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金女郎
李思川結婚之前,是風流過幾年的。
畢竟人不風流枉少年,更何況是他這樣精力豐沛、愛好廣泛的人。
就像他茂密的鬚髮一樣,李思川的荷爾蒙同樣分泌旺盛。在他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這十年間,夏天他一天需要洗兩次澡,不然那味道他自己都要嫌惡,更不要說他的女朋友了。
他洗澡很勤勉,這在他的男同學中間是出了名的。在熬夜做模型的時候,大家連續二三十個小時不睡覺,別的同學抽菸、喝咖啡、罵人、摔東西,他抓條毛巾就去水房沖涼。連帶洗頭抹肥皂,擦乾水再穿回衣服,五分鐘就解決了。
做畢業設計的時候,李思川的女朋友是一個年齡比他大三歲的教授助理。那時他窮盡腦汁寫論文,人像八戒,屋像豬圈。女友看得心煩意亂,她聞這一屋子的汗味,建議他們去洗澡——去的是學校的澡堂,她去女澡堂,他去男澡堂。
李思川知道女人洗澡慢,他慢悠悠地洗了身體,又洗頭,打過兩遍肥皂,衝了三遍水,順帶把他的設計理念從頭推到後面,再從後面倒推回前面,花了整整四十分鐘,然後才慢吞吞抹乾水,穿回衣服,出去在澡堂門口等女友。
這一等,他又把論文推了兩遍,直等了一個小時,女友才帶着洗浴過後嫣紅的面色出來,對他說:“我知道你們男人洗澡快,我已經加快了速度了。你沒怎麼等吧?”
女友渾身散發着檀香味,香得李思川沒了脾氣,嘴上雖然說了沒等多久,心裏卻把“他媽的”這三個字罵了幾百遍的。然後在心裏發誓,“誰再讓我等半個小時,馬上就掰!不管那女的有多麼漂亮!”
大學裏李思川沒缺過女友,到了國外讀碩士,還有金髮美女投懷送抱。他自認頗有女人緣,是個情種,甚麼新鮮事情都勇於嘗試,只是誰都沒有真正打動過他。
後來畢了業,他在巴爾的摩的一間事務所找到了工作,不到一年又被派回國內,生活就此上了軌道。這一安定下來,父母便催促他交女朋友。這時的李思川已經收拾起了少年輕狂的放縱,老老實實扮演一個海歸精英的角色——穿得體的衣服,說經過思考的話,並且按揭買了一套房子。
他一本正經地踏上他從前鄙夷的平凡人生,把那些被舊金山洗禮過的前衛思想,全都放在了網絡ID後面的博客裏,以紀念他揮霍過的青春。
在和小鈺結婚前,李思川又結識過幾個女孩。這些女孩年齡都不小了,喫過幾頓飯後,對他滿意的,話裏話外暗示結婚。對他不滿意的,一聲“再見”,又去見別的精英了。不過李思川並不急,他是那種認爲男人四十歲結婚都不嫌晚的人。
當然,這關鍵是不結婚,卻又有女朋友。
只是李思川忘了國內國外情況有別。國內的女人,只要到了女朋友這一步,都是朝着結婚的康莊大道去的,而他不想和這其中的任何一個結婚,他到底還沒有壞得徹底。既然大家目標不同,走不到一起,就不要耽誤人家。
李思川保持着單身貴族的頭銜又風花雪月了兩年,直到在三十歲前,他遇上了小鈺。
見到小鈺,那以前發生的事,就是歷史了。
那以後,李思川修身養性,克己復禮。他無視所有人的反對,幾乎要和父母反目,一定要和小鈺結合。
他不怕人家說他看中的是小鈺的財。他心裏明白,他要的是她這個人。
從十八歲到三十歲,李思川荒唐了十來年,見識過各種女人,只是爲了遇見她。
那些女人在他的生命進程中,都只扮演同一個角色。在京劇是龍套、在小說是配角、在電影是路人、在建築是灰漿、在繪畫是底色。那些女人都是周星馳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裏的陪襯,等音樂響起,他就等着秋香的一回眸一微笑。瀟灑不羈如周星馳的唐寅,也有被雷擊中的感覺。而他,從那以後就死皮賴臉地要做她的小羊。
結婚前,李思川的父母見過小鈺一次,不是上門拜見,是在一家飯店喫飯時,偶然遇上的。李思川當時也愣了一下,接着強作鎮定,給兩邊做了介紹。
小鈺只是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問候了李先生李太太好,一點沒有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喫飯聊天兼搞好關係的意思。
這一頓飯李思川喫得很泰然。這樣的意外都能發生,那還有甚麼可擔心的?小鈺他是不想放棄的,父母就算不喜歡她,不滿意這樣的女孩子做兒媳,大不了以後不帶小鈺上門娛親,不惹他們生氣就是了。
是以他用姜太公的架勢穩坐釣魚臺,陪小鈺好好地吃了一頓飯,一點沒提剛纔的不愉快。這頓飯吃了有兩個小時,等他們離開時,他父母已經不在了。
小鈺也絕口不提剛纔的事,沒有更冷淡,也沒有更熱絡。好像剛纔見的不過是點頭之交的普通人,普通到她連好奇心都不會有。
李思川把小鈺送到她要去的地方,纔回去繼續上班。臨下班時就接到父母的連環奪命呼,讓他立刻回家,接受二老的問話。他知道遲早要過這一關,立刻打好精神回家。
李思川先去超市轉了一圈,扛了兩桶油、兩袋米、兩箱牛奶、兩箱水果,嬉皮笑臉地堆滿了客廳地板,體貼地對母親大人說,“我知道這些東西重,我給你們送來,省得你們去超市搬了。”
他的父母一臉鄭重,對這些重物視而不見,只是問今天這個女孩是不是他的女朋友,還是結婚的對象?如果只是女朋友,他們不多說一句,他要再玩兩年才結婚,他們也沒意見。
此前他們一直勸他早點結婚,搬出年邁的奶奶,甚至連未來妻子的戶口、將來孩子讀書都考慮到了,心急不是一點兩點。可他們今天卻說,“你再玩兩年好了,我們不急。”
可見對這個女孩真的不滿意。
李思川隨口敷衍了幾句,陪他們看了會兒電視劇就離開了。當時他還不敢打包票說這個女孩我一定要娶。不是怕父母反對,而是沒把握小鈺會嫁他。既然未來是未知的,他又何必惹父母煩心。
離開父母的家,他沒有回他的家,而是一打上車就給小鈺打電話。
小鈺接了,問他:“這麼晚了還不休息?你這是在哪兒呢?”
李思川說:“在去你那裏的路上。”
小鈺在電話裏輕輕笑了一聲,說:“那你過來吧。”
那個時候李思川還不知道小鈺是晚上不睡覺的人,他以爲她邀請他上她的香閨,會有一夜暢美。到了那裏他才明白,是他把她想得太簡單了。她屋子裏人聲鼎沸,酒氣煙霧迷得人睜不開眼。一屋子的人或站或坐或躺,三五成團,沒一個清醒的。
離他們打電話的時候也不過才一個小時,那時候小鈺還清醒着,說話有條有理,不過這一會工夫,屋子成了這個樣子不說,她居然當着一屋子的客人自顧自地睡了!就在沙發上,她被幾件大衣蓋着,睡得正香,只露出一隻手來。那隻手纖細白膩,腕上戴着一寸寬的扁金鐲子。這鐲子寬,當中鏤空,鑲了幾粒翡翠。所謂金碧輝煌,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他看見這鐲子,就知道小鈺在這裏。下午他們在一起時,她還戴着這隻赤金翡翠鐲。
他鬆了一口氣,撥開她身上各式各樣的衣服,下面就露出她的臉來。她一張臉睡得紅撲撲的,像嬰兒般無瑕。她就有這個本事,明明置身在最荒唐的環境裏,可看起來卻永遠像仙女般純淨。她彷彿只是誤闖了人家的聚會,走錯了路,來這裏歇一歇腳,喝口水,然後就會繼續去找她的去處。
也許是受周圍氣氛的影響,他一時失智,在她躺着的沙發前席地坐下,俯身就去吻她的臉。她的臉滾燙,灼燒得他哆嗦起來。他滑下一點,落在她的脣上。
她脣間發出“嚶”的一聲,醒了。她眨眨眼睛,密密的睫毛刷在他的臉上,刷得他心癢。她迷糊的眼神聚了聚焦,看清是他,連連笑語:“我是霍小鈺,你可是姓李?”
李思川當時就想,滾他孃的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如果可以和小鈺這樣子沉醉下去,誰要醒來?
李思川和霍小鈺相識,是在另一個酒會,另一個酒吧裏。
一個朋友生日,借另一個朋友的酒吧,廣宴羣友。朋友又帶了各自的朋友來,本來是二三十人的小聚會,後來人數過百。人一多,就又亂又吵。到後來甚麼酒都混着喝,味道變得很奇怪。李思川對酒有那麼點窮講究,不想喝這些亂七八糟的。正好酒保內急要離開一下,他就到吧檯裏去替自己調了一杯。
有一個女子坐過來,手撐着頭,看着他調了一杯皇家基爾,然後點頭說:“手勢不錯,新來的?”
被美女搭訕,對李思川來說已經很常見了。他點頭應是,問:“小姐要甚麼?”
這女子穿一件深紫色薄綢裙,胸前打無數細褶,然後由一根細細的肩帶串起吊掛在肩頭,露出大片肌膚。她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由一枚枚硬幣大小的金幣穿成的項鍊,留着漆黑的壓住眉毛的童花頭,發簾下是一雙描了長長藍色眼線的黑色眼睛——埃及豔后般的打扮。
不過李思川覺得她好看之極,黃澄澄的金子第一次不俗氣了。
埃及豔后看了看他的酒,問:“你覺得我喝甚麼好?”
李思川會調的酒其實不多,但這時候必然要裝得很精通的樣子。於是就用隨意的口氣說:“那就含羞草吧。”
“好。”埃及豔后說,“我喜歡。”
李思川在酒瓶堆裏找到香檳和柳橙汁,爲她調了一杯含羞草。
埃及豔后喝一口,說:“上佳。”然後她抿嘴一笑,露出嘴角下兩粒小小的米窩。
李思川看着她的笑容,只覺得嘴巴發乾。他問:“小姐貴姓?”
埃及豔后誇張地眨了眨眼睛,說:“克麗奧佩特拉。”
李思川大笑,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杯子,說:“愷撒萬歲。”
埃及豔后也笑了,這次笑得很開心,胸前的金幣晃了幾下,一下一下地蕩在李思川的心上。埃及豔后喝完了杯子裏的酒,起身要走,李思川急了,問:“我能問你的電話號碼嗎?”
她回眸,笑:“你是誰?安東尼嗎?”
他不是安東尼,配不上克麗奧佩特拉,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開。可是命運女神偏偏這一夜要眷顧他,她才走出兩步,她的同伴找過來,叫她的名字,“小玉,小玉。”
原來她叫小玉。多好聽的名字。
轉眼小玉和同伴跳起舞來。那同伴穿緊身花襯衫,留捲髮,在頸後束起。是個男人,但姿勢比小玉還妖嬈。
小玉紫衣黑髮,金子的光芒照亮她的臉,畫了藍色眼線的眼睛像貓一樣熠熠生光——她端莊得就像是一個女王。
李思川情不自禁地離開吧檯,走到舞池裏,輕輕拍了一下那個妖嬈男子,示意交換舞伴。那男子看小玉沒有反對的意思,大大方方把懷裏的美女交給他。他接過小玉,跳着慢舞,臉貼着她耳邊問:“小玉?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
小鈺的笑容在臉上蔓延開來,笑意直傳進眼睛裏。
她答說:“我是霍小鈺,金玉的鈺。你是李益公子?”
“雖不是益州李公子,也差不離。我叫李思川。”李思川第一次對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感激到十二萬分。
“益者川也。確實差不離。”霍小鈺的眼睛在頭頂燈球的轉動中閃了一閃。她和他慢慢移動着,隨着音樂搖擺。一曲完了,他沒有放開她,等第二支曲子再起,他繼續摟着她慢舞。霍小鈺安靜地和他跳完這曲,音樂停下時,她說一串數字,然後笑道:“我的電話。”
李思川是建築系高才生,對數字十分敏感。他飛快地把這一串十一位數字在心裏背兩遍,記下來。然後看着她和同伴離開,身體的一部分像是脫離開他的身體,隨她離開了。他知道失落的那一部分,它的名字叫作“心”。
第二天他打電話給小鈺,電話先是關機,後來是不在服務區。他一天打了無數個電話,幾乎以爲她告訴他的是一個假的號碼,也懷疑過他的記憶力,三天後在他垂頭喪氣的時候,電話居然通了。李思川幾乎不敢相信,他忙說:“霍小鈺?我是李思川。你還記得我嗎?”
“我記得,李益公子嘛。”小鈺先是輕笑了下,然後用十分抱歉的口氣說:“對不起,我這三天都不在上海。”
李思川哪裏還顧得上埋怨她,只慶幸她還會接他的電話。他清一清嗓子,說:“不要緊,我就是問候一聲。”又用閒散的聊天的口氣假裝隨意地問:“你去哪裏玩了?”
小鈺的電話裏有雜聲,顯然是在公共場所。她說:“香港。”
“你用的那邊的號碼和手機吧?”李思川沒話找話說。
“嗯,飛機一落地我就開機了。”他的號碼肯定像洪水一樣瀉滿她的手機。
李思川愣了一下,馬上醒悟過來。“你現在是在浦東機場?”
“是。”
“你在哪裏?我過來找你,我現在也在機場,三樓。”李思川急了,挽起隨身的行李就離開咖啡座。
“你……好啊,我馬上到出口了。”
“你在那裏不要離開,我馬上就到。”
李思川真真像那句“三步並作兩步走,兩步並作一步行”那樣,飛快地趕到出口,在拖着行李箱急匆匆離開的人羣中,一眼就看見小鈺。她正在和一個人說話,身穿黑色長窄裙,外罩淡粉色的小皮夾克,剪了貼着耳根的短髮。
他此前只在酒吧的旋轉燈下見過小鈺一次,那時的她還是濃妝異服,有極大的僞裝性,但他不知道爲甚麼,一見這個短髮皮衣的女子,他就知道她是霍小鈺了。他有這樣的直覺——只有她有這樣窄的肩,這樣窈窕的腰,這樣曼妙的身姿。
和她同行的那個年輕男子是那天在酒吧陪她跳舞的人。他的長卷髮束成馬尾垂在腦後,穿黑色緊身衣,外罩菸灰色羊絨開衫。不羈和儒雅這兩種調子,被他用這兩種材質同時表現出來。以他在舊金山多年的見識和親歷,馬上看出長髮男子是個同志。
長髮男子和小鈺態度親密,說了兩句話,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拖了行李箱走了。小鈺拎了一個小手提袋站在那裏等着,頗爲悠閒,一點不像坐了兩個鐘頭飛機的人。
李思川放慢腳步,慢慢向她走近,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他要把她的身影刻在腦子裏。隔着人羣,她也感覺到了。她轉身,看向他,定住了。
跟着,她掠了一下頭髮。
李思川的心悸動了一下。
女人整理妝容,是有原因的。她們只在她們在意的人面前注重自己的外表。前一秒她還很隨意地和同伴告別,放鬆身體,採取一個等候的姿勢。後一秒她就專注起自己的外表來,下意識地要給對方一個好印象。這說明她也是緊張他的。
那就好,他就怕這一切都是他一個人在用心用情,而對方根本不在意。這三天的等候,對他來說是一種巨大的煎熬。
他知道他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個人,他怕錯過了她。
李思川走到她的面前,停了一下,眼睛貪婪地把她看個夠。這三天對他來說,像一個世紀那麼長,電話撥過去的空音,每一次都是一分失落。
“小鈺,我是李思川。”他說完,等她點頭笑笑,才接着問道:“你累嗎?”
“還好,我在飛機上睡了一覺,”她笑,“你這是去哪裏?”
“我回北京。你有多少時間?”他問。
“三個小時夠嗎?”
“多一點更好。那跟我走吧。”
“好。”
她沒有問跟他去哪裏,只是答好。李思川拉着她的手,先去把機票改簽到四個小時後,把行李也託運了,然後空着手帶她離開機場,上了磁懸浮列車,7分鐘後就到了龍陽路站。
他帶她出站,上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世紀公園。”
她一聽,“撲哧”一聲,笑了。
他回看她一眼,一臉無辜地說:“你有更好的建議嗎?”
“沒有,你的提議很好,很有創意。”小鈺一臉正經地回答道。
車子轉眼就到了世紀公園,李思川牽着霍小鈺的手在銀杏樹林裏散步。
時值深秋,銀杏樹黃了,一樹的金葉在黃昏的夕陽裏閃爍着金光。風吹過,瑟瑟地響。有早凋的葉子掉在地上,像鋪了一層金箔。他們就踩着這些金箔行走,奢華得讓人不忍心下腳。
小鈺側臉朝他笑,“你想說甚麼?”
他再次打量她。
她留短髮,削得薄薄的,越發顯得眼睛大。她纖長的脖頸間戴了一條金色的項鍊,有一片用鏤空的橡樹葉脈做的金葉吊墜正好落在她的鎖骨下。鎖骨的末端突起一點,撐白了那一小塊皮膚,又在下方打上了陰影,就像素描般的美麗。他知道這是橡樹葉。在北美度過了四個秋天,他常在校園裏見到它們。這片橡樹葉是純金的,有着纖細逼真的葉脈,讓他懷疑是不是用真的樹葉做的,就像中學時用樹葉做書籤那樣。她用書籤作吊墜,那她自己,就是一本書,等着他去打開,去品讀。
於是,他很正經地問她,“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嗎?”
“好。”她只簡短地答了一個字。
“是女朋友,不是別的任何性質的朋友。”他認真地說:“是男女朋友的那種,是一對一的那種。我會找一切機會想辦法和你在一起,度過所有的空閒時間,就像現在。”
就像現在,他把飛行時間推後,只爲了和她一起。他們訴說衷情、十指相扣、耳鬢廝磨、親吻、擁抱……不是簡單的上牀,不是一Y情人,而是擁有固定關係的情侶。
因此他要求她做他的女朋友。他希望他們是一對一的那種;是在將來情緒合適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去解對方衣服紐扣的那種;是抱着和對方能廝守一輩子的希望,會結婚的那種。
小鈺聽懂了,用研究的眼神看着他。他坦然面對她的評估,把自己和未來都交給她去決定。過了一會兒,她說:“我要試一下才能回答。”
他停下腳步,在一株高大的銀杏樹下站定,“任君宰割。”
她把手裏的包扔在樹葉堆積的金箔地上,雙手攀住他的肩膀,親他的臉,“吻我吧,我就能知道了。”
他扳過她的肩,把她壓在樹幹上,傾身吻了下去。用他知道的所有的吻法,用他積攢了十多年的經驗。
“要不要更多的測試?”他等她別開了臉,換氣呼吸的時候開玩笑。
“目前,這麼多就可以了。”她臉不紅心不跳,很滿意地點點頭。
“看,我提議來這裏是正確的,如果我說去酒店,你卻說目前這麼多就夠了,豈不是很尷尬。”他有些得意揚揚地說。
“哦,你閉嘴吧。”她不要聽他的捷報,繼續享受他的親吻。
他親了她好一陣兒,從眼睛到耳朵,從嘴脣到脖子,時間久得他幾乎快把持不住了才放開她一點,說:“嗯,你這樣,已經很有女朋友的口氣了。”
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他也笑,撿起她的包,握了她的手,離開這棵功勞巨大的銀杏樹。
他們在公園裏徜徉了三個鐘頭。時間似乎長了金色的翅膀,飛快地走着,李思川覺得才說了幾句話,小鈺看看腕間的金錶,提醒他得去登機了。他只好送她上了出租車,自己也返回機場。
從上海到家已經快凌晨一點了。
第二天一早,他上班述職,忙了一上午,午飯時他抽空給小鈺打電話,她又是不接。他放下電話,想:“我得換個工作了。”
到晚上小鈺纔回他的電話,沒談幾句,又過了十二點——時間過得從來沒這麼快過。
那以後的三個月裏,李思川借一切出差的機會去見她。小鈺也到北京去過幾次,每次出現在他面前,都打扮得讓人眼前一亮。她穿美麗精緻的衣裳,化濃淡適宜的妝容,戴幾樣金飾。有時是忍冬藤纏繞的枝蔓做成的項飾,在胸中的部位鑲了一隻藍寶石的鳥,完全是莫里斯大師“草莓賊”的風格。有時又是瀑布流蘇般的金絲線,末端綴上一粒粒的金珠。李思川覺得她肯定很喜歡金飾品,當然她戴起來也很好看,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她戴着金幣串成的瓔珞,雖然誇張到極致,但不可否認,那個聚會里最亮眼的女人就是她。
小鈺還愛穿純色的衣裳。她的裝扮從秋到冬,沒有重樣。精緻的衣服襯着她雪白的皮膚、漆黑的短髮,金飾在她身上閃光,這讓她走到哪裏都引人注目。
聖誕節,李思川去上海看她。她帶他去一個聚會,像是偏時尚的圈子,去的人都裝扮得色彩繽紛。小鈺穿了一件濃碧色的長裙,面料毫不奇特,是常見的雙宮亮絲,不過是更熨帖一點而已。但在領口鏽上了金絲線的花邊,色澤華麗,花紋繁複。在室內燈光下發出含蓄的光。他發現好些女賓都在看她這件金邊綠裙子,他好奇的也多看了一眼,發現裙襬竟似是用真金絲繡上去。這還不算,在花邊的中心,又縫上了指甲大小的小鏡子,有十幾枚之多。這些小鏡子隨着她的行動,反射着光華。
她這一身,又是華貴的印度風格。
李思川的歷任女友,有愛打扮的,但沒有這麼會打扮的。這些鑲了金邊的衣服,一件件,價格肯定不菲,他在想他是不是負擔得起。
李思川在上海過完了新年纔回北京。
春節前事情多,他忙着聚會喫飯、協調關係、請客送禮,亂糟糟地過了一段日子。到了春節,他陪父母回鄉訪親。他父親是西安人,祖母尚在世,和小兒子住西安,他作爲長孫,不回去實在說不過去。
假期的最後幾天,他想不如先飛去上海,和小鈺待兩天,到上班前一天再回北京好了。他挑了較空閒的午後給小鈺打電話。
小鈺這次接得很快,問候過後就唉聲嘆氣地說,“我累死了,天天和親戚喫飯。”
他聽了直笑,連忙說,“我也一樣。天天大魚大肉,十幾個盤子裏,沒有一片綠色菜葉。”
兩個人在電話裏笑,扯幾句閒話,李思川問,“要不要我去陪你?”
小鈺停了幾秒,然後拒絕道:“不用了,我也不在上海,你來了也是白來。”
李思川說:“哦,你也回家了。你老家哪裏?”
他和小鈺談了這麼長時間的戀愛,竟沒有問過她是哪裏人。雖然他們是在上海認識的,小鈺在上海也有房子,但沒有一點口音。
小鈺停一停,回答說,“福建晉江。”
李思川對這個地方不熟,便問了幾句當地風物如何。小鈺隨口答了幾句,接着就說:“有人叫我,我掛了啊。等過完年我們再聯繫吧。”
李思川只能答應:“好,我初七上班,初五就要回北京。你甚麼時候離開?”
小鈺笑了一聲,說:“我們這裏,沒過完元宵節,不算過完年。你等我電話吧。”
這一等,就真的等到元宵節後。
李思川得到消息去接小鈺的這天,在車上算了算——這次距元旦的相會有兩個多月了。
小鈺的航班因爲北京天氣原因延誤,等到達時已經是晚上一點多了。好在他帶了筆記本過來,在機場餐廳找了個位置喫晚飯兼辦事。他寫完兩封英文郵件,又瀏覽一下網頁,等得百般無聊的時候,突然想起從前發的誓,說再有哪個女人讓他等半個小時,不管甚麼原因,不管是多美的美人,說掰就掰。可這一次,他在機場等了足有五個小時,早就突破了他設的底線,他也沒脾氣可以和她說個“掰”字。
好不容易,小鈺出來了,拖着老大的行李箱,臉上脂粉脫了大半,見了他直喊累,要回家去休息。他看了直心痛,罵了幾句北京的空氣,拎了行李箱準備送她回去。
這次來接她,特地問朋友借了車。她坐進車裏,再看他坐進駕駛座也沒多問一句,只用手捧着頭,瞌上眼睛,似睡非睡。他發動了車,掉頭時還記得跟她開玩笑,說:“你不是專能在飛機上睡覺嗎?怎麼今天破功了?”
小鈺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一點車窗玻璃,讓夜風吹進來。
“當心着涼。”他說。然後他看見她把脖子上的象牙色圍巾又繞了一圈。
她仍然不說話。車子裏氣氛有點僵,他還在努力,笑一下問:“這次來是做甚麼?不會是爲了專門見我吧?對了,過兩天國博有印度雕塑展,要不要去看?”
她抬頭,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他關心地問:“小鈺?”
“我有點累,在飛機上坐得太久了。”她的嗓子有點啞,像是在生病。“我們不說話好嗎?你送我回家吧。”
她在北京有置業,這個他知道,只是她不說,他也不方便細問。
他想,這次她允許他上她的家進她的門,這對兩人的關係總是一種推動。
依她說的地址到了她家樓下,他停了車,替她搬行李箱,開公寓門,按電梯樓層。她沒有說“好了,就送到這裏”,他也就樂得裝糊塗。他一想到今夜可以登堂入室進她的香閨,就有點飄飄然,把剛纔的惴惴不安扔到了一邊。
其實剛纔聽她說那地址,李思川幾乎不相信她住在那裏。東方新天地裏的酒店式公寓,那是非富即貴的人才住得起的。
現在他看了她的房子,沉默不語。他是建築師,這樣的房子、這樣的地段,在北京甚麼價,他比誰都清楚。他碩士畢業,海歸五年,在一間外資中等建築事務所供職,拿美國薪水,過北京生活,收入算中上,也不過靠按揭買了一套天通苑的房子。
小鈺到了家,換上蔥綠色的繡花拖鞋,扔下照管她行李箱的他,直接往衛生間走,一邊走一邊脫衣服。他看不過,跟在她後面一件件接過來搭在手臂上。她毫不在意,脫到只剩一件乳白色真絲長襯裙,拋下一句“我洗個澡就睡,你出去的時候關上門”,然後就當着他的面進了衛生間。
李思川看她的態度,覺得有點憋氣,又有點摸不着頭腦。但想到她確實累得脫了形,也不好說甚麼。他替她掛好衣服,把行李箱放進臥室,然後站在她衛生間的門口,又想留下來,又想離開,一時猶豫不定。
李思川想了又想,終於想出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打算跟她說:“太晚了,不打擾你休息,明天一早我再來。”他自認爲這樣說顧及了兩個人的面子,又不至於把氣氛弄僵。於是他抬手敲衛生間的門,要跟她說話。敲了兩下沒有聲音,他以爲她在洗頭,聽不見。可聽一聽聲音,又沒有水流動的聲音,便再敲門。這一次他加了點力度。
仍然沒有回答。
李思川隱隱覺得不妙,轉一轉門把手,沒鎖,一轉就開了。他推開門,以爲會看到一幅香豔的美女出浴圖,或者是被熱水薰得嫣紅的粉頰和裸臂。哪知推開門,裏面既沒有熱水的蒸汽,也沒有出水的芙蓉,只有小鈺坐在化妝凳上,上身伏在化妝臺前,人事不知。
他大驚,撲上去扶起她,叫她的名字。她“唔唔”了兩聲,沒醒過來。他以爲她暈過去了,又是翻眼皮又是搭脈搏。只是憑他那點淺薄的醫學知識,並不能判斷她是得了甚麼病。她的呼吸正常、面色紅潤、脈搏平穩,倒像是睡着了一樣。
李思川想,也許她真的只是累得睡了,所以纔沒精神說話。畢竟她在飛機上那狹小的空間裏一坐四五個小時,飛行時間加上等待起飛的時間,就算是商務艙,也坐得腰痠背痛。而這一切,不過是爲了來看他。
他這麼一想,頓時覺得焐心了。
他把她橫抱在懷裏,放在臥室牀上,拉過被子來蓋好。
不過這樣一來,他倒又是走不是留不是的了。前面是他想留,爲了爭一口氣要走,不過是要做給她看。這下是即使他想留,也覺得不便了。君子不欺暗室,這樣子硬留下來,顯然不是君子所爲。
他花了半年時間保持自己的君子形象,在這一刻遇上了問題。走,留下她一個人,又病又累的,實在說不過去。怎麼她也算他的女朋友,他該照顧生病的她。只是留下來,兩人還真是沒到這一步……
想來想去,他再看熟睡中的她,忽然啞然失笑。
多麼好的機會,他怎麼就這麼迂腐,差點就錯過了呢。也就是太在意她了吧,纔會這麼患得患失。
他慢悠悠脫了衣服,去衛生間洗了澡,擦乾頭髮,裸了身子出來,揭開她的被子,躺在她的身邊。
他只是想陪她睡覺,而已。他想讓兩人的關係更近一點。隔着兩個城市談戀愛,讓他心懸懸意蕩蕩,總沒有真切實感。雖然他一早就想好要換工作,但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找得到合適的地方。
他想他們現在的情形應該怎麼辦呢?纔想了一會兒,就睡着了,都沒摟抱一下身邊的美人。
等他一覺睡醒,身邊人不見蹤影。房間裏黑着,他一時不記得燈的開關在哪裏,身上又沒衣服,只好揚聲叫她。
她聞聲進來,開了燈,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見了她的笑容,甚麼委屈甚麼不快都忘了,向她伸出手說,“過來。”
她搖頭,笑說:“我叫人送了肉骨粥來,還是熱的,來喫一碗吧。”
他聽說有肉骨粥,頓時覺得肚子餓了,剛要爬起來,纔想起身上是光着的。
她抿嘴笑,嘴角的米窩一閃一閃,“我讓人把你的衣服拿去幹洗了,等會兒就送上來。你先穿我的浴衣吧。在衛生間裏。”
她笑着關上臥室門,讓他好下牀穿衣。她睡醒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有說有笑,也有心思照顧人了。看來她在飛機上果然是沒休息好,真是累了。想起他剛纔差一點就負氣離開,不禁暗自慶幸。
衝動之下做出的決定,多半都是昏着兒。那一次他剋制住了,沒有憤然離開,爲他們後來發生的事情做了好的鋪墊。可是後來爲甚麼又犯了衝動的錯誤呢?衝動是魔鬼啊。
李思川還記得,那天他喫完肉骨粥,洗幹熨平的衣物就送上來了。他規規矩矩地去換上,和小鈺說了兩句話,然後乾脆利落地告辭了……往事歷歷在目,現在他想想,真有今不如昔之嘆。當年他只是一個男友,就有淨衣暖粥在等他。現在他連想做她的僕人都沒資格了。
昨晚他好不容易遇上了她,坐上她的車,回了她的家,重溫了舊夢,可最後又搞砸了。
李思川憤憤地離開她的豪宅,打車回酒店停車場取了車,往自己的公寓開。路上趁等紅燈的空隙,他拿出手機撥她的號。原來他熟悉的那個號也不知她還在使用沒有,等不及多看,燈又換了,他只來得及對着手機喊了一句:“霍小鈺,我不是李益,你纔是!”喊完他心情也舒服了,關了通話鍵,扔在一邊,繼續開車。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的號碼,正是他剛纔撥的那個,也顧不上安全不安全,馬上接了。才“喂”了一聲,心裏的委屈就像要順着他的嘆息聲爬上手機,傳遞到她的耳朵裏。
“是你剛纔打電話?”小鈺問。“你說甚麼了,我沒聽清你就掛了。你現在在哪裏?”
聽她還關心他,李思川的一顆心都軟了。他恨不得飛車掉轉頭回去,抱着她哭一場。
“小鈺。”他在高架橋上的車水馬龍之中,有莫名的悲愴襲上心頭,他想訴說給她聽。“小鈺,你不姓霍,我也不是李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車裏嗎?是在路上?你關機好不好,這樣太危險了。”小鈺不當着他的面,倒又肯在意他的死活了。
李思川不管,他憤憤地指責她說:“你纔不關心呢,你巴不得我死。”
“我先掛了,你專心開車。”小鈺聽他婆婆媽媽的,語氣裏流露出了一絲不快。
“小鈺,肉骨粥很好喫,我想喫一輩子,你卻關門打烊了。”李思川不等她說話,先掛了。
“肉骨粥很好喫,我想喫一輩子。”
那天半夜李思川離開小鈺的香閨,給她的手機發了這樣一條短信。他也不知道她收到沒有,因爲這條短信她始終沒有回覆。
隔天,李思川約她去看那個在國博的古印度雕塑展。展會上展出的雕塑不算多,但有那尊著名的溼婆舞神銅像。小鈺在那尊銅像前佇立了很長,像是要在心裏把它描摹下來。
李思川的注意力放在了別的大理石雕像的古印度神廟建築上。兩人走的走站的站,各自靜靜地欣賞自己喜歡的細節。過了一會兒,他回去找她,她還站在神像前凝視着,嘴角帶着笑容,像是看到了神像活了過來,在她面前翩翩起舞,而她在和舞神做目光上的對話。
“非常漂亮,是不是?”李思川輕聲問。
“嗯。”小鈺歡喜讚歎地說,“真漂亮。我真想坐在他面前,看他跳一個世紀的舞。”
“你要是願意的話,以後我陪你去印度旅遊。”李思川誘惑她。
她沒留心聽他的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這是VA博物館的藏品,我以前見過一次。那時我太年輕,不懂得他的美,只粗粗看了一圈,走馬觀花,想把每件藏品都看全。後來再去,這尊像不在了,說是到別的國家展出去了。我那時才知道甚麼是遺憾。明明隨時都可以去的,偏要拖到那一天,然後就錯過了,一錯過就是這麼多年。還好今天你請我來,我都沒敢奢望能在這裏邂逅到他。”
李思川聽着,“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小鈺又說,“其實看展出,把某一件喜歡的展品看滿足就夠了,真不用看個遍。可惜我那個時候不懂。”
這句話李思川再贊同也沒有了,但他問的卻是:“你在倫敦住了很久嗎?”
李思川問完,怕她誤會,解釋說:“我是從你剛纔的話裏得到的結論。”
“我在那裏讀大學。”小鈺回答說。
“學甚麼?”
“工藝美術和珠寶設計。”她回頭朝他一笑,舉了一下手腕,亮了亮她的手鐲。那隻赤金鐲子上鏤空雕了纏枝花葉,又鑲了翡翠,十分華美。
李思川捧起她的手欣賞,“很漂亮,是你設計的?你以前戴的那些呢?也都是你自己的設計?”
小鈺頗有些得意地點點頭,拉了他在展區裏又看了一圈後,說餓了,要去喫飯。
李思川帶她去了他一直都喜歡的一家東南亞餐廳。
兩人一進去,就在大堂看見了他的父母,他們正坐在一個四人桌前,揚手招呼服務生點菜,環顧間對上了李思川的臉,便叫他的名字。
李思川一愣,只得過去問好,說:“怎麼這麼巧,你們也在這裏喫飯。這是我朋友小鈺。小鈺,這是我爸媽。”
李思川的媽媽先笑容滿面地開口了,“小玉?很好聽的名字,姓甚麼?”
李太太頭髮燙得彎彎的,淡眉細眼,打扮得非常得體。她先跟兒子帶來的姑娘打過招呼,又轉頭嗔怪地對兒子說:“你看你,介紹朋友都不把名字說全。”
“這麼巧,要不要一起喫?我們還沒點菜呢。”李思川的爸爸問。李先生頭髮白了一半,身板依然筆直,相貌和李思川十分相似。
“前幾天聽你說起這裏的古印度雕塑展,我就拖你媽來了。你媽媽出個門要捯飭半天,又是換衣服又是吹頭髮,到了這裏已經是喫飯的時間了,我們就決定吃了飯再去看。你們是已經看好了出來了?”
“我們看完了。”
看實在是避不過,李思川無奈地說:“她姓霍,叫霍小鈺。霍小玉的霍,霍小玉的小,霍小玉的玉加個金字旁。你們瞧,我爲甚麼不說姓,這下知道了。”
聽他這麼介紹,李先生和李太太都笑了。李太太笑罵說:“真胡鬧!哪有你這樣的。小鈺,我這兒子被我慣壞了,說話沒輕沒重、瘋瘋癲癲的,你別理他。”
“好的,我不理他。”小鈺笑盈盈、客客氣氣地說:“李太太,李先生,你們寬坐,就不打擾你們用餐了。”她說完,一邊禮貌周到地點頭微笑,一邊示意服務生繼續領路。
李思川再次一愣,忙彎腰對父母說:“我去那邊陪小鈺,你們慢喫。”然後緊跟在小鈺和領位小姐身後,進了包間。
坐下後,李思川想解釋一下——他怕小鈺誤會這是他事先的安排。
小鈺卻對他笑說:“先點菜吧,我餓壞了。”
男服務生進來點菜,小鈺說了兩個,又讓李思川點。李思川有些胸悶,胡亂點了兩個,等服務生拿了餐牌離開,他道:“小鈺。”
他仍然想解釋,這不是他的安排,他沒這麼無聊,讓父母來相看關係還沒確定下來的女友,對人家女孩子品頭論足。
“啊,怎麼?”小鈺問。
“沒甚麼,”李思川不知從哪裏開口,“對不起,我不該拿你的名字開玩笑。”
“不要緊,我習慣了。”小鈺大方地說,“其實小鈺是我的小名,我也不姓霍,以前我是跟你開玩笑,該我道歉纔是。”
“甚麼?”李思川驚訝地說:“我一直以爲你姓霍,叫小鈺。我那天問你,你不是說你叫霍小鈺,金玉的鈺。不是嗎?還是我一直都聽錯了?”
小鈺笑一笑,取下腕上那隻手鐲遞給他,“你看裏面有字,那纔是我的名字。”
李思川接過手鐲,側一點迎着光線看內圈裏的一小塊鏨印,上面是兩個篆字。
“金鬱?”
小鈺搖頭笑,“不是金鬱,是鬱金。”
“姓鬱名金?”李思川問,接着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是我聽錯了,你那朋友叫你小鬱,我理解成了小玉。那我問你是不是姓霍,你又不否認。”
小鈺眨眨眼睛,佯裝無知地說:“這麼有趣的事,我爲甚麼要否認?我也不是有機會天天被人問是不是霍小玉。何況問的人還姓李。”
李思川被她偶爾露出的俏皮傾倒不已,他開心得像個白癡一樣,“反正你是有意誤導我了。”
“不甘心?”小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問。
“求之不得。”李思川說:“也不是天天有機會有漂亮姑娘肯配合我唱戲。”
“是啊,是戲,人生如戲。”小鈺並不爲他說這一切都是在演戲而生氣,反而含笑說:“‘小玉?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
李思川聽她說起他當時的搭訕言語,其厚顏無恥令他汗顏。他半是告饒半是得意地說:“那天我喝多了酒,超常發揮了。平時我沒這麼有急智,是你激發了我的靈感。”
小鈺點頭說:“很好的開場白,我喜歡。”她眼睛轉一轉,眼波流動,抿嘴一笑,露出嘴角下兩粒小酒窩。
李思川看得心頭髮緊,口乾脣燥。他喝一口茶潤潤嗓子,轉過話題說:“你的名字很好聽。鬱金,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一點都不俗,反而有一種異樣的別緻。姓好,名字也好。小鈺就算你的字好啦,不只是小名。姓鬱名金字小鈺,鈺又是合金嵌玉的一個字。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他把手鐲還給她。
小鈺接過來戴上,另一隻手轉着鐲子欣賞,“我媽媽。”
這時候服務生送上前菜和酒,李思川等他走了,舉起酒杯,“祝你媽媽健康。”
小鈺也舉起酒杯來和他碰了一下,說:“For your。”
李思川想英文有時候就是這麼取巧,這時用一句英語,是多麼的妥帖,避開了他們意外撞見他父母帶來的尷尬。
“那我以後還是叫你小鈺吧,”李思川說,“習慣了。”
“好,我也習慣了。”小鈺擱下酒杯,“剛纔那展館裏,有一尊是印度教的女神杜爾伽S死水牛惡魔的雕像,這裏頭有個現象很有趣,你想知道嗎?”
“你說說看。”
“有一個惡魔叫摩西娑,化身水牛爲禍,衆神都怕他。女神杜爾伽先是砍下了水牛的頭,水牛變回摩西娑。杜爾伽又砍下了摩西娑的頭。那塑像就是杜爾伽舉着八臂拿了兵器,一腳踩着水牛一手擒着妖怪。水牛的頭就在牛身旁邊。”小鈺手託着下巴說,“我就覺得很奇怪,水牛不是已經變回摩西娑了嗎?爲甚麼這兩個形象會同時出現呢?”
“一個是幻象,一個是實體?”李思川說,“不然該怎麼表現呢?水牛的身體下面畫一股煙?”
“那中國人會以爲這頭水牛會騰雲駕霧。”小鈺一本正經地說。
“水牛會騰雲駕霧一點不奇怪,太上老君騎的青牛肯定有這個本事。只是,我忽然覺得,這個故事的終極走向,會不會變成牛魔王大戰鐵扇公主?”李思川笑問。
小鈺擊筷大讚他的想法,“哈努曼既然是孫悟空,摩西娑爲甚麼不能是牛魔王?不過杜爾伽是溼婆神的妻子雪山女神的另一種形象,你亂點鴛鴦譜了。”
“看來真的有必要去一次印度,你去看溼婆我去看泰姬。”李思川說:“你甚麼時候有休假?”
“我嗎?”小鈺說,服務生送來了菜,她動筷子。“我甚麼時候都有空,我爲自己打工,不受時間限制。”
後來李思川才明白,小鈺所說的爲自己打工的意思。他也是知道了才曉得,她說得太輕描淡寫了。
那夜的派對到清晨還沒散。客人們或坐或臥,一個個睡得橫七豎八。小鈺卻置一屋子的客人不理,和李思川離開,去外面街上找粥喝。
李思川對她的率性和不羈再次驚訝。他年輕時也曾經是個派對蟲,也參加過各種各樣的亂七八糟的聚會。可主人跑開,讓客人自便,這樣的還是甚是少見。即使有,學生宿舍也不能和她的屋子相比。
於是他問:“你就不管你的客人了?”
小鈺笑說:“管他們做甚麼?他們睡醒了自然會走。”
李思川也笑,說:“只怕好多客人你都不認識的吧。怎麼想起來辦派對的?也不叫上我。下午我們分開時沒聽你說起,不然我早就來了。”
“那是自然,誰開派對能認識所有的客人呢?不過是喫點喝點,湊個熱鬧。”小鈺說:“不是叫你了嗎?”
“這次不算。”李思川想起那沙發上滾成一堆的人,心裏有些不舒服。性愛派對他不是沒見過,但小鈺,小鈺是不一樣的。
“我是硬湊了來的,你根本沒打算叫我。”
小鈺卻說:“你怎麼知道這不是爲你開的?”
李思川定住腳,側頭看她一眼。
小鈺淡淡一笑,裹緊身上的外套,說:“好冷。”
見她不解釋,李思川只好岔開話說:“你這樣一個人跑開,也不怕家裏的東西被人順手牽羊了?”
小鈺輕輕一笑,“沙發椅子?櫥櫃吊燈?要是有人肯搬,那搬空了最好,省得我僱人搬。搬空了,我就重新裝修一遍,正好把那些生人的氣味和手印腳印都清理乾淨。”
“那你的衣服首飾呢?”李思川問着,心中暗想,“我這是遇上清朝的公主了嗎,對身外物這麼不在乎。”
李思川覺得,小鈺要是真不喜歡屋子留有陌生人的氣味和手紋腳印,不請他們來不就行了?總之,小鈺的許多做法和想法,他都覺得跟不上。她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飾,要是被不認識的人順手拿走了,他都替她心痛。
“你不會以爲我真傻吧?”小鈺笑着說:“我又不是散財童子。”
說到這裏,李思川只好閉嘴。再多說下去,倒變成他小心眼了。天地良心,他一點沒那個意思。
說話間,她帶着他拐進一條小巷子裏,是最普通的民居衚衕,破牆開了店,招牌燈箱亮着,是些粥鋪湯館。這清晨時分,居然都在營業。
“我是北京土著啊,怎麼我反倒不知道北京城裏有這樣的好地方?你一個南方人,比我知道得還多。”李思川先是好奇,後來又自我解嘲說:“不過也是我太宅,小學中學大學都是在海淀讀的,五道口就是我前半輩子的人生中心。天安門是要靠長途跋涉才能到達的地方,後海是傳說中的琅嬛仙境,朝陽區則是另一個次元,和我的生活空間比那純粹是另一個平行宇宙了。”
“照你說的,你們大海淀可以從北京獨立了。”小鈺笑,“哪有這麼誇張?”
“不騙你,我大學畢業前,到這邊的次數屈指可數。根本沒想到將來會在朝陽區上班,我以爲我畢業了就在中關村某間寫字樓裏找個工作,然後老死在海淀。你從前要是讓我到海淀以外的某個地方去,不靠手機定位我根本找不到。”李思川不以爲恥,反以爲榮,接着誇自己,說:“住海淀好處多着呢,學校都在那邊,一輛自行車就夠用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海淀的學區房都漲到多少錢一個平方了?我敢說,我要是讓我爸媽搬去我天通苑的房子住,把他們的房子出租,一年收入勝過我一年節假日無休加班到深夜。”
“真純樸。”小鈺贊他。李思川被她誇得意揚揚,春風滿面,也覺得“純樸”是個好詞。又厚顏問:“這是到哪裏了?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
“經常是這樣的,好些地方只有遊客才知道,土著反而不去。”小鈺抿嘴笑,說:“你再仔細看看這是在甚麼地方?”她抬頭一指衚衕後面的高樓。
李思川抬頭一看,問道:“這是醫院的住院部嗎?”
“是啊,有人住院,就有人要送飯。當然就會有這樣的需求。你又不需要這樣的服務,當然不會知道。”
她帶他進了一家小店,坐下來爲自己要了一碗鴨肉粥。李思川看了看菜單,要了一罐排骨黃豆湯,再加一碗米飯。
湯和粥是一直煨在爐火上的,馬上就送了上來。李思川揭開湯罐蓋子,挑了一大塊帶骨頭的肉放進小鈺的碗裏,“骨頭上的肉最好喫。”
小鈺答好,慢慢地把那塊肉骨頭喫得乾乾淨淨,再喫自己的鴨肉粥。
兩人呼呼地喫着,顧不上說話。他們喫得半飽了,額頭上冒出了細汗,才放慢了速度。冬天的清晨冷得刺骨,這一碗粥和湯把他們徹底暖和過來了。
喫完粥,兩人牽了手在清冷的北京街頭散步,走到故宮邊的筒子河沿上,天色漸明。李思川纔要說話,覺得臉上一陣涼,細看,卻是下起了雪。
小鈺說:“下雪了。”說完,她停下腳步,仰臉看雪。
雪花反射出琉璃藍的天光,清晨大雪下的故都,有一種絕世孑遺的孤獨感愴然而來。轉眼間大雪就把皇城的琉璃瓦屋頂遮蓋了,從華麗威嚴變得幽遠蒼古。
“這是我看過的最美麗的紫禁城。”小鈺輕輕讚歎一聲。
“一座城就是一部宗教史從抽象到具象的說明書。”李思川把她擁在胸前,拉起她外套上的帽子替她戴上。藍狐皮毛上的幽深冰藍色,襯得她的臉像俄羅斯女人一樣的瑩白。
“知道你現在像甚麼嗎?”李思川吻她的臉。
“像甚麼?”小鈺把手伸進他的外套裏,放在他腋下取暖。
“像威士忌的廣告海報。”李思川改用英文說:“發着藍光的冰雪、狐狸的皮毛和姑娘的臉。我看見威士忌燃燒了我的血液,寒冬將不再可怕。只要我的懷裏有這兩樣,上帝恩賜我,醉死於這個冬夜。威士忌和我的姑娘。”
“建築師都是哲學家和詩人嗎?”小鈺回吻他。
“至少目前我是後一半,而你是我的靈感。”
雪花被她呼出的氣暖和融化,慢慢變成一滴滴細小的水珠。小鈺的睫毛上也有一滴,李思川吻去,嘗在嘴裏,發現是鹹的。
他沒有問爲甚麼,他希望這是因爲觸手可及的幸福感。這幸福感洶湧而至,淹沒了李思川,讓他足以把他父母的反對意見扔在腦後,只要胸前有他的姑娘。
他和小鈺踩着這一地的碎瓊亂玉繞着筒子河邊散步。每過五分鐘,李思川就問小鈺一遍冷不冷。
小鈺笑說:“你已經把你的威士忌送給我了,我怎麼會冷呢?”
李思川情不自禁地吻她:“小鈺,你是個狐女。”
李思川把狐女送回家,直接去公司上班。雖然一夜沒睡,但他一點不覺得疲倦。
戀愛中的人不知道累。
後來的兩天,小鈺不再宴客不再泡吧,她把時間留出來給李思川。李思川一下了班就去她那裏,很晚纔回自己家。他其實是想和小鈺做點更親密的事情的,但小鈺卻不容他有這樣的想法。她找出各種方法打發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安排了許多的節目,不把人折騰得筋疲力盡不算過完一天。他們去聽歌劇、聽交響樂、看芭蕾舞,小鈺臨走的前一天,居然還帶他去了德雲社聽相聲。
李思川當然明白她這麼做是甚麼意思,她還不想和他成爲真正的情人。她只是在享受純粹的談戀愛的樂趣。這是男女間最美好的一段,李思川懂得,他同樣珍惜。他一向認爲姑娘纔有這個權利決定兩個人的親密時間在何時何地,而男人只需要配合好就行。
他十分樂於奉獻他的時間和身體。這是互惠的,她享受他奉上的綿綿情話的同時,他也在享受她奉上的陶醉神情。
等小鈺走後,他發現他的晚上時間變得漫長而無聊,他幾乎想不起小鈺來到他身邊之前,他是怎麼打發這些空白得可怕的時間的。他覺得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換工作——小鈺沒有搬到北京來的意思,那隻好他去遷就她了。
他在網上搜索招聘信息,一時手賤,在網絡上輸入她的名字。這一查嚇他一跳,出來的信息有幾十頁,他起初還以爲是同名同姓,可等他點開那些頁面,一眼就看見她的照片在這些報道中出現。
在那些照片裏,她都打扮得美豔端莊,戴着耀眼的金飾品,有時是出席新品發佈會或參加甚麼行業會議,有時則是爲她自己的作品親身打廣告。
鬱金,“鬱金”黃金飾品品牌的擁有者和設計者。她的父親鬱修善則是“鬱氏集團”的董事長,旗下擁有礦山、鑄造、地產等產業無數。
李思川看到這裏,黯然關了電腦。
他有甚麼資格去追求這樣的天之嬌女?他那間在天通苑的房子還有二十年的房貸要還。
其實,在看到她在東方新天地的家時他就應該清醒了,畢竟甚麼樣的人才會在一年只來幾次、一次只住幾天的城市買下這樣一處宅邸?好笑,他還自作多情地洗得香香白白的,睡上她的牀,真以爲她能看上他這樣的小白領?
看她對他父母的態度,有一點想嫁他的意思嗎?哪一個男人的女朋友不想在未來公婆面前留個好印象?誰會像她這樣,端着架子,連腰都不彎?虧他還一直擔心,怕她誤會是他請了父母來相看她的。只怕她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打下伏筆,暗中告訴他她的身份了,只是他這個傻瓜不明白而已。
她把鑲了翡翠的金手鐲給他看,告訴他她的名字。那鐲子的內圈打的那個印鑑,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只是個標記。那根本是那件金鐲的牌子名字:“鬱金”。
她一直自稱“小鈺”,沒有告訴他她的真名實姓,讓他誤會她就是個一般富有家庭的女孩子,畢業於名校,做一份金領工作,掙幾十萬的年薪,自己賺錢買花戴。可笑他還擔心過他負擔不起她的衣服、鞋子、首飾的開銷。現在看來,他就算不喫不喝,掙的工資也不夠她買一塊翡翠鑲在她的金制底座上。
可是,可是她是同意做他的女朋友的。在他那麼急切地向她表白時,她明確地回答說“好”。不但說好,還說驗收他的品質,讓他吻她吻得雙腿打戰,要攀着他的肩才站穩。他有過的經驗明確可以告訴他,她在那一刻也是動了情的。那種時候那種神情,女人是投入還是敷衍,他不可能領會錯。
她任他留在她的牀上,替他洗乾淨內衣襪子、送上肉骨粥來溫暖他的胃和心、和他在清晨的北京街頭散步、在漫天大雪裏擁吻、在他的懷裏淚溼了睫毛。
如果這都是手段,那也做得太貼心了,讓他不臣服都不可能。可是依她的身份,如果不是對他也動了真心,何必爲他花這麼多的心思。
他在聽到了父母委婉的反對意見後上她的家去見她,從一堆衣服下扒出她的臉。她睡得粉嘟嘟的臉頰像油畫裏的西方仕女,嘴角兩粒細小的米窩忽現忽隱,他情不自禁吻下去,驚醒了她,看清是他後,她問的是:“我是霍小鈺,你可姓李?”
李思川從此死心塌地成爲她身邊的一隻小羊。
但現實卻是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誰讓他手賤去查她的名字,一查查出個驚天結果來,嚇出他一身冷汗。
李思川在知道了小鈺的真實身份後,消沉了一陣子。雖然他和以前一樣,每天用電話和網絡與她聯繫。他的消沉,小鈺看不到,他也就很放心地腐爛下去。
他一個星期不刮鬍子。正好趕上去工地,他戴上安全帽、穿上工作服、腳登勞保鞋,和工地上任何一個建築工人沒甚麼兩樣。
回到家,他洗個澡,換身衣服,打開一罐冰啤酒,深夜不睡,在電腦上看西甲聯賽。有時又強迫症似的去搜和鬱金有關的消息。有一條早兩年的舊聞是說,“鬱氏集團”的小姐和“寶樂集團”的公子宣佈婚事取消。稍早的一條消息則是兩人宣佈訂婚。
舊聞裏配了鬱氏小姐和寶樂公子的照片,鬱小姐照例是美得不帶人間煙火氣。那位寶樂公子倒也人五人六的不算難看。看看舊聞裏寫的內容,這兩家倒也門當戶對,分明是很喜聞樂見的豪門聯姻。李思川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麼就解除了婚約。舊聞裏還說,鬱氏的小姐爲了婚紗,曾兩次飛到意大利去,一次看面料,一次試身。
李思川木着臉,關了頁面。
中場休息,他切換到瀏覽器的頁面,打算收一下郵件,不想卻看到聯繫人列表中小鈺的頭像亮了,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來,打字說:“小鈺,你好嗎?怎麼這個時候還不睡覺?”
在網絡那頭的小鈺像是被他驚着了,李思川看着對話裏有輸入的字樣,卻又消除了,只發過來一個笑臉。李思川“嗚嗚”地哭了兩聲——爲了他的心。但他打出字卻是:“太晚了,你早點休息。”
“你呢?怎麼還不睡。”小鈺終於打出字來,問的是這樣平淡的問題。
“我看球賽,皇馬對巴薩。中場休息呢,我泡了一碗麪喫。你也休息吧。”
李思川端着泡麪,哭的心都有。面泡得久了,粉渣渣的,難喫得要死。如果這時候小鈺在他身邊,他情願穿上衣服,跑過半個北京城,爲她買一碗香菇雞絲粥回來和她一起喫。而不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泡一碗毫無味道的面。
過了好一會兒,小鈺才問:“思川,爲甚麼跟我生分了?”
看她打出這樣的問題,李思川想去撞牆。其實天知道,他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沒有。”李思川忙否認,“我這兩天下工地,累的。我看完比賽就睡,你別多心。”
“你都叫我別多心了,我還能不多心嗎?”
他一直知道小鈺冰雪聰明,這樣虛僞的言語哪裏騙得過她。除非是她不想深究,情願被他騙。
見他不回答,小鈺打字說:“思川,我們視頻吧,我想看看你,好不好?”
李思川摸一摸自己的腮幫子,說:“唉,不好。我的樣子你見了要嚇得睡不着覺的。”
小鈺不再打字,李思川以爲她放棄了,愈加心灰意冷。他端起泡麪要去扔掉,卻聽見手機響了。這個時候手機響,除了小鈺,還能是誰。
他撲過去拿手機,差點把一碗麪潑翻在地。他拾起手機看,果然是小鈺的,他忍不住接聽。
小鈺說:“思川,爲甚麼生我的氣?”
“沒有,我沒有生你的氣。”李思川矢口否認。
“思川,我想看看你,你不想見我是嗎?”
“不是,是我的樣子見不得人。”
“那你不想告訴我,爲甚麼你會把自己弄到見不得人?”
“小鈺,太晚了,明天再說。我也不看球了,我也去睡。”
小鈺在電話裏嘆口氣,“你這樣子,我會更睡不着覺的。”
其實說到底,李思川的頹廢也就是自憐,這下小鈺肯憐惜他,他哪裏等得及,收了手機打開視頻連接,就見小鈺出現在屏幕裏面,溫柔地對他笑。
她像是才從一個晚會回家,一臉的濃妝,戴着一對長長的穗狀金耳墜,長得幾乎要蕩在她的肩頭。她穿一件細肩帶的丁香色裙子,沒有項鍊,那對長耳墜撒花般的裝飾着她奶油般細膩的皮膚。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有這樣美麗的金色來襯托。只有這樣的人,纔會飛兩次意大利,爲了她的婚紗裙子。
李思川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小鈺齜了一下牙。
小鈺一點沒被他滿臉的萎靡不振嚇倒,反而取笑他說:“思川,你真經不起考驗。”
李思川愣了一下。
小鈺笑了笑,說:“你所知道的,不過是我想讓你知道的。”
李思川張了張嘴,不知該說甚麼。
小鈺摘下一隻耳墜,又摘下另一隻,放在手上託着,掂了掂,朝他一笑,說:“我累了,去睡了,bye。”
“小鈺……”李思川叫住她。
小鈺眨了下眼睛,問:“怎麼?”
“做個好夢。”李思川改口說。
“For your。”小鈺說,伸手關了視頻。
李思川的心情瞬間變得好起來。
第二天他剃了鬍鬚,精神抖擻地去上班。他查看了工作日誌,填了調休單,定了機票,然後告訴小鈺,他三天後去看她。
這三天他鉚足了勁兒把手頭上的工作做完,又是三天沒刮鬍子,就那樣半張臉青茬茬的S氣騰騰地去了機場,機場的安檢人員看着身份證照片中白面無鬚的英俊青年,再看看眼前這個滿臉鬍鬚的滄桑中年,差點以爲來了箇中東人士。
一到出口,他就見到小鈺等在那裏。他快步上前,把她擁在懷裏親她,毛毛的鬍子扎着她的臉他也不管,只顧和她廝磨。
小鈺推開他,皺了眉看着他問:“爲甚麼這樣對我?”話裏的意思好像是在怪他弄痛了她的臉,裏面一層意思卻是埋怨他爲甚麼和她生分了。
他聽得懂。
他攬了她的肩,和她離開,路上他問:“小鈺,爲甚麼是我?”
爲甚麼是我呢?我和你差得太遠,你是聊齋裏的狐女、神話裏的杜爾伽、廣告裏的明星、富豪榜上的新貴。你該只存在於平面畫報裏,在我休息時翻看報紙雜誌的文字旁邊,看見你動人的笑臉,和那些美麗金邊的衣裳。
今天小鈺沒有穿那些繡着金邊的衣裳,也沒有戴金飾。她穿一件薄薄的藕荷色羊絨裙裝,長至臀下,腳上是一雙踝靴,露出兩條長腿,腿上的菸灰色長襪閃着魚鱗的光澤。從上身到足下都是貼身的設計,顯示出她曼妙的腰肢。初春時分,天氣尚冷,她脖子裏圍了一條大大的櫻粉色戒指絨圍巾,襯得她色若春曉。
李思川愛煞了她各種妖嬈到極致的打扮。每一個男人都想要這樣的一個女人做他的女友,挽着她走到哪裏,都會贏盡男性的羨慕。
何況這個美女停下腳步,仰視着他說:“因爲只有你對我說,‘小玉,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是你先對我說,說你前世欠了我的。我相信這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我相信我們是真的有夙緣。那我就有底氣和你做情人,以至做夫妻。思川,和我結婚吧。”
李思川呆了一樣的看着她。
她向他求婚?
像她這樣一個美女,即是在他最荒Y無恥的夢裏,也不敢奢望她會向他求婚。
他向她求婚還差不多。
“思川?”他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一時動彈不了。她再問一聲,“思川?”
他從九霄雲外回過神來,接住她拋來的繡球,問:“小鈺,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是。”她笑說,“啊,李思川先生,你可願意娶我霍小鈺爲妻?”
“卑人何德何能?”他感動得要以身相許了,她還在開玩笑。
她用手指戳戳他胸口,“品德和體能。”
他聽了,挑了下眉,“你這次倒不先測試一下體能,就算通過了?”
“不了,自家男人,要留着慢慢心疼的。”小鈺有時候說起肉麻的話來,是一點都不帶臉紅的。
李思川自認跟不上她,可這次他不能讓她佔先機。他搶在她頭裏說:“我想快快心痛一下,可以嗎?”
“不可以。”小鈺瞪他一眼,“我開車來的,沒有磁懸浮跑得快。”她指一下眼前的一輛銀色蓮花跑車,拿出車鑰匙,輕輕按一下,開了鎖。
磁懸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李思川大笑,摟過小鈺,在她頭頂親一下。
小鈺做了個請的動作,說:“請君入甕。”
李思川看一眼這車,說:“車子不錯,我喜歡。鑰匙給我,以後你的車子,都由我來開。”爲了能在這一刻如此大方自得地說出這句話來。此前的許多在深夜痛苦到絕望的悲傷心情,他纔不會告訴她呢。
小鈺把鑰匙給他,“你會嗎?”
“不試怎麼知道?”李思川語帶雙關,存心要她好看。他鑽車裏,摸摸這裏摸摸那裏,然後打開了摺疊的車篷,繫上安全帶,自信地說:“坐好,我要開啦。”
小鈺坐在副駕駛座,繫上安全帶,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帶我飛吧。”
“去哪裏?”他豪氣萬丈,覺得可以開到時間的盡頭。
“看GPS。”小鈺笑着一指。
“你已經設定好了?這也是測試的一部分?”他看一眼上面的路線,問。她回她自己的家,她自然是用不着GPS定位導航的,這樣的設置,只有一個理由,爲他準備的。
小鈺慧黠一笑,下巴揚了揚,“隨你怎麼想。”
李思川看着她,做出沉思的表情。
小鈺收起笑容,警覺地說:“你想反悔?”
“我想咬你。”李思川不客氣地說,然後換成西北腔,揚聲說“走嘞!”說完,他一踩油門,跑車絕塵而去。
小鈺的櫻粉色圍巾在他耳邊飄,風聲呼呼,纏裹在圍巾裏,送過來她的一句話,又被風送遠了。她說了甚麼,他沒有聽清,但從眼角的餘光裏,看到她燦爛的笑容。
然而,他沒有聽清小鈺說的那句話是:“我將踏上光榮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