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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又進入我的天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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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休時分,南翔公司的員工們紛紛從各個辦公區域、車間湧出來,在空曠的廠區內聊天的聊天,散步的散步,抽菸的抽菸。辛勞的一天之中,也就這短短的二十分鐘最爲生動,也最令人期待。

韓曉穎和郭嘉一起散步到亭子最南端的一片草坪上,跟往常一樣,兩人背對着席地坐下,享受這初冬特有的溫暖陽光,象兩條疲塌慵懶至極的貓。

韓曉穎把胳膊肘搭在隆起的膝蓋上,腦袋不客氣地靠住郭嘉的肩膀,如果不是顧慮着遠處還有同事,她真想把自己整個人都擺平在草地上。

遠遠望去,藍天白雲,偶有聊天的語笑聲傳入耳膜,何等溫馨的場景,她覺得自己的心也澄淨得一如此刻的天空。

“瞧,李真又在偷偷瞄你了。”郭嘉突然帶着笑調侃地說道。

韓曉穎聞言便朝二十米開外的露天抽菸區看過去,果然睨見穿着米灰色廠服的李真正倚靠在牆角,默默抽着煙,視線卻時隱時現地往這邊瞟。

李真長得斯文白淨,是線上的資深工程師,爲人真誠,修養良好,據說肚子裏有些墨水,做事說話也都很穩重,至今未婚,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公司裏古道熱腸的人多,也曾幫他介紹過好幾個,只是均未果,時間長了,大家才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他早就有了意中人。

郭嘉見曉穎的眼神有些怔怔的,不知道她在想甚麼,於是拿手捅捅她,繼續笑道:“哎,他到底跟你表白過沒有?”

韓曉穎回過神來,略略思量了下,“沒有。”

其實是有過的,在某次下班時分,韓曉穎去車庫取自行車,剛好李真的車子在她旁邊。

她直起腰來時看見李真帶着點兒緊張的眼眸正火熱地注視着自己,搞得曉穎也緊張起來。

“韓曉穎,我們一起走吧,我……有話想跟你說。”李真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但還好,沒有成結巴。

後來兩人就一起慢慢騎着車子往城區的西邊而去,那是曉穎住處的方向,至於李真,他似乎是住城南的,不過曉穎沒有提出質疑,她只是悶不吭聲地等他發言。

表白這種事,李真大概也是第一次做,很普通的幾句話,被他說得支離破碎的,當然,曉穎還是明白了。

“能給我個機會嗎?”李真最後問她。

彼時,他們早已停在了某個僻靜的街邊樹蔭下,李真眼裏閃爍的點點火光在一瞬間也曾感動了曉穎,可惜,她最終還是拒絕了他,因爲她明白,自己對他有的,僅僅是感動而已。

韓曉穎絕對不是自恃多高的女孩子,她的要求一向很低,就想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但她也有自己的原則——既然要跟對方廝守一輩子,總得找個值得彼此付出的人罷,她不希望半路分道揚鑣,如果是那樣,寧可沒有開始——儘管這似乎是無法單憑個人意志就能控制的事情。

而當時,看着李真眼裏燃燒的火焰,她除開感動之外,竟然還產生了一絲膽怯,她害怕一旦接受了他的感情,將來的某一天,也許自己會愧對他的這份熱情,或者,還在害怕別的甚麼,一時之間無法理得清楚。

“我們,不太合適。”很簡短的一句話,卻了結了一段可能發生的姻緣。

她說話的時候,帶着點愧疚的表情,這種事,似乎只要發生了,就難免有一方會心懷愧疚。

李真臉上的紅暈迅速褪去,但他沒有失態,過了會兒,輕柔地說了一句,“沒關係。”

此後,他果真沒糾纏過曉穎,很斯文地與她保持着一段距離,但只要她有甚麼麻煩,他總能在有意無意間出現在她身邊,給她適當的幫助。

他的行爲象一股輕柔的微風,包括那句不失風度的“沒關係”,此後便長久地縈繞在曉穎周圍。

然而,時至今日,她還是很清楚,她不愛他,儘管他很好。

曉穎撥正了腦袋,不再回看李真,她伸出手來,慢慢地揪地上略顯枯黃的草根玩。

“其實李真人挺好的,一看就是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將來肯定也會是個好老公。”郭嘉今天的話特別多,“曉穎,你不是一直想過安定的生活麼?考慮一下他好了。”

韓曉穎側過身來,用一對又圓又長的杏眼來回打量郭嘉,似笑非笑,“他賄賂你了?”

“甚麼呀!”郭嘉白了她一眼,還不解氣,雙手按住她的肩,推拿一般狠狠搡了兩把,忽然扭頭朝李真看過去,撲哧一聲笑出來,“哎,那傢伙緊張了,他不會以爲我在欺負你吧?”

曉穎推開咯咯笑個不停的郭嘉,站起來道:“不跟你瘋了,回去吧。”

兩人並肩朝廠區內走,郭嘉還在興致昂然地盤問曉穎,“你倒是說說看呢,到底對他哪裏不滿意?”

曉穎當真仔細想了想,繼而繃緊了脣線,搖頭道:“說不上來。”

郭嘉立刻又拿白眼使勁翻她。

“我不喜歡他抽菸的姿勢。”曉穎只好很無厘頭地補充了一句。

李真抽菸時,煙身夾在食指跟中指之間,其實是很標準的姿勢。韓曉穎當然不會告訴郭嘉,她喜歡的姿勢是大拇指跟食指持煙,抽菸的人眯起眼睛,用眼縫間的那道微光來打量面前的一切,有點痞痞的味道,又有點驚心動魄。而李真,太正統了,正統到寡然無味的地步。

果然,郭嘉張大了眼睛,把她瞪了半天,實在無法理解她腦袋裏究竟裝了些甚麼,最後不得不批判地下了個結論,“韓曉穎,你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生物。”

曉穎咧嘴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很好看,面龐上灑滿了明麗的光芒,彷彿全世界的歡樂都集中到她這張臉上去了。

可是誰又是能光憑外表就可以被準確判斷出來內心的呢?

曉穎高中時的同桌江桐菲就曾經對她說過,“你沒有變壞真是一個奇蹟。”

江桐菲是曉穎上學期間唯一一個還能說上幾句知心話的同學,她後來如願以償考上了大學,如今在S市的某個知名機構裏做事,整天忙着打飛的,不過偶爾回來,還會記得跟曉穎約見一面。

的確,韓曉穎的身世具備了成爲一個壞女孩的充分條件,9歲前後,父母親相繼離世,她被唯一的親人——在外省做生意的叔叔接過去撫養;19歲,叔叔跟嬸嬸離婚,一年後,她專科畢業,搬出了叔叔的家,自己租房子住,直到今天。

在她成長的道路上,能夠真正關心她、時刻注意到她心靈需求的人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而她的成績又一向不拔尖,總是在中游偏下的地帶浮動,因此連老師都甚少關心過她。

可是曉穎生得漂亮,肌膚勝雪,身材勻稱,眼睛大到讓人覺得晃眼,又天生一副好脾氣的模樣,高二上半學期,就陸續有不三不四的社會小青年盯上她,跟她套近乎。

只要她願意,她很容易就能滑進那個雖然墮落卻絕對比枯燥乏味的校園生活有趣得多的世界。

但是幸好,她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的這股堅持的力量是從哪兒生出來的,亦或是,她天生就自帶而來的?

2

吹着暖氣坐在辦公桌前的冬日午後有種漫漫不知何所向的味道,身處其間,會不由自主地散漫起來。

碩大的庫房內,老老實實坐在辦公桌前的人沒有幾個,靠窗的數排物料架下,偶有藍色布衫的人影蜷縮在那裏打盹兒,時光彷彿象緩慢流淌的糖漿,又甜又稠。

象這樣公然偷懶睡午覺的情況在一個月前的南翔是看不到的,雖然公司規模不大,但廠規着實嚴格,上一任總經理鄭總把這塊地盤治理得井井有條,他曾經在日本呆過一段時間,引進的管理模式都是日式那套,哪裏出了問題,先不談別的,打掃了衛生再說。

工場清潔自不必贅言,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有條不紊、賞心悅目,國內的客戶但凡參觀過工廠的,哪個不是要交口稱讚一番。

只是,公司管理得再好,畢竟也不是總經理的,董事長一個命令下來,他就得走人,聽說這次因爲一些特殊緣故,鄭總拒絕了董事長的調令和挽留,直接辭職了。

大約是走得格外灰心,對公司的管理自然鬆懈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地步,只求新上任者儘快到職,他也能爽氣離開。而管理這個東西類似於“病去如抽絲,病來如山倒”的架勢,辛苦維持格局的那股力量一旦抽離了,整個構架嘩啦啦瀉得比山洪還快。

郭嘉從右四排的物料架邊走回來,把一張抄着數據的紙遞給韓曉穎,她們正在做常規盤點。

韓曉穎接了紙條,把紙上的數字跟電腦裏的對了一下,很快就皺起了眉頭,“拍不攏,差二十來件呢!”

“沒事!”郭嘉一點也不慌,變戲法似的把手心裏抄着的一個數字朝她照了一下,詭譎地對她擠擠眼睛,“加上這些夠不夠?”

“那是肯定夠了,都超了。”韓曉穎抿嘴笑起來,又朝左右望了望,低聲問她,“哪兒來的?”

“找供應商要的唄,爲的就是以防萬一。”郭嘉坐下來,桌子上有她買的話梅,隨手捻了一顆,扔進嘴裏。

“他們怎麼肯?”韓曉穎有些擔心,“這麼做會不會有甚麼問題?”

“瞧你緊張的!”郭嘉見怪不怪地朝她擺擺手,伏在她耳邊道:“咱們這麼多量,他賺得海了去了,跟咱巴結着呢!我這還算好的,就是怕對不攏纔跟人張口,我又不假公濟私,你怕甚麼!”

韓曉穎想想也是,自己的顧慮似乎有點多餘。

以前她總覺得庫房管理不難,真的自己幹上了,才發現有些地方頭疼得很,尤其是盤點數字對不上的時候,天知道是甚麼原因。

直接物料跟間接物料是在一個大倉庫裏存着的,分管的人又不同,真正是人多嘴雜,她和郭嘉專管間接物料,文具材料、勞保用品,哪樣都是好東西,眼饞的人多着呢。真要有人拿了一兩件,她們查也查不出來,即使查出來了也不好跟人翻臉,都是熟人,爲了幾件小東西還真拉不下臉來。

門口有人進來,緊接着,一個清亮的嗓音驟然在兩人耳邊響起,“郭嘉,領文具!”

來到眼前的女孩身材高挑,打扮入時,是鄭總的祕書高楚楚。

物料架前幾隻偷睡的懶蟲紛紛活動起來,裝模作樣地就勢做找東西狀,韓曉穎在心裏暗笑,其實高楚楚正眼都沒往他們那兒瞧。

郭嘉早已接過楚楚手上的領料單,轉手就丟給曉穎做電腦登錄,自己則跟楚楚扯起閒話來,“新總經理還沒到啊?不是說這週二就會來的嗎?”

楚楚的興致並不高,聳肩道:“說是明天會來。誰搞得清,人沒到,可是電話倒是來了好幾個了,一會兒要這樣一會兒要那樣的。這些文具也是剛纔發郵件給我,非要今天準備好的。”

郭嘉和楚楚關係不錯,這時候忍不住打聽起來,“新總經理到底甚麼來頭?聽說是董事長的獨生子,真的假的呀?”

“不知道。”楚楚很乾脆地回答,“沒確定的事不好亂講。”她頓了一下,“不過也姓沈。”

郭嘉一下子把眼睛瞪大,沒等她接着發問,曉穎突然插進來,把手上的單子伸到楚楚面前,疑疑惑惑地問:“這個字是?”

楚楚接過來瞧了一眼,“是‘均’,均勻的均,沈均誠。”

郭嘉也把腦袋伸過去,“這是新總經理的名字?”她的目光在用途那一欄裏迅速瀏覽了一下,果然是。

看清楚了,郭嘉不由感慨地對楚楚道:“你分得可真夠仔細的。”

楚楚嘴角牽動了一下,彷彿一個冷笑,“那是,這麼多東西呢,不是我用,也不是鄭總用,當然得寫清楚,免得將來有閒話。”

祕書這個職業的微妙之處就在於,它如同一件用慣了的私人用品,身上永遠打着上一任老闆的烙印,所以不太容易討新主子喜歡,楚楚自己大約也意識到在南翔呆不長了,言語間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對未來老闆的不屑,如此,她即使做不到成功易主,至少還能贏得個忠誠的名聲,大不了換個地方重新再來。

郭嘉被她這麼凌厲的幾句話說得分明有些訕訕,只好掐下了對新總經理的好奇之心,隔靴撓癢地安慰楚楚,“怎麼會呢,你這麼能幹,誰會說你的閒話?”

“誰說得清!”楚楚不客氣地哼了一聲,“歷來人走茶涼,我反正已經作好隨時離開的準備了。”

郭嘉尋思她這麼公然唱在嘴上,搞不好已經找到下家了,也說不定就是跟着鄭總走,這種事也是常有;而且,看她這麼替鄭總打抱不平,好似走得不甘不願似的,這其中必有緣故。胡思亂想之際,她一扭頭,看見曉穎坐在電腦前發呆,立刻蹙眉推推她,“趕緊去提貨呀!”

曉穎猛醒似的“哦”了一聲,慌忙起身去貨架上取文具。

“話梅,喫不喫?”郭嘉殷勤地把話梅讓到楚楚面前。

楚楚忙擺手,“不喫,我減肥呢。”

“話梅就是幫助減肥的。”

“是麼?”楚楚困惑地瞅了她一眼,還是伸手捻了一顆,放進嘴裏。

接下來的話題就和風細雨多了,只要不跟辦公室政治沾邊兒,楚楚是個開朗爽快的姑娘。

不多時,韓曉穎推着堆滿文具的小車過來,跟在她身邊的是管工具的老陳,四十多歲,鬍子拉碴,身上的一件藍色制服上東一塊西一塊印得滿是機油漬。

“高祕書,東西太多,我幫你直接運到辦公室去吧。”老陳有點討好地靠近楚楚道。

楚楚嫌惡地瞟了一眼他骯髒的衣服,趕緊倒退一步,鏗鏘有力地回絕,“不用!”

老陳抬起手來撓了撓鼻樑,並沒有被楚楚的態度打擊到,毫不在意地嘿嘿笑了兩聲,指甲縫裏全是黑乎乎的東西。

韓曉穎冷眼旁觀,心裏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有些人也許是天生粗枝大葉,即使被人嫌棄了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她自己這麼敏感,儘管外表上看不出來。

郭嘉從抽屜裏拉出三四個大塑料袋,跟曉穎一起把文具裝進去,東西雖多,沉倒是不沉的。

裝妥了,郭嘉不由分說拎起其中的兩個比較重的袋子,“我跟你一起過去。”

這回楚楚沒有拒絕,含嗔帶笑地傍着郭嘉走了出去。

等那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了,庫房裏立刻響起個聲音挖苦老陳,“看看,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吧?老陳你真沒譜,人家都快走了,你這麼上趕着貼上去頂屁用!”

“話不能這麼說。”老陳坐在一堆電線盤上,雙腳剛剛好搭到對面的物料架框子上,“越是人快倒臺的時候,越不能上去踩,指不定哪天自己也有倒黴的時候,這叫‘將心比心’!”

曉穎聽了這番話,對老陳頓時有些刮目相看,只可惜高楚楚絲毫無法領會老陳的心意,只當他還跟從前似的沒事找事。

3

沒多會兒,郭嘉就回來了。她這一趟差使沒白乾,到底還是把想打聽的八卦都悉數了解仔細了。

“聽說新來的沈總很年輕,才26歲而已,天哪!26歲,感覺跟小娃娃差不多,不知道他能把南翔折騰成甚麼樣呢!”

曉穎覺得她口氣裏的興奮要多過擔憂。

“……在國外唸了幾年書,最近剛回國。嚇!真搞不懂,爲甚麼一個個都要跑國外去唸書?”

“錢多燒的吧?”曉穎笑着插了一句。

郭嘉斜睨了她一眼,“你仇富?”

曉穎抿嘴不笑了,看得出來,郭嘉對這位沈總興趣頗高,只是她搞不明白郭嘉是出於純粹的花癡心理,還是真的把南翔當成自己一輩子戰鬥的地方,所以一點風吹草動她都能琢磨小半天。

“這麼一推斷,看來是沈董的兒子肯定不會有錯的了!不知道人長得怎麼樣,要是長得象沈董的話我看還是拉倒吧!不過聽楚楚說沈夫人很漂亮,年輕時候是個大美人呢!兒子一般都該象媽吧……”

曉穎把她的水杯遞過去,“喝點兒水,你白乎半天,也該渴了。”

郭嘉接過杯子,眼裏的光芒依舊璀璨,“楚楚說,沈總讓她安排了明天下午的員工見面會,到時候就能一睹廬山真面目了!”

第二天,沈均誠果然如期抵廠,員工見面會也開了,可惜曉穎沒能參加,她臨時跟人換了中班,下午三點纔到公司,見面會一點鐘就在餐廳拉開了帷幕。

曉穎在小儲藏室裏換衣服,郭嘉早就耐不住性子地跑進來與她扯,“見面會你沒來真是太可惜了。這個沈總,簡直帥到不行!”

“到底是帥,還是不行?”曉穎邊換衣服邊和她插科打諢。

“當然是帥啦!”郭嘉對她的淡定很不以爲然,“你不知道啊,他一出場,臺下的女員工們都發出一聲驚呼哎!如果當時我們手上能有一根粉絲棒舞動起來的話,那跟‘同一首歌’的現場簡直沒有甚麼區別嘛!唉,行政部也真是的,怎麼不提前給大家發一下呢!”

“嗨嗨!你發甚麼花癡!”曉穎受不了她的走火入魔,“別忘了,你已經名花有主了!”

“我沒忘。”郭嘉悻悻地抽了抽鼻子,旋即又嬉笑起來,“我是幫你留意的!這麼帥,又這麼有錢的少東家,就咱們現在的這個園區裏,恐怕也找不出三個來吧?你沒看見啊,他往臺上一站,那麼自信,還帶點兒傲慢的表情,真是迷得死人的!”

“傲慢?”曉穎咧了咧嘴,“不太好,貶義詞哎!”

“那人家也有傲慢的資本。”郭嘉不可一世地翹起嘴脣,眼睛賊亮地盯着曉穎,“怎麼樣,有沒有信心?”

曉穎已經換好衣服朝外面走去,郭嘉巴巴地跟在後面。曉穎撲哧笑了一聲,她覺得她跟郭嘉就像站在福利彩票購買點前爭論五百萬該怎麼花的傻子一樣滑稽可笑,但她還是很給面子地回過身去拍了拍郭嘉的肩,一本正經搖頭道:“對不起,小姐,本姑娘不喜歡太傲慢的人。”

“我知道!”郭嘉嬉皮笑臉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結實的大腿,“你喜歡李真那一款的嘛!”

話音剛落,門口忽然有人在喊,“楊師傅,領兩副模具!”

聽聲音很熟悉,兩人陡然把視線投射過去,走進門來的有三四個人,領頭喊話的那個竟然就是李真,她們剛纔聊得太投入,連有人進來都沒留意到,曉穎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郭嘉看李真那一臉不自在的表情,顯然自己剛纔嚷嚷的話被他一絲不漏地聽了去,不覺吐吐舌頭,但目光很快就被跟在李真後面的某個人吸引住了——那正是今天下午站在講臺上出盡風頭的新總經理沈鈞誠。

老楊不知從甚麼地方鑽出來,“喲,李工來啦,要領甚麼型號的?”

李真把填好的一張單子遞過去,老楊接在手上,瞅了兩眼,眸中晃過一絲疑惑和不確定,但很快就把單子撂在桌上,嘴裏胡亂地嚷了句,“馬上就給你拿過來!”

老楊這麼利索,當然也是因爲李真身後站着的那位厲害人物,儘管沈均誠甚麼話都沒說,可他強大的氣場已經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氣氛肅殺,倉庫裏歷來盤旋的懶散作風早已消遁不見。

郭嘉坐在桌子前,眼珠子卻骨碌碌來回轉,她想暗示曉穎,沈總就是眼前這位帥哥,無奈曉穎低着頭很認真地登記老楊剛纔甩在桌上的領料單,一臉專注的表情。

郭嘉幾次三番朝她看,曉穎卻渾然不覺,恨得她在心頭暗罵了一句“真是個死腦筋!”

沈均誠對觸目所及的環境作了一番仔細的觀察,他的視線從郭嘉臉上轉到曉穎臉上,稍稍停留後又滑了開去,長久徘徊在那一排排物料架上。

陪伴在他身邊的一個是物料部的主管經理周彭陽,另一個是張新面孔,大家雖然都不說話,神色裏卻無一不帶着點緊張,唯恐哪裏被新老闆揪到錯處不好看。

可是稍嫌凌亂的物料架子是用多少語言都粉飾不了的。果然,沈均誠很快就發話了,“周經理,庫房這塊有統一的主管嗎?”

“有的。”周彭陽忙舉步上前答話。

“是誰?人在哪裏?”

“哦,庫房經理叫蔣方,他的辦公室在行政大廳。”

沈均誠轉過身來覷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可以把他的辦公地點直接挪到庫房來嗎?這樣管理起來也方便。”

“呃,好的,沒問題。”周彭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南翔的資歷等級也是有嚴格區分的,一線管理人員中,只有達到助理經理以上級別的人才有資格在行政大廳裏盤踞一塊象徵身份的地盤,即使很小,但有跟沒有卻是有着本質區別的,如同藍領與白領的劃分。

所以,能否在行政大樓裏有一塊自己的位置,歷來是一線人員明爭暗鬥的核心。如今,沈均誠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把好不容易纔爬上去的蔣方又給打了回來,這個傳達的差使對周彭陽而言,一點都不容易。不過既然是新總經理開的口,眼下都巴結他還來不及,周彭陽自然也不會傻到去提甚麼反對意見。

去取模具的老楊忽然在角落裏揚起嗓門喊道:“小韓,把推車推過來!”

韓曉穎趕忙答應一聲,起身跑了過去。她瘦削的身軀在了無生氣的藍布制服中晃來晃去,竟顯出幾分婀娜來,李真看看她的背影,又扭頭瞥了眼正四下張望的沈均誠,稍一猶豫,還是跟了過去——他想去看看有甚麼忙可以幫的。

覺察到李真的舉止,沈均誠的目光不覺從遠處收回,直直向他的後背投射過去,眼裏泛起一絲不可捉摸的意味來。

4

曉穎把推車推到模具區域,老楊還沒能順利地把李真要的模具翻找出來,那兩副模具屬於古董級別了,至少在近一年內無人問津過,又是被塞在架子最下層的,模具的種類本來就多,更新換代之後,老的也不敢隨便扔棄,於是層層疊疊壘在一起,曉穎過去時,老楊還在揮汗如雨地搬動上面壓着的舊模具。

曉穎見狀,立刻蹲下身子跟他一起搬。

老楊也來不及說甚麼,只胡亂吩咐,“趕緊的。”他怕外面等急了,會對自己的工作能力產生質疑。

模具大多是鐵疙瘩,很沉,搬動需要花費不少體力。曉穎僅僅喫力地挪開了兩塊,就感覺有些氣喘。

“小心!”身後驀地傳來李真的低喚,與此同時,他的人已經撲到曉穎身旁,用手肘碰了碰她,示意她往旁邊讓讓,“讓我來。”

曉穎對他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畢竟外面還有幾位重量級的領導在,他這樣做似乎有點兒露骨,她想堅持自己來,可李真早已不由分說地把身子插到她和架子的中間,雙手抬起,兩塊模具輕輕巧巧地被他拎到了旁邊,他常年跟設備爲伴,鐵塊對他來說,就像玩具一樣。

曉穎無法,只得讓過去一點,但也沒有就此袖手旁觀,而是幫着老楊整理了一下亂糟糟的貨架,以便讓這塊區域可以看起來整齊一些——她能覺察出來老楊現在心思紛亂,氣息不穩。

“這種體力活,爲甚麼要找女孩子來做?”頭頂上方又一個聲音響起,帶着點兒不耐煩。

老楊嚇得一哆嗦,一塊沉沉的模具差點兒就滑脫了手,心更是噌噌往下墜去,他沒想到沈均誠會直接走到裏面來。

曉穎似乎從李真進來的一刻就猜到沈均誠也不會閒着,趕緊站起來辯解,“是這樣的,田斌今天臨時有事跟我換班,他是專發模具的,我平時只管文具。”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儘量平和地與沈均誠的相對,儘管他比她高不少,她需要仰起頭來才能對得上他的視線,這在局面上已然使她陷入微妙的劣勢。

沈均誠的目光卻只在她臉上飛快地溜了一下就滑向別處,他根本無意與她對視。

“是啊,沈總,韓曉穎是和我一組的,我們專門負責文具和勞保用品。”郭嘉也擠進來湊熱鬧,還不知死活地在衆人身後給曉穎遞眼色。

沈均誠沒接任何人的話茬,雙手負在背後,有點冷漠地注視着老楊與李真把模具一塊塊往旁邊移,他好像對曉穎與郭嘉的辯解並不感到高興,但幸好他沒再責備甚麼。

終於翻到底層的模具了,時間太久,表面的機油差不多幹涸了,隱約有些鏽跡,老楊拿紗布手套輕輕在內層抹了幾下,露出一排清晰的標註型號來,他讓李真看,“是這個吧?”

“沒錯。”李真首肯,左右手各提兩片,扭頭對沈均誠道:“沈總,找到了,就是這兩副。”

沈均誠這才面色緩和地點了點頭,衆人在心裏不約而同舒一口氣。

曉穎站在垂着百葉簾的窗邊,沈均誠跟她相隔不過數步的距離,逆光下,他的面龐輪廓分明,英俊得一絲不苟,讓人徒生恍惚。只見他忽然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一枚工牌,曉穎下意識地摸了摸制服口袋,她習慣把工牌夾在口袋邊沿,現在那裏空空如也,想來是剛纔搬模具時不小心蹭掉了,她的心裏不知爲何有點揪得慌。

沈均誠對着工牌端詳了好一會兒。

那上面的照片還是兩年前曉穎初入公司時統一照的,面相有點稚嫩。

她剛來南翔時,由於學歷方面的欠缺——在這個連本科生找工作都日漸困難的時代,她那張三流學院的大專文憑委實有些不尷不尬——最後雖然勉強被留了下來,卻去線上當了幾個月的質檢工人,後來由嬸嬸從中斡旋,找人幫了忙,才轉調進現在的倉庫。

等他欣賞夠了,才伸手過來,一言不發地把工牌遞迴給曉穎,她趕緊接住,低聲說了句,“謝謝!”耳根竟不受控制地火燒火燎起來。

沈均誠沒甚麼表情,只是脣抿得更緊,眼神有點冷,“讓蔣主管儘快搬過來。”

言畢,他拔腿就朝外面走去,一行人立刻緊步跟上。

臨離開時,李真又不覺扭頭朝曉穎望了一眼,眼眸中滿是鼓勵,曉穎有點虛弱地向他報以一笑。

人一走,庫房裏的空氣立刻又恢復了昔日的鬆散,老楊象散架了似的倒在自己椅子裏一個勁往嘴裏灌水,連連搖頭感慨,“這個新老總,年紀雖輕,架子倒是挺足的,面孔上一絲笑容都不見,還這麼神出鬼沒,看起來不好搞啊!”

郭嘉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扒拉住曉穎的肩,急煎煎地向她求證,“怎麼樣,我沒說錯吧,是不是又帥又酷?”

曉穎到此刻心還怦怦亂跳,有點喘不過氣來,面上卻是絕對不肯有半分流露的,故作不以爲然地撥開郭嘉的手,“太生硬了,這樣對員工,好像人人都欠他錢一樣。”

“這是老闆相啊!當老闆的就該這樣,否則壓不住人!你別忘了,鄭總比他還嚴厲呢!不過他對李真倒是很客氣的,我看得出來。”郭嘉邊回憶邊評價。

“李工是技術人員,但凡想做實事的老總,對他們這樣的人才都會很尊重。”老楊喝掉了大半杯子茶水,有點緩過來了,“蔣經理就不一樣了,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反正誰坐上那個位置都一樣。”

“哎,是哦!”郭嘉懊惱地拍了下大腿,“蔣方要搬過來了,咱們還能有舒服日子過麼,哎呀!這下麻煩了!”

曉穎抿着脣笑,“剛纔是誰一口一個沈總英明的,現在知道跟他不是一個立場的了?”

郭嘉沒理她,跳下桌子,嘴裏唸唸有詞地比劃,她得給蔣方謀劃一塊寶地,既要讓他本人滿意,還得不影響到其他同事的情緒,也就是說,視野方面絕對不能正對着大家,否則,整天在活生生的監視下度日,早晚得患腎虛。

曉穎見她又剃頭挑子一頭熱起來,只能在心裏無奈地笑笑,郭嘉忙活了也是白忙活,因爲經理的辦公桌該怎麼擺放不是她說了算。

李真再次來庫房是在兩天以後。老楊一看見他就迎過去道:“李工,上回差點沒把我嚇死,後來沈總沒說甚麼吧?”

“沒甚麼。”李真也笑了,新來的老闆的確有點一本正經,“他人其實挺不錯的,也是工科出身,很聰明,又好學,初來乍到,對甚麼都不熟悉,現在每天跟我們一起在線上耗着,真的不一般。”

“哼哈!”後面傳來一個不屑的聲音,“光看重技術有甚麼用,一上來就得罪一幫元老,以後指不定有苦頭喫呢!再說了,管好公司也不是得象他那樣,凡事都要親自去插手的。”

李真這才注意到庫房的辦公區域有了些微的改變,桌子之間排列得比以往更緊密了,在最後一排靠牆的區域,給硬生生塞進來一張豪華的大班臺,跟整體的樸素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大班臺後面坐着的就是剛搬來的庫房經理蔣方。

沈均誠發話的當天晚上,他就被責令搬過來了,但是心裏的不痛快可想而知,成天拉長了一張臉,看甚麼都不順眼。

李真沒跟他爭辯,笑了笑問:“蔣經理,今天晚上有歡送鄭總的晚宴,你去不去?”

蔣方歪着腦袋,用力揪下一根長鬍茬,篤悠悠道:“去不去有甚麼所謂,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理會舊人哭!”

他這兩句半吊子詩文讓郭嘉的嘴角都扭曲了,探頭偷偷對曉穎道:“不得了,以後咱們得成天浸在這酸醋缸子裏了,真難聞!”

言畢,還悄悄抬高手臂,鼻子湊上去作勢聞了兩下,露出一臉的嫌惡。曉穎忍笑不迭,她就喜歡郭嘉這快人快語的直脾氣。

鄭總的歡送會,小人物是沒有份的,不過是喫飯閒聊時又多一個話題而已。

郭嘉和曉穎不能常常一起去喫飯,位子上總得留一個人以防萬一,誰先誰後是輪流的,免得推讓無休。

這天是郭嘉先去喫,直到很晚纔回來,曉穎覺得自己餓得都快背過氣去了。

“高楚楚辭職了!”郭嘉兩眼爍爍放光,一上來就爆了個大新聞。

“真的?”曉穎一下子睜圓了眼睛,連飢餓感都消失了不少,“甚麼時候的事呀?”

“就今天早上提的辭呈,她交給鄭總的,鄭總很爽快就給批了。”

“那,沈總不會有意見?”

“嗨,有意見也沒轍,手續全都合流程的。”郭嘉嘆道,“再說,沈總也未見得肯重用楚楚,沒看見他身邊老有個影子似的人物麼,那是他的專職助理,等同於祕書,所以,除非楚楚轉崗,否則,她繼續留在南翔,還真說不準將來會怎麼樣。”

高楚楚打曉穎進南翔就已經在祕書的崗位上了,她的驟然離開,讓曉穎有點山雨欲來的感覺,儘管那對她而言依舊是隔得挺遠的事情。

“那楚楚她?”曉穎想起前兩天看見高楚楚時她那一副又不安又憤懣的表情,忍不住問道。

“你就別替人家操心了。”郭嘉瞧着她緊張的表情說,“她肯定早就安排好後路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說不定比在南翔還好呢!對了,今晚上的歡送宴是楚楚安排的,她對我說多出來兩個空位,問咱倆要不要去,不去白不去。”

“啊?”曉穎僵硬地咧嘴,“我看不必了吧。去的都是經理,咱倆坐在裏面算怎麼回事啊!給人看見了多不好!”

“有甚麼不好的?”郭嘉不以爲然,“那麼多人呢,誰會注意多出來倆人啊!咱只管找個角落,安心喫頓好的就是了。”

可是不管郭嘉怎麼勸,曉穎還是堅決搖頭,直到她最後惱火地說:“你再這麼扭扭捏捏的,我可翻臉了啊!怎麼總跟扶不上牆的爛泥似的,我又不是逼良爲娼,想讓你去喫頓好的你還跟我推三阻四,你有點出息行不行啊?”

曉穎被她數落得灰頭土臉,心一橫,也豁出去了,“行,姐姐,你別說了,橫豎我陪你去,總可以了吧!”

“這才乖嘛!”郭嘉臉上立刻陰轉晴,喜笑顏開起來。

5

晚宴設在喜福來酒樓,是本市的一家老字號,南翔的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一千多號人,管理層佔了十分之一,這麼一集中,坐了足有十桌,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郭嘉拉着曉穎早早潛入事先被包下來的宴會廳,佔據了牆角最不起眼的兩個位置,志得意滿等着開席。

人漸漸多起來,先是把靠近主席臺那一圈的桌子坐滿了,逐漸又向後方延伸。沒多久,楚楚跟着鄭總等一撥南翔的高級主管們邊攀談邊邁步進來,她特意朝遠處眺了一眼,看到郭嘉和曉穎時,嘴角扯了一下,算是與她們打過了招呼。

鄭總等人理所當然坐在了主桌上,楚楚則坐鄭總下手,曉穎格外注意到,主桌上有三個最重要的位置是空着的,即使鄭總都沒有去碰觸,其中一個想必是給沈均誠和他的貼身助理留着的,另外一個,她想不出會是誰。

曉穎她們這一桌不久也都坐滿了,都是工程部的一些骨幹力量,李真也在其中,他對曉穎的出現感到意外和驚喜,“你們怎麼來了?”

曉穎一時口拙,下意識地拿眼去瞟郭嘉,後者氣定神閒,大大方方道:“高祕書讓我們來幫忙的。”

曉穎實在佩服她的“機智”和“坦然”說謊的本事,她盯着郭嘉的側臉想笑又不敢笑。

郭嘉睨她一眼,低聲辯解,“我沒說錯吧,是請我們來幫忙的呀,不過是來幫忙喫東西的。”後面一句低如蟻語,只有曉穎一人聽見,低着頭笑得雙肩微顫。

李真恍然大悟,“哦——”

雖然他想不出這種純喫喝型的宴會有甚麼忙要幫的,但是能看到曉穎在場,他有說不出的歡喜。

郭嘉瞄了眼李真,又瞄了眼曉穎,一臉壞笑地湊近曉穎的耳朵問:“要不要我跟李真換個位置,有他在,保管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曉穎探手就擰了郭嘉一把。

無聊地等待開席,門口卻忽然有不小的騷動,曉穎遠遠望過去,但見沈均誠和他的助理曹文昱陪着一位瘦瘦高高的老人走進來,那位老人其實也不算很老,六十歲左右的模樣,但是頭髮白了不少,鼻樑上架副眼鏡,既斯文又不失風度,很有氣勢。他一亮相,主桌和周邊好幾桌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

“天哪!”郭嘉低聲驚歎,“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沈董?想不到他也會來!”

曉穎聞言不覺又放眼想仔細看幾眼沈董,可惜他被一羣人簇擁着早已落了座。

“你認識沈董?”曉穎瞥了郭嘉一眼,低聲問。

“在雜誌上見過。”

周遭的賓客也都在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正在此時,有個司儀模樣的男子走上主席臺簡單說了幾句套話,酒宴就算正式開始了。

發言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去,但說出來的話均大同小異,無非是感謝鄭總多年來的辛勞,祝福他有更好的未來云云。曉穎和郭嘉她們遙遙望着,聽着,總有點隔岸觀火的不真實感,跟自己沒多大關係似的,當然,盤中的美味卻是貨真價實的。

沈董和沈均誠也都相繼上去說了幾句,話不長,但態度都挺誠懇,尤其是沈均誠,不知道是不是曉穎的錯覺,她覺得他似乎有種愧對鄭總的歉疚,深深地隱藏在字裏行間。

郭嘉經過仔細比照後,偷偷對曉穎道:“沈總果然是沈董的兒子,兩個人臉部的輪廓還有下顎都很象,只不過沈總是萃取了他老爹身上的精華部分,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沈總長這麼帥,應該感謝他母親。”

曉穎失笑,“沒想到你在遺傳學方面還頗有造詣。”

“嘿嘿,過獎了。”郭嘉得意地擠了擠眼睛,“略懂而已。”

陸續有人去主桌上敬酒,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不錯的亮相機會,尤其是甚少在南翔露面的沈董今天也蒞臨現場了。相對而言,曉穎和郭嘉坐的這一桌最爲單純,清一色的技術人員,只顧說說笑笑,對職場政治那一套敬而遠之,後來還是他們的經理跑過來拉了幾個能說會道的過去撐了下場面。

李真回來的時候說:“鄭總好像喝高了。”

郭嘉聽了,立刻伸長脖子朝前看,透過密密匝匝的人羣,果然覷見鄭總紅彤彤的一張臉,楚楚站在他身邊,象守護神一樣繃着俏麗的面龐,推開一盞盞持續不斷湧過來的酒杯,她即將跟這家公司斷絕一切瓜葛,所以凡事不必再隱忍,只是一意孤行地衛護着曾經的老闆。

“還真是!”郭嘉喃喃地說着,不知緣何,她察覺到主桌上的氣氛不太一般,定睛看時,沈董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咦,沈總在替鄭總喝酒呢!”郭嘉突然碰碰曉穎的胳膊肘。

曉穎學着她的樣子看過去,可惜她坐的這個位置角度不怎麼好,她的視力也不如郭嘉,又不肯戴眼鏡,一切影像都隱隱綽綽的。她很快就放棄了,低頭繼續跟一枚牡蠣糾纏。

喜福來的菜餚屬於廣式口味,海鮮偏多,味道清淡,但做法講究,很合曉穎的胃口,以前叔叔談生意偶爾也會帶她出來打牙祭,去的最多的就是這家喜福來酒樓,好幾年前的事了,這兒的滋味令她懷念,這也是爲甚麼她肯厚着臉皮陪郭嘉出來的原因。

“嘩啦”一聲,主桌那邊突然傳來不小的動靜,惹得四方賓客都把視線投向那裏,只見鄭總滿面通紅地站着,身上不知怎麼弄溼了一片,楚楚正蹙眉拿紙巾給他擦拭,鄭總飛快地說着甚麼,神色激動,而周圍的人卻都露出不知所措的尷尬表情。

“沒出甚麼事吧?”郭嘉張頭張腦看着,好奇不已。

不久,楚楚和另外兩人攙扶着鄭總朝門口走去,鄭總一邊走,似乎還一邊掙扎着想用力推開扶在他右手的某個經理。

一場風波很快平息,但曉穎卻隱隱覺察出了空氣裏動盪着的某種異樣氣息,她一向很敏感,無論對人對事,所幸,這裏的異常跟她沒有多少關係。

上完水果之後,酒宴也差不多接近尾聲,陸續有人離開,大多數是回公司繼續當值的。

“咱們甚麼時候走?”曉穎扯扯正在啃菠蘿的郭嘉。

郭嘉看了眼手錶,嘴裏因爲塞滿東西,講話含糊不清,“差不多了,過會兒就走。”

這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郭嘉雙手沾滿了水果汁,手忙腳亂地在溼巾上蹭了幾下,趕緊翻出來接聽。

曉穎只聽見她哼哼哈哈的搭訕,時而驚訝,時而理解,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她用紙巾抹了抹脣,收拾乾淨,打算等郭嘉接完電話就催促她離開。

李真坐在她右手邊,時不時朝她瞟上兩眼,欲言又止的神色,曉穎的餘光能夠感知到,她猜他一定是想送自己回去,可她不願意。

她覺得,既然拒絕了別人,還是儘可能劃清界限爲好,曖昧且模糊的許可只能讓對方更加沉迷。李真似乎並不明瞭這個道理,他習慣了當曉穎的影子護花使者,不咋呼,不叫囂,只是默默地付出。殊不知,這樣一來,曉穎的壓力反而更大。

郭嘉接完電話,沒等曉穎開口就道:“楚楚讓我過去幫個忙,鄭總醉了,要送他回家。”

曉穎愕然,“怎麼不找別人?非得找你?”

郭嘉聳聳肩,“楚楚說鄭總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對誰都不信任,尤其是那班經理,唉,我也搞不懂啦!不過既然楚楚開口了,總不能袖手旁觀。我沒說錯吧,我們就是來幫忙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曉穎眨巴着眼睛說。

郭嘉上下打量着她瘦削的身形,呵呵笑道,“你?還是拉倒吧。”

曉穎知道她在笑話自己瘦弱,咬着脣有點不太高興,郭嘉起身時又拍了拍她的肩,不容置疑地叮囑道:“行了,你就別操心了,喫完自己回去哈!”

郭嘉一走,曉穎感覺李真朝自己瞄得更勤快了,她如坐鍼氈,明白自己只要一說走人,李真鐵定會提出來送自己,可她沒有理由拒絕他,在公司的時候,他接近自己還好說,可這一路上回去,兩人孤身相對,得多彆扭呃!

沒奈何,她只得拉開了繼續喫的架勢,剛纔的收拾工作前功盡棄。

好容易捱到他們這桌上終於有人喊李真一起走了,曉穎緊張地低着頭,裝出全神貫注的模樣喫一塊烤芋艿餅。李真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深深望了她一眼,到底沒說甚麼,只是淡淡打了聲招呼,離開了。

曉穎如釋重負地撂下手上的芋艿餅,長長吐出一口氣,她打算再逗留五分鐘,等李真走遠了就回去。

這五分鐘裏,她不時環望人丁越來越稀疏的宴會廳,有趣的是,主桌上的人除了鄭總跟楚楚,一個都沒走,還在熱熱鬧鬧地攀談。

五分鐘一晃就過去了。曉穎最後撿起溼巾擦了擦嘴巴和手,準備離席,手機不期然響了起來。

是郭嘉打來的,“曉穎,你還沒走吧?”

“沒呢!馬上走了。”

“等下等下。”郭嘉急切地阻止她,沒過兩秒,聽筒裏又換了個聲音,是高楚楚。

“韓曉穎,幫我個忙行嗎?”

“好的,你說。”曉穎有點意外,又有點高興,她不想當一個純粹喫白食的。

“幫我把賬結了吧。”楚楚道,“剛纔走得急,忘記付賬了。”

“這……”曉穎頓感窘迫,“我好像沒帶那麼多錢。”

十桌酒席,怎麼也得上萬吧。

“不用現金,你刷卡就好啦!”楚楚揚聲說着,忽然又意識到甚麼,“你不會沒有信用卡吧?”

“沒有。”曉穎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一直沒有去辦。”

以前郭嘉也曾跟她提過,但她覺得沒必要,她賺錢不多,也不亂花,只求收支平衡就可以了,犯不着提心吊膽地賒賬。

“哎呀!這可真是麻煩了。”楚楚懊惱的聲音傳過來,讓曉穎感到很抱歉,她不是不願意幫這個忙,的確無能爲力。

“要不,我想辦法去找人借一些吧。”她急中生智地想到嬸嬸劉娟就住在這一帶,不過她在不在家就不一定了,再說也不能肯定就借得到。

“不用了。”楚楚乾脆地打斷了她的出謀劃策,沉吟一下道:“這樣好了,你去找曹文昱,沈總的助理,讓他把賬結了就是了。”

“哎,好。”曉穎趕忙答應下來。

斷線後她才醒過神來,楚楚完全可以自己給曹文昱打這個電話的,公司的飯單,曹文昱自然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她繞開他這麼麻煩地行事,恐怕也是心裏有甚麼疙瘩罷。

容不得她琢磨太多,曉穎急匆匆往主桌邊走,萬一他們忽然都撤了豈不是更加麻煩。

越走越近,主桌上切切嘈嘈的交談聲也漸次清晰起來,無論男女,都是同樣綿軟的恭維之辭,一**往沈均誠的耳朵裏灌,曉穎驀地想起此時正被楚楚和郭嘉看護着的鄭總,心頭一時也湧起蔣方前不久感慨過的名句來,由來只見新人笑,哪曾得聞舊人哭。

沈均誠默不作聲,含笑聽着來自四面八方的恭維,彷彿那跟他本人沒甚麼關係,不知爲何,曉穎覺得他的笑看起來竟有幾分落寞。原本清俊白皙的臉龐此刻毫不掩飾地泛出紅潤,看樣子也喝了不少。

他好像是突然之間發現了正朝他們走來的曉穎,那一瞬,他的眼神溫柔而怔忡,令曉穎有一絲短暫的眩暈。

但她很快就穩住了自己,疾步走到坐在沈均誠下手的曹文昱旁邊,低聲把楚楚的意思交待明白了。

曹文昱自是沒有二話,點頭應承下來,還不忘跟她說一聲“謝謝!”

6

使命完成,曉穎走出宴會廳,折道就去了洗手間,她覺得自己的臉燙得不像話,彷彿發燒一般,有必要給它降降溫。

在水池邊站定,她擰開龍頭,用雙手捧了些許冰涼的自來水撲到臉上,整個人都被刺激地打了個哆嗦,她使勁吸了吸鼻子,這下感覺舒爽多了。

鏡子裏的自己眉眼明晰,目光清亮,眼眸中那星星點點閃爍着的,是惶惑還是悸動?

每次見到沈均誠,她的心頭都會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的情緒。他看着她時的眼神很安靜,可不知爲何,她卻分明能感受到一股驚心動魄的氣息蘊藏其間。

她端詳着鏡中的自己,晶瑩的水珠一顆顆從面頰上滴落下來,蘊溼了幾縷垂下的髮絲,她抬起手,仔細地將它們撂到一邊,忽然莞爾一笑,嫵媚詭譎的神色與平日竟判若兩人。

只是,那笑容彷彿許久以前的一點記憶的漣漪,轉瞬即逝。

一切歸於寧靜,她又回到了現實。

拿紙巾擦着溼漉漉的臉龐,身後卻無端端冒出個人影來,目光炯炯地盯着鏡子裏的曉穎。

她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沈均誠時,又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只得朝同樣是在鏡子裏的他客套地笑了下,很拘謹的那種笑顏,也沒開口喚他,他身邊沒有一個跟班,她不想對他太熱情。

沈均誠的臉是醉酒後的潤紅,一雙眼睛很執着地盯住她,有股兇狠的蠻荒之氣在他眼裏灼燒,如同遇着仇人一般,這眼神一時把曉穎定在了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正搜腸刮肚想說些甚麼,鏡子裏的沈均誠猛地神色突變,彷彿很激動的樣子,眼睛也瞪了出來,鼓起腮幫子似乎有激烈的意思要向她表達。

曉穎一下子着了慌,倏然間轉過身來想逃,還沒等她挪開步子,沈均誠已經手捂嘴巴衝進了洗手間,稍頃,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嘔吐聲從裏間傳來。

曉穎背靠在水池臺的邊沿,雙手反撐住冰冷的檯面,劇烈跳動的心緩緩平靜下來,她對自己剛纔剎那的慌亂啞然失笑。

剛要抬腳離開,眼睛卻不由自主朝啓開的男洗手間掃了一眼,裏面的嘔吐聲已經沒有一開始那樣猛烈了,偶爾傳出幾聲虛弱的呻吟,令她心有不忍,思忖是不是該去找個人來看看。

走出洗手間,曉穎剛在走廊上行了沒幾步,就見曹文昱急匆匆趕過來,一見她,立刻一臉焦慮地把她攔下來盤問,“看見沈總了嗎?”

“他在洗手間。”曉穎答道,“好像醉得不輕。”

“好,多謝!”曹文昱嘴上說着,早已與她擦肩過去。

曉穎緩步朝前走,又忍不住回首往洗手間方向望去,此刻的那裏,空無一人,安靜得如同鬼魅一般。

那天晚上,曉穎做了個夢。

夢裏繚繞着迷濛的藍色煙霧,她蹲坐在某個陰暗潮溼的牆角里,指間捻着一支菸,白而瘦長的煙身,跟嫋嫋升起的藍霧一般妖嬈。

聞到那股熟悉又嗆人的煙味時,她條件反射似的咳嗽了幾聲。

她不是一個人,身旁還坐着個少年,面容麪糊,聲音卻是有幾分熟悉的,他似乎在笑,那種壓抑的悶笑,“很久沒抽了?”

“是啊!”她答,語氣悵悵的,同時扭過頭去。

她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樣,意識裏,她對他應該是很熟悉的,如同一箇舊時老友那樣值得信任和依賴,可荒誕的是,她不知道他是誰。她努力想把他的面容和現實裏的某個人重合起來,卻總是未果。

他又說:“抽菸的都不是好孩子。”

“嗯。”她笑着答,“所以我戒菸很久了。”

“你想做好孩子?”他慢悠悠地問,依舊是微笑的口吻。

突然,周身的煙霧象薄紗似的被人掠了個乾淨,她驚異地看到陽光萬丈,正從他們的頭頂傾瀉下來。

她再度轉臉——竟然看清了那個人,心頭的某處也如同被人掀開了似的,豁然開朗,她忍不住想張嘴叫喚起來,然而頃刻間,她醒了。

一室陽光,溫暖地投射在她的牀上,好似一牀輕柔的棉被。她的嘴巴里乾乾的,很渴。

掀開被子,她下牀去倒了點兒水來喝。回想着剛纔夢境裏的場景,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難道是她的煙癮死灰復燃了,在夢中作祟?

曾經有那麼一陣子,大概是高二剛開學那會兒,她瘋狂嗜煙。

放了學,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可以一連抽掉小半包,然後去公共廁所的自來水龍頭上拼命漱口,直到嘴裏的煙味淡去,才踏着暮色慢吞吞地走回家。

叔叔嬸嬸忙得自顧不暇,當然察覺不出來她的異常,倒是與她朝夕相處的弟弟曉宇,總能發現她嘴裏難聞的味道,並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他比她小兩歲,那時候上初初三,有強烈的好奇心。

她當然緘口不言,被問得煩了,就翻臉不理他,自顧自反鎖了門,躲在房間裏看小說。曉宇最怕她來這招,在這個空蕩蕩的家裏,他也很寂寞,能說得上話的人沒一兩個。

好在她對煙的沉迷只是很短暫的一陣,漸漸就不再染指了,好似生了一場病,煙是她彌合的良方,病好了,藥當然也就無需再用。

已經九點了,今天是休息日,她不用上班,所以鬧鐘也沒上。

手機開機時,發現了一條來自嬸嬸劉娟的短信,問最近曉宇跟她聯絡過沒有。她想了想,回過去一條,“沒有,我一會兒給他打電話。”

嬸嬸很快又回,“好,謝謝你。”

擱下手機,她去衛生間裏洗漱。

她租的這處房子面積很小,四十多個平米,不過她一個人住倒是足夠了,廚房、衛生等各類設施都一應俱全,她搬過來了三年,一直都很滿意。她不喜歡太大的房子,象叔叔家那樣的,越是大的房子,越讓人覺得空,置身其中,彷彿連整顆心都跟着空空落落起來。

叔叔和嬸嬸分別來過這裏,不約而同覺得不滿,嫌它小,嫌它舊,出門上市中心也不方便。

憑良心說,叔叔嬸嬸這麼多年來雖然感情不睦,對她倒都還說得過去,尤其是叔叔,物質方面只要她提,他總是願意滿足她,儘管她向來很有自知之明,也絕少向人提要求。

嬸嬸離婚後也不再在療養院裏整天爲競爭升職煩惱,她拿了那筆分手費開了家美容院,生意越做越大,搖身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闆娘。不過她本來就比叔叔有經商頭腦,這點曉穎一直很清楚。

有了錢之後的劉娟對曉穎也大方起來,時常會給她買一些好看的衣服,雖然那些款式曉穎都不太敢穿出去,不過既然是嬸嬸送的,她就只能收着,以免拂了對方的一番好意。就連她找工作那會兒走頭無門,也是劉娟幫着給開了個後門,讓她進了這家比較正規的公司。

曉穎明白,嬸嬸對自己這樣上心,有一大半的原因是爲了曉宇。

叔叔和嬸嬸離婚時,曉宇才17歲,上高二,在此之前,他的成績一直都還可以,至少比曉穎強些,但父母離婚時對兒子的爭奪大戰卻把他徹底寵壞。

當時實力較強的叔叔最終贏到了兒子,可是沒到一年,叔叔再婚,曉宇跟後母合不來,屢次三番爭吵,叔叔從中調和得精疲力盡,又捨不得把現成兒子原樣奉還給前妻,矛盾糾葛不斷纏繞,最終結果卻是曉宇紮上壞道,三天兩夜不回家,課不好好上,成天泡在遊戲房裏和一羣社會青年混,對父母親兩頭都不甩。

從生意場裏緩過氣來的劉娟意識到後果嚴重時,早已來不及,她爲此呼天搶地,痛斥前夫管教失敗,但又有甚麼用呢。

曉宇對自己的父母雖然不屑,對曉穎這個姐姐卻還是很認可的,他打電話從來不會打給自己爸媽,永遠只打給曉穎,父母打去的電話他也輕易不肯接。新近又跟人合搞了個樂隊,專門到各類酒吧去表演,越發搞得狡兔三窟。劉娟無法,只能從曉穎這兒間接打聽些兒子的消息。

曉穎對嬸嬸雖然同情,卻不願違背弟弟的意思,出賣情報給嬸嬸,當然劉娟也表示理解,這種事情,只要有一次,估計曉宇就不會再和曉穎聯絡,以後他的行蹤就更加無法把握了。

現在的劉娟只能慶幸當初同意收留曉穎,不至於到今天與兒子咫尺天涯。

想當初,曉穎和曉宇同處一個屋檐下時,也曾相擁着躲在房間裏,愁眉苦臉聽兩個大人用雷鳴般的嗓音和惡毒的語言謾罵對方。

有一次,曉宇煩得要命,突然對曉穎道:“姐,我真羨慕你。有的在這兒聽他們胡言亂語,還不如象你那樣,沒爹沒媽來得清靜。”

曉穎聽得甚爲喫驚,無法理解曉宇如此怨毒的心理從何而來,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在某個娛樂場所看到尚顯生澀稚嫩的曉宇胳膊上紋着青花,摟住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太妹瘋狂嬉鬧的情景時,她才隱約明白了曉宇的苦惱。

那麼,跟弟弟比起來,她果真算幸運的麼?

曉穎只能苦笑,她忘不了母親臨終時,在臥榻前拉着她的手,用連她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顫顫巍巍地叮囑,“對不起……以後,你……得靠……自己了……”

那一年,她還不到10歲。

從母親闔眼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在這世間已然變成一葉浮萍,飄到哪兒算哪兒,誰也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自那以後,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埋在心裏,不與人分享,也拒絕別人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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