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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百三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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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市內開車,大約四十分鐘的時間,就到達了提雅男爵所居住的莊園。雖不及莫迪埃特侯爵家的莊園龐大,提雅男爵的居所依然是整齊而充滿活力。長長的車道盤山而上,尚未到居所主體,滿目就充盈起乾淨而盎然的綠意。離開主屋數十米便是氣勢磅礴的黑色鐵門,四周是高得難以逾越的圍牆。

在主建築前停下。管家帶着女傭早已在外面恭迎,管家拉開車門,艾薇不等別人伸手扶她,自己先跳下車來,深深地吸入了一下久違郊區的清新空氣。

管家對提雅男爵微微躬身,眼睛往一直默默跟在他們後面的黑色車子掃了一下,對艾薇客氣地說道:“提雅男爵主宅保護設備非常完善,稍後就請侯爵家的各位到別棟休息。”管家做出“請進”的手勢,提雅男爵側身,示意艾薇先行,於是她便邁步走進了溫特的主宅。

乍一看,溫特宅邸的格局並無特別之處。外客大廳地面是見方的精磚、雕花扶手、華麗錦緞牆面、雕刻曲線裝飾的門以及經典的黃銅門把手等等。但是若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很多傢俱與擺設已經有了相當的年歲,彷彿以這樣古舊的過往暗示主人貴族血統的純久。往前走了幾步,可以看到天花板穹頂上繪有精緻的壁畫,正中一塊與相對應的地面上刻着第一位受封男爵的全名。

“溫特·D·提雅 I”

艾薇一愣。那分明是提雅男爵的名字。他與第一代受封的男爵同名嗎?抬起頭,光線有些黯淡,溫特彎起自己的手臂,臂彎處留出一個空位。艾薇將她的手放了上去,那一刻,他邁起步子,平穩地向前走去。

提雅男爵的腿很長,但是他的步子卻速率適中,極有默契地與艾薇保持着相仿的頻率,不會讓她感到半分的侷促或不適。

提雅男爵引着艾薇走上了主屋的頂層。與下面的兩層不同,眼前是一條昏暗而狹長的走廊。光通過細長的窗子落在另一面的牆上,艾薇和溫特每走一步,便就好像經過光影交錯,穿梭於不同的時空。提雅男爵的手上,深邃的紅寶石戒指反射着細微的光芒,他溫柔的聲音劃過艾薇的耳畔,“這裏暗,小心腳下。”

艾薇隨着他慢慢向前走,牆壁的右側上掛着人物的肖像畫,應該是歷代提雅男爵的繪畫。出乎意料的是,除卻不同的穿着與打扮,各個男爵的相貌與溫特是如出一轍,區別甚微,想來多代單傳的說法並非虛假。肖像畫的間隔中,有一扇扇風格迥異的門,艾薇好奇地看着它們,腳步不由更慢了下來。

“那些門後便是不同的儲藏室。”提雅男爵的聲音響起。他依然靜靜地笑着,完美的側面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好像白色大理石的雕塑。他伸出手,指向每一扇他們路過的門。

“這一扇裏主要存放了中國的瓷器與玉器。”

“這裏面是中世紀時期的騎士盔甲等。”

“這裏是一些重要文書的部分原本,比如死海文書。”

“這裏是國王們使用過的東西,其中包括了三位國王的加冕冠。”

“這裏主要放置了古代埃及的文物與遺留品。”

溫特停下了介紹,艾薇的注意力於是全部落在了他方纔說到的“古代埃及”幾個字上面。那扇門與溫特家的其他木門並無明顯區別,只是門上掛着一枚奇特的紋章。鷹與蛇守護着一枚英氣十足的眼睛,金色與藍色奇妙搭配凸顯出一種奇特的感觸。

那是荷魯斯之眼的紋章。

她還在觀察那扇門,提雅男爵已經拉着她來到了門前,輕輕地轉開把手,好像瞭解艾薇要說的一切一般,微笑道:“以私人藏品來說,埃及的這個部分是我最爲驕傲的,請進。”

艾薇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溫特牽着進入了那間奇異的房間。

房間的溫度比室外略低,溫暖的橘色燈光充盈了沒有窗戶的內室。進入了這間房,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般,滿目看到的,都是古老的文物與飾品。它們被放置在恆溫的木質儲存器裏。透過潔淨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個細節,那些清晰地刻畫在她記憶裏的物品,如今卻殘舊了不知多少倍。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溫特緩緩地開始了介紹:“外間左手是帝王家族用的東西,右手是日常百姓生活用品,裏間則是一些尚未出手的木乃伊。”

他牽着艾薇來到左邊,指着櫃子裏華麗的裝飾慢慢地說:“這個是克萊奧帕特拉戴過的胸飾,那邊的是圖坦卡蒙的另一幅金面具,它旁邊的是塞提一世的權杖,你看這一副藍色寶石製成的項鍊,這是卡爾納克神廟的祭司在奧帕特節時會佩戴的特殊飾品,還有那邊……”

“奧帕特祭典的花船,一直扛到卡爾納克神廟,可真辛苦啊。”艾薇專注地看着那個寶石項鍊,輕輕地說。

提雅男爵不以爲然地回答:“所幸祭祀時可以使用連接底比斯的阿蒙神廟與卡爾納克神廟的斯芬克斯之路,距離上還算可以。”

艾薇“嗯”了一聲,然後又隨意地看了看隔壁放在一個單獨的玻璃小櫃子裏的一組殉葬品,聖甲蟲、內臟容器……她突然又隨口問道:“不過從宮殿過去就比較辛苦了吧,那段路很曬。”

“還好,不過是三十分鐘的路程罷了。”話一說完,溫特突然閉上了嘴。他回過頭去,深邃的眼看向艾薇,恬靜的色彩裏帶着幾分試探,視線不放過她任何表情上的微小變化。而艾薇只是坦然地看回去,白皙的面孔不染一絲表情。溫特頓了頓,然後鬆了口氣,指了指房間的內室,“裏面?”

艾薇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他極爲自然地握着她的手,帶着她往室內走去。突然,艾薇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地開口,“我認識一個與你很像的人。”

提雅男爵的腳步停了一下,然後又向前邁去。

艾薇繼續說道:“他的步子總與我的頻率相仿,他的回答總是先於我的問題。如果我伸出手,他一定會接住,如果我倒下,他一定會扶住我。”她的嘴角微微揚起,帶着笑容的臉龐卻暈染着一絲淡淡的哀傷,“若他在我身旁,他就會想方設法,打理好一切事情,保護着我,不讓我爲難,滿足我的願望。”

神祕的冬,靦腆的冬,禮貌的冬。在卡爾納克神廟前保護自己逃脫粗魯埃及士兵的追S,在努比亞不惜一切站出來捍衛自己的安全,在最後一戰之前傾聽自己的祕密。她還記得,月光下,少年帶着凝近又遙遠的微笑,小心地用白皙而骨感的手指將她深深嵌入衣襟的手緩緩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開,放在自己的掌心。怕她疼,怕她受傷,怕她難過……

那個時代,只有他認出,自己並不是艾薇公主,只有他看到了她的真實。

溫特在內室的房門前停下,深邃的眸子靜靜地看向艾薇,他的表情很模糊,艾薇讀不出他到底在想些甚麼,只能感到一種強烈的負面情緒,充斥着整個房間。她有些緊張,手不由握緊了衣襬。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冬?

她必須知道。

於是,她直視着他,“冬,你沒有話要和我說嗎?”

與此同時,還在自己別墅裏的莫迪埃特侯爵的臉色卻是鐵青的,身體的血液變得有些冷了,握着電話的手不住繃起些許的青筋。偵探的回報以非常快的速度傳回來了,因爲艾弦公幹正前往希臘,就直接轉報給了侯爵。報告非常簡單,因爲信息非常有限,只有短短几句。

提雅世家之所以從平民晉身男爵爵位並獲領地,是因爲早年爲喬治二世進行了多項暗S活動。後來雖然提雅家開始進行大宗文物交易,提雅男爵卻經常不見行蹤,去向不明。

關於提雅男爵的實質信息非常少,除卻藝術品交易外的幾乎無法得到。由此推斷提雅家族在暗地裏可能仍在爲王室或政府效力。

那一刻,莫迪埃特侯爵的眼前佈滿了提雅男爵俊逸卻難以捉摸的微笑。他放下電話,只覺得自己周身有些冰冷,太大意了,太相信人們的風傳了。可就在那一刻,自己的電話又響起了。他下意識地接起,傳出來的卻是艾弦有些焦急的聲音,“艾薇去了哪裏?”

莫迪埃特侯爵一時語塞,正想着要不要告訴艾弦,他卻又開口了,“前幾天又死了個人,在倫敦。那個人的S法和前段時間被暗S的人的S法是極爲接近的。現在搞不清楚他們是有其他目的,還是在有組織地對付倫敦我們這個圈子裏的人。這段時間,父親要看好艾薇,千萬別讓她亂跑。”

艾弦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莫迪埃特侯爵只覺得自己墮入了刺骨寒冷的冰窟裏。前段時間和此次被暗S的人……別人不清楚,但他是極清楚的,這些人是英國政府的眼中釘,肉中刺。無奈他們脈絡極廣,根基極深,尋常的辦法根本無法撼動其分毫。因此,一聽到暗S的消息,他立刻想到多半是政府暗地操作,而加上艾弦的信息……

莫迪埃特侯爵猛地抓起話筒,接通內線,“快!吩咐保鏢,不管艾薇在哪裏,在做甚麼,立刻把她從溫特·提雅那裏帶開,帶回我這裏!”

溫特·提雅看着艾薇,她勇敢地抬着頭,水藍色的眼睛毫不避諱地望進他的眼睛裏。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沉默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見他不語,艾薇繼續開口,“一般人們說起底比斯的阿蒙神廟,都會提起盧克索神廟,而那連接盧克索神廟與卡爾納克神廟的斯芬克斯之路早在古埃及滅國的時候被毀了大半……”

“但這些也都是常識吧。”溫特笑笑,視線尷尬地從艾薇臉上移開。

“是的,這些是常識,但你接下來所說的一句話,讓我確信無疑。”艾薇拉住想要轉身進入內室的溫特,纖細的手指抓緊他的衣角,留下深刻的褶紋,“底比斯有無數宮殿,各個王朝的宮殿位置也有所不同,只是到了現代早已銷燬大半,難以辨認。爲甚麼,我只一問,你就那樣準確地回答出所需的時間。而爲甚麼,那時間與從拉美西斯二世的底比斯王宮到卡爾納克神廟所需的時間是一樣的呢?”

艾薇上前一步,聲音裏帶了幾分哽咽,“換言之,與我和你一起走過的那條路,所花的時間是一樣的呢?”

她都還記得——溫特長嘆了一口氣,再看向艾薇時,她的眼眶已經溼潤。他的雙手伸向她,卻在離她數公分處的地方停了下來,握成拳頭,再慢慢地放回身側。

心底湧起復雜的情緒。說不清是敗給了她的聰慧而感到的挫敗感,是被她認出來時心底的一絲喜悅,還是一直以來,縈繞在心頭紛繁的痛苦。金色的長髮,筆直的發線,水藍色的眼睛,帶着粉紅的臉頰,比艾薇公主更加清脆的聲音,拉美西斯摯愛的人,她就這樣充滿着活力、這樣健康地活着,活在屬於她自己的時空。

能這樣再次見到她,真是太好了……但是,付出這樣多而找到她,究竟是否是一件正確的事情呢?接下來,他究竟是否應該按照自己原計劃的,做下去呢?

“請問,是他要你來找我的嗎?”站在他面前,帶着猶豫和些許激動,她發出這樣一個充滿期待的疑問。他抬起頭,有些發呆一般地看向她,看向她因期待而略微發紅的臉頰,“比如,拉美西斯,他找到了荷魯斯之眼,然後……”

“並不是。”在短暫的沉默後,冬別開頭,那一刻聲音彷彿擺脫了控制,徑自從口中跑了出來。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情緒——從決定尋找她的那一刻起,命運的齒輪就彷彿被啓動了,他已經無法再像自己以前那樣了。他深深地吸着氣,胸腔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苦悶都排出一樣用力起伏着。餘光瞥到她擔心的眼神,他用力收斂起情緒,擠出平常的微笑,“並不是。”

那一刻,他看着她臉上攏起的雀躍在這一刻僵硬,再漸漸散落,“哈,是啊。想也是如此……那你怎麼會在這裏的呢?”

那一刻,他的心情該如何形容呢?

煩躁、憂慮、憎惡、失望、無助、痛苦、迷茫、自嘲……

不應該這樣的,這樣的心情是毫無意義的。

於是他慢慢開口,昏暗的燈光在他俊俏的臉上籠罩了一層看不到的朦朧,“二百三十八年。”

“甚麼?”艾薇愣了一下。

他頓了一下,然後斜倚在旁邊裝滿了青金石和綠松石首飾的櫃子上,深棕色的髮絲沿着他的額頭落下來,襯托着他白皙的臉帶了幾分邪魅,“我是來找你的,但是荷魯斯之眼將我錯放回了二百三十八年前。”

艾薇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我找了你二百三十八年的意思。”

艾薇退了一步,撞在身後裝着木乃伊的箱子上,箱子向側面倒去,發出轟隆的一聲巨響。微小的塵埃飛揚在狹小的室內,飄過二人不定的視線。

溫特,或者說冬,笑了,潔白的牙齒整齊而明亮,“我初來這裏的時候,甚麼都不會,連這裏的語言都不會說,唯一保留的技能,就是S人。”他伸出自己的手,併攏起結實而修長的四指,向上豎立的指甲彷彿變爲了鋒利的兇器。

“冬,你果然……是會武功的。”

看着艾薇驚訝的面孔,他彷彿心情更好了一般,一晃將手收了起來,繼續說道:“當時莫名其妙地幫助了一個叫喬治的帝王,他便賜封我爲男爵。”

他輕描淡寫地說着,彷彿說着不相干人的事情,“阿布·辛貝勒之後,我不告而別。一直想用荷魯斯之眼找到你,但卻始終不能成功,那塊寶石好像壞掉一般,完全沒有反應。沒有地方可去,我只好買了這棟住所,學習你們的語言,自稱爲溫特·提雅男爵。然而在一切稍微有所穩定的時候,荷魯斯之眼卻在那一刻發揮了效力,將我帶到了三十年後。從那以後,就好像螺旋一樣,我每過三十年會出現半年。我只好僞裝自己是自己的後代,聘請了管家來打理這棟宅邸,做古董生意。我繼續幫助皇室做事,條件是,一旦出現了和你相貌類似的名叫艾薇的女孩,立刻通知我。從大約十年前起,我出現的頻次變多了,大約每二三年就會出現一次。我想,我應該是要接近你了,就在那段時間,我得到了你的消息。第一次見到你是三年前,你來到英國不久的時候,那個時候你還沒有回到過過去。見到你,我欣喜若狂,那個時候,一切都還來得及,我——”

冬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想着甚麼是出現在你面前最好的方法,於是猶豫了那麼幾天。而就是這幾天的時間差,讓我錯失了在你去到三千年前之前,認識你的機會。荷魯斯之眼突然發揮了效力,將我帶到了三年後,就是現在。而這三年,現在的你,已經經歷了一切了……我想我說的,你應該都明白了吧。”

艾薇呆站在那裏,聽他漠然地講着。而他卻微微揚起嘴角,“那是很漫長的二百三十八年,雖然是隻需要不到二百秒就可以講完的故事。”

“那,冬不是原本就生活在現代的人嗎?”

“當然不是。”

“所以,一直以來的提雅男爵,就都是冬嗎?”

“嗯。”

“就這樣,一直一個人嗎?”

“嗯。”

“那……”艾薇清了下喉嚨,然後繼續說,“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

“是啊,怎麼辦呢?”他彷彿認真地若有所思了起來。

於是艾薇又跟着補充了一句:“你要回到埃及嗎?”

他微微垂下頭,然後又抬起來,深胡桃色的眼睛看向她,“艾薇,你現在生活得很好。”

艾薇愣了一下。

但不等她發問,他繼續說了下去,“所以,就生活在這裏,不好嗎?”他頓了頓,然後又轉換了話題,“我先認識了你的哥哥艾弦,他的相貌與赫梯真正的統治者雅裏·阿格諾爾如出一轍。我認定他便是尋找到你的最終線索。於是我從第一次見他,就精心經營我們的關係,斷斷續續的交往間,也聽說過很多你的事情。你在這裏,有富足的生活、真心待你的家人、關心你的朋友、自己的學業與追求,那些縹緲的埃及的事情,你何必要在意那麼多。應該說,與你原本就沒有甚麼關係吧?”

艾薇微微張嘴,想要說甚麼,但是話還沒出來,冬卻又繼續說了下去。

“如果是你對拉美西斯的愛戀,我奉勸你不要抱有幻想了。你不過是這位偉大君主漫漫人生中一個渺小的插曲,不,可能連插曲都算不上。他既然能把你送去古實,又以你爲餌打擊拉瑪,就說明他對你的死活絲毫不放在心上。”

“不是這樣的。”

“你對拉美西斯瞭解得太少。”冬微微側過頭去,隨意地拾起櫃子裏一枚古老的荷魯斯之眼紋章頸飾,“我在他身邊很多年,他的性格成就了他的業績。你只看到了他的權力,卻沒有看到成就他權力的殘忍與冷酷;你只看到了他的光輝,卻忽略了光輝背後的黑暗與不堪。你爲了保護他而死,然而他卻會以此爲契機,繼續他的計劃,一舉收復努比亞。不管你爲他付出甚麼,爲了穩固守舊派貴族勢力,他的王后永遠只會是奈菲爾塔利,而爲了保證西曼等一派中堅力量的支持,他又絕對不會冷落了卡蜜羅塔。”

啪的一聲,頸飾被他按到玻璃臺櫃上,從荷魯斯之眼的下方,玻璃緩緩破碎開來,形成蛛網一般的裂痕。他走上前兩步,冰冷而堅硬的手指夾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強迫她看着他,他的表情十分冷漠,二人對視片刻,他卻突然從嘴角扯起了一絲淡淡的笑,”你這個都快哭出來的樣子算是甚麼?”

然後他放開了她。

“拉美西斯是全西亞最強大國家的君主,你以爲他是甚麼樣的人?就算他因爲你捨棄生命保護了他而一時產生惻隱之心,他依舊是他,不會發生甚麼本質性的變化。”

艾薇咬住嘴脣,爲了忍住眼淚喉嚨已經哽咽得生疼,她用力揮手,想要將他打開。而這時冬卻一側身,輕描淡寫地躲過她,繼續說:“你或許聽說過他的另一個妹妹亞曼拉吧。你和她有點像。亞曼拉以神婚的名義嫁給了拉美西斯,當年受了赫梯的指使,法老早就發現了這事情,卻縱容她,直到她的錯誤無可挽回,赫梯的陰謀告諸天下,激起民衆對赫梯巨大的憤恨。誠然,那之後法老在西奈半島打了個漂亮的攻堅戰,順便穩固了敘利亞南部的掌控權。但是那名小公主自S的時候,連我都有些不忍。”

“到最後,拉美西斯也不過是在帝王谷給她修了個漂亮的墳墓而已,卻對她的姓名、身世沒有任何交待。她全心全意的愛戀,最後只換回了這個毫無意思的小墳墓,當然,在三千年後的現代,早就被盜墓者毀壞得不成樣子,她的木乃伊也早已隨着沉船葬落海底。你以爲,你的下場又會有何不同呢,艾·薇·公主——”

“住口!”艾薇大聲地喊叫出來,有些尖銳的聲音在詭異的空間裏遊蕩,漸漸散去。

冬像變了一個人一般,他的話語略帶譏誚,卻又真實得令人不敢細細品味。他的每一句話都異常尖銳,挑開她脆弱的心,深深地刺入最柔軟的深處,然後再翻滾攪動,搞得一片血肉模糊。

她用力地喘息着,拼命地將心底即將迸出的吶喊壓抑回去。

她以爲,拉美西斯是怎樣的人?她會不瞭解他的冷酷、他的淡漠、他的殘忍?他是多麼偉大的君主,她只是太過幸運,纔會在另一個時空裏得到過他的愛情。而當甜蜜的外衣被剝下,在這個時空再次相遇時,她能見到的便都是他的冷酷無情,屬於這名偉大法老的真實。即使心裏有再多的掙扎、再多的不願承認,從他牽過她的手,將她送上前往古實的行船時,她就知道,在內心深處,自己已經屈服於這樣不堪的現實。

他從未指望她活下去。那艘船的本意,就是要將她送往地獄。不管她是直接死在古實邊境,或是被拉瑪反抗軍抓起來,或是最後死在戰場,無論如何,他都會得到理由,出兵徹底征服古實。

她一直想在他身上尋找到她愛的那個人。拉着她的手,珍惜着她,寵溺着她,爲了她可以不惜放棄自己生命的人。但,時空已經消逝。他沒了愛她的記憶,她沒了他愛的相貌。

她變成他龐大棋局中渺小的棋子,抱着想要變成對弈人的妄想,按照既定的路線,走向滅亡。

她垂下頭,明明很想哭,卻掉不出眼淚來。

愛情竟是如此脆弱的東西,跨越時空的山盟海誓,面對荷魯斯之眼的惡作劇,如此不堪一擊。

她用盡全力,壓抑着自己起伏的情緒,“誠如你所說,我已經失去了被他利用的意義。那麼,你爲甚麼還要來找我呢?”

那一刻,冬面孔上一直帶着的淺淺微笑,彷彿融進了室內昏暗的燈光裏,消失不見了。

他的聲音是溫和的,卻是從溫和裏透出的一絲冰冷的寒意。一種彷彿隨時都會將她刺傷般的冷漠。那一刻,艾薇根本無法確定,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冬,還是一個與他有着相仿外貌的其他人。他的話語淡淡的:“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理解的。”

“但我會試着理解。我相信冬說的話。”

倉促的聲音在空間內漾開,然後被冰冷的空氣吞噬,室內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艾薇下定決心,過去二百三十八年,不管冬經歷了甚麼,她都要去努力瞭解,就好像他當年曾經努力瞭解過她一般。可正要繼續說些甚麼,突然從樓下傳來一陣陣的騷亂。冬的聽力很好,隱隱聽到是一直跟着艾薇的保鏢聽了本宅的命令,吵着要將艾薇接走。他沉默不語,伸手推開了內室的房門,眼前並非是如同外室一樣的淡淡橘色,也看不到任何文物的痕跡。

面對他們的,只是一條狹長的、黑暗的,彷彿永遠都望不到盡頭的密道。

冬回過頭來,外室橘色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將他的臉暈染得幾近模糊。他伸出右手,紅寶石裏緩緩流動着如同鮮血一般的液體,他將手伸向艾薇。

“進去,你不是想試着理解我的經歷嗎。”

艾薇愣住,看着冬伸過來手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剛纔的話,不過是你的敷衍?”冬的語調沒有起伏,但卻一直降下去,好像要沉入極地的之海里。

莫迪埃特家族的保鏢彷彿已經擺脫了管家和用人的阻攔,他們踩着木製樓梯飛奔上來,硬底的皮鞋弄得滿屋子都是嘎吱嘎吱的木頭搖晃的聲音。

“我不會敷衍你。”艾薇向冬伸出手。然而就在那一剎那,她只覺得冬的身影變得隱約有些模糊,彷彿要暈進了他身後的黑暗裏。

再一抬頭,他竟然有些半透明瞭起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冬……你,不要嚇我。”

那一剎,深胡桃色的眼裏劃過了一絲哀傷,而很快,這絲脆弱的情緒就又被掩飾在了他如常禮貌的微笑下,“不要怕,這是荷魯斯之眼又要帶我離開的預兆——跟我走吧,反正不過是到兩三年後去罷了。”他頓了頓,“……你不是有問題要問我嗎?”

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但是艾薇卻本能地繼續退後。

心中漾起極度的失望和煩躁,他看着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的人,帶着猶豫向後退去,退離自己。

保鏢們似乎已經衝到了門口,他們正在一間一間地推開門,搜查着艾薇的蹤跡。那一刻,冬手指上戴着的荷魯斯之眼突然迸發出巨大的能量,刺眼的紅光幾乎要將四周一切吞噬。

“冬——”艾薇帶着些擔心的細微聲音傳進了耳朵,心裏一動,他不由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微熱的皮膚嵌入了他略微冰冷的手掌。

他別過頭,不去理會她原本帶着極強安全感的面孔變爲如今的慌張與些許的恐懼,忽略她微不足道的掙扎與反抗。

熟悉的紅色光芒如同潑灑的鮮血鋪天蓋地地向他掀過來,將四周的黑色,染上了炫目的色彩。

如同,日落時,夕陽渲染天空的顏色。

如同,第一次S人的時候,染滿雙手的顏色。

過往的事情,好像無數的星辰,觸目可見,卻遙不可及。比如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埃及的邊境的時候;比如在敘利亞的沙漠裏,面臨着乾渴與飢餓的威脅的時候;比如親手S死一起長大的至親同伴的時候;比如在無數個孤獨的清晨,看着太陽慢慢地升起的時候……

似乎,所有的記憶,都是一個人的,冰冷的。

只是在所有的單調的色彩裏,似乎可以見到一絲絲微小的,甚至難以察覺的溫暖,就好像他右手緊緊握住的手腕一樣,溫度通過皮膚傳過來,輕輕地動搖着他的決定。

記得早已分別的養母曾經說過:“一生遇到那麼多人,卻只有那麼少能在生命裏留下痕跡。”

記得早已死去的同伴曾經說過:“人是這樣的生物,只有在被深深傷害時,才認清對方如此珍貴。”

在自己龐大的計劃裏,她只是這樣一個渺小的音符,可當自己意識到她的存在時,她已經開始撼動他生命的軌跡,由此不管多麼努力,再也無法忽略。直到再次在三年前見到她,心底隱隱出現的痛苦才令他意識到,若能就這樣緊緊地拉着手中的那一份溫暖,他或許可以不去理會過去發生的一切,或許可以不去在意自己心中那份無法釋懷的恨意。

叛逃自己宿命的責任,躲在遙遠的未來,又有甚麼不好?!

紅光漸漸退去,眼前的景色逐漸幻化變得些許真實,他知道自己又要到達下一個時代了。

命運把他帶往不同的地方,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未來。所有的一切都好似夢境,只剩下手中緊緊握住的人,如此真實。

而就在這一刻,手側傳來巨大的疼痛,他不由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只見一雙帶着些許怒意的水藍雙眼瞪着自己。她那一口咬得十分用力,脣邊還掛着他手上流出的鮮血。

他不由訝異,而那一刻,少女已經被如海浪一般的紅色捲走,捲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四周不停地變得更加清晰。

雙腳彷彿已經有了真實地面的感覺。

而那一剎,腦海裏卻只記得,古老的鏡子面前,自己孤獨而無助的身影。

深胡桃色的眼裏映出幾近病態的蒼白。一眨眼,變爲了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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