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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年少之戀譬如煙花易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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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韓曉穎16歲,是她寄居在叔叔家的第七個年頭。

七年的時光,足夠讓父母離世的傷痛結成疤,埋藏在心裏,只要不去動,就不會覺得疼。

除了喜歡看書,曉穎沒甚麼別的愛好。對於書,她又覺得是越深奧的越好,她習慣於讓自己沉浸到某個和現實沒有任何關係的意境中去,思考那裏面的每一句桀驁難懂的話,彷彿她就是爲了破解那些密碼而生。

當然,以她那點淺薄的學識和閱歷,並不能真的讀懂書裏的文字,但對於當時的她而言,能夠有那麼一段時光,忘卻周遭實際的煩惱,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

叔叔曾經在中學教過幾年語文,後來因爲嬸嬸不滿家裏簡陋的條件,逼着他硬是投筆從了商,即便如此,也不能改變叔叔是半個知識分子的實質——家裏那個雙排的書櫃就是明證,上面擺了很多世界名著和深奧的經史哲類書籍。

經商後的叔叔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再靜下心來讀書,很多書籍都蒙了塵,直到曉穎來後,她對他的書架一見鍾情,叔叔見她愛讀書,自然很高興,索性把打理書架的事都推給了曉穎。

每當心緒難安時,曉穎就會悄悄溜到書架面前與書爲伴。

望着那一排排安靜杵立的書本,她總能感到一股來自心底的寧靜,覺得自己在這世上並不是最孤獨的,她躁動的情緒也會得到不少緩解。

如果讓她選擇,她願意就當一本書,永遠呆在角落裏,甚麼也不用思考,只需等人來讀,即使是等上一萬年,於書而言,也不過是須臾一回頭的功夫。

暑假裏,曉宇會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去遠在北方的外婆家度假,劉娟問她要不要和曉宇一起去,她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少女時期的韓曉穎生性靦腆內向,不喜歡與陌生人多接觸,在學校時,僅跟同桌江桐菲比較聊得來,但現在是暑假,她和她唯一的好朋友也沒甚麼來往。

她討厭去陌生的地方應酬陌生的長輩,而且時間還那麼長。

劉娟也沒勉強她,況且,她母親也未見得會真心喜歡這個總是沉默寡言的小女生。

曉宇私下裏向姐姐訴苦,“其實我也不想去,外婆到現在還把我當很小很小的那種小屁孩,我喫飯稍微慢一點兒她都恨不得餵我。”

曉宇從小做事就拖拖拉拉,有點女孩腔。曉穎記得她被叔叔第一次正式領進家門時,甚少謀面的曉宇正舉着一把玩具槍獨自在沙發上玩。叔叔讓他叫姐姐他也不叫,一雙與曉穎極爲相像的大眼睛裏充滿了城市孩子特有的警覺和靈敏,忽閃忽閃盯着她看,隔一會兒,就抬起腋下夾着的機關槍,偷偷地朝曉穎的方向掃射一下,然後用很低的聲音嘟噥一句,“打壞蛋。”

他覺得眼前的陌生姐姐雖然長得很好看,可她眼裏有種他完全不懂的東西,那種東西在與他同齡的小孩子眼中是沒有的,甚至也從未出現在過搬家以前對門那個和藹親切的姐姐的眸中。

他還太小,不知道這個忽然被領進家門的即將要和自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姐姐曾經經歷過怎樣翻天覆地的變故。

在曉穎專一的注視下,恐懼漸漸從曉宇的心中如藤蔓般爬起,當最終漫延到他眼裏時,他開始策劃逃跑了。

可是他的逃跑一點兒也不順利,整個人沒能在沙發上站穩就吧唧一下摔了下來,以一個狗喫屎的姿態狼狽地趴在曉穎的腳下,然後一臉恐慌地向上望去。

曉穎忽然咯咯笑了起來,這是自從父親出事以來她發出的第一次如此暢快的笑,她本來以爲自己早已失去了笑的功能,沒想到還是會。

等兩人長大後,曉穎某次忽然提到這件往事,曉宇聽完很震驚,並矢口否認,他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但他記得曉穎兒時的笑聲,因爲那時候她笑的次數太少,可是聲音很動聽,象被微風吹拂後震顫的風鈴。

劉娟不放心曉穎一個人在家,剛好她所在的療養院裏有個老人前不久回去休養了。

那老人年紀大了,腦子時清醒時糊塗,平時生活很寂寞,小輩又都忙着自己的事,無暇整天陪伴老人,於是老人的女兒便找院裏的人詢問,希望能找個人每天過去陪她說會兒話,時間不長,一個下午而已,但要求最好是年紀輕點兒的女孩子,劉娟一聽就把曉穎推薦了過去。

她回來對丈夫韓振聲一說,立刻引起他激烈的反對,“曉穎不喜歡跟外人多接觸,你這樣把她推出去,會讓她緊張。”

劉娟爭辯道:“我也是爲她好,她老是這樣窩在家裏不聲不響,時間長了會自閉的。”

“你讓她去和一個患癡呆症的老人在一起就是爲她好?虧你想得出來!萬一曉穎被嚇着了怎麼辦?我看你不是爲曉穎好,是看上人家給的那點兒錢了吧!”

“你說甚麼?”劉娟當場就怒了,“你說我貪錢?我貪錢當初能嫁給你這個窮癟三?這麼多年,我在你們韓家做牛做馬,我落着甚麼好了,你做了幾年生意,你給我賺得金山銀山了沒有?我給你出的那些主意你一樣也不肯聽,如果你早些聽了,至於到現在還跟人屁股後面練攤麼……”

叔叔和嬸嬸就像一對天生的辯論家,無論爲甚麼事都能爭論上半天,而且瞬息之間話題就能被扯到生意上去。曉穎來的第一年,他們在她面前還能儘量維持風度,時間一長,就無所顧忌了,甚麼陳年老賬都翻出來,簡直是不爭個你死我活不會罷手似的。

最後還是曉穎出面阻止了這場爭論,她對韓振聲說:“叔,就讓我去吧。”

韓振聲以爲她怕劉娟,手往空中有力地一劈,“曉穎你別怕,有我在呢,誰也勉強不了你!”

“誰勉強她了?”劉娟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頓時又被激了出來,“我這不也是在徵求她意見麼,是她自己願意的!”

“嗯,我願意。”曉穎重重點了點頭,“叔,嬸嬸,我……不想老呆在家裏,一個人挺悶的。”

曉穎表示願意,韓振聲也沒轍了,撓了撓頭皮提醒她,“可,可那老太太不正常……”

曉穎不在乎地笑笑,“沒關係。”

劉娟喜出望外地鬆了口氣,這機會是她好不容易纔搞到手的,萬一曉穎說不去,她不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劉娟趕忙寬慰曉穎道:“是啊!老太太沒甚麼毛病,嚴格來說,還不能算老年癡呆症,就是有時候有點兒糊塗而已,但她不會傷害人的。”

2

到了約定的日子,曉穎隨劉娟去了要看護的吳老太家中。

吳老太獨自住在一棟面積寬敞的舊式樓房內,上下兩層,獨門獨棟,但房屋確實很陳舊了,踩在木地板上,會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叫人着實有些擔驚受怕。

據說吳老太四十歲出頭就守了寡,爲了不讓子女受委屈,堅持不再嫁,含辛茹苦把膝下的三兒兩女拉扯長大。總算一番辛苦沒白費,如今子女們皆已成家立業,且個個表現不俗:長子在政府做着不小的官職,次子和幼子經商,均幹得風生水起;兩個女兒也都嫁得挺如意,只可惜老太福薄,步入老年後數病纏身,她不願意拖累子女,所以儘管兒子女兒都願意與她同住,以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她卻仍然固執地留守在老宅內。

她對子女稱辨,落葉歸根,這樣是最令她心安的方式。

接待劉娟和曉穎的是吳老太的小女兒趙太太,吳老太在療養院的時候,她去得最勤快,與劉娟早已熟絡,對這個細心熱情的中年女護士頗爲信任。趙太太的丈夫也在公職部門當頭兒,對工商個體行業有不小的影響力,劉娟之所以巴結她,還真不是爲了那幾個看護的錢,卻是衝着後面這一點來的。當然,她很聰明,在跟趙太太交往的過程中絲毫沒有提過家裏的任何難處。

趙太太見到曉穎,才瞅了一眼就又是驚訝又是高興地讚歎起來,“劉護士,你家這個毛丫頭長得真不錯啊!瞧這小臉蛋,清清爽爽的,我們老太太見了一定喜歡。”

緊接着,她又跟曉穎聊了幾句家常,曉穎心裏緊張,面上卻沒敢流露出來,彬彬有禮地把該答的話都答了,她不想給嬸嬸丟人。

趙太太見她人雖漂亮,卻絲毫沒有輕浮的言行,說話慢聲細語,於是越發喜歡她起來,親自拉着曉穎的手去見吳老太。

吳老太坐在院子裏的一棵老槐樹下,一個穿着花色薄杉的中年婦女伴在她身邊。夏天的烈日被巨大的樹蔭遮了個嚴實,槐樹下鋪着平整的青磚,那是一方與酷暑沒有關係的夏季綠洲,而坐在藤椅裏的吳老太,身材幹瘦,卻是這片清涼世界的主人。

這些是曉穎對吳老太一開始的全部印象。

趙太太走近她母親,俯首靠在她耳朵邊耳語了幾句,又拿手指指曉穎,聲音稍微大了些兒,“媽,以後曉穎會常來陪您,您高不高興?”

吳老太瞅了眼曉穎,不搖頭,也不點頭,臉上卻始終笑眯眯的。

趙太太走過來,笑着對曉穎道:“奶奶喜歡你呢!以後你就叫她奶奶吧。”

曉穎的作息再次規律起來,每天喫過午飯,她就在小區外的車站乘坐直達青山路的公交車,去吳奶奶家“上班。”

除了她,吳奶奶身邊另有一個貼身護理,就是曉穎那天見到的在槐樹下陪着她的中年婦女,姓王,曉穎便叫她王阿姨。

王阿姨的職責是定點給吳奶奶做飯、喂藥以及料理衛生。曉穎一到,她就可以輕鬆許多,反正下午吳奶奶沒甚麼藥要喫。

趙太太並沒說過,曉穎來吳家的這段時間王阿姨可以離開,不過王阿姨的家就在這附近,下午曉穎陪這吳奶奶時,她總忍不住抽空回家做掉點兒家務,曉穎對她的事從來不過問,一來二去,也就約定俗成了。

劉娟之前就囑咐過曉穎照顧吳奶奶需要注意甚麼,其實也很簡單,不要讓她磕着碰着就行,萬一出甚麼狀況,及時打電話給趙太太,當然,火器之類的危險物品絕對不能放置於吳奶奶見得着的範圍。

正如劉娟所言,吳奶奶是個沒有危害的病人,她的院子裏有一塊花壇,裏面種植了不少花草。她清醒的時候,喜歡邊擺弄花草,邊和曉穎聊上幾句,但是話不多,曉穎直覺她是個外表和善但內心堅強的老人;她犯糊塗的時候,外人乍然之間是看不出來,因爲她從不亂跑亂鬧,總是靜靜地坐在藤椅裏,眼神迷茫地盯住某處,象陷入了沉思,曉穎爲她端茶過去,她渾然無覺,對她說話,她也毫無反應。漸漸地,曉穎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吳奶奶犯病幾乎沒甚麼規律,有時候,曉穎剛到吳家,吳奶奶還沒從迷糊中清醒過來,王阿姨不放心,便會多留一會兒。

王阿姨人挺隨和,就是嘴碎,她告訴曉穎,吳奶奶出身書香門第,她死去的丈夫原來是個大資本家,這棟房子就是他們家的老宅,文革時被鬥得要死,後來一病不起,就這麼走了,留下五個孩子,苦了吳奶奶一生。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即使她願意嫁,也沒人敢娶,且別說成份不好,光那五個孩子就是一筆不小的負擔!誰能想到她一個柔弱的小女人,居然能把五個子女教育得那麼好,個個都有出息得不得了,做官的,做生意的,沒有哪個不象樣的,在市北這一帶,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吳家。

王阿姨還說,幾年前吳奶奶的丈夫平反了,這房子就歸還給了她,不過那時候幾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誰也不願意搬回來住老房子。別看這棟老房子舊,地皮值錢呢,前幾年,吳奶奶的次子曾建議把這兒給賣了,吳奶奶不同意,她是個念舊的人,就連找人幫傭也要找以前認識的,王阿姨和吳奶奶一直是街坊,幾十年了,吳奶奶信得過她。

曉穎聽了王阿姨天花亂墜的一通描述,只是笑笑,在她眼裏,吳奶奶依舊還是那個吳奶奶。

讓曉穎沒想到的是,吳奶奶最大的愛好也是看書,不過她年紀大了,視力不佳,所以每次都是讓曉穎給她念,這於曉穎而言,一點都不能稱作苦差事,反而成了她的樂趣,她像是從叔叔家那個書的海洋一下子跳躍到了另一個書的海洋,既陌生,又熟悉。

更令她欣喜的是,吳奶奶家的藏書比叔叔家的要多上數倍——她有一個單獨的書房,裏面全都裝滿了書。

吳奶奶有個書名冊索引,每次想聽書了,她就翻開索引找到想要的書,然後指點曉穎去找,而她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把那本書給翻找出來。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後,那棵鬱鬱蔥蔥的老槐樹下,一老一少兩個身影沉浸在書中描繪的精彩世界裏,那是曉穎自有記憶以來爲數不多的溫馨片段之一。

不過吳奶奶常常撐不了多久就會感到睏乏,下午的時光,她一定進屋打個盹兒纔有精神,她睡午覺時無需曉穎陪伴,曉穎便有了一段獨處的光陰,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坐在老槐樹下以讀書來消磨時間。

她很快就習慣了這種新的生活方式,甚至對劉娟心存感激起來,因爲叔叔家那間公寓房裏,沒有這麼美麗的槐樹,也沒有如此靜謐的時光。

某天下午,吳奶奶照例進屋午睡,曉穎在樹下的小竹椅裏埋頭讀剛纔沒有讀完的張恨水的小說《楊柳青青》。

一個帶着敵意與警覺的少年的聲音猝然在她耳邊響起,“你誰啊?怎麼會在這裏?”

3

曉穎錯愕地仰起頭來,看到一張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的臉,他穿着一身料子與款式俱佳的白色運動T恤和同系列的運動短褲,肩上斜斜地挎了只揹包,盯着曉穎的雙眸充滿狐疑,又難掩自信與驕傲。

儘管男孩的臉上還有那麼點兒沒有褪盡的稚氣,但這張臉用“英俊”二字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方正俊白的臉上,眉眼無一不是炯炯有神,鼻樑高挺,唯獨嘴脣稍嫌單薄了一些,讓他整張臉看起來缺乏了一些曉穎欣賞的厚道感。

她記得曾經在哪本相面書上看到過,薄脣的男子一般都牙尖嘴利,他剛纔那句趾高氣昂的問話剛好爲她印證了這一點。

她有理由相信,象他這樣的男孩在學校裏絕對屬於那種能令女生喧譁的孔雀類型。

“你是誰?”她把書倒扣在膝蓋上,並不站起來,反問他道,“你怎麼進來的?”

曉穎經常會在客套面前不知所措,但對於沒禮貌的人,她反而不會覺得侷促和不自然,因爲大家都可以直來直去。

男孩抱着膀子走到她正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是我先問你的,該你先回答。”

他的口氣裏有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好像他逮到了一個國際間諜一般,讓曉穎覺得好笑。

可是,在作了短暫思量後,她還是選擇了妥協,她的血液裏大概流淌着與母親一樣的息事寧人的特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願意反擊的。

“我是這一家請來的吳奶奶的看護。”她不鹹不淡地回答了他。

“看護?”男孩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護不一直是王阿姨嗎?再說了,你這麼小,怎麼可能出來做這種事?告訴我,你多大了?14,還是15?”

“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曉穎低聲說着,重新把膝蓋上的書翻過來,氣定神閒地繼續往下看,她是絕對不會傻到老實告訴對方年齡的——他以爲他是誰,不就是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麼。

男孩見她對自己來了個冷處理,面子上頓時有點過不去,本已放緩和的聲音不覺又抬高了起來,“既然你是看護,那麼請問你現在在幹甚麼?你看護的人呢?你把我外婆藏哪兒去了??”

他這麼一嚷嚷,倒叫曉穎一下子明白了他的身份,原來是吳奶奶的外孫,難怪剛纔沒聽到門鈴響。

“吳奶奶在午睡。”她的眼眸繼續凝在書本上,頭也不抬地答覆了他。

須臾之後,身邊再沒有一絲動靜,曉穎偷偷用眼角掃了眼周圍,那驕傲的傢伙不知何時已經溜了。

她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繼續看書。

不多時,就聽到有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男孩再次來到她身邊,手上卻多了兩盒冰激凌,他遞了一盒給曉穎,聲音裏透着灑脫,“好吧,剛纔算我錯怪你了,請你喫冰激凌。”

曉穎遲疑了一下,抬頭看看他,後者的臉上此時充滿友好的表情,她於是伸手接過冰冷的盒子,說了聲,“謝謝。”

他在她對面的老藤椅裏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你叫甚麼名字?”

“韓曉穎。”曉穎用潔白的勺子剜着奶色的冰激凌,緩慢往嘴裏塞,香草的滋味真美妙,入口即化,但香甜長存。

十六歲的曉穎,穿着一件白底小藍花的連衣裙,裙子上的藍花已經洗到發白,只能依稀看見一點影子。烏黑的秀髮則用藍色的綁髮帶在腦後隨意紮起,此外再無裝飾之物,她渾身上下的打扮樸素到不能再樸素——除了額前那個彩色的卡通小發卡還能挑出些許亮色來,那是她用以卡住散落的小碎髮的。

她很安靜地坐在凳子上,清亮的雙眸雖然時而掃向沈均誠,卻不起一絲波瀾,她純淨得一如吳奶奶花壇裏那幾株寂靜盛放的梔子花。

“我叫沈均誠。”沈均誠也爽快地自報了家門,他望向曉穎的眸中含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好感。

其實他叫甚麼曉穎並不關心,她猜他和吳奶奶的衆多子女乃至孫兒輩一樣,都是這棟老宅的過客而已,他們隔一陣子就會上門來看看老人,光曉穎來到這兒的一週裏,她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就象走馬燈似的來過了好幾撥,但無論是哪一撥,幾乎都坐不滿半小時,總是撂下買來的各種貴重滋補品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曉穎不是沒見過吳奶奶暗中落寞的神色,但她會寬慰自己,“他們都忙啊!”

曉穎只是有點好奇,“你剛纔是自己進來的?你有這裏的鑰匙?”

沈均誠聞言立刻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一串鑰匙,“當然,我從後門進來的。不光我們有,我姨媽和舅舅他們也都有。”頓了一下,他又道,“爲了防止外婆突發意外。”

他沒有解釋得更多,但曉穎顯然明白了他隱含的意思,不覺點了點頭,“哦。”

沈均誠不知道曉穎在想些甚麼,但她老實的表情卻讓他笑了起來,眼眸也一下子柔和了不少,“是我姨媽找你來的?”

曉穎根據推測料想他口中的“姨媽”應該就是趙太太,當下又點了點頭。

沈均誠的濃眉聞言不經意地挑了一下,有點不屑似的,“我猜就是她。我姨媽最喜歡搞花樣了,不過真沒想到,她會找了你這麼個小不點兒過來。”

他上下打量着曉穎,那肆無忌憚的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

“你究竟幾歲?上初中了嗎?還是仍然在讀小學?六年級?”沈均誠不折不撓地繼續刺探她的年齡。

曉穎聽他的猜測越來越離譜,心裏暗自着惱,把勺子往冰激凌盒正中一插,繼而又將盒子擱到石桌上,淡淡說了句,“我馬上升高二了。”便不再染指他的“恩物”。

沈均誠對她的冷淡絲毫沒有在意,得意地哈哈一笑,“跟我猜得差不多嘛!”

曉穎充滿意見地瞥了他一眼,“你剛纔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要不那麼猜,你會肯告訴我真話嗎?”沈均誠眼裏閃着狡黠的光芒,再度快樂地大笑起來,俊朗的面龐上一臉燦爛。

曉穎對他肆意的笑聲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是自己上了回當,傻到極點似的,這種感覺很不好。

等沈均誠從歡快的心情中平靜下來時,他發現曉穎又回到了書中,石桌上的冰激凌只吃掉了一半,此時正滴滴答答淌下一縷水來。他把冰激凌盒子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快喫啊,再不喫全化了啊!”

曉穎埋頭在書本里,對他的催促置若罔聞。

沈均誠卻全沒在意她微妙的態度轉換,他的興趣點還集中在對曉穎背景的深度挖掘上。

“對了,你哪個學校的?我市一中的,你應該不是我們學校的吧?我從來沒在學校見過你。”

曉穎依舊不答理他。

沈均誠弓下肩去,左右打量她秀氣的臉蛋,目光裏流露出詫異與稀奇的神色,彷彿曉穎是來自外太空的生物,值得他花心思好好研究。

對他的“探索”曉穎心裏有點無奈,但又不便翻臉發作,只得保持面容平靜,勒令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在書上。

沈均誠研究了她一會兒,沒想到她定力這樣足,而且也不象是裝出來的,如果換個女孩子,估計早就繃不住笑着跟他打鬧起來了,他只得湊近她一點兒,換了種方式與她搭訕,“哎,你看甚麼書呢?”

對這個自我感覺超好的傢伙,曉穎已經抱定了宗旨不理他。

沈均誠連問她幾遍都沒得到回應,頓時覺得好生無趣,還沒有哪個女生敢如此冷落自己,他終究心有不甘,冷不防探手過去把書一抓,目光立刻掃到抬起的封面上那一行書名,他立刻表情古怪地念了起來,“《楊柳青青》!噫,這是甚麼書?”

曉穎的臉在他抓到書的瞬間僵硬起來,但她沒有發作,她不擅長向別人發火,更何況這裏也不是她的家。

好在沈均誠的手很快就鬆開了書,有點悻悻地道:“你們女孩子不是最喜歡看言情小說嗎?我們班上那些女生都在看一個叫甚麼娟的書,反正俗透了的那種!”

他說了半天話,卻象是在演獨角戲似的自言自語,眼前的女孩倔強得象塊石頭,再也不跟他說哪怕半句話。

沈均誠的心裏好像有幾千只小蟲子在爬,癢得甚麼似的,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曉穎重新捧了書後,把竹椅轉了個向,側對着沈均誠,她覺得他聒噪得象一隻青蛙。

沈均誠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他知道在曉穎身邊是沒有甚麼樂趣可言了,但是這棟房子裏此時能說說話的人還真沒有幾個,他又是個極其耐不住寂寞的人。

恰在此時,有人在陽臺上喊,“小誠!”

沈均誠聞聲轉過頭去,原來是外婆醒了,在陽臺上看見了沈均誠,立刻高興地向他招手。

沈均誠也在同一時間看見了她,亦是驚喜地嚷,“外婆!”言畢立馬站起來撒腿跑過去,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撂下曉穎了。

曉穎瞟了眼他遠去的身影,也是暗鬆了一口氣。

4

石桌上的冰激凌化成了半盒綿軟的液體,但香草的味道卻驅之不散,曉穎瞟了眼盒子,又朝遠處的門廳張望了一眼,此時那裏一個人影也沒有,於是她放下書,又把盒子拿到手裏,用勺子舀着,大口吃了起來,就這麼扔棄了,委實暴殄天物。

喫到最後一口時,院子裏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曉穎一驚,扭頭瞥了眼,竟是沈均誠攙扶着吳奶奶朝槐樹這邊走來,她慌忙把盒子放回石桌,手背胡亂在嘴上抹了兩下,趕緊起身走過去相迎。

她以爲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想剛纔那偷喫的一幕早被沈均誠遠遠覷在眼裏,他忍着笑,只當甚麼也沒看見,扶外婆坐進了藤椅。

吳奶奶見到外孫分外高興,神智比往日清醒了不少,話也驟然間多了起來,拉着沈均誠的手噓寒問暖,又很驕傲地給曉穎引薦,“小誠今年考大學,成績在他們學校排前三,上回他媽媽過來還跟我說,全國的大學隨他挑呢!”

看得出來,吳奶奶是真心疼愛這個外孫。

按沈均誠之前的言行,曉穎以爲他充其量也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現下經吳奶奶這麼一介紹,心裏不由不佩服起他來,因爲她自己的成績總是處在不好不壞的位置,學習對她來說,是件比較喫力的事情。

沈均誠對外婆的誇獎也沒覺得有多不好意思,只是補充了一句,“媽媽希望我直接去國外讀書,但是我爸不同意,他說還是在國內先打好基礎出去也不遲。”

曉穎聽得更加不敢胡亂插嘴了,“出國留學”對她而言更是遙遠得無法碰觸的詞彙。彼時,她最大的心願是能考上國內比較不錯的大學,然後儘早畢業,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你爸爸那是捨不得你呢。”吳奶奶笑着道,“要我說呀,乘年輕的時候出去多走走多看看總歸是好事,你自己的意思呢?”

其實,在平時與吳奶奶的簡短的交流中,曉穎也感覺到了她是個很開明的老太太,如果不是有着過人的胸襟與見識,她又怎麼可能把五個子女都培養得如此出色呢!

曉穎頭一回在沈均誠的臉上看到一絲迷惘,“我還沒想好,他們說得都挺有道理。不過,”他略微頓了一下,燦爛的笑容重新爬上面龐,“我想還是聽爸爸的吧,先在國內的學校打好基礎,順便搞清楚自己適合做甚麼,我覺得這個纔是最重要的。”

吳奶奶聽了沒再說甚麼,只是慈愛地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彷彿他還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似的。

她忽然想起了甚麼,轉臉對曉穎說:“王阿姨今天燉綠豆湯了吧?去盛兩碗出來,夏天喝了敗火的,小誠的那一碗記得給他加兩勺糖——他喜歡喫甜一點的。”

“哎,好的。”曉穎脆生生地應着,起身往屋裏跑去。

她不知道沈均誠的目光一直追隨她的背影直至她湮沒在看不清的黑色之中。

曉穎正在廚房裏忙碌,身後忽然傳來響動,回眸看時,卻是沈均誠蹦了進來。

“要幫忙嗎?”他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來,不計前嫌地湊着曉穎問。

“不用,馬上好了。”兩碗綠豆湯早已盛好在臺面上,曉穎正從糖罐子裏舀糖擱進左手的一碗。

“喂!這邊,擦擦。”沈均誠忽然無厘頭地把臉伸到她眼前,用手指點着自己的嘴角對她道。

“呃?”曉穎不解,扭頭看他,只見沈均誠詭譎的眼神裏含着打趣她的笑意。

她有點慌亂地依言抬手在嘴角邊抹了一下,再看手背時,原來那裏沾了一點兒融化的奶油,此時印在手背上,成了她“不堅定”的證據,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偷喫冰激凌的事就這麼給敗露了。

沈均誠望着她通紅的臉蛋,心情忽然很好,吹着口哨走過去,一手一隻碗端起,“我拿走了啊!”

邊走邊還不忘回頭囑咐她,“你自己也盛一碗喫啊!”

曉穎原以爲沈均誠也是吳奶奶家的過客,可是她想錯了,此後,幾乎每一個下午,她都能在吳家見到這位少爺的身影。

沈均誠告訴她,自己差不多每年暑假都要來外婆的老宅裏住一陣,這裏空氣好,又陰涼,晚上睡覺連空調都不用打。他今年來得晚,是因爲高考一結束就和同學一起旅遊去了,他一回來就想到來看外婆,聽姨媽說,外婆最近的身體每況愈下。

“我外婆挺可憐的,年紀這麼大了,身邊連個肯陪她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又喜歡小孩子,我記得我們小時候逢年過節上外婆家玩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可惜,如今我們都長大了,整天就顧着忙自己的事,很少有時間來看她。我是所有兄弟姐妹裏最小的一個,上了大學後,能回來陪外婆的時間也不會多了。”

說這話時,曉穎正在吳奶奶的書房裏替她找書,沈均誠這幾句話讓曉穎對他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觀,原來他的心思也很細膩,並不象自己以爲的那樣沒心沒肺。

“姨媽找你來,估計就是想彌補外婆的這種遺憾吧,不過我真沒想到她會找上你!你……唉。”

曉穎索書的手停頓在架子上,轉臉有點不滿地質問他,“我怎麼了?”

“你根本就不怎麼說話,簡直是個悶葫蘆。”沈均誠說着,徑自走到她跟前,虎視眈眈地瞪着她,“我有說錯你了嗎?咱們在書房一共呆了七分鐘,都是我不停地在說話,你所說的話,統共就剛纔那一句‘我怎麼了?’”

他學着她的腔調說話,結果聲音嗲得連自己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曉穎把書拿在手裏,沒甚麼表情地從他身邊擦過去。

“喂!你怎麼還是沒甚麼反應的?”沈均誠對她的不急不惱簡直氣餒。

曉穎已經走到門口了,不忘回過頭來對他道:“你說了那麼多話,不覺得口渴嗎?廚房裏有綠豆湯,可以自己去盛一碗來喫。”

沈均誠覺得自己真是敗給她了。

他果真去樓下喝了碗涼涼的綠豆湯,不是因爲口渴,是想降降心火。

重新回到老槐樹下,曉穎已經開始在給外婆讀書了,她今天選的是一本《動物莊園》。

“小誠,來,坐下來一塊兒聽。”外婆招呼他,同時笑眯眯地解釋:“曉穎讀書很好聽呢。”

沈均誠悶悶地坐在外婆身邊,面前的曉穎神情專注,早已沉浸到書中的世界裏去了。

“那是一個苦不堪言的冬天。狂風暴雨的天氣剛剛過去,就下起了雨夾雪,接着又是大雪紛飛。然後,嚴寒來了,冰天凍地一般,一直持續到二月。動物們都在全力以赴地趕建風車,因爲他們十分清楚:外界正在注視着他們……”

聽着聽着,沈均誠的思緒也漸漸融入書中,他時而望一眼正在朗讀的曉穎,她唸了半個多小時了,但聲音還是那麼充沛,且不疾不徐。

他忽然覺得,朗讀時的曉穎和平日裏死氣沉沉的她是多麼不同,此刻的她,面容是那麼生動,聲音又是那麼富於激情,連那雙晶瑩的眸子也比平時閃爍出多好幾倍的光芒!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同一個人的差別居然會有這麼大!

要怎樣做才能把現實裏的韓曉穎也激活呢?沈均誠的心思漸漸飄向書外,對着老槐樹垂下的絲絛苦思冥想起來。

一個小時過後,吳奶奶精力不濟,撐不住要去睡一會兒,沈均誠搶在曉穎前面扶了她往裏屋走。

“你接着看吧。”他朝她擠擠眼睛。

等他返回時,曉穎已經把整本書看得差不多了。

“這書真有意思。”她眼睛裏的亮光尚未散去,面上帶着笑很自然地瞟了沈均誠一眼道。

沈均誠旋即在她對面坐下來,“這是喬治奧維爾寫的一個政治寓言,你沒覺得動物們的處境與所作所爲其實跟人類很像嗎?”

曉穎點頭,“我感覺到了,你看這最後一句:‘外面的衆生靈從豬看到人,又從人看到豬,再從豬看到人,但他們已經分不清,誰是豬,誰是人了。’批評得多犀利!不管是動物還是人,因爲有了私心,所以本來簡單的事就會變得複雜。”

“我外婆最喜歡看這本書。”他盯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曉穎沒察覺他眼神裏的異樣,復又打量了下陳舊的扉頁,版本的確老得可以稱爲古董了,“嗯,能看得出來。”

沈均誠想和她聊的重點顯然不是這個,他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審視着她道:“我發現,你只要一看書,就象換了個人似的,變得非常……活潑,但一回到現實裏,所有的魔法就消失了,你又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曉穎聞言一怔,隨即掩飾地笑了笑,“原來你也愛看格林童話,你在說灰姑娘的故事嗎?”

“我在說你。”他盯着她,寸步不讓,目光中的探尋越來越深,“你是不是以前經歷過……唔,甚麼不愉快的事?”

曉穎的臉色漸漸地變了,她猝然低下頭去。

她臉上的那種表情變幻只有在毫無提防的情況下才有可能顯現出來,儘管她已經竭力做了遮掩。

沈均誠心頭沒來由地一顫,他直覺自己已經觸到了她的命脈,可那會是甚麼,他依舊不懂。

當曉穎再度抬起頭來時,她的神色早已恢復了平靜,平靜得令沈均誠感到沮喪,彷彿一條到手的泥鰍乘其不備,又溜走了。

“沈均誠,以前有人告訴過我,唾沫也是人的精華,既然是精華,就要花在重要的地方。你覺得你做得如何?”

“我,我怎麼了?”沈均誠面對她冷冰冰的口吻,有點張口結舌。

而曉穎早已抱着書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廳內走去。

被撂在院子裏的沈均誠第一次感到了難堪,這種難堪和以往他從父母那裏領教過的截然不同,來自同齡人對自己的冷淡,更容易令人感到打擊深重,而他對曉穎卻一點氣都生不出來。

直覺告訴他,他在無意中把曉穎給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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