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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今早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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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位於二十九層高樓的屋子,大面的玻璃窗裏映着的是深藍天幕上的星星。滿窗的星。下半夜了,斗轉星移,窗戶裏這個時候嵌的是一幅飛馬座。飛馬座的四顆星星明亮地照着他們的窗戶。

小鈺的一個嗜好就是看星座。她可以抱着膝蓋坐在窗前一看就是半夜。中間有時也閉一下眼,打個盹兒。不過她隨時會醒來,不知道剛纔已經睡過一覺。

她在親友圈有個名號叫“不睡覺的人”。

這個名號她聽見了也不分辯,只是笑一笑。

誰能不睡覺呢?那不成神仙了?小鈺自認還沒有到那個段位。

“但小鈺的修煉已經有些仙氣了。”他們都說。

當然,當小鈺的面,他們說那是仙氣。但揹着她的時候,他們卻說她身上陰氣重,鬼氣森森的。不過這一切小鈺都不理會,只當沒聽見。畢竟這些年肯親近她的,也就只有身邊這一個人罷了。

想到這兒,她回過神來,這才覺得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冰涼。她推推身邊的李思川,說道:“快半夜了。”

李思川被她推醒,“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但沒有回答。頭在堆得亂糟糟的枕頭裏轉了轉,找個更舒服的位置。

他一向嫌小鈺的枕頭又軟又多。在牀頭一個挨一個地碼放着,像商品的廣告宣傳頁。那麼多靠枕,睡覺前得一個一個往沙發上放,起牀後又一個一個往牀上撿,不嫌麻煩?剛纔酒意上來,李思川把她的怪癖忘了。這會兒頭陷在一堆靠枕裏,一時不知她的臉在哪裏。只覺得她的聲音忽近忽遠的,在耳邊飄。

“酒是真喝多了。”李思川想。

他費勁地從枕頭裏起身,隨手抓了一個墊在脖子底下——明天早上又該頸椎痠痛了。

“你要是酒還沒醒,我替你叫輛車?”小鈺接着說,很體貼的樣子。

李思川的意識還沒徹底清醒。他躺在棉花堆裏,貪這一晌的歡娛。他把小鈺的手臂拉進被子裏,放在胸前暖着。她的手臂放在外面太久,冷得起了小疹子。李思川側一下身,用胸膛壓着,一手撫上她的肩。果然,她的肩也冰涼,但肩頭上的皮膚從來不起疹子,這真是奇怪的現象。李思川曾經爲這個問題思考過好久,最後不得其果,只好罷了。

看來不只是李思川有這個發現,她也同樣知道。她的肩頭圓潤滑膩,肩胛骨薄而輕盈,穿着露肩露背的晚禮服,那對蝴蝶骨就真的像一對蝴蝶的翅膀,隨着她的手勢和腰肢款擺扇動,似乎隨時可以振翅而飛。

冰肌如玉,夜涼如水。

李思川把隔在他們兩個頭之間的一個枕頭扔到牀下,這才把身子相貼緊了。他摟緊小鈺,熱脣貼在她的冷膚上,一點一點吻上去,吻到耳下。小鈺的耳垂軟軟的,像一滴半融的蠟,在他的舌下,可以塑成任何他想要的形狀。

小鈺覺得麻癢的感覺從耳垂蔓延到心上,又從心上催眠到全身。

有夜風吹進,窗前的一隻鐵鈴響了,“叮”的一聲,在靜夜裏分外清脆。

她醒了醒神,頓了頓,說:“噯,別。”

她看李思川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說:“你要不想起來,那我換個地方睡吧,別吵着你休息。”

“她幾時變得這麼體貼了?從來都是她嫌他吵着她休息的。”李思川這樣想着,但他聰明地不說話,繼續做他想做的。他知道小鈺的脾氣。雖然待人冷,但只要他耐心好,總能哄得她心軟。剛結婚的那兩年他少有不耐心的日子,後兩年這樣的日子越來越多……

不過,今晚李思川打定主意要耐心些,他要犒賞一下自己——在喝了兩瓶酒,睡了兩個小時後。

因此,李思川在她耳邊低聲說:“我休息好了。”

小鈺聽着鐵鈴再響一聲,夜風涼涼拂過她熾熱的臉。她有些窘迫,遲疑了一下,才說:“既然休息好了,那就……走吧……”

李思川自然不肯,立即開口擠對她:“才兩三個鐘頭,酒精濃度還沒散,給警察抓住就是半年班房,你又不會來送牢飯,所以你是存心讓我半年不開車嗎?”

小鈺輕啐了一聲,便沒了聲音了。不過這對李思川來說,已是少有的溫柔婉和了。他是知道的,因此也知道惜福,不敢再造次,只是輕輕地吻她的耳根。

小鈺認命似的,長嘆了一口氣,說:“先等一下。”然後用右手去轉左腕上的金臂釧。這金臂釧做成纏絲狀,在她手臂上繞了好幾圈。小鈺扭着,想從手臂上取下來。李思川知道,以她的習慣,這首飾本來上牀前就取下的,但她也不知怎麼就睡着了,手臂上套着這金臂釧,擱在他的胸口,一擱就是半夜。

李思川默默地伸出手,說:“我來。”說完,他一手託着她的左臂,一手摸住金臂釧慢慢往外褪。

剛纔在酒會上,她穿無袖齊膝抹胸小黑裙,配上這個金臂釧,看上去又高雅又美麗。他一見就心亂,情不自禁地上去打招呼,然後借酒壯膽,厚顏無恥地跟着她回家。誰知酒勁兒上來,話沒說上兩句就睡着了。

“那一定是心定的緣故。”李思川在心裏強辯。躺在小鈺身邊,就是回到了家,他的心告訴他的身體“你到家了”,於是身體徹底放鬆,該做的事不必急着去做,先休息好再說,回家了嘛,有的是時間,不急。

不過,就不知小鈺是怎麼想的……

李思川一邊替小鈺褪着臂釧,一邊偷偷看她,見她的神情也頗愉悅才放心了。

金臂釧褪了下來,他放在手上掂了掂,笑道:“有三兩嗎?你就不嫌重?”

小鈺也笑了,搖頭道:“沒有,是空心兒的。”她是南方人,但跟李思川說話時,受他的影響,總是不自覺地帶上點兒話音。

難得兩個人都這麼好心情,李思川隨手把金臂釧擱在牀邊的一隻櫃子上,俯身吻她。

那一夜,鐵鈴一直在窗前“叮叮”地響着,二十七樓的星光溫柔地包裹着他們,直到啓明星升起。

到清晨小鈺才睡實了。這樣的睡眠對她來說實在是很少,李思川知道,所以不想驚擾她,只讓她舒服地枕在他的臂彎裏。

後來李思川也睡着了,迷糊中想,小鈺這張牀墊不錯,幾時換的?怎麼捨得換掉她的寶貝水牀了?她向來怕冷,冬天從來都手腳冰涼,水牀的恆溫設計像是爲她量身定做的。她躺在上面隨時可以打個盹。但他卻不習慣,尤其是當他想做點事的時候,水牀的硬度不夠支撐他的膝蓋。有時一翻身,還有暈船的感覺……

李思川做着夢,夢見從前小鈺的那張水牀。那牀把他害得很慘,就爲了換掉它他們吵過很多次。沒想到今晚心情好,他想起從前的荒唐,居然能在睡着的時候差點笑出聲來。

李思川一驚,真的醒了。

他就怕吵醒睡着的小鈺——哪怕他是睡着了,仍分着一半的心神在關注着她。

醒過來的一剎那,李思川感覺到有人在注視着他。他腦子還迷迷糊糊的,只是意識到被子裏的兩個人不着寸縷,給人看見成甚麼樣子。然後他又想是甚麼人會在大清早出現在人家的臥室裏?這太沒禮貌了。

李思川睜開眼,想發火,又覺得這個時候發火會讓小鈺不高興。就在他在發火還是不發火之間考慮時,李思川徹底清醒過來,他一定神,眼前是一雙嚴肅的眼睛和一張圓圓的臉。

李思川尷尬得不知道該發愁還是該發笑。他的手悄悄在被子裏把被角抓緊,努力不讓兩個人的脖子以下脫離被子的保護。牀邊那雙眼睛還在嚴肅地盯着他,不說話。李思川只好把頭從枕頭上抬高,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主動打招呼:“早上好。”

那雙眼睛的主人繃着圓圓的臉,看着牀上這一對人,顯然對這個情況沒有思想準備,不知該怎麼辦纔好。過了一會兒,她眨了眨眼睛,張了張嘴,似乎就要拔高聲音尖叫,嚇得李思川馬上說:“嗨!早上想喫甚麼?藍莓煎餅?加多點楓糖。”

聽李思川這麼說,小圓臉閉上嘴,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

李思川趕緊又說:“那芒果班戟?澆多點巧克力醬?”

小圓臉再次搖頭,臉卻沒那麼嚴肅了。

李思川知道已經成功了三成,繼續編造謊言:“牛奶吐司?”

小圓臉這次點了點頭,一臉嚴肅地離開了。

等小圓臉走了,李思川才推一推懷裏的人,問:“你裝睡是吧?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小鈺還睡在他的胸前,把臉埋在被子裏,悶悶地笑了一聲。

他們婚姻的後兩年小鈺就很少笑了,笑出聲來的時候更少。李思川頗爲驚奇,坐起來探頭看她。她把臉藏進枕頭裏,避開他。李思川不肯,把她的肩頭扳過來,這纔看見她臉上掩不住的笑容。

在那樣的夜晚後有這樣一個清晨,讓誰都沒了脾氣。李思川俯身吻她,小鈺躲開,低聲說:“你快起來穿衣服吧,別再讓她堵在牀上。”

李思川無奈,只得揭開被子下牀,一邊朝衛生間裏走,一邊咕噥道:“我長這麼大,活到這把年紀,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堵在被窩裏下不了牀。這人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女兒。”他走到在衛生間門口,又回頭說道:“不過你剛纔可是說錯了,不是我一個人被她堵在牀上,你也一樣。”

小鈺聽了繼續笑。

李思川也一樣在笑,鏡子裏的人笑得嘴都合不攏。他朝裏頭那個豎了一下拇指,然後飛快地衝了澡,穿上小鈺的浴袍。她的浴袍從來都是白色的,像酒店用品,穿在他的身上除了短點,其他都還好。她的衛生間裏只有一支牙刷,李思川毫無心理障礙地用她的牙刷刷了牙。然後拿了一塊乾毛巾擦着溼淋淋的頭髮,走出去隨意地問道:“她去哪裏了?”

“去給你拿牛奶吐司了。”小鈺笑着答道。她側身躺着,沒有看李思川。但他在窗戶的玻璃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甚麼?”李思川問。

“你不是說要喫牛奶吐司?她去給你拿了。”小鈺閉着眼睛說道。

“不是啊,”李思川一臉詫異,“我是問她要不要喫牛奶吐司。我開始問她要不要喫藍莓煎餅,她搖頭。我又問要不要芒果班戟,她又搖頭。我才問她牛奶吐司的。”

“她點頭了,表示家裏有。”小鈺不耐煩起來,窗外光線漸強,她一向怕亮,立刻拉過一個枕頭來,壓住上半邊臉。

“你說的藍莓芒果甚麼的,家裏正好沒了,所以她搖頭。”

李思川一聽就知道她的語氣就知道她開始不耐煩了,更何況她還用上了枕頭。她的身體語言,他一向能夠領會無誤。在他們沒離婚的時候,當小鈺一表示出她的不耐煩來,他的熱情也跟着減退了。再多的愛情、再深的感情,遇上她這樣的冷漠,都會消失無蹤。

李思川彎腰,揀起昨天晚上隨手剝下的衣服。

所有的衣服都堆在地上,散發着隔宿的氣息。襯衫帶着酒氣、長褲有褶子、襪子是髒的、外套團成一團,一隻袖子還翻了過來。他看着這些沒清理過的衣服,實在不想穿上身,壓着脾氣問:“這裏有我的衣服嗎?”

小鈺簡單地回答了一個字:“沒。”

李思川也知道不會有,問她不過是白問。他忍着穿了衣服,正穿鞋的時候,小圓臉進來了。她手裏端着一個托盤,盤子裏有一隻玻璃杯,杯子裏有一半的牛奶,另一半已經被潑灑在了托盤裏,杯子邊上還有一片吐司,有一半正被潑出來的牛奶浸泡着。

李思川看着她這嚴謹的小僕人樣,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他蹲下身和她齊高,接過托盤放在牀尾的一個矮櫃上,說:“這是給我的嗎?”

她點點頭,眼睛睜得圓圓的,看着他。小圓臉的瞳仁兒漆黑,幾乎要佔據了整隻眼睛,像一隻弱光下的貓。李思川看得心都痛了,只想把她摟在胸前,又怕突然的大動作會嚇着她。

於是小心翼翼地問:“謝謝,嗯,你想喫甚麼?還沒告訴我呢?”

“吐司。”她說,聲音輕輕,說完還瞄了一眼牀上,像是怕說話的聲音會吵醒睡着的人。

李思川不知道她已經有了這麼敏銳的觀察力和體貼心,她才四歲啊!別的四歲孩子還在打滾哭嚎,賴牀賴學不肯去幼兒園。而他的小女兒,還留着齊眉的童花頭,睜着貓一樣的黑眼睛,卻已經會給父母送早餐了。

這一早上的偶遇讓他對她心折,他想死心塌地討好她。

“不要別的?”李思川問。

她點頭。

“那我們去看看廚房裏有沒有雞蛋。”

她連連點頭,露出一絲笑容,“你會嗎?”

李思川溫柔地點點頭。他回頭看牀上的人——那人繼續裝睡,不吱聲。

小圓臉“嗯”了一聲,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暖暖小小的手放在李思川的手裏,讓他的心都快像一塊黃油融化在熱鍋裏。李思川默默地握住她的小手,一手拿了那托盤,說:“帶我去廚房,我們來做雞蛋吐司給媽媽當早飯。”

她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噓”了一聲,要他輕聲點。李思川點頭,眨一下眼,表示明白。她挪動小腿,領了他離開。

當年李思川和小鈺結婚的時候,跌破了很多人的眼鏡。他們的結婚照片流傳出去時,就有人預言他們倆不是一路人,過不了幾年一定會離婚。說的人多了,風言風語他們也聽見過。李思川笑而不語,小鈺當沒聽見。

果然纔沒幾年,他們還是分開了。

當初提結婚的是小鈺,提離婚的也是她。李思川怎麼想,她從來不在乎。而李思川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得太沒自尊,被她氣狠了,也發了狠心,心想,“我李思川這輩子見過多少女人?不見得沒了你霍小鈺就活不成!你既然這麼不念夫妻情義,那我又何必死皮賴臉貼在你身邊?我自問還是個男子漢,要點臉面吧!”於是像喝醉了酒一樣,他挺了挺胸,說:“你要離婚是吧?我同意。”不過,一說完李思川就後悔了,那隻手恨不得舉起來抽自己兩巴掌——明明沒喝酒,爲甚麼要說醉話?

但小鈺的脾氣他知道,從來說一不二。口頭協議就等於是蓋章公證的官方文件,絕不許對方反悔賴賬。李思川一時英雄氣長,兒女情短,生生斷了兩人的情分。

其實感情這回事,誰先認真,誰就認輸。李思川先認得真,他應該願賭服輸。但他又不肯服軟,於是他輸了,先是輸掉了他的感情,接着又輸掉了他的婚姻。

李思川現在站在她的廚房裏,爲他們的小女兒做着早餐,心想,有甚麼好爭的呢?爲甚麼不承認他李思川就是離了霍小鈺不行呢?爲了爭當時那一口氣,付出的卻是分開後的心苦。其實誰先認輸又有甚麼關係呢?就算是說明白了,對,我就是愛你,我就是不想離開你,我就是……就是願做你身邊的一隻羊,任你鞭來任你打,做你腳下一隻狗,任你踢來任你罵……就承認了又能怎麼樣?如果能求得她心軟,放棄她的想法,他口頭上認了輸,實際上卻贏了不是嗎?說不定她會因此而感動了,放棄離婚的想法。

只是從始至終,他甚麼都沒說,也就無從知道,她是不是會收回成命。

不過現在,因爲昨天晚上,以及這個早晨,曾經揮之不去的遺憾漸漸淡去,李思川的心情很好,好得讓他哼起歌來。

“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她拿着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地打在我身上。”李思川輕輕哼着一隻老情歌,用一支叉子打着盤子裏的雞蛋,打好了,放在爐竈邊上。

小圓臉站在一張木頭矮凳上,把浸在牛奶裏的吐司拎出來放進盤子裏,蘸上蛋液。她細心地翻着面,讓另一面也蘸上,然後指指爐子開關,示意他打火。

他看一眼爐子,是電磁爐,於是放心了。小鈺的廚房沒用明火,可見是細心到家,生怕女兒會出意外。這孩子這麼能幹,會送早餐會倒牛奶,突發奇想去點火燒水也不是沒可能。

李思川取下牆上一隻方形煎盤,切下一小塊黃油放進鍋裏,按下煎蛋的一擋。小圓臉看着那一小片黃油快融化了,抓起那片浸過牛奶又裹了蛋液的吐司,放進煎盤裏,抬頭朝他笑一笑。

李思川回她一笑,學她的樣子,用手把那片吐司翻個面。

她唱那半個音節:“一隻小羊……”然後看看李思川,點了點頭。

李思川明白,接着唱:“我願放棄了財產,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紅潤的笑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

她燦然一笑,露出嘴角下邊兩粒小小的酒窩。

米窩。李思川想。

她曾經糾正過,在臉頰上的較大的小坑叫酒窩。在嘴角下邊,小如一粒糯米的小坑叫米窩。小鈺的臉上,有最甜美的迷人的米窩。它像兩粒細長的糯米,可以釀出最甜蜜最醉人的甜酒,只要她笑,就是春風拂面

李思川曾經擁有這世上最好的四粒糯米,可以釀出供他醉上一輩子的甜酒,但他爲了賭一口氣,放棄了。

甚麼叫愚蠢,他現在是知道了。

李思川和女兒合作,一個浸蛋液一個煎吐司,一下子就做好了早餐。盤子裏的蛋液用完,她不再取吐司片,而是伸長了小手臂,放在水龍頭下。李思川趕緊給她擰開水龍頭,調好溫度。她洗淨了手,扶着檯面爬下凳子,在櫥櫃門上掛着的一塊擦手巾上擦乾手。又走到冰箱前,打開來,回過頭問:“你要甚麼?”

李思川驚奇地看着這個小孩兒,呆了一下才回答道:“橙汁,謝謝。”

他看見冰箱門裏有一盒橙汁。

她“嗯”了一聲,拿一隻杯子倒了一杯橙汁,然後放好紙盒,又倒了一杯牛奶,這才關上冰箱門,然後指着地上兩個杯子說:“可以嗎?”

李思川忙過去把兩個杯子放在餐桌上,說:“可以。請。”

她爬上餐桌邊的,她的高凳上,坐好,說道:“謝謝。”

“不客氣。”李思川受寵若驚地答,把兩片煎好的吐司放在她的面前,自己也端了盤子坐下。

她沒有動手,李思川醒悟過來,又回到櫥櫃前拉開抽屜,找到刀叉,拿了兩副過來,放在兩人的盤子邊上。她又說:“謝謝。”這纔拿了叉子喫起來。

李思川喝一口橙汁,看她怎麼用刀叉。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他着迷。

小鈺是怎麼把她教育成這樣的?一個四歲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接受這些餐桌禮儀?

李思川看着她,見她用滿掌抓握了叉子,把吐司撥到盤子邊上,再把小嘴湊到盤子邊,一口咬住,啃下一點,嚼了兩下嚥了,又啃一點。

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她和所有的孩子沒甚麼兩樣,不過是在學大人的樣子,過的還是兒童生活。她的這些在他看來的所謂餐桌禮儀,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有意在久未見面的父親面前表現。

她吃了兩口吐司,停下來喝一口牛奶。

李思川沒話找話,問:“幾點去幼兒園?”

她搖搖頭。

“不用去?”

她點點頭。

“爲甚麼?”

她沒有回答,大半張臉埋進杯子裏,抬起眼睛看着他。透明的玻璃上面是兩隻圓溜溜的、烏黑的眼珠子。這幅畫面太可愛,李思川幾乎想抓過一支筆來,把她的樣子畫下來。

李思川發現了,她不愛說話,跟她的媽媽一樣。

“星期天。”她媽媽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李思川回頭,見小鈺穿了一件沒有腰身的白色長袍子過來,那袍子成A字形,下襬大大的,垂在她的腳踝處。袍子不知是甚麼面料做的,又軟又貼身。不過這麼簡單的袍子,仍讓她穿得有一種別樣風情。

“哦,我忘了。” 李思川說。他真的忘了,經她提醒,纔想起昨天是星期六,有行業酒會,他在酒店裏巧遇她,然後一時衝動,死皮賴臉地纏上她,跟她回家,來了這裏,春宵一夜。

小鈺走到女兒身邊,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早上好。”

女兒回親她一下,“早上好。我們做了牛奶吐司。”

“謝謝,我很喜歡。”小鈺把爐竈邊的煎吐司拿過來,倒了一杯橙汁坐下,喝了一口。

“涼了嗎?要不要我給你熱一下?”李思川說。

“不用了。”小鈺切了一個角,送進嘴裏慢慢嚼着。

餐桌上安靜下來,三個人各喫各的。女兒先喫完,放下杯子說:“我喫好了。”

小鈺彎下腰,讓女兒在她臉上親一下,問道:“今天做甚麼?”

“車庫。我有八輛車,沒有車庫。我要建個車庫,好讓它們晚上有牀睡覺。”女兒答。

“不給我看病了?”

“今天不,我改主意了。”女兒看一眼李思川,“今天我建車庫。你等一下來看好嗎?”

李思川幾乎要感激涕零了,忙道:“好的,等一下我就去。”

小圓臉嚴肅地點了點頭,噔噔噔地走了。

“嬰嬰知道我是個建築師?”李思川問。

小鈺喝光杯子裏的橙汁,把吐司推到一邊,“不然呢?”

一句話,她就讓他回答不上來。昨夜那個溫婉的女人不知去了哪裏,李思川一夜的工夫都白做了。

“小鈺……”

“你去看過她建的車庫後,就可以走了。”小鈺冷冷地說,站起來要離開。

“小鈺,”李思川定一定神,下了決心,說:“我想搬回來。”

小鈺看向他,像是頗爲喫驚,“再來一遍嗎?我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精神。你明知道你來我這裏,你休息不好,我也休息不好,何必讓兩個人都累?”

“我搬進另一間房住,不打擾你休息。” 李思川退讓一步,“你這裏不會沒有多餘的房間的。”

小鈺嘆一口氣,“你知道我連說話的精神都沒有,我真的不想爲難我自己。你在,我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不覺得我有能力再經受這麼多。對不起,你的要求,我不能同意。”

“那昨晚呢?難道對你就沒有一點意義?”李思川一時壓不住火,聲音大了起來。

小鈺冷冷地看着他,“聲音這麼大做甚麼?”

李思川放低聲音,連同態度一同低了下去,“你就當我是你屋子裏的一個傭人好了,當我不存在。我就想看着嬰嬰,陪她說說話,給她做早餐。”

“你做的,阿姨和保姆都能做到。”小鈺不再多說,匆匆離開。

“那嬰嬰呢,你就讓她長成一個小大人,成爲第二個你?”李思川忍不住,火氣又躥了上來。

“既然我不好,不夠你的標準,你爲甚麼還要想搬進來?難道是想改造我?”小鈺問,一臉的不可思議,“你花了這麼些年,不是早就明白我不可能爲誰改變的嗎?所以我們才分開。難道昨天晚上的事讓你覺得有了希望?”

她提到了昨晚,李思川先敗下陣來,放棄和她爭吵,力圖說服她,“你很好,剛纔是我說錯話了。我道歉。小鈺,我想盡一點做父親的責任,我想陪着嬰嬰長大。”

“不用了,謝謝。過去一年,我和她過得很好。你也看到了。其實算起來是過去的四年,甚至五年,我們都過得很好。我雖然不是一個好妻子,但自認爲是一個好母親。有沒有你,都一樣。”

小鈺難得說了這麼多話,又說得急促了,氣息不勻,臉有點紅。她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解釋,看一眼一片狼藉的爐竈和檯面,淡淡地丟下了一句“今天阿姨休息”,轉身就離開了。

李思川倒沒奢望一下子就可以說服她,昨晚她太順着他,讓他有了錯覺,以爲她會感念曾經的夫妻情分,讓他得寸進尺。這倒像老話說的,“窮心未脫,色心又起”,只不過這個“窮”是窮盡相思的窮,“色”則是相思入骨的色。爲了能治他的色心,他又和她小吵一場。吵完了纔想起,他仍然沒告訴她,他愛她。但也許這個詞根本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藥,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有功效。李思川不敢輕易嘗試,萬一不起作用,那他就再沒有翻本的本錢了。

李思川嘆一口氣,圈起袖子,清洗碗碟竈面。剛纔和嬰嬰一起他就顧着開心了,牛奶蛋液灑一臺面,臨了還得自己收拾。

只是收拾廚房的檯面容易,收拾他們的局面着實有點難度。

洗好杯碟碗盤和刀叉,擦乾水漬,抹淨桌面,用擦手巾擦乾了手,一起收拾妥當,李思川立刻去看女兒建的車庫。

他們分開以後,小鈺就搬離了原來他們住的房子。這套新房他沒來過,房屋格局不熟,找了幾間才找到兒童房。

嬰嬰坐在地毯上搭玩具,小鈺斜倚着加寬的窗臺坐着,窗臺包了軟墊,成了一個休息區。她的後腰墊着一個靠枕,頭歪向一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房間地毯厚,李思川走進去,一點聲音沒有。但嬰嬰還是發覺了,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噓了一聲。李思川點點頭,心裏一酸。

這樣一對母女,媽媽有病,女兒太懂事,他當時居然可以狠心離開她們,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

李思川看她像是睡得沉了,便取了女兒牀上的一張薄絨毯搭在她身上。她在睡夢中也察覺到了,微微皺了一下眉。他心驚膽戰地守在邊上,生怕她醒過來。好在她只是動了動。李思川放下心,坐在地毯上,看着女兒玩。

嬰嬰把搭好的一個高層車庫遞給他看。

小建築有四層,每一層有兩個小隔間,一個隔間裏塞着一輛兩寸長的車子。他端詳了一下,撿了一塊,給二樓搭建了一個坡道,用兩根手指在坡道上行車幾步,表示是路。嬰嬰展顏一笑,用一根手指按住一輛小車,慢慢從坡道上滑下來。李思川朝女兒做了OK的手勢。

這孩子真聰明,李思川想。大人的意思她全能領會,並且能做出相對的反應。

當初是小鈺一心想要孩子,他反對過,認爲她的情形暫時不要孩子爲好。但他那點微弱的反對意見在面對她的柔情時,便如殘冬遇到春風,想都不容他多想,馬上冰雪消融。李思川哪裏知道,自小鈺有了這個孩子那日起,便是他們分開的時候到了。到後來他才明白,不是有了孩子她要離開他,而是爲了離開他,她纔要的這個孩子。甚至她和他結婚,便是爲了這一天。

說得難聽一點,小鈺和李思川結婚,不過是爲了要個孩子。小鈺不是那種爲了要一個親生的孩子就去精子銀行輔助懷孕,或者只要孩子不結婚的前衛女性。她倒是老老實實的,爲了要個孩子,先找個男人認認真真結了婚,把一切功夫做到家,絲毫不在乎要花大把的時間和金錢去離婚。

從李思川認識小鈺那天起,就知道她是最不怕麻煩的人。而千真萬確,小鈺也是那種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的狠毒女人。他當時就是被她這種態度氣昏了頭,一口氣堵在心裏,二話不說在離婚書上籤了字,過後不久就後悔了。

嬰嬰在他沉思時用積木搭了一隻小貓,然後拿着這隻貓做了幾下伸懶腰的動作,張口無聲地做了兩個“喵喵”的口形。

李思川看了忍不住笑,朝嬰嬰豎了豎拇指。

房間靠牆放着一個畫畫的架子,李思川拿起筆畫了一隻撲蝴蝶的貓。嬰嬰看了歡喜,擠過來看他畫。李思川就勢抱起女兒,讓嬰嬰坐在他的腿上,胳膊摟着她的小身體,繼續往圖畫上添小貓和毛線球。

畫了兩隻,嬰嬰抬頭看他,李思川歪歪頭,碰碰女兒的頭頂。嬰嬰伸出胖胖的手臂摟在他脖子上。李思川放下筆,把她抱在懷裏。女兒在他耳邊輕輕地叫了聲:“爸爸。”

李思川一陣心悸,像犯了心臟病,又像有一把鋸子在吱吱地鋸他的心。他親親她頭頂,用同樣的輕聲說:“乖寶。”

嬰嬰安靜地偎在他胸前,玩他襯衫上的一粒紐扣 。

李思川重又拾起筆來,畫下房間裏這一幅安詳的景緻。父親抱着女兒,媽媽坐在窗前。與現實略有不同的是,畫裏女兒腳邊有三隻小貓,媽媽臉上帶着笑,看着父親和女兒在和小貓玩耍。

畫好了,李思川輕聲問嬰嬰:“喜歡嗎?”

“喜歡。”嬰嬰說,摟着李思川脖子的手臂不肯放開,圓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好一陣,然後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親完了,用軟乎乎的小手摸了一下他的腮幫子,說:“毛。”

李思川覺得好笑。他剛纔洗澡時沒有刮臉,這裏自然是沒有他的個人用品的,過了一夜,腮邊已經冒出了淡青色的一層鬍髭影子。女兒從來沒有親過這麼硬的臉,直說毛。

李思川看着嬰嬰的臉蛋,粉嘟嘟的,透着水紅色,真正吹彈得破。女兒像她,生下來就是美人胚子。小鈺的皮膚,也這麼細膩,像瓷,像玉。在他們最相好時,李思川也不捨得用他隔夜未刮的臉去磨她的粉頰。他總覺得多磨幾下,小鈺的臉會被他的胡楂兒磨出印子來。他鬚髮旺盛,小白臉三個字從來與他無緣。大學畢業時搞畢業設計,曾經兩個月不剃鬍子,揚言要蓄鬚明志,到後來頭髮鬍子連成了一片,被女生們笑話說像個野人。

李思川握着女兒的小手放在下巴上輕輕蹭了蹭,問:“像不像銼刀?”

“那是甚麼?”女兒睜大眼睛。

李思川笑。這麼小的小孩子,哪裏會知道甚麼銼刀。他想起有一年在一個展會上,他看見有一套德國出品的微型手工鉗臺,做得十分精緻,兒童可以學習一些簡單的鉗工工藝操作,大人也可以用來做點小玩意。他當時看了就心動,想買下來放在工作室裏,卻晚了一步,被一個同事買了。這位哥們就用這套工具,給他妻子做飾品。甚麼黃楊木的梳子上鑲貝殼做成一把鏍鈿梳啦、啃乾淨肉的羊腿骨鋸短刻字成爲一個私章啦,值得一提的是,爲了給這個私章配個皮套子,這哥們拆了自己一條名牌牛仔褲上的牛皮商標,純手工縫製了一個。

李思川看着這位同事在工作之餘爲他妻子做各種小飾品,心裏實在是羨慕不已。本來他想,如果他有個兒子,也可以買這樣一套工具陪他玩,教他一些手工基礎。不過後來有了女兒,這個想法漸漸淡出了記憶。

當然,他如果實在喜歡那套工具,也可以買來,像那個同事那樣,給小鈺做一把鏍鈿梳子或骨章。只是小鈺甚麼都不缺,日常佩戴的各種飾品從來就沒見重複過。昨天晚上她佩戴的金臂釧就是她新一季設計的最新款式的樣品。她是現成的,也是最好的模特兒,由她戴着她家最新的產品出來亮相,有十足的說服力。

當年小鈺出嫁時,陪嫁的金飾多到讓人瞠目結舌,人們都說李思川娶到了一個金庫。後來他們離婚,李思川只帶走了他的幾箱子衣服和幾十紙箱的書。李思川想以此來表明,在他們的婚姻中,他在乎的從來都不是她的資產。

那他在乎的是甚麼呢?現在李思川抱着他們的小女兒,忽然想起來問自己。

如果他真的是隻在乎她,那就不該和她離婚。這樣想來想去,他那時真正在乎的,還是他受到傷害的感情。

他們在這邊雖然壓低聲音說話,但還是把小鈺吵醒了。她看了他們一會兒,才問:“你還在呢?”

李思川只好說:“我等你醒,好告訴你一聲。這就走。”

小鈺“嗯”了一聲。

李思川看看她的臉。她的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是那種瓷一樣的白,眼睛下面有一點青色,是長期睡眠不足的樣子。

“你這一陣兒睡得好嗎?”李思川脫口問道。

“還行,一夜總可以睡上兩三個小時,比以前好多了。”小鈺答。

小鈺提起以前,他又沉默了。以前他們還睡在一起的時候,她徹夜難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李思川有一點點聲響又會吵醒她,後來只得分房睡。她有一陣子,神經衰弱到不能聽到一點聲音,他做甚麼都要小心。後來他實在受不了,發了一回脾氣,她便下了最後通牒。

李思川想,他和她這幾年的婚姻生活,就是自尊心不斷受到打壓的經過,狠下心來離了婚,這纔好了幾天,他又開始自找不痛快了。

他放開女兒,站起身說:“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然後又彎腰對嬰嬰說:“謝謝你的早餐,這是我喫過的最好喫的一次,你將來說不定能成爲一名大廚,開一間自己的餐廳。”

嬰嬰抬頭看他,咬着嘴脣,有話想說的樣子。李思川重又蹲下,和女兒平視,問:“有甚麼想說的?”

嬰嬰說:“銼刀。”

李思川一臉驚訝,女兒又說了一遍:“銼刀。”

他瞬間明白了,問嬰嬰:“是想知道甚麼是銼刀?”

女兒點點頭。

李思川忽然快樂起來,說:“好,下次我帶來。”

女兒抿嘴一笑,眼睛彎成可愛的豆莢狀。李思川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親的時候嘬起了嘴脣,怕他毛乎乎的腮幫子蹭着她的嫩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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