴裏的從讓君聽完這首歌,仍然對飯島愛是誰摸不着頭腦,終於有個好心人說,是我們一衣帶水友好鄰邦的一位女優。從讓君這才恍然大悟。
狐朋狗友們越發起鬨,“從讓君,你該不會還是一名傳說中的該死的、見鬼的、百無一用的處男吧?”
從讓君被衆友調戲得面紅耳赤,大聲說:“你們才該死!你們才見鬼!你們才百無一用!你們才一無是處!”
衆人大笑,齊聲答曰:“對,我們一無是處,就你一個人是處。”從讓君這才知道說錯話了,用手指着他們,恨得牙癢癢。
一無是處的衆人笑得東倒西歪,又接着逼問他,“到底是不是處?”
從讓君漲紅了臉說:“當然不是!”
衆人看他這麼急赤白臉的,倒有點半信半疑了,這時有個好人出來打圓場,問他說:“我知道你肯定不是。”
從讓君忙點頭說:“還是你見識高妙。”
這個好人一本正經地說:“我想知道的是,你的處是被誰破的。”
衆人一聽,亂笑一通,從讓君抓起一個靠墊就朝他砸去,頓時屋子裏坐墊靠墊滿場飛。
這好人揮揮手讓大家安靜,說:“讓從讓君慢慢道來,我們洗耳恭聽。”
從讓君暗地舒一口氣,說:“說了你也不認識。總之,不是高年級的班花,就是低年級的嫩娃。不會是一衣帶水的女優或者付費頻道的豔星。”
前面那個救駕的好人點頭稱是,接口說道:“不是尊駕的左手,就是貴親的右手。”
他這句話問完,屋頂快要被掀翻了。從讓君氣得直翻白眼。
該好人又說了,“今天是從讓君的二十一歲生日,過了今夜,就是真正的成年人了。我們不如爲他做件好事,讓他在千禧之夜完成人生大事如何?”
這話一出,地板也要被跺穿了。
千禧之年的除夕夜,確實應該做點甚麼出格的事,不胡鬧一下,對不起這個千年一遇的良辰美景。
樂從讓被這羣損友們扛在肩上,送進了酒店的一個房間,裏面有一位身穿黑色皮馬甲黑色皮短褲的紅頭髮女子,描着誇張的黑眼圈,手上握着一隻軟鞭,嘴裏還嚼着口香糖。樂從讓見了腿直打戰,剛想跑,身後的房門已經被反鎖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用英文說:“小姐,我是被他們捉弄的,我沒有那個意思,你放下手裏的道具好嗎?”
那紅髮女子翻着白眼嚼着口香糖說:“蜜糖,不用怕,我是來讓你舒服的,不會弄痛你。”
樂從讓還是覺得膽戰心驚,他看了一眼酒店房間的窗戶,對紅髮女子說:“我給你錢,加倍,你放我走。你就在這裏睡一晚好了,外面冷,房間的費用我已經付過了。你可以休息到明天中午。”
那紅髮女子愣了一下,樂從讓手腳利落地打開窗,朝下看,這裏才二樓,憑他打籃球的身手,跳下去不會有問題。他把錢包裏的現金都取出來,放在牀角,說:“千禧年快樂,祝你好運。”紅髮女子笑了,放下軟鞭,走到他面前,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千禧年快樂。也祝你好運。”
樂從讓出於禮貌,回親了她一下,想想外套口袋裏還有一個禮品盒,是下午學校開迎新會時抽獎中的,他掏出來遞給紅髮女子,“新年禮物。”
紅髮女子大喜,沒想到會有新年禮物。她兩三下撕開包裝的彩紙,打開來,裏面是一條吉卜賽風格的項鍊。她拎着在脖子下比一比,問:“好看嗎?”
“再襯你不過了。”樂從讓說。這女子有一股天真的氣質,顯得她年紀不大。他擺擺手,“再見,吉卜賽女郎。新年快樂。”
他翻出窗戶,踩着結冰的屋檐,縱身跳到牆角的一堆積雪上,就勢打了個滾,毫髮無傷地落到了街上。他抬頭,看見二樓窗戶探出一頭紅髮。他朝上揮揮手,比了個“OK”的手勢,說:“拜。”
紅髮女子雙手放在嘴前,送給他一個飛吻,關上了窗。
樂從讓成功地從豔女手裏逃脫,一轉身,差點撞上一羣酒鬼——千禧年的晚上,即使冷得結冰,也讓人夜不歸宿。
樂從讓想想,還是回學校吧,再在街上游蕩下去,他要凍死了。
這一個夜晚的倫敦街頭,出租車生意好得要命。樂從讓走了大半夜才搶到一輛,讓司機送他回學校去。好在他剛纔在步行時,在ATM機上取了點現金,不然連車費都要付不出。
凌晨,天微曦,學校宿舍的鐵門還關着,他看看刺向天空的鐵柵欄尖,覺得憑他現在的身手,想毫髮無傷地翻越欄杆,實在有點困難。因此,他也就放棄了回宿舍的想法,又想這個時候甚麼地方還開着,並且有暖氣呢?他朝學校的小教堂走去。
教堂的門半開着,裏面有燭光。他從門縫裏擠進去,沒有推門,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他走到禱告壇前跪下,在胸前畫個十字,默唸了兩聲“阿門”,就算做過禱告了。他並不信教,來這裏不過是貪方便。他在一根柱子旁邊的座位裏躺下,打算小睡一會兒,等天亮了再回宿舍去。
他走了半夜,躺下才覺得真是累了,合上眼睛睡穩不久,便聽見有人說話。他以爲已經天亮,神父來了,待他睜眼看向祭壇,才發現不是神父,是一對年輕人在那裏交換誓言。他情不自禁地微笑。新年的第一天,兩個相愛的年輕人來私訂終身,多麼浪漫多麼溫暖人心。他不想妨礙那一對年輕人,於是屏住聲音,慢慢坐起來,藉着柱子的遮擋,暗中充當一名賓客。
教堂的聚音和回聲效果讓他偷聽清了那一對年輕人的對話。他聽了兩句,才發現那一對情人說的不是英語,而是他熟悉的鄉音。怎麼有這麼巧的事?來的人正好是他的同鄉呢?據他所知,這個學校裏和他一樣來自晉江的學生,只有他的堂哥樂從謙。
樂氏家族是晉江最早從事服裝製造業的那一批人,運動裝、運動鞋、休閒男裝、球拍球袋,大多數出口。樂氏家族的第二代,爲了繼承家族企業,學的是國際商貿和經濟學。樂從謙和樂從讓一前一後來到倫敦讀書,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只是樂從謙比樂從讓早來了兩年,那讓他像個大人,不願意再和新鮮人廝混。兩人同校不同系,平時來往並不多,樂從讓對這個堂哥的私生活也不瞭解。這時無巧不巧地一前一後來到學校小教堂,讓他在暗中見證了堂哥的婚禮。
樂從讓的眼光從堂哥身上轉向新娘,一見之下,他心裏暗暗“啊”了一聲。
原來新娘是鬱金,鬱氏的大小姐。他們晉江的企業家們的小圈子裏實力公認最強的鬱修善的女兒。
鬱金比他小兩歲,他來倫敦的時候,她還在家鄉上高中,交往並不頻繁,是以在這裏看到她,他才知道原來她也來了倫敦。不但來了,還和他堂哥相熟,不但相熟,還相愛。
他藉着燭光看鬱金。顯然她真的把這個私下的婚禮當作了她真正的婚禮。大冷的天,她穿了一件白色小禮服,紗裙只到小腿,露出纖細的腳踝。上身披了一件小小的斗篷。她有一頭長而捲曲的黑髮,盤在頭上,用一個小小的銀色冠飾綰住。她有着旁邊點亮着的蠟一樣的細膩的肌膚,黑眼睛裏有燭火在閃。她的笑臉,足以讓冰雪消融。銀色的冠飾反射着燭光,在她的頭頂形成光環,映着她雪白的臉和雪白的衣裳,就像天使一樣的美麗純潔。
樂從讓才從紅髮黑眼圈皮衣皮腿的蕩女手裏逃身,這時見到小仙子般的來自故鄉的女孩,頓時覺得天庭上有豎琴和梵婀鈴在唱響聖樂。他看着他們交換戒指、親吻對方,然後攜手離開。他一顆心又是歡喜又是惆悵。過了很久,他捂着他不停抽動的心,按着不讓它作痛。他那時才知道,早在他抬頭看過去的那一刻,鬱金已經佔據了他的心。
新年過完,他從教務處得知,他的堂哥樂從謙,新年過後去巴斯溫泉度假,銀行卡的記錄顯示他在布里斯托爾住了一夜,然後他們在埃文茅斯找到他的屍體——他溺死了在海里。
他在震驚、傷心之後,馬上想到鬱金怎麼樣了?
他在同鄉會裏打聽鬱金的消息,想知道她在哪間大學讀書。他們說她病了在醫院。他趕到醫院,看到陳安篪在她的病牀邊。
在短短兩個星期裏,鬱金的臉像小了一圈,那打動樂從讓的臉上的光彩、眼裏的亮星還有美麗的笑容,從她的身上消失了。她的眼睛大而空洞,神情哀傷。
“那個中國女孩斷了一根肋骨。”醫生說。
他出現得真不是時候,她的眼裏除了哀傷,看不見別的。
直到多年之後,他們各自回到家鄉,在父親們的撮合下談婚論嫁,他以爲這次可以站在她的身邊,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手上套上他的戒指。她爲了她的婚紗飛兩次意大利,卻不要他同行,那個時候,他已經預感到不妙了。果然不久就接到她的通知,婚禮取消。
不過,對此他一點都不奇怪。
那個千禧之夜的小婚禮,並沒有外人知道。她不說,他也不會說。她以爲沒人知道,只是把哀傷埋在心裏。而他,在她的第二次婚禮時,把這個祕密告訴了她選的新郎。
樂二扔下那句話就走了,擠到鬱香和她的姐妹中間去唱歌。他唱了一首在民間流行了很久的閩南語歌曲《愛拼纔會贏》。他主唱,女孩們爲他伴唱。他輕輕揮動雙手,指揮她們和聲,像事先經過彩排一樣。一曲唱完,贏得不少掌聲。他謝過那些姑娘們,留下鬱香,兩人再合作一首《故鄉的戀人》。
在座的親友與賓客都知道他和新娘以前訂過婚,不過看到他這樣大方,心裏都贊這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子。
李思川把樂二恨得牙癢,不爲別的,只是爲了他自己。顯然他太低估了樂二,原來這個人是個笑面虎。表面上裝得無害,說得又是冠冕堂皇,甚麼和鬱氏姐妹花從小相熟、甚麼和鬱香更合得來,都是虛晃一招。實際情況就是李思川對他的第一印象——他就是一個仰慕者。
看着他在一衆女孩裏面唱歌,李思川分析樂二告訴他這個驚天祕密的心理。完了他點點頭,對自己說:“李思川,你要是有一點把這事放在心上,或是放在臉上,你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人家故意要你新婚夜不愉快,你要是中了他的奸計,就是智商等於零的蠢蛋。就算小鈺在十九歲的時候和誰相戀過,那不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嗎?有甚麼奇怪的?樂二這廝存心攪局,是個陰險小人。他這一招,徹底暴露了他的小人之心,你李思川是君子之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以後有他的好看。”
面對佶屈聱牙的閩南歌,李思川是一個字也聽不懂,他拉住安祖問:“他們唱的是甚麼?”
安祖在他身邊的空位上坐下,笑說:“不過是‘我愛你但有苦衷,我們不得不分開,但你要相信我始終是愛你’這些內容,所有的情歌差不多都這樣。”
李思川哈哈笑,沒話找話地說:“爲甚麼我覺得鬱先生現在的妻子很面熟,就是想不起像誰了。像鬱香?像是像,可總有些說不清的感覺在裏面。”
安祖聽了一笑,聽樂二和鬱香唱完,趁大家拍手的熱烈勁頭蓋着他的聲音,說:“像小鈺的媽媽。”
李思川一愣,看了一眼已經跟過去和丈夫站在一起的鬱太太,再看一眼小鈺,再扭頭看一眼坐在大圓桌對面的小鈺的外婆,心下恍然,果然鬱太太有幾分神似小鈺和她的姥姥。
他對安祖附耳低語,“甚麼情況?現任鬱太太不會是小鈺的甚麼小姨吧?”
安祖斜他一眼,道:“我本來以爲李兄的眼光很好,看出了問題,原來要打個折扣啊。”
李思川笑罵:“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安祖說:“你看鬱太太的鼻子,鼻樑長,山根高,鼻尖窄,這是標準的墊過的鼻子。小鈺的鼻樑也直,但山根低多了,這纔是原裝的。你再比較一下鬱香的鼻子,就看出差距在哪裏了。”
“陳兄,說重點。”李思川催道,“就算鬱太太墊了鼻樑,也沒講清楚爲甚麼她會像小鈺。”
“李兄你真不瞭解女人的心思啊。”安祖哀嘆,“一個女人,既然對自己的鼻子下得了手,那腮幫子、上下眼皮、笑肌、嘴線也就下得了狠心了。女人們整容,都是朝她心裏的美人形象靠攏的。如果一個人,二十多年都以另一個人爲假想敵,那爲甚麼不能借此機會超過她?”
李思川聽了這話,回頭仔仔細細把安祖看了一下,讚道:“陳兄了不起,參透了人性。”
有了安祖的指點,他掉頭再看鬱太太,就看出那裏不對勁了。他此前只是覺得鬱太太氣質很好,有貴婦風範,那實在是面容上的熟悉認同感佔了很大的優勢。但在知道這一切都是人工的後,馬上就察覺出這裏面的微妙感來了。
鬱太太明顯很緊張鬱修善,時刻都分出一隻眼睛觀察着丈夫的神色,亦步亦趨。他笑她也笑,他點頭她也頷首,身體語言極力保持一致。她的整個身形都在向鬱修善靠攏,腰胸腹部等重要而脆弱的部位都向着鬱修善,連兩隻鞋子的足尖都指向她的丈夫。而鬱修善則大開大闔,腳尖呈八字形,微凸的肚子向前,身體重心向後。如果在兩個人身上畫一條直線,那鬱修善的直線是個丄形,很穩很直,在正中;而鬱太太的直線,則是偏向她丈夫,兩個人在一起,合起來是個斜體的A字。
而根據安祖話裏的意思,顯然現任鬱太太在這二十多年裏過得並不安心,她一心想要壓過前任一頭,以至在年老色衰之後,自認爲再沒有競爭力的時候,去做了恢復青春的手術。在選擇她自認爲是美麗的皮相零件時,無意識地選了假想敵的外貌特徵,並加以組合。
李思川先是覺得悲哀,跟着生出不寒而慄的恐懼感。鬱修善在面對枕邊人時,不知有沒有發覺這個人和前妻已經有了三分相似呢?李思川搓一搓手臂,像是要抹掉剛生出來的雞皮疙瘩。
他想起一事,又輕聲問道:“小鈺的父親想要個兒子繼承家業,現任鬱太太像是沒有能完成這個任務,這中間是不是有些故事?”
“嗯,”安祖沉吟一下,“聽說現任鬱太太流過好幾次產。也聽說曾經遍求名醫,就是不得結果。時也命也,一個人不可能把好處都佔全了。”
李思川想起小鈺在她母親的墳前說:“他們欠着我媽一條命呢,有我媽在天上看着他們,怎麼能讓他們如願?”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如果現任鬱太太也相信有這樣的怨氣盤旋在她的身邊,那她的生活可想而知有多不愉快。
“這樣的話,那鬱先生一心盼望的事,不知有沒有完美地解決掉?”李思川索性問到底。安祖是一個很好的八卦門的高手,李思川從他這裏得到不少鬱家的消息,比從小鈺那兒知道的多多了。如果說小鈺是屬蚌殼的,那安祖就是屬噴壺的。也許正是安祖的性取向,讓他具有了某種女性的特質。李思川想,明顯是噴壺型的人好相處啊,蚌殼型的人傷腦筋。
安祖哈哈大笑,狀似無意地說:“你身後九點鐘方向,有個美女。”
李思川回頭,九點鐘方向確實有個美女,那是他的蚌殼精新娘。蚌殼精新娘坐在一張酒桌旁休息,一手舉着一杯酒,一手撐着頭,手肘擱在桌子上,臉上寫着“無聊”和“疲憊”兩個詞。她舉起酒杯遞在嘴邊,掩飾着打了個哈欠。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比她略大三五歲的女人,穿一件桃色的晚裝裙子,體態稍有些豐腴。那件桃色的裙子裹着她的身體,讓人聯想起一隻成熟的水蜜桃。
“美女有個兒子?”李思川問。
“嗯哼。”安祖哼了一聲,算回答。
“幾歲了?”李思川好奇。
“七歲。”安祖說。
“我老婆知不知道?”李思川有些驚訝,七歲的孩子,不可能瞞得住吧。
“知道。”安祖橫他一眼,“全晉江都知道。你這個設想,完全不可能。”
“知道還坐一條凳子?”李思川幾乎要拍案而起了。沒想到小鈺還有這麼好的忍耐和涵養功夫,虧他還一直以爲小鈺這個人小氣。
“敵人的敵人有可能是朋友。”安祖輕描淡寫地說。
“這朋友做來有甚麼用?添堵嗎?”李思川不屑,“還好沒請鬱小公子來做小鈺的花童,不然真是讓全市人民看戲了。”
安祖哈哈大笑,“李兄說話太有意思了。不會的,鬱總沒那麼好心請全市人民看大戲。”
李思川明白了,“既然兒子是必需的,弟弟是不可抗拒的,只要不是現任鬱太太生的,那是誰生的就沒甚麼關係了,是吧?”
安祖又笑,這回是笑他的迂腐。
“你的諷刺,我聽得出來。”他嘆息說:“這次小鈺接受得比較好,也許是長大了,可以自我開解了。”
“其實她放不開的是她母親的死,而不是父親的不忠吧?”李思川推測。那天第一次見鬱修善,後來鬱香上門來看她,她允許鬱香上來,並讓她留下,可見對這個半妹雖然不熱絡,倒也不排斥,至少沒有做徹底的敵人,不時還有往來。看來小鈺確實有涵養,是李思川把她看窄了。
“有道理。”安祖同意他的分析。
小鈺一直對死亡有畏懼,她母親的死,還有他剛聽說的樂二堂哥的死,那些都在她夢裏糾纏過吧。他想問一下安祖有關樂二堂哥的事,纔要開口,卻見安祖已經離開,跟着坐過來的是陳少康。
李思川馬上笑顏相向。陳少康把他們的婚禮安排得周到細緻,比他自己能夠做到的好一百倍,他感激不已。李思川取過一個乾淨的杯子,給兩人倒上酒,端起來敬陳少康說:“謝謝陳經理費心安排這一切。”
陳少康擺擺手說:“我分內的事,不用說謝。我倒是要謝謝你,和安篪做朋友。”
李思川腦子飛快地轉了360度,震盪之後裝作平靜地說:“我和安祖很說得來,小鈺也喜歡這個哥哥。”
陳少康嘆一口氣,說:“他一看到我過來,抬腳就走。他現在根本不和我說話,有機會你告訴他,請他原諒我。”
李思川雖然不明白他們父子間的恩怨,但想也想得到是爲了安祖的私生活,他含笑答應說好的,藉機說:“我看小鈺有點撐不下去了,臉色好難看。我想帶她回去休息,你看能不能免了鬧洞房這個環節?我也有點扛不住了。”
陳少康說:“我已經安排了別的餘興節目,不會讓他們打擾你們休息的。再過五分鐘開始抽獎,我讓人帶你們悄悄離開。”
李思川連聲道謝。陳少康起身離開,李思川也離席,走到小鈺那裏,和她挨着坐下,問:“累嗎?”
那位桃子女士識相地站起,把位置讓給他,客套地說:“李先生請坐吧,今天客人多,你們一定累了。”
李思川怕她一說起來就沒完,馬上接口說:“是啊,真累了,謝謝你,再見。”
他都說了再見了,桃子女士不好再留,又對小鈺說了兩句本地話,才萬分捨不得地離開。
她一走開,大廳裏燈就暗了,跟着幾百個藍光小射燈亮起,照在臺上,臺上出來一隊歌舞女郎跳大腿舞,把賓客的眼光都吸引過去了。李思川摟着小鈺的腰站起,悄悄說:“該我們撤了。”
這時有一個穿西裝套裙公關經理模樣的中年女士走近他們,輕聲說:“陳經理讓我帶你們從邊門走。”
李思川握緊小鈺的手,對中年女士笑說:“請帶路。”轉頭又和小鈺咬耳朵說:“跟偷情一樣的刺激。”
小鈺“撲哧”一笑,手在他手裏緊了一下,那是在警告他,別亂說話。
關於蜜月的地點,陳少康曾提議去福州閩清的七疊泉溫泉度假村。那是鬱氏集團新開發的地產項目,溫泉會所剛造好,還沒正式對外營業,客人少,房間設施一切都是嶄新的,非常適合新婚蜜月。工作人員還在培訓期,集團老闆的千金過去度假,順便還視察了工作。
陳少康在婚禮前這個建議交給小鈺,被小鈺一口回絕了。他又問李思川。李思川自然懂她的意思,那是一點不想和家人有聯繫,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便道了謝,並婉拒說他們一早已經訂好了去塞班島。
估計是陳少康回頭就彙報給了鬱修善,臨走那天,他們一上酒店準備的車子,就看見鬱修善坐在後座。李思川見機得快,一把把小鈺推到前座,自己和岳父大人並排坐了。他一件手提行李往身邊一放,小鈺早在副駕駛座上落座了。
李思川熱情萬分地叫了聲爸爸,鬱修善一臉的不高興,興師問罪地說:“是不是我不來,你們連再見都不說了?我姓鬱的家,就不值得你們踏進去一步?”
李思川自告奮勇接過罵來,笑嘻嘻地說:“我們怕誤了飛機,這麼早,也不知道你老人家起來了沒有。昨晚把小鈺累得夠嗆,敬酒的人太多,回去吐了兩回,一晚上沒睡好。她一折騰,我只能也不睡覺了,得侍候她喝水吃藥吧。小鈺那脾氣,您老人家肯定比我清楚,我就跟個貼身丫鬟似的。她要是林黛玉,我肯定是紫鵑;她要是杜麗娘,我就是春香;她要是崔鶯鶯,我就只能扮紅娘。你老人家也只能唱‘拷紅’,唱不了《得意緣》。小鈺,其實我覺得我們這情況,跟《得意緣》有點像。你知道《得意緣》是講甚麼的嗎?”
小鈺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搖搖頭,不說話。
“下次帶你去老舍茶館看,好玩得很,比你請我看德雲社有意思多了。我就沒想到你這個南方人還會是一根‘鋼絲’。”
他們這麼一來一去的聊天,完全沒把鬱修善的不滿意放在心上,而鬱修善臉上開始時顯露出來的冷峻,在聽了他們的聊天后,倒放開了。
李思川鑑貌辨色,於是開始講《得意緣》的故事,才交代了小生叫盧昆傑,花旦叫狄雲鸞,故事還沒講兩句,就被鬱修善打斷了,“聽說你在找工作?”
李思川一怔,把一句“針線笸籮剪子尺,粉線口袋錘板石,還有洗衣裳的棒槌”給硬生生攔下了半截,一個包袱沒抖出,把他給鬱悶壞了。他當下就不高興了,口氣有點衝,問:“不,您沒聽說,這事兒連小鈺都不知道,您是打哪兒聽說的?”
鬱修善這二十多年,除了省裏的高官,誰敢給他看臉色,當下就拉下了臉,狠狠地哼了一聲。李思川並不在乎他怎麼想,他在意的是小鈺的反應。他從後視鏡裏看小鈺,小鈺偏偏把臉轉向看路邊的風景,不接他的話茬兒。
車子裏氣氛沉悶,李思川索性敲起了鑼鼓點,小聲唱道:“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
沒等他在滾油上煎熬多久,鬱修善先下了矮樁,他放平聲音說:“我手下人查到你在人才網上更新了求職信息。我想問你,反正要換工作,何不到我鬱氏來工作?我這裏也有建築公司,你來當個總經理,意下如何?”
李思川打個哈哈說:“爸爸不知道,我後來又更新了,網頁可能有滯後,沒顯示出來。要麼就是更新的時候當機了,沒更新上,您得到的消息已經過期了。我後來又改主意了,不換公司,回學校去再讀兩年書。反正小鈺也不需要我養,也不介意養我,我就在家喫喫軟飯好了。”
這話聽得鬱修善怒目而視,李思川還意猶未盡,扒着前座對小鈺說:“李安就在家煮了六年飯,後來一朝出山,拍了個《臥虎藏龍》,還得了兩個奧斯卡獎。據說那六年他就煮飯、洗衣服、帶孩子了。據說有一次想學電腦找工作,他太太知道了罵他說,‘學電腦的人那麼多,又不差你李安一個!’”
小鈺沒有說話。李思川失望地說:“我以爲你聽了會說‘做生意的人那麼多,也不差你李思川一個,我還等着你的普利茲克獎呢’。”
“普利茲克獎,那是甚麼?”小鈺終於說話了。這是她自從在車上看到鬱修善後,說的第一句話。
李思川笑了,小鈺的問題,明顯是問給鬱修善聽的,她想告訴父親的意思非常明顯,她的丈夫是個和他們都不一樣的人。李思川當然明白,飛快地回答說:“建築界的諾貝爾獎,你是答應了是嗎?”
“做生意的人那麼多,也不差你李思川一個。”小鈺沉聲慢吞吞地說:“中國的生意人車載斗量,普利茲克獎還沒人得過呢。”
李思川聽了欠身伸腰,越過前座的靠背,在小鈺的臉上親了一下,贊說:“好老婆。”他坐好後對鬱修善說:“小鈺同意了。”
鬱修善氣得臉都青了,李思川還火上澆油地說:“這下好了,等將來小鈺生閨女的時候,我就可以在家帶我姑娘了。小鈺自己夜裏都休息不好,怎麼能讓她帶孩子?”他伸長脖子對小鈺說,“說好了,要生女兒的哦。生兒子不計分,生女兒纔算數。”
他一個人在這裏兒子女兒的說車軲轆話,小鈺和鬱修善都不理他,他無聊地又把“針線笸籮剪子尺,粉線口袋錘板石”唸了兩遍,又一個人傻樂說:“結婚就得唱《得意緣》,多好的意頭啊,跟過年的時候唱《龍鳳呈祥》一樣的吉慶。”
一直到了晉江機場,鬱修善就沒再說過話。司機下車,替他們取了行李,李思川下車,彎腰衝裏對鬱修善說:“再見了爸,我會照顧好小鈺的。”鬱修善坐在裏面目不斜視,根本不理睬他,小鈺拖拖拉拉地下了車,朝着車窗微微彎下腰算是行個禮,說:“謝謝爸爸,這麼遠送我們到機場。”
鬱修善仍然不說話,一伸手,把車門拉過去關上,司機朝他們點點頭算道別,上了車就絕塵而去了。
李思川望着車子感嘆地說:“沒錯,這一出《得意緣》唱得好,可不就是‘惡餞、下山’嗎,再應景沒有了。小鈺,回頭到了北京,我一定要帶你去看這齣戲,你看了就知道妙在哪裏了。”
小鈺用眼瞅着他,李思川只管笑,得意揚揚地自誇說:“我有才吧?我雖然十八般武藝樣樣稀鬆,就是打不贏蕭恩的那種角色,比那盧昆傑還不如。但我佔天時啊,我用母語舌戰岳父,比你爸要把閩南語換成普通話來罵我方便何止一百倍?這下你爸氣得夠嗆,他回頭想想要氣得吐血。昨天才花大價錢替我們辦了婚宴,今天就被氣得轉身就走。所以啊,養女兒沒意思,還得養兒子啊。”
說到兒子女兒,小鈺的臉上又有點多雲轉陰的樣子。李思川見狀,馬上逗她說:“來,妞兒給爺笑一個?”
這下小鈺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嗔說:“你怎麼就這麼貧呢?”
“誰讓咱是北京人呢?天生的貧民。”李思川傲氣地說。
這一場風波以小鈺的轉嗔爲喜就此揭過。兩人在塞班島住了三天,第四天安祖也來了,還帶了他的一個同伴。李思川和小鈺正待得有點無聊,這下多了兩個人,正好尋歡作樂。安祖的同伴是一個棕色頭髮的美國人,長得好像安祖的兄弟。這個兄弟不是指相貌上的相似,而是舉手投足間的默契。李思川和他用英語一交談,馬上傾蓋如故,說起舊金山的種種,安德魯表示他沒去過西海岸,一直在紐約。
四個人的玩法就比兩個人多多了,他們租了船去海釣,放下餌料卻不管,安祖搬出一個小皮箱,李思川還沒問是甚麼,就見安祖往桌子上一倒,竟是一副麻將。而安德魯那個洋鬼子,理起牌來手勢熟得像個老千。好在李思川在讀大學的時候也是把牌面的花紋摸平了的人,四個人在海上消磨了一天,最後都坐累了。小鈺又去釣了兩條小貓魚,安德魯躍下船去摸海膽,李思川和安祖在駕駛室裏喝冰啤酒。
看着在船頭守着釣竿的小鈺,李思川突然問:“樂從謙是個甚麼樣的人?”
安祖看他一眼,“你聽誰說的?”
“樂二。”
“跳樑小醜。”安祖說。
“是的,他確實是個小丑。”李思川說:“聽說樂從謙死在海里?新年裏海水溫度那麼低,他怎麼會去埃文河游泳?他先到的巴斯,放着巴斯的溫泉不泡,跑到普利茅斯泡冰冷的海水?有病是吧?小鈺連七疊泉的溫泉都不肯去,是不是有這裏頭的原因?”
“你想得可真夠多的。”安祖語氣裏帶了點諷刺。
李思川當然聽出來了,他並不在意,他有他關心的問題,“小鈺當時在巴斯嗎?”
“不在,新年她和我在一起。”安祖說:“我也不知道爲甚麼樂二要對你講這個。”
安祖抓了一瓶冰啤酒,上去走到小鈺的身邊,打開蓋子遞給她。小鈺接過來喝一大口,不知安祖說了甚麼,她展顏一笑,臉上閃着動人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