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女生頻道 > 一生何求 全兩冊 > 第2章 你又進入我的天空2

第2章 你又進入我的天空2

目錄

  曉穎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去上班時眼皮都抬不起來,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郭嘉便數落她,“你怎麼搞的,在家休息了一天反而不如每天上班有精神了。夜裏沒幹甚麼壞事吧,比如穿上夜行衣,出去打家劫舍甚麼的?”

“說甚麼呢!”曉穎被她氣樂了,“你才穿夜行衣呢!是我弟弟啊,不知道又爲了甚麼事跟人打架,搞得一身是傷,還被拘進了局子,我昨天下午忙着給他做保釋,晚上還得陪他上醫院去做包紮處理,搞到老晚纔回來。”

郭嘉瞪大了眼睛,“就是你那個唱搖滾的弟弟?”

“他不唱搖滾,唱通俗的。”曉穎不得不再次糾正她,每次只要提到曉宇,郭嘉總會來這麼一句。

“我一直就想去聽聽他唱得怎麼樣,哎,他究竟在哪家酒吧駐紮呀?告訴我,我找時間也好去捧個場!”郭嘉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

“算了吧,我弟弟不喜歡熟人去圍觀的。”

“我又不認識他,算不上熟人,我就是好奇嘛,平常哪有機會認識那個圈子裏的人。”

曉穎無奈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別這麼好奇,好奇有時候害得死人的。”

“嚇!你少咒我,我的好奇是在理智許可的範圍內的,無害的,懂不懂?”

兩人繞了半天話,曉穎到底沒把曉宇出沒的酒吧名稱告訴郭嘉,其實在酒吧到底唱得怎麼樣,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爲從沒去聽過——曉宇不讓她去,他說如果知道她在,他會覺得不自然,影響他正常發揮。

曉穎也不想去,她知道他混的那個圈子很亂,如果親眼看見了,又沒法把他拖出來,只會平添無力感。

每個人的命運還是由他自己把握比較好,年輕的孩子手上甚麼也不剩了,不能連自由都剝奪掉他的。這是曉穎很久以前就得出的結論,所以她能跟曉宇如兩條平行線似的和睦共處至今。

“哎,對了,你那天晚上送鄭總回去怎麼樣?怎麼沒聽你說起?”曉穎把話題巧妙地往旁邊扯了扯,避免郭嘉再無聊地圍着她弟弟轉。

郭嘉被提了個醒兒,立刻眉飛色舞起來,“是啊,都忘了跟你說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鄭總那麼失態。”

話一出口,她立刻朝周圍掃了一眼,聲音陡然低下去,“你想想看,平時的鄭總多嚴肅,多正經啊,可那天晚上,他又是哭又是笑,滿嘴胡言亂語,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忍着。”

曉穎搖搖頭,“真難爲你,楚楚就不該找你去幫忙。”

郭嘉頑皮地扮了個鬼臉,“楚楚自己倒沒有笑,我覺得她當時的心情好沉重啊!嗨,做祕書的跟咱們當小嘍羅的到底不一樣。我聽楚楚說,”她的聲音放得更低了,“鄭總這次走得很不開心,好像是在甚麼場合說錯了一句話才被攆走的,還是給套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據說沈董這個人生性多疑。”

“不會吧?”曉穎很意外,“鄭總管理南翔都六七年了,怎麼可能因爲一句話就落馬了?誰還不會說錯幾句話,要都因爲這個被趕走,那公司裏還剩得下人麼?”

“理是這麼個理,所以說鄭總說錯的那句話肯定至關重要,搞不好要人命的,可惜啊,楚楚也不知道究竟是甚麼話。”

曉穎還是不理解,“如果真是因爲說錯話才走的,那他們就不怕鄭總出去了,更加肆無忌憚地亂說?”

“這個嘛!”郭嘉眨了眨眼睛,“鄭總到底是個正人君子,想來不至於那麼卑鄙吧,再說,他要是存心報復,完全可以拿這個事去要挾沈董啊!可見,讀書太多的人跟小人還是有區別的。”

曉穎想了想鄭總素日的爲人,的確也想象不出他做小人會是怎樣一副嘴臉。

“楚楚還說,新來的沈總去年剛回國,沈家那麼多工廠,他原本也不是非來南翔不可的,就因爲鄭總要走了,才把他安排來這兒鍛鍊。估計沈總在南翔也做不長,將來沈董退休了,沈家的這些產業可就全歸他了,真是一顆燙手的金剛鑽啊!唉,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了?”

曉穎正想斥她又發花癡,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不要在背後隨便議論是非,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不用回頭看,她們也知道這聲音是屬於倉庫地頭蛇蔣方的,他慣會做這種神出鬼沒的勾當。

兩人埋着頭不說話,各自認真做起事來。

蔣方望着曉穎低垂的眼簾,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的,按在那張嬌小白皙的瓜子臉上,怎麼看怎麼舒服,他清清嗓子,“韓曉穎,到我這兒來一趟。”

曉穎一驚,抬頭瞥了眼蔣方,他臉上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讓人心生不安。

蔣方話一說完,就朝自己位子上走,邁了幾步,還不忘回頭敦促她,“快點啊!”

曉穎無奈,只得撂下手中的活計跟着他走過去,連郭嘉都又厭惡又好奇地頻頻偷眼回望,不知道蔣方葫蘆裏賣甚麼藥。

蔣方的位子與她們相隔不遠,他嗓門又尖利,只要用正常嗓音說話,基本上整個辦公區域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曉穎落座後既一頭霧水又膽戰心驚。

蔣方雖然一直是她的上級,以往在行政大廳裏時卻很少下來倉庫,跟下屬們的關係也都平平,業務上的事,他總是讓分管不同領域的小頭目們定期去行政大廳跟他彙報,從不親自過問細節,多年來也從沒出過甚麼大簍子。

大家都習慣了這種遠距離的管理模式。這次他無端被貶下來,不僅他自己憤懣不平,連帶一羣手下也對沈均誠頗有微辭——本來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這麼給攪合亂了。

搬進倉庫的蔣方,具體事務插不進手,又不能整天遊手好閒,他的所有本事都在如何應對辦公室政治上,如今一下子被從那個紛繁複雜的環境中抽離,真是寂寞到想死。

既然閒着也是閒着,就關心一下下屬吧。所以,隔三差五找人談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但基本上被他找過去的人無一不是犯了錯兒而去挨訓的。

曉穎初時也以爲自己被蔣方揪到了甚麼錯處,所以他要找自己訓話,誰知蔣方一開口就和顏悅色地問起了她進南翔後的大致經歷。

曉穎暗忖,與其跟他雲山霧罩地捉迷藏,還不如因爲甚麼問題結結實實挨他一頓訓然後乾淨走人來得爽快呢!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總覺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令她心裏一陣陣起毛。

“小韓今年幾歲啦?”蹺着腳的蔣方突然話鋒一轉,開始關心起她的私人問題來了。

曉穎抿了抿脣,儘管不太情願,還是低聲回答了他,“24。”

“喲,才24歲,真年輕啊!”蔣方居然擺着一張慈祥的笑臉跟她拉起了家常,連遠處偷聽的郭嘉都感覺自己快要暈厥了,同時隱約察覺了蔣方的老謀深算,心裏有點發沉。

“有男朋友了沒啊?”

“呃?我……”曉穎有些尷尬,這個問題,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有啦!”郭嘉再也忍不住,轉過身去,揚起嗓門插嘴道,“就咱們公司的,工程部李真。”

曉穎的臉頓時有點紅,不過她沒跳起來反駁郭嘉,只是咬着脣不吭聲。

蔣方臉一沉,不滿地對郭嘉喝斥,“又沒問你,好好幹你的!”

言畢他又低頭不滿地瞅了眼曉穎的神色,有點不甘心地求證,“真的假的?沒聽說過嘛!”

老楊剛好從他們身旁走過,笑呵呵地插了一句,“蔣經理,你沒看見李真三天兩頭往咱們庫房跑呀!領個小工具又不是非他來不可,人家當然是有用意的,您往後仔細瞧着好了,哈哈!”

蔣方聽得悻悻,酸溜溜道:“看不出李真這小子平時不聲不響的,主意卻打到我倉庫裏來了,甚麼時候得讓他請個客纔行!”

談話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結束了。

曉穎回到座位上,蔣方也很快蹓躂着從她面前經過,篤然往門外而去。

看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曉穎才扯扯郭嘉的制服衣袖,低聲嗔道:“你剛纔胡說甚麼呢!誰跟李真是男女朋友了?”

郭嘉拿眼睛瞪她,“你傻是不是?我是在救你哎,這都看不出來!你不知道蔣方是有名的色鬼,以前在行政大廳裏就跟人搞七捻三,要不是周彭陽罩着他,象他這種混混能在公司裏一呆就是四五年?”

“我知道你爲我好。”曉穎抿了抿脣,笑着道:“要不然剛纔你那麼說我也沒否認嘛!”

郭嘉皺眉道:“我看你還是小心點兒爲妙,這姓蔣的好像在打你主意。”

曉穎想起他那雙泛着幽光的眼睛,心裏也有點犯怵,只是點頭不語。

2

中午,曉穎獨自一人去餐廳喫午飯時又接到嬸嬸的電話,急切問她曉宇的傷勢怎麼樣,“你昨天怎麼沒告訴我?今天他爸爸給我打電話說他又攪到警局裏去了,我才曉得的。”

“曉宇他不讓我跟你說。”曉穎只好慢慢向她解釋,“嬸嬸你別急,他就是受了點兒皮外傷,養兩天就沒事了。”

“我能不着急嘛!”大概是太擔心兒子,劉娟說話的口氣又有點衝起來,“我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你那不要臉的叔叔還非得跟我爭,爭到了撫養權又不好好管教他,看看曉宇現在成甚麼樣了?”說着嗓音就哽咽起來。

曉穎在心裏嘆了口氣,只能揀好聽的話又安慰了劉娟幾句,自己也覺得有點兒煩,難怪曉宇成天躲着這對冤家父母,一激動就要對掐的。

南翔的餐廳面積不小,但裝修簡樸,也沒有象其他公司那樣把管理層區別出去的VIP區域,對所有員工一視同仁,都在同一個大堂間裏就餐。

都說鄭總是讀書人,在能體現平等的地方他向來不吝惜手筆,儘管很多事不是他能夠一意辦成。想到臨走那晚他的癲狂和經理們急切地向新總經理示好的情景,曉穎心裏也替他覺得淒涼,世間事,大概歷來如此罷。

她坐在餐廳角落裏默默用餐,周圍的同事扎堆聊天,比比皆是,令她顯得格外形單影隻。

倉庫是個比較特殊的部門,縮在整個工廠最幽暗的一塊區域,職員們也都自成一體,成天在庫房裏兜兜轉轉,收發貨物,無需走出去與人有過多接觸,曉穎一直覺得這個崗位挺適合她性格的,在她內心裏,對於那些熱鬧和喧譁,有種強烈的排斥感。

所以兩年下來,她在南翔也沒甚麼朋友,除了朝夕相處的郭嘉。

鄰桌有幾個女孩正肆無忌憚談論着沈均誠。

“昨天我在三線看見他來着,和三線那個小帥哥夏斌在一起,我經過他身邊時大着膽子叫了他一聲,他還衝我點頭微笑呢!”

員工們經常能在車間裏捕捉到那位帥氣的新總經理的身影,曉穎有幾次穿越生產線時也曾看見過沈均誠,工作服一絲不苟地穿在身上,很認真地聽線上的工程師講解,彷彿完全沉了進去,那專注的神色很容易讓人着迷。

南翔有幾個車間都是女工居多,她們之中不乏年輕漂亮兼膽大的,藉故過去套近乎的不在少數,反正他即使察覺了,也不會指責對方甚麼。時間一長,大家都對沈均誠的脾氣有了一定的瞭解——對於普通員工,他一直是很友好的。

“瞧把你美的!”旁邊有女孩笑着點破她,“我看你也別拿沈總打幌子了,你肯定又是去看朱哥哥的是不是?”

沒等先前說話的長髮女孩辯駁,另有一臉蛋俊俏的姑娘撇了撇嘴,很不屑地道:“朱哥哥能和沈總比嗎?根本是一個天一個地!”

長髮女孩分明就是喜歡夏斌的,聽同伴這麼作比較,十分不高興,臉上的神色霎時冷下來。

她的同伴察言觀色,立刻也打擊起俊俏女孩來,“小周,口氣不要那麼大,就算他們真的一個天一個地,我們能找到象夏斌那樣的工程師做男朋友已經很不錯了。最慘的就怕找個和自己差不多的,整天上班累到半死,還掙不了幾個錢!”

小周也不甘示弱,“我們這樣的怎麼了?難道說操作員就一輩子沒出頭之日了?我纔不信這個邪呢!機會都是人創造出來的!”

“那行啊!我們就等着看你怎麼創造機會嘍!”同伴們半是玩笑半是起鬨地叫喚起來。

“就是,我們或許不行,小周你這麼漂亮,十有八九能成,要不怎麼說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呢!”

曉穎別轉頭去,看到叫小周的漂亮女孩正含嗔帶怨地斥責同伴們瞎鬧騰,臉上卻難掩一絲興奮。

曉穎按捺下性子來,繼續蠶食自己盤中的食物,無論如何,她得把肚子填飽,否則下午很容易餓,現在來了個蔣方,紀律方面約束極嚴,連隨便喫點兒零食都不允許,說會把老鼠招來。

好不容易解決掉大半,肚子裏也有了充實的感覺,她才處理掉餐盤走出餐廳。

出了大樓,正準備往副樓的庫房走,她忽然又想起來行政部早上急匆匆來領東西時單子上沒有部門經理的簽字,說好了拿回去補的,負責這單的女孩囑咐曉穎喫過飯記得過去找她們要一下,省得她們來回跑了,曉穎只得扳轉身原道返回。

她從偏門的安全樓梯上二樓,行政部位於大廳最裏面,和樓梯口在對角線上,必須沿彎道走廊過去,沒法橫穿。

正是中午就餐時分,格子間裏人丁稀疏,偶有人頭攢動,也是與她朝相反方向而去,曉穎只顧悶頭走路,前方驀地傳來熟悉的語聲,她完全是出於本能抬頭觀望,卻見沈均誠和曹文昱並肩從總經理辦公室走出來,曹文昱邊走還邊在向沈均誠彙報着甚麼,後者臉上沒甚麼表情,間或“嗯”上一聲,當他的目光與曉穎的相碰觸時,腳下有明顯的一滯,大約是未曾料到會在此地見到她。

曹文昱正講得投入,沈均誠忽然把頭朝他略略一偏,丟過去一句話,“你看着辦就行了。”就此截殺了他底下的羅嗦,而他的視線卻始終投注在曉穎臉上,由始至終,不曾有過分毫移動,彷彿要借用自己眸子裏的這股專注來催醒她的某些記憶一般。

在認出他的第一眼之後,曉穎就迅速垂下眼簾,避過沈均誠那幽深的凝眸,爲了防止露出破綻,她緩緩抬起手臂,掩飾性地撩了下耳邊的鬢髮,腳步加急,與他們錯身而過。

直到越過走廊的轉彎處,她都沒敢回身去偷瞧那兩個愈行愈遠的人,她相信,沈均誠應該也不至於會轉過身來打量自己。

即便如此,她多少還是有些芒刺在背的不適,好在行政部即刻就到了。

門半啓着,裏面傳出隱約的說笑聲,她正待叩門進去,偏巧一句話毫無遮掩地飛入耳際。

“你要是真有那想法,找沈總不如找曹文昱,公司裏這麼多決策都是他在幕後拍板,聽說他可是沈董派來的欽差大臣,沈總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曉穎有點尷尬地杵在門口,背後議論領導是非的人通常都不想讓圈外人知道,她此時進去,時間上很容易就推斷出剛纔的話已被她悉數聽見。

但也絕不至於有轉身避開的道理,曉穎權衡數秒,還是舉手叩了幾下門。

門內的兩個女孩果然吃了一驚,待到見進門來的是曉穎,不覺又都舒了口氣,曉穎不是辦公室裏的人,平時又不怎麼言聲,所以她們覺得沒必要放在心上,不過不舒服是難免有點的。

道明來意,半分鐘都沒滿,曉穎就捏着單子從行政部退了出來。

她剛回到走廊上,就聽身後傳來重重的關門聲,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曉穎不做置評,只在心裏略微發出苦笑。

仍然從安全樓梯下到一樓,這裏來往行人少,往副樓走也近,就是要經過一段車間的走廊。

那走廊也不過是人爲設定出來的,一邊靠牆,另一邊即是隆隆作響的機器。

走廊這端靠近樓梯,出口在另一端,她向前邁了沒兩步路便停住了腳步——曹文昱和沈均誠被幾個女孩子簇擁在走廊中央,清脆的笑聲此起彼伏,爲首那個有幾分面熟,曉穎略微一回憶,就想起來正是剛纔在餐廳高談闊論的周姓女子,其餘幾人皆是她的同伴。

沈均誠站立的角度剛好側身面對曉穎,她不難看見他臉上掛着的淡然笑意——都說他的這種若有似無的笑容最具殺傷力,因爲無人能捉摸得透——他的眼睛沒有特別看向誰,只是保持微笑側耳傾聽小周說話。曹文昱站在他身旁,臉上雖也有笑,卻是那種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的神色。

未幾,他忽然走向某臺機器,緩緩俯下腰去,拾起拋落在機器邊上的一枚小物件,沒仔細看就遞給了小周,後者掩嘴笑着接過來,臉上微有扭捏之色。

離得有點遠,曉穎眼神朦朧,看不清楚他們傳遞的是甚麼,更不知道他們是爲了甚麼而糾纏,但是很顯然,從小周和她同伴那一張張笑得有點緊張的臉上可以看出,這場意外應該是出於她們的故意所爲。

沈均誠直起腰來遞物過去的同時,視線忽然一轉,很自然地挪到呆立在衆人之外的曉穎身上,彷彿早就知道她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

曉穎之所以沒有立刻走過去,一是他們剛好擋在她前行的路上,二來,她無法否認,自己多少還是有些好奇的,當她的目光毫無防備地再次與沈均誠的撞上,瞥見他眼眸裏那一抹如故的專注時,她從裏到外都感到了狼狽,如同被窺伺已久的獵人嗅到了可以捕捉的氣息。

藉着依舊喧譁興奮的背景,她飛也似的逃離了沈均誠的視野。

3

回到倉庫時,郭嘉的人已經不見了,田斌在替她守工位,其實是乘此刻空閒無人,忙着用拙劣的技藝打一款小遊戲過癮。

見了曉穎,田斌遂轉告她道:“郭嘉說了,讓你去老地方等她。”

老地方當然就是指那塊泛黃的草坪了,中午兩人只要得閒,怎麼也得一起出去蹓躂蹓躂,反正過了午飯時間,倉庫裏總是有人的。

曉穎獨自在草坪上坐了一會兒,就見郭嘉蹦蹦跳跳地從遠處朝她跑來,她永遠都是那樣一副興高采烈的神情,曉穎喜歡和她在一起,與她相處久了,或許也能沾染一些她奔放開朗的性格。

“哦!天哪!你不知道剛纔發生了甚麼?”郭嘉一臉激動地在草坪上跪了下來。

“你中五百萬了?”曉穎眯起眼睛笑她。

“中五百萬算甚麼,買兩棟別墅,包幾個小白臉,一下就沒了。”郭嘉大言不慚地開着玩笑,“我呀,剛在餐廳,被沈總搭訕了!”

曉穎對她的語言修辭啼笑皆非,“甚麼叫‘被沈總搭訕’了呀?”

“笨哪!這還不懂?當然是沈總主動跟我說話了唄!”

“是麼?他對你說甚麼了,你興奮成這樣!”

“他問我倉庫的工作辛不辛苦?還問我對現狀有甚麼意見?總之,就是很親切很真誠很友好地對我進行了採訪。”

曉穎睜了睜眼睛,“你沒說蔣方壞話吧?”

“哪能!”郭嘉白她一眼,“你還真當我腦殘?那麼多人聽着呢,我怎麼會這麼白癡當衆說人壞話!要說也得私下單獨交流的時候說嘛,嘿嘿!”

曉穎沒甚麼意見要表達,微笑着拔手下的草,她知道郭嘉這一激動一時半會兒平靜不了。

“哎,你不覺得沈總跟鄭總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類型麼?鄭總太一本正經了,象糾察隊隊長,到處找問題,現在這位沈總呢,雖然年輕,可是已經懂得走親民路線了。今天餐廳裏圍着他坐的人可多了。哈!我看他那頓飯是鐵定喫不成了,只好下午再補餐了。”

“你操的心可真多。”曉穎笑道。

郭嘉拿胳膊肘碰碰她,“哎,你倒是說兩句嘛!以前咱們議論誰你都不藏着掖着的,我發現只要一談到沈總,你就立刻三棍子抽不出個屁來,你跟他有仇啊?”

“當然不是。”曉穎失笑,“我都不認識他,能跟他有甚麼仇呀!”略略一頓,道:“我就是覺得鄭總挺可憐的。”

“得了吧。”郭嘉不以爲然,“象他們這些人上人,到哪兒都活得比咱們滋潤,你覺得他可憐,他還覺得你可憐呢!”

“也是啊!”曉穎笑着應和。

“你說,沈總會不會把管理層來個大洗牌甚麼的?”郭嘉的思維永遠是跳躍式的,“一個新總經理上臺,不可能這麼相安無事地就過去了吧,要不然那些經理爲甚麼一個個都提心吊膽的?我聽我朋友說,他們公司每次換新領導,都要動大手術,簡直是驚心動魄!”

“誰知道呢!”曉穎幽幽地說,這些事離她太遠,她並不關心。

遠處的抽菸區今天人丁稀落,連李真都沒在,她猜測大概這些人現在都在餐廳聽沈總演講呢。

思緒飄遠的同時,耳朵邊傳來郭嘉“惡毒”的祈禱,“我也沒別的要求,只希望沈總能把蔣方從倉庫清除出去!”

然而接下來的半個月卻是風平浪靜,甚麼都沒發生,南翔漸漸從換最高領導的不安中恢復過來,生產與管理有條不紊地持續進行。

月底,蔣方在部門內召開的例會上宣佈要對人員進行大調整。

整個倉庫一共有員工六名,老陳管直接物料收發,配手下一名,叫趙濤;老楊管工具收發,他的手下則是田斌;曉穎和郭嘉負責間接物料以及整個庫房的各類數據報表整合;直接物料和工具都需要三班倒,但晚間的工作量會小很多,所以只用一名員工留守即可,分別由老陳跟老楊兩個組的四名男員工輪流。

蔣方的新佈局讓人瞠目結舌,他讓趙濤、田斌和郭嘉曉穎做輪崗,老楊跟老陳因爲年紀較大,且對電腦一竅不通,依然維持原狀。

他指着郭嘉等人道:“你們四個都是年輕人,各方面都需要多加鍛鍊,別總是窩在同一個地方不思進取,咱們庫房料品多,但是我看你們大概除了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的東西,對別的就一問三不知啦!這樣很不好嘛!我是希望通過這次輪崗,以後不管誰頂誰的班,都能做到業務熟悉得跟自己負責的那塊沒分別!”

趙濤和田斌面面相覷,如果換他們去收發文具,無疑要比管生產物料和工具輕鬆得多,於是兩人都垂着眼簾默默聽着,不置一詞。

郭嘉哪裏按捺得住,舉了下手就提出強烈的反對意見,“象直接物料那些也就算了,可是工具收發向來是男同事在乾的,我們女孩子哪裏弄得動啊?”

曉穎聞言亦是鬱悶,實在沒料到蔣方會給她們來這一招,且不說工具組的活兒又累又髒,就是她們存心想幹,老楊也未見得願意收自己。

蔣方皺了皺眉,“不是有推車麼?再說了,誰來領料就讓誰搭把手不就得了。郭嘉,這事兒還沒開始呢,你就喊苦喊累,這可要不得!”

郭嘉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一股怒火早已在胸腔裏爆開,但她還是拼命忍着氣分辨道:“上回沈總來庫房的時候就說過,重體力活兒不能給女員工做,你這麼安排,分明……”

“你別拿沈總來壓我!”一提沈均誠,蔣方就氣不打一處來,“我不管他是總經理還是董事長,只要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倉庫這一塊就是我說了算!”

“我看你是瘋了吧!”郭嘉憋得滿臉通紅,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

“你說甚麼?”蔣方頓時雙目圓睜,兇相畢露,“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氣氛太僵,老楊和老陳一瞧苗頭不對,趕忙也起身打圓場,“都是爲了工作,有甚麼話好好說嘛!”

曉穎也憂心忡忡地拉了拉郭嘉的衣襬,示意她別衝動。

老陳想了想道:“蔣經理,工具和模具就憑這倆女孩子我看真的挺夠嗆,要不這麼着,你也彆着急,先讓她們換到直接物料試一陣子,看看情況再決定,你覺得如何?”

老楊聽了,也是點頭附和。

蔣方怒氣未消,慢慢靠坐到椅背上,目光還惡狠狠地瞪着郭嘉,後者在曉穎警告的眼神下總算沒有再發飆,斜簽着身子,氣呼呼地一言不發。

老陳跟老楊在實質上是倉庫的頂樑柱,蔣方氣焰再囂張,也不是不識時務的人,當下緩緩點了點頭,顯得有些不耐煩地道:“行,就按你們的意思去做吧。”

言畢,他瞟了曉穎一眼,下巴略往上一抬,對老陳道:“下個月開始,先讓小韓和趙濤對換。”

曉穎再次感到意外,但她立刻體察出了此時倉庫裏劍拔弩張的氣氛,便不想再橫生枝節,只得點頭表示了同意。

蔣方驀地煩躁起來,“行了,別坐着了,今天就到這兒,都散了吧。”

郭嘉再彪悍,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沒靠山沒實力,除了嘴上發幾句牢騷,憑甚麼去跟一個上司對抗。

好好的一對組合就這麼給拆散了。

郭嘉憤憤地跟曉穎發泄道:“我看姓蔣的大概早就看不慣咱倆整天在一起了。”

曉穎無可奈何,要在這兒有一碗飯喫,就只能服從領導分配。她開導郭嘉,“也未必是這樣,老陳不是說了麼,蔣方可能是怕咱們在一個地方日子久了,監守自盜甚麼的,他這麼輪一下崗,可能也有一定道理。”

“狗屁道理!”郭嘉狠狠啐了一口,“你看他那德行,是做管理的人嗎?”

曉穎無奈地望着義憤難平的她。

“現在你看出來鄭總管理的毛病在哪兒了吧。”郭嘉繼續道,“經理們一個個把上面都護得牢牢的,可是底下結黨營私的事情多的是。鄭總是外籍華人,當初剛來內地時對這裏甚麼都不熟悉,只覺得整個大陸亂得象土匪窩,工廠裏的事情他擺佈起來井井有條,可是一到公司外面就縮手縮腳怕得要命了,平時出去唱唱卡拉ok都要帶兩個貼身保鏢,到後來才發現自己鬧了大笑話!

“不過那時候,只要你在這地方有點勢力的,他都願意吸納進來安排個次要點兒的職位,錢多事少,只求將來行事能方便一些,蔣方就是那會兒進來的,跟不知道哪個行政部門有點瓜葛,反正鄭總的車在路上要是犯了點兒甚麼事,打個電話給周經理,周經理再叫姓蔣的出去,沒幾分鐘就擺平了。你說,就這樣搞事的人進公司,能不攪混水麼?”

郭嘉比曉穎早一年進公司,再加上她性格活潑,跟誰都聊得來,聽到的八卦新聞自然比曉穎多數倍不止。

“我呀,真想找沈總打打他的小報告。”郭嘉恨得牙根癢癢,“我看這件事沈總應該不會袖手旁觀的。”

曉穎思慮了一下,搖頭道:“就算你去說了,也未必有用,蔣方畢竟沒犯甚麼錯,內部調崗的事也很正常,公司有公司的做事規矩,沈總也拿他沒辦法的,到時候只怕還要被他反咬一口。”

郭嘉長嘆一聲,忽然又道:“我覺得很奇怪,按說他對我意見最大,應該先把我換過去纔對,怎麼就拿你開刀了呢!”

曉穎也想不明白,但她不願多想了,“遲早的事,先後又有甚麼分別?”

部門會議之後,蔣方又個別找人談了話,除了郭嘉,其他人談起來三言兩語都很順利。

曉穎事先好好勸了郭嘉一番,讓她別再跟蔣方乍翅,“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除非你真的決心不在這兒幹了!”

可郭嘉的學歷比曉穎還低,僅僅中專文憑,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到現在這個較爲安穩的位置上的,現在外面的世道也不怎麼好,找工作相當麻煩,她除了暫時忍氣吞聲,似乎也沒別的法子。最終到底還是憋着氣去聽了幾句他不痛不癢的教誨。

輪到曉穎時,蔣方倒是擺出了一副和善的面容來。

“我聽說,你當初進南翔是你嬸嬸找周經理通的路子?”

這開門見山的一句話讓曉穎難堪到臉紅。

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的,象她那一屆畢業出來的學生,又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學院文憑,要在工業園裏的企業找一份穩當的工作不太容易,沒有人從中牽一下線,光憑她自己蹦達不見得有甚麼效果。

劉娟常常數落她做人做事都太實心眼,不懂得看人說話,她對嬸嬸的批評完全接受,但也不願意就此改變,有些事做起來或許不難,但也是要有天分的,在與人接觸這一方面,曉穎承認,她的程度實在太低。

見她不吭聲,蔣方略顯得意地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一點不明污漬,象個大爺似的發話道:“這沒甚麼,我是看成績的,不管你怎麼進來的,只要幹得好,我都不會虧待他!”

“蔣經理,有甚麼話您就直說吧。”曉穎聽不慣他拿腔拿調的作派,一改領導訓話絕不開腔的常態,抬起頭來插了一句。

蔣方對她笑了一笑,“我先調你過去呢,也是因爲你前一段工作做得很不錯,但是還欠缺一些經驗,我不妨跟你直說好了,前兩天我去開會,人事部說今年可以給每個部門一次提幹的機會,老楊和老陳年紀都大了,田斌趙濤他們呢,腦子又不太靈光,郭嘉脾氣又不好,唯獨你,事事都不用我操心,態度也好,所以,我想把這個提幹的機會給你留着,就看你努力不努力啦!”

對於蔣方吊在自己眼前的這個胡蘿蔔,曉穎是不太相信的,事後她把蔣方的話一五一十跟郭嘉說了,郭嘉也根本不信,冷哼着道:“說得好像公司是他開的一樣!我看你凡事得小心着他點兒,這傢伙本事沒有,可是心思多得很,跟狐狸一樣狡猾!”

新崗位上的事情其實跟曉穎原來做的那份大同小異,只是物料品種跟原來的不一樣,需要花些時間記憶,否則很容易發錯貨,她生性沉靜,做起來還算得心應手,最大的遺憾是工作沒有以前那麼有趣了,因爲再不能天天和郭嘉廝混在一起;另外一個不習慣就是此後需要輪三班。

上中班和夜班都很辛苦,倉庫裏是一週輪一次,曉穎很快就被換到中班上,從下午三點開始,一直上到深夜十一點。

一想到晚上回家,騎着車行走在黑黢黢的夜間道上,曉穎的心裏難免有點打鼓,幸好她的住所靠近路口,只需要經過短短一截羊腸小道。

4

第一天上中班,有車間裏的工人來領物料,看見是她當值,少不得一番大驚小怪,沒多久,線上常來倉庫辦事的人就都知道了,李真那天恰好也上中班,沒甚麼東西要領,但他還是巴巴地跑了過來。

過了晚間九點,倉庫裏驟然安靜下來,偶爾纔會有一兩單貨要出,曉穎獨自坐在辦公桌前看書,倒也甚爲愜意。

她新近報了個夜校的本科專業,每個週末上課,其餘時間在家自習,她覺得在這樣的環境裏看書,效果反而比在家時還好,因爲神經是繃着的,容易集中,不象在家裏時,書沒翻幾頁,眼皮就開始打架,實在因爲上牀太容易。

書翻了沒幾頁,李真就出現在她面前。

看見他過來,曉穎有一瞬的意外,馬上合起書本,笑吟吟地起身招呼他。

李真還是和從前一樣,見到她總有些靦腆,但絕不至於退縮,“你怎麼轉到這個班上來了?”

曉穎想,這可真是一言難盡了,她還不習慣在郭嘉以外的人面前議論領導是非,只得笑笑,反問他,“你要領東西?”

“沒,不是。”李真忙道,“我……就是過來看看,對了,你晚上回家怎麼走?”

“還是騎車呀!”

李真盯着她,臉上有一絲擔憂,“不如你下了班等我一下,我送你吧。女孩子走夜道很危險的。”

曉穎就怕他提這個,又沒有合適得體的理由回絕他,只能一味推拒,“不用了真的不用。”

但李真象跟她敲定了似的道:“就這麼說定了,十一點,我們在車庫見!”

曉穎還想拒絕,李真已經跑了。

他一走,曉穎再坐回位子上看書時就不那麼集中得了注意力了。她是真的不喜歡李真這種默默的關懷,那於她而言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彷彿要逼她就範一般,這種感覺很糟,可曉穎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讓李真徹底放棄自己。

田斌桌子上的內線分機忽然響了起來,曉穎從恍惚的神思中清醒過來,趕緊跑過去接,未及開口,聽筒裏傳來的聲音令她的心口不由自主一蕩,“田斌?”

“不是。”她侷促地回答,“田斌今天早班。”

“你是……”對方有些狐疑地頓了一下,彷彿不敢相信似的。

曉穎深深吸了口氣,“我是韓曉穎……沈總,請問有甚麼事嗎?”

有好一會兒,沈均誠都沒有說話,曉穎有點承受不住,只得主動開口道:“如果沒甚麼事,我先掛了。”

“等等!”沈均誠這纔出聲阻止她,“我……想校對一下F-1a圖紙上2號模具的實際尺寸,你能幫我找出來嗎?”

曉穎迅速提筆把他說的數據記錄在本子上,嘴上飛快地答,“好的,我找到了就打電話給你。”

“謝謝!”沈均誠說着,把電話掛了。

曉穎在原地勻了口氣,立刻從抽屜裏翻出模具臺帳,按照索引找到具體模具的存放地址,僅花了三分鐘時間,就把那塊不算沉的小鐵塊給找了出來。

鐵塊的內環壁上刻着跟此模具相關的詳細資料,曉穎就着燈光,把型號和尺寸一一抄錄下來,然後,她拎起話筒,給沈均誠撥了回去。

總經理辦公室的分機非常好記,兩個八,一個零,但曉穎以前從來沒打過,對她來說,那是個僅僅保存在紙上的數字而已。

鈴聲響過三下以後,沈均誠接了起來,曉穎趕忙自報家門,“沈總你好,我是倉庫的韓曉穎,你要的尺寸我找到了,分別是:長28厘米,寬……”

曉穎一口氣把數據報了個齊全,沈均誠不吭聲,有細微的沙沙走筆的聲音,不知是從聽筒裏傳出來的,還是純粹出於曉穎自己的想像。

片刻後,沈均誠緩聲道,“好,謝謝!”

曉穎無聲地咧了下嘴,“不客氣。”

她準備掛電話,忽然間,沈均誠又在那頭開口,“你能把這塊模具送來我辦公室嗎?”

曉穎吃了一驚,握着聽筒站在那兒有點不知所措。

大概是感受到她莫名的不安,沈均誠似乎也有些尷尬,短暫的停頓後,他解釋說:“尺寸和我設想得……呃……不太一樣,我需要拿實物來比照一下,不會耽誤你很長時間。或者,”他又頓了一下,聲音聽上去有幾分飄忽,“我去倉庫取也行。”

聽到他最後那一句,曉穎啞然失笑——他完全用不着親自來取,隨便找個人過來就是了。

就是這麼微微一笑,她的情緒驟然放鬆下來。

“我現在走不開。”她徐徐解釋,“庫房晚上都只有一個人,如果你不着急的話,我可以在下班的時候順道給你送過去。當然,你願意親自來拿也沒問題。”

“不用了,還是你送過來好了。”沈均誠口吻也輕鬆了許多,彷彿還含了一絲輕微的笑意,“我不着急。”

十一點差十分,趙濤來換班了。

曉穎去儲藏室換下工作服出來,取了那塊早已登記妥當且用報紙包好的模具打算離開。

趙濤對她手上拎着的不明物品表示好奇,“這是甚麼?”

“2號模具,曹助理要的,我已經做過登記了。”曉穎邊走邊把事先想好的臺詞說出來,到了門口,忽然醒悟了甚麼,扭頭又問,“你要看一下嗎?”

“哦,不用不用!”趙濤趕忙擺手。

南翔的廠房一共有兩棟,一前一後,中間隔一條開闊的走道,關在同一片圍牆裏。

靠近正門的那棟一共三層,造得氣勢恢宏,一樓是車間,二樓是整個行政大廳,三樓包括了餐廳和一個小禮堂。

縮在主樓背後的二號樓分兩層,底層同樣是車間,二樓包括了庫房和物流中心。

下了樓,曉穎從邊門出來,深夜的冷空氣驟然間將她包攏住,沒有任何遮蓋的手跟臉頓時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她不覺縮了縮脖子,這纔想起來居然忘記把圍巾跟手套都帶上了。

二號樓到主樓沒有幾步路,主樓右側也有個小門,從那裏進去比繞到正門要省事,曉穎見此刻側門還開着,便走了進去,直接走樓梯上二樓。

往安全樓梯上走的時候,她的心裏漸漸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象白色的迷霧,漫延至周身,整個人都有點飄飄然的恍惚感,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收斂心神。

上了二樓,站在後門入口處駐足朝內望去,深夜的行政大廳裏一派靜悄悄的景象,一個人影都沒有,天花板上只留了最邊沿的一圈壁燈,發出幽幽的白光,最頂頭的總經理辦公室的門緊閉着,但從磨砂玻璃中透出的光線顯示,裏面現在還有人。

容不得自己多想,曉穎連作了兩次深呼吸,繼而拽緊手上的模具,加快步子朝前走去。

舉手叩門的剎那,她忽然感到自己此時的模樣是那麼可笑,穿着有些臃腫的棉外套,面龐冰涼,手上卻提着一塊鐵器,彷彿要去謀財害命似的。

叩了兩下門之後,她低頭靜靜地等着,須臾,門開了,率先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融融的暖氣——總經理室內自然開着暖氣,緊接着,她仰起頭來,看見了沈均誠的臉。

“沈總,這是你要的東西。”她慶幸自己恢復了最自然的神色,沒有在他面前露怯。

沈均誠僅着一件米灰色的襯衫,單手插在兜裏,彷彿若有所思。

他聞言,眼睛卻不看曉穎遞過來的袋子,只是盯着她的臉審視了數秒,既幽且遠的眼神,說不清楚究竟蘊含了甚麼。

在曉穎感覺面龐上的溫度正在不受控地持續升高時,才聽到他吩咐了一句,“進來說話。”

總經理的辦公室比普通經理的房間要大整整一倍,傢俱擺設也更顯品味,不知道是從前鄭總在就是這樣的格局還是沈均誠來了以後新佈置的,對曉穎來說,就是一種籠而統之的陌生。

她胡亂掃了一眼室內後,就把模具連着袋子一起放在靠牆的地毯上,那東西擺在檯面上不太合適,油汪汪的。

直起腰來時,看見沈均誠端着一杯茶水向她走過來,她受寵若驚地接了,連聲道謝。

沈均誠睨她一眼,沒理會她的客套,只是淡淡哼了一聲。

辦公室的門是自動閉合式的,此時早已牢牢關上,諾大的空間裏,只有背倚在辦公桌前喝咖啡的沈均誠和同樣端着咖啡杯,卻手足無措的韓曉穎。

如果體內的聲音可以放大的話,曉穎相信,她的心一定擂得比戰鼓還響。

沉默讓溫熱的空氣張力四溢,彷彿整個空間裏都充滿了濃烈的汽油,只消丁點兒火星,就能把一切點燃。

還是沈均誠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悶的場景,“你怎麼會在上中班?”

他一說話,曉穎霎時覺得能緩過點兒氣來了,“蔣經理最近做的調整,說是讓我們在不同的崗位上都能鍛鍊一下。”

“蔣經理?”沈均誠沉吟着思索,“你是說蔣方?”

“嗯。”

沈均誠皺了下眉,“他回到倉庫就在折騰這些東西?”

曉穎不吭聲了,她一向明白在領導面前要謹言慎行的道理。

沈均誠對她的沉默沒有在意,他對蔣方並無興趣,很快轉了個話題又問道:“你來南翔幾年了?”

他說話的時候,始終是側身對着曉穎的,她能看到他眉目疏朗的五官上掛着極淡的一點表情,至於那是甚麼,她不太懂。

“兩年多吧。”確切地說,是兩年零三個月。

“韓曉穎,”他忽然極清晰地喚了她一聲,這既陌生且熟悉的聲音讓曉穎的心不自禁顫抖了一下。

沈均誠緩緩地轉過頭來,直接撞上她一直在悄然注視自己的目光,“你真的已經不記得我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清晰,又是如此夢幻,讓曉穎不敢迎視,她垂下頭,盯住自己杯中的咖啡,那一團黃黃的混沌水面上,照不出任何昔日的影子。

可她知道,她沒有忘記,這麼多年,或許從來沒有忘記過。

良久,她抬起頭來,重新看向沈均誠,他還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那眼神,說不清是期待,亦或是失落。

曉穎有兩種選擇,她可以大方承認她一早就認出了他,不過那樣無疑是在向沈均誠表明,之前她對他的漠視都是裝的;當然,她也可以繼續裝失憶,把過去從兩人之間摘得一乾二淨,只是,這實在有點困難,她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最終選擇拋掉所有僞裝,微微笑了一下,胸口竟然莫名覺得有點痛,“我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沈均誠。”

他們終於又象過去那樣全須全尾地稱呼起對方的姓名來,這認真的叫法彷彿有一股魔力,能夠讓他們坐上時光機,一起穿梭回久遠的純真年代。

沈均誠猝然調開視線,扯了下嘴角,恍如一個笑容,卻淡得捕捉不到,“這個城市太小了。”

的確太小。

八年前,他與她相遇,八年後,他回來,卻在這裏與她重逢。

曉穎抿了抿脣問他,“國外怎麼樣?”

沈均誠啜一口咖啡,聳肩道:“還不錯。”

曉穎一笑,“看來是個不錯的選擇,我那時候就說,你應該出去瞧瞧。”

她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爲是在國內讀書還是出國留學而煩惱。

“是麼?”沈均誠又是淡淡地哼了一聲,杯子在掌心裏轉了兩圈,他忍不住再次把視線投向曉穎,“我這次……是跟女朋友一起回來的。”

曉穎感覺到他眼神裏隱藏着甚麼東西,凜冽地、悄悄地窺視着自己。

他想看到甚麼?她在心裏失笑,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濃郁,“恭喜。”

“你呢?你怎麼樣?不會還是一個人吧?”沈均誠把杯子擱下,兩手反撐在身後的檯面上。

“還在找。”她如實地回答,面龐上笑容不減。

他的一股子氣彷彿瞬間泄掉,仰起臉望了眼天花板,再回首時臉上的裝模作樣一掃而光。

“韓曉穎,上次見到你時,我以爲你變了,現在才發現,你其實一點兒也沒變。”

曉穎含着笑的星眸漸漸朦朧起來。

她果真一點兒也沒變嗎?只有她自己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一個人的改變是一件誰也無法掌控的事,有時候,也許需要花上一生的時間,而有時,僅需短短的一瞬,因爲遇到了某件事,或者某個人。

目錄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