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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死緣·冷月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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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彷彿連風都凝固了。

  忽然間,一聲響亮的呼哨響起,如同一把尖刀劈開夜空。伴隨着這個聲響,蛇羣的忽然一下四向散去。蛇羣的聲音原本很近,近得彷彿是貼着人的耳根,此刻卻忽然如潮水一般退去。在很短的時間裏,那些先前不知道從哪裏湧上來的蛇全部都退了下去,如同出現的時候一般悄然消失了。

  大約是感覺到了情況有變,雪落睜開了雙眼,眼前的一切令她無比詫異。頃刻之間,院子裏一條蛇都沒了,剛纔的一切都好像做夢一般。天上冷月高懸,蒼白的月光落在地上,映出三個人的身影。

  等等,三個人?

  此時雲渲也回過神來,走到雪落身邊。在他們身前不遠的地方,站立着一個人。

  “是你?”雲渲顯然十分意外。

  月光下,那人一身黑衣,臉上雖然因爲戴着帷帽和黑紗而看不清容貌,但根據衣着和身形來來看,顯然正是在他白天在芙蓉鎮遇到的那個女子。正是因爲她塞在他掌心中的紙團讓他及時趕回,阻止了想要對雪落不利的輕塵。可是,她現在爲甚麼又會出現在這裏,剛纔那聲呼哨也是她發出的嗎,她究竟是誰?

  “是我。”女子緩緩開口。

  就在這時,雪落忽然感到心口一悶,身子一沉,差點要倒下,所幸身邊的雲渲即使將她扶住。她原本就有病在身,剛纔又消耗了太多的體力,身體更加喫不消了。心口的悶漸漸變成了窒,疼痛如刀一般在五臟六腑中攪動,令她幾乎不能呼吸。

  雲渲看出了雪落的異常,但他卻無能爲力。就在這時,平靜的夜裏忽然有一陣勁風從暗處而出,在兩人還沒有來得及躲閃的情況下重重地擊在了雪落胸口!

  雪落猝不及防,一口鮮血頓時噴出。

  勁風正是來自那黑衣女子。雲渲無比驚愕,驚愕之下隨即大怒,抬手就要出刀,卻被雪落按住手腕,攔了下來。

  雪落劇烈地咳嗽着,這一咳嗽,血脈便是通了,胸口的窒息感因此減弱了許多,蒼白的臉上也漸漸有了一絲血色。她如釋重負,大口喘息,不久後站直身體,對着不遠處的黑衣女子一躬身,說:“多謝閣下救命之恩。”

  雲渲先前不明白剛纔雪落爲甚麼攔着他,此刻才知道,那人並非在偷襲雪落,而是在救她。雪落的胸中嘔着一團淤血,導致呼吸十分困難,在剛纔的那重擊之下淤血被吐出,呼吸終於得以順暢。

  黑暗中,女子淡淡一笑,黑紗下的表情看不分明。對於雪落的話,她沒有應答,只是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性命只剩下半年了?半年後,你十八歲生辰的那天,就是你死亡的日子。”

  沒有料到她竟忽然說出這些,雪落一驚:“你怎麼知道?”

  這些事情在鬱洛島上除了她和雲渲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顯然與兩人都不相識的女子,爲甚麼能輕而易舉地知道這些,她究竟是誰?

  “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女子說,“我還要告訴你的是,那無憂方雖然暫時能控制你的病情,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那甚麼纔是長久之計?”說話的,卻是雲渲。對於雪落的病情,他的關心程度甚至比她自己還要多。此刻聽到女子這樣說,不由急忙詢問。

  “你這樣心急擔憂,便將自己暴露在了最大的危險中。”女子緩緩看他一眼,“你可曾想過,若是我心存惡意,藉此機會便可以將你們一舉除去,不費吹灰之力。”

  她的話不無道理,對於雲渲而言,只要能有治好雪落病的機會,他絕不會放過。他知道,她是他的軟肋,然而他會將她好好守護着,爲了她而變得愈加強大。

  曾經,他爲了恨而拼盡一切,如今,是爲了愛。那塊軟肋,是在他最貼近心臟的地方。

  很早以前,雪落就說過,她患有一種自出生起就如影隨形的病,這種病十分罕見,至今也沒有人知道它叫甚麼。這種病時常發作,發作的時候胸口沉重如窒息,全身疼痛無比,彷彿有一把刀在身體裏遊走,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割裂開來。這種病很難治好,只有靠服用一劑名叫無憂方的藥來緩解。

  在雪落出生後不久,就有當地有名的術士爲她看過命,爲她開了一劑“無憂方”,說病發之時服用,可以暫時緩解痛楚。但即使如此,她的生命最長也只能到十八歲生辰那天,想要根治,難如登天。

  但云渲相信,“難如登天”,並不是代表着絕對不可能。

  這之後的許多年,雪落一直都揹負着這樣的詛咒而活着,死亡的陰影無時無刻不盤旋在她的頭頂。她的表面很冷,也只有面對的雲渲的時候,她的心纔會因他而柔軟起來。

  剛纔在被羣蛇圍攻的時候,她在無路可走的時候選擇了離他而去,當時事發緊急,容不得她多加思考,此刻回想起來覺得無比後怕。不是怕死,而是懼怕和他的分離。

  如果那時候她真的死了,漫漫黃泉路,幽幽彼岸花,那麼陌生而漫長的路上,又有誰牽着她的手,渡她到忘川的那一邊?而在這萬千浮華的世間,又有誰將與他並肩,踏過這紫陌紅塵?

  是的,她是和他約定過的。等離開了鬱洛島,等終究有一天他們得到了自由,那時候,他將帶着她踏過千山萬水,走遍塞北江南。

  在彼此立下誓言的那一刻,男子望着她,眼眸中星火閃動,彷如漫天星辰。然而雪落,卻悄悄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她的身體裏,病痛在一天天加劇,很多時候她在黑沉沉的夜裏睡去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得到第二天的朝陽。而這種徹骨的疼痛偏偏又是不能被外人知曉的,在外人面前她必須裝得和常人一般,這樣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使得她幾乎崩潰。十八歲的生辰日漸逼近,她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弱了,彷彿抽絲剝繭一樣被漸漸抽空。這樣下去,她不知道自己還撐不撐得到那最後一天。

  她不敢面對他,她和他的誓言……或許永遠也不能實現。

  “我只是想治好她的病而已,只要有一線希望,哪怕知道那是個陷阱,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冰冷秋夜裏,面對着那個神祕的黑衣女子,雲渲低聲說道。

  對雲渲而言,雪落的痛苦他感同身受,每次她發作的時候,他心痛得便如被萬千根鋼針齊齊穿刺一般,他是多麼希望承受這種痛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他是那樣想治好她的病,不惜一切代價。

  雲渲的聲音並不大,在這寒涼的夜風中輕得彷彿沒有重量,落在立於他身邊的雪落心裏,卻沉沉地疼。

  女子看着雲渲:“你也是知道她的情況嗎?十八歲生辰那天,就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天,那是她的命數。”

  雲渲沉默片刻,答道:“知道。”

  聽到這兩個字,不知爲甚麼,雪落的心無比沉重。縱然她早就知曉自己的病情,縱使她早就將這些話聽了許多次,然而這些話從旁人的口中說出和從雲渲的口中說出,對她而言含義完全不同。他那簡單的“知道”兩個字,彷彿宣判了她的命運。

  “既然知道,卻爲甚麼依舊拼力一博,不惜代價?”

  雲渲咬牙不語,女子的話彷彿一根毒針,刺到他的心裏去。

  “知道,卻並不代表我相信。”雲渲繼續說道,“那些術士口中所謂的‘命數’,不過是欺騙人的鬼話罷了,我只信有其因必有其果,既然有這種病,就一定能找到治療的方法。”

  不管別人怎樣說,就算整個世上都說她的病沒救了,他也不信,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救她。

  “爲了一件不可能的事,這樣值得?”

  “你沒有做到過,又怎麼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絕不會放棄。有些事如果不去拼盡所能去嘗試,就永遠不會知道結果。”

  “我沒有做到過……”女子喃喃道,聲音裏帶了一絲微弱的笑意,但那笑意卻令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可怖,“你又怎麼知道我沒有做到過?”

  雲渲心裏一驚,女子的話如同天雷在他耳邊炸響。你又怎麼知道我沒有做到過……這句話的意思,難道是說她曾經做到過?聯想到女子今天也曾抓了無憂方,再加上方纔她所說的話,他幾乎能肯定她對此知曉許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雪落就有救了!

  雲渲正想問她何出此言,忽然聽到客棧裏傳來一聲悽慘的驚呼。

  “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後會有期。”

  黑衣女子留下這最後的一句話,後退了幾步,然後一躍而起,霎時不見了蹤影。黑黢黢的庭院中頃刻間甚麼都沒有了,唯有冷月無聲,照着孤零零的兩人。

  女子的最後一句話讓雲渲與雪落的心都緊了起來。聽她的口氣,跟他們在這裏說了這麼多,莫不是調虎離山之計?糟了,客房裏出事了!

  同時想到這一點,兩人彼此對望一眼,向客房中飛奔而去。

  雪落的房間沒有任何異常,還是剛纔打鬥時造成的凌亂狀態。這個客棧很小,除了幾人之外就沒有別的客人了。剛纔忽然蛇羣來襲,客棧的老闆和小二早就被嚇得四散奔逃,整個客棧現在只剩一座空殼。

  輕塵的房間就在不遠處,房門關着,裏面沒有任何聲息。雲渲心裏隱隱覺得不妙,試探着想敲門,卻沒料到房門只是虛掩着,一推就開。

  看到地面上的情景,兩人不由大驚。只見地上躺着一個年輕男子,雙目緊閉,已經氣絕,竟是蒼瀾!

  蒼瀾的脖頸之間有着一條長長的傷痕,應該是刀劍等利器所劃的,傷口的位置十分精準,一刀斃命。雪落眉頭緊鎖,在蒼瀾身上搜索了一番,這是他們在鬱洛島上形成的習慣,不會放過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的機會。但是在他身上,除了一些治療外傷的普通藥粉之外,甚麼都沒有發現。

  白天入住到客棧之後,蒼瀾外出打探消息,一直都沒有回來,如今卻被發現死在這裏。蒼瀾武功高強,心思縝密,還有極強的防備心,很少有人能夠近得了她的身。這樣的一個人,到底是誰殺了他?

  雖然剛剛那個黑衣女子的身份並不明確,但應當與蒼瀾的死脫不了干係。她一出現,蛇羣便退去,顯然她是可以控制蛇羣的。她利用蛇羣製造混亂,引開雲渲與雪落,然後她的同伴藉機殺人,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了。

  可是在這個猜想中,卻少了一環,而且是很重要的一環,那就是輕塵。不久之前,她還想殺了雪落,而現在,她又在哪裏?

  如果蒼瀾死前和對方有過打鬥,那屋中必然會有打鬥的痕跡,但事實上並沒有,這麼說來他就很可能是被偷襲。如果是偷襲,必然會從身後出手,這樣一來傷口也會在背後,但蒼瀾的傷口卻在身前。

  沒有打鬥,也不是偷襲,那麼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蒼瀾很可能是在跟相識的人在一起時,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對方一擊致命。

  至此,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到了輕塵身上,但問題是,她現在失蹤了。

  “雲渲,情況不妙了。”雪落的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

  四人出來,一人死亡,一人失蹤,現在唯一安然無恙的就是雲渲與雪落。縱使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輕塵,但現在她人不見了,一切都成了空談。

  凝幽閣的眼線遍佈各地,不出多久,蒼瀾死了的消息就會傳回到鬱洛島去。在鬱洛島,雖然這是一個弱肉強食被演繹得分外明顯的地方,但是絕對不允許殺害執行任務的同伴。在外人眼中,嫌疑最大的人無疑是雲渲和雪落,到了那時候,他們不但沒有完成任務,而且揹負傷了殺害同伴的罪名,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無論如何,對他們而言,這個地方顯然已經不能再久留了。

  雪落的身體現在已經好了許多了,兩人將已經沒有了氣息的蒼瀾拖到牀下,用一張竹蓆蓋住,算作是曾經身爲相識的他們最後能爲他做的事。想到失蹤的輕塵,雪落嘆了口氣,心裏莫名地難受。

  三年前,輕塵是和她同一批來到島上的。在曾經的一次任務中,雪落救了受傷的輕塵,並非因爲兩人之間曾有過甚麼交情,而是因爲是和她同一批來到島上的人中迄今爲止僅剩下的兩個,除了她……就再也沒有故人了。

  在不久之前輕塵來到雪落房中想殺她的時候,雪落其實已經醒了,只是佯裝仍在昏睡。她掌心暗藏的匕首隨時可以擊穿輕塵的咽喉,只是有些不忍,想看看她接下來究竟會不會不顧島上的禁令而對自己動手。

  如今沒有等到她動手,輕塵就失蹤了。同一批來到島上的那些人裏,終於只剩下了雪落——最後的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按照鬱洛島上的規定,每一批中最後剩下的那唯一一個人,可以離開鬱洛島,成爲凝幽閣中的堂主或者擔任別的重要職務,爲之效力,這也正是輕塵想殺雪落的根本所在。說雪落拖了這次任務的後腿不過是表面罷了,重要的是雪落擋了她的路,如果除去雪落,她就可以成爲這最後的一個人。

  原本雪落和雲渲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去,然而因爲身負了殺害蒼瀾的嫌疑,讓他們不由有着諸多疑慮,不得不另想辦法。

  凝幽閣勢力巨大,雖然有很多人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對它心懷憎恨,但能夠成爲凝幽閣中的上層人物,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事。因此,每年都有許多年輕人抱着夢想來到鬱洛島——儘管這並不是加入凝幽閣的唯一手段——然後,大多化作累累白骨,成爲從最後島上走出去的人的墊腳之石。

  他們不能回去,也不能逃離,爲今之計就只有一條路——去往凝幽閣總壇。

  按照鬱洛島上的規定,每一批最後勝出的人可以離開島上,去往凝幽閣總壇,在其中擔任職務,這樣就可以不再受島上規矩的約束。但想要以最後勝出者的身份去總壇,必須有一個信物,否則就不會受到認可。那信物是一樣名爲“煙霞”的事物,而它的持有者,正是鬱洛島主——莫惜言。

  往先時候,煙霞都是由莫惜言交給勝出者的,但是對於雲渲和雪落而言,他們沒有這樣的機會。既然不能由她交給他們,那他們就想辦法取得它!

  兩人最後決定,潛回鬱洛島,盜得煙霞。

  他們不知道,在兩人走後不久,那個客棧便着起了大火。火勢很大,彷彿要將天都點着,將一切的一切都焚燒殆盡,包括那個永遠沉睡着的他們曾經的同伴。

  烈焰雄雄,冷月高懸。

  第三章、鬱洛島·煙霞現

  沒有人知道煙霞是甚麼,那是鬱洛島的一個祕密。只是聽說它是一種如拇指般大小的物體,周身有五彩的煙氣繚繞,形同寶玉。曾經有人想盜取它,卻被島上守衛發現,最後被終生監禁在水牢之中,生不如死。

  由於熟知島上的地貌形式與機關部署,雲渲與雪落很順利地回到了島上。這時已經是凌晨,再過不久天就要亮了,行動將會困難很多,所以他們必須抓緊這僅剩不多的時間,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莫惜言的居所在島上的中心,由於是島主所在的地方,她又素來喜愛清淨,附近反倒沒有太多人巡查。兩人一路潛行,所幸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當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莫惜言的房間外向內看去時,卻發現她並沒有在房內。

  兩人都有些意外,就在這時,身後有聲音響起。

  “我知道你們會來。”

  雲渲與雪落的的身體都是一僵,這正是莫惜言的聲音!

  “早已經有人報告給我,你們並沒有截獲那批鏢,蒼瀾已死,輕塵失蹤。”

  兩人對視了一眼,彼此已經明白對方眼中的意思,而後緩緩轉身。雲渲袖中的刀在微鳴,幾乎就要脫鞘而出!

  ——誰都知道,鬱洛島主莫惜言是個處事冷厲,絕不講情分的人。雖然知道她武功遠在兩人之上,但如果此刻不搏上一搏,或許等着他們的就唯有一死。

  “你們看到這副楹聯了嗎?”然而,莫惜言卻忽然話鋒一轉,舉目望着不遠處的那副楹聯,輕聲念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她的話語之中沒有半分殺氣,語調是平日裏從沒有過的溫和,甚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以及深深的無奈和傷感。

  然而云渲並沒有放鬆下來,他不知道她會不會忽然出手。如果是那樣,那麼他與雪落兩人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

  “我在這島上有十年了,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兩個這樣的人。”莫惜言看着兩人,說道,“一個早就能離開鬱洛島,卻遲遲沒有離開;一個早就能殺了唯一和自己競爭的對手,卻遲遲沒有動手。這到底是爲甚麼呢?”

  兩人對望一眼,竟不知她這番話是何用意。沉默了片刻後,雪落開口:“因爲我想等他。”

  因爲我想等他。

  只簡單的幾個字,卻在雲渲的心裏蕩起層層漣漪。

  最初來到島上的時候,雲渲只是懂得一些皮毛的拳腳功夫,如今早已經能將雲家刀法練得爐火純青了。同他一批來到島上的那些人裏早已只剩下了他一個,他早就能離開,但卻沒有。凝幽閣對鬱洛島無比重視,在這裏,有各種名師進行武功、術法、醫毒等方面的傳授,他想要學到更多,這樣才能以最大的力量對抗那個人,爲三哥報仇。所以這些年來,他都沒有離開。

  然而此時此刻,雪落的原因,卻是這樣簡單。

  “那麼,你呢?”莫惜言轉向雲渲。

  雲渲沒有答話。莫惜言的眼睛看着他,視線並不凌厲,卻彷彿能看透他所有的心中所想,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留在島上這麼久,只是想讓自己強一些,再強一些。除此之外,也的確是有雪落在原因在其中的,只要他不離開,她就不是自己一個人,所可能遭受到的危險和傷害也就小了許多。

  可是他沒有想到,對於雪落而言,所有的原因竟然都只是他。

  這時,莫惜言開口了:“其實這次的任務,你們原本就是無法完成的,因爲你們得到的情報是假的,根本就沒有正豐鏢局的人押鏢經過芙蓉鎮旁,也自然就沒有奪鏢一說。”

  雲渲與雪落都是一驚。

  “每批所來的人只剩下最後兩個時,我都會派他們單獨執行一次莫須有的任務,並考驗他們在這過程中的所作所爲。有些人爲了完成所謂任務,會進行造假,有的人爲了成爲最後勝出的一個人,會不顧島上的禁令而殺害同伴,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裏。所以這些年來,鬱洛島上雖然武功高強的人層出不窮,也不斷有人離開,卻很少有人能夠進入凝幽閣總壇。”

  那些離開的人竟沒有進入閣總壇?雲渲不由感到意外。

  雪落問:“那他們去了哪裏?”

  莫惜言淡淡說道:“不過是被廢去武功,送到南疆凌煙那裏做藥人罷了。”

  藥人,顧名思義就是用來試藥的人。莫惜言口中的“凌煙”,便是凝幽閣四大使者之首的滄鏡使——穆凌煙。五年前,當雲渲還隨着三哥在胭脂樓的時候,曾經與穆凌煙有過一面之緣。印象中那是個身着碧色紗衣的女子,性格溫和,卻無比擅長醫術和毒術,能在須臾之間救人,也能在須臾之間殺人。

  十年前凝幽閣爲擴大勢力,派遣四使分別前往東澠、西壤、南疆、北彌建立據點。鬱洛島就位於東澠,胭脂樓位於北彌,而穆凌煙就在南疆。南疆地區養蠱的歷史悠久,氣候溼潤,利於蠱蟲及各種藥材生長,是天然的絕佳環境。

  不管研製毒藥還是解藥,都得有人去試藥,這些試藥的人便是藥人。藥人需要身強體健的人,有一些武功基礎的更好,因爲身體越強壯就越能耐得住藥性,也就越不容易死。

  因試藥而死人是常有的事,此前有一些貧苦人家由於生計所迫,自願擔當藥人,用性命換得一些銀兩供家人維持生計,到了後來,更多去充當藥人的是凝幽閣在與敵對勢力交戰時所擒獲的俘虜。

  如果說以上這些人去做藥人都可以理解,但令兩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許多從鬱洛島走出去的人,那些在他們這些人的眼中終於可以縱橫天下的人,竟也被廢去武功,做了藥人。

  “爲了一己之利而欺瞞主上、殺害同伴,這樣的人,做藥人已經對他們格外開恩了。”莫惜言說,“人人都說鬱洛島是一個充滿了背叛的地方,在我看來卻並不盡然。造成人心背離的原因並不是背叛,而是利益。爲了利益,那些人你爭我奪,甚至妄圖殺害平日裏救過自己性命的同伴,最後終是害了自己。”

  “有很多事情,我不說,並不代表我不知道;我默許,並不代表我不反對。我知道在我的眼皮下面發生了很多事情,許多曾經相互扶持的人爲了利益最終反戈一擊。我雖看到,但也只是看着而已,絕不會去插手。身爲在鬱洛島上成長起來的人,如果連識人和自保這一點基本的能力都沒有,那也不配從這裏走出去。”

  “這三年來,你們是僅有的兩個沒有殺害同伴而成爲了最後的勝利者的人。現在,你們可以離開島上了,我會將煙霞交給你們。”

  煙霞!

  這兩個字,重重地觸動了兩人的心絃。

  萬萬沒想到,曾經以爲難如登天的事情竟然會如此順利。這些年來,島上充滿了鬥爭和殺戮的生活也的確使他們厭倦了。不知道爲甚麼,雲渲想多留在島上一些時日、使自己的武功更加提高的想法,在聽到雪落的那句“因爲我想等他”的時候,就早已悄然隱去了。

  這一刻,他只想跟她一起離開,走出這裏,有更大的天地,有他們更廣闊的天空。

  然而,莫惜言的下一句話,卻讓兩人的心頓時涼了。

  “但是,煙霞,我只有一隻。”

  直到這時候,兩人才知道,原來煙霞根本不是甚麼傳說中的寶玉,而是一種蠱。

  “蠱”這個字,上蟲下皿,意爲皿中之蟲。傳說中,制蠱人將各種毒蟲裝於器皿之中,任它們自相殘殺,彼此啖食,最後只留下最強大、毒性最猛烈的一隻,用以制蠱。

  煙霞身爲一種奇蠱,它的煉製方法不爲人知。但肉眼可見的是,這隻拇指大的蠱蟲的周身散發着五彩的煙氣,絕美如天邊雲霞。然而事實上,這繽紛五彩其實是五種毒的毒氣——孔雀膽、鶴頂紅、斷腸草、散魂花,還有離人淚。蠱蟲自小被餵食這五種劇毒,自然奇毒無比,卻因爲色彩十分美麗,而被喚作煙霞。

  最美麗的東西,卻是由最可怕的毒物煉成。

  儘管如此,煙霞依然能令無數人趨之若鶩。它雖然身負劇毒,但由於毒性相互剋制的原因,在人的身體外有毒,進入到人的血脈中後反而無毒。血脈中有煙霞寄生的人身體會對任何毒素都產生抵抗,從而百毒不侵,更可增加百年功力。

  鬱洛島上之前從沒有過兩個人一起離開的事情,所遇也不曾遇到過這種問題。一和二的問題,說起來只是簡單的一個字而已,但在現實中,卻是生與死的差別。

  得到煙霞的那個人可以離開這裏,去往凝幽閣總壇,去往那一片廣闊的天地;得不到煙霞的那個人,只能被廢去一身武功,送往南疆做藥人,獨自承受痛苦與死亡。

  莫惜言從懷中拿出那個裝有五彩小蟲的錦盒,放到地上:“到底誰得到煙霞,你們自行決定。煙霞離開了飼養它的金壇就只能存活一夜,如果天亮之前它還沒有進入你們其中一個人的血液裏,它就會死去,而後果你們應當明白,好自爲之。”

  說完,她轉身離開,東方天際顏色開始變淺,星辰已經逐漸隱去。

  “如果知道我們會面臨這樣的抉擇,我寧可在客棧裏被輕塵殺了。”

  雪落坐在臺階上,輕輕地說了一句。她仰頭望着星空,藍絲絨一般的天空中,星辰如同散落的碎鑽一樣散發着光芒,令人心裏無與倫比地寧靜。

  “這星空真美啊。”她說,聲音裏帶着不捨與憐惜,“可惜……”可惜星空的美麗並不會持續太久,天就快要亮了,星辰的光芒終將被太陽的光輝所掩蓋。

  “有時候,我覺得人生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分明知道有些事情是徒勞的,卻還要拼命一搏,然而結果卻不會隨之改變。”雪落彷彿自說自話一般地說着,視線始終望着星空,似乎那是她永久的歸宿,“就像這星空,雖然還是這樣美麗,這樣燦爛,但始終逃不過被隱沒的命運。”

  “即使隱沒,那也只是暫時的。每當太陽西沉,星斗就會重新出現在天空,在經歷過雨雪天氣的陰霾後,經過洗滌的星辰會更加明亮。”

  雲渲走了過來,輕輕地坐在她的身邊。這幾年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是打鬥、策馬、馳騁,總是在不停地行走。他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異常滿,練功,打坐,執行任務,她也總是隨他一起。他害怕讓自己閒下來,因爲一旦閒下來,他就會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到當年他與三哥是如何流離失所,想到三哥臨終時蒼白的容顏,想到他不願想起的一切。

  然而現在他忽然覺得,就這樣靜靜地和她並肩在石階上坐着,仰望着茫茫星空,浩瀚宇宙,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可是這幸福來得太忽然,又太短暫,幾乎馬上就要終結。

  裝有煙霞的錦盒就放在兩人面前的草地上,時值深秋,草已經枯黃,硃紅色的錦盒在一片枯草中分外顯眼。錦盒上有五色光芒流動,美麗得令人目眩神迷。

  猝不及防地,雪落忽然一下刺向雲渲!她的掌心,是一把小巧的匕首。

  一切都發生在忽然之間,兩人又離得這麼近,雲渲根本來不及躲。事實上,他也沒有想過要躲。

  煙霞只有一個,然而人,卻有兩個。

  貪生是人的本能,沒有誰敢保證自己在面臨着生死抉擇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所以也沒有誰有資格去責備誰。

  在這之前,雲渲一直告訴自己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誰來替三哥報仇?如果他死了,誰又來照顧和保護雪落?此前看到雪落爲了讓他逃脫蛇羣而甘願放棄生命時,那一刻生與死在他心裏拼死糾纏。他爲了讓她生,而她爲他寧願死……他的心裏一直對生與死有着化解不開的執念,但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卻覺得莫名的澄淨。

  剛剛坐在那裏的時候,他就在想,如果雪落能狠下心來殺了自己,那就好了。

  而現在,雪落也真的這樣做了。

  雲渲沒有奪,那匕首刺進了他的身體,卻並不深。分明來勢極猛,卻在沒有完全發力的時候就生生頓住了。

  雪落看着並不躲避的雲渲,驚呆了。

  她的手裏持着匕首,刀刃已經刺入了他的身體,但柄還在她的手上。她的手纖細而蒼白,幾乎透明的皮膚下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她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

  雲渲看着已經呆住的雪落,對她輕輕笑了一下。他從沒有感覺笑得如此輕鬆過,自從長大後,他時時刻刻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緒,做到喜怒不形於色。這麼些年來,他沒有一次能像這樣毫無顧忌地對一個人笑。

  他笑着,握住她那隻持着匕首的已經僵住的手,將刀刃往自己的身體裏又刺進了一分。

  東方天際已經是魚肚白的顏色,裝有煙霞的錦盒上的霞光也越來越暗淡。

  “不!”雪落驚呼,匕首應聲墜地。她迅速點住他傷口附近的幾處穴道,減緩血液的流速,然後迅速從裙角扯下一縷布條爲他包紮傷口。

  “你這是何苦……”她的聲音裏有些氣惱,更多的卻是心疼。氣惱他沒有躲開她的攻擊,甚至將插入他身體的匕首又向進推了幾分;心疼他的傷口,他的痛苦,還有他那甘願一死都不願還手的決心。

  她根本不想殺他,剛纔那樣忽然對他出手,目的是想激怒他,讓他對她失望,對她動手。然而,他卻絲毫不爲所動。

  “你眼神一動,我就已經知道你心中所想。”雲渲淡淡說着,眼神甚至沒有看向她,而是看着不遠處枯草中的一朵小花。

  那時一朵不知名的花,在這深秋的時節依然頑強地綻放着,很小很小,隱藏在枯草下面,如果不仔細看根本難以發現它的存在。花瓣如雪一般解開,沒有沾染絲毫塵埃,即使知道嚴冬就快要到來,依然無懼無畏地盛開着。

  他的話落在她的心中,彷彿令她的心絃都在顫抖,爲她包紮傷口的手也一齊顫抖了起來。

  太陽就快要升起來了。

  雲渲看着雪落,眼睛中的溫柔好似靜謐的湖泊。須臾間,那湖泊卻湧起了波瀾。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反握住雪落的手腕,另一隻袖中絕影出鞘,將地上的那隻錦盒挑了起來。

  錦盒飛向空中,因爲受到刀風的衝擊而在半空中打開,再落下來的時候,盒子已經空了,而云渲手中的刀橫着,刀身上有一隻五彩流光的小蟲——煙霞。

  若要讓蠱蟲與人合爲一體,必須要將蠱中放進人的血脈之中。剛放進去的時候,煙霞會有一段適應過程,大約幾個時辰,宿主會感覺有一些不適。等到煙霞適應了這個環境,認可了宿主之後,這種不適的感覺就會消失了。

  絕影的光芒,溫柔,卻又決絕,即將要劃破雪落的手臂,刀身之上便是煙霞。只要到了足夠近的地方,煙霞會自動循着氣息鑽進人的血脈中,到那時就再也不能取出了。

  就在這時,雪落的臉色卻變了。

  她的神色原本是焦急的,意外的,此刻卻忽然變做了痛苦。雙眉緊蹙,姣好的面容在頃刻之間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雲渲的心一沉,雪落病發了。

  雪落的病是不定時發作的,難以預料時間,這段時間更是發作得尤其頻繁。在她發病的時候身體十分虛弱,是絕對無法承受煙霞帶來的衝擊的。

  雲渲猶豫了,如果這時候劃破雪落的手臂把煙霞放進去,雪落的身體會遭受到巨大沖擊,但如果不這樣做,時辰過了,就功虧一簣。就在他猶豫的一瞬間,雪落卻忽然一反剛纔的狀態,伸手點住了雲渲的穴道。雲渲這才知道上當了,雪落根本就沒有病發,是故意做給他看以迷惑他的!

  雲渲明白了過來,但已經晚了。雪落點他穴道的時候力度很大,此刻的他已經絲毫不能動彈。他看着雪落決絕得沒有一絲轉圜餘地的眼睛,頓時覺得天光都在頃刻間暗淡了。

  雪落要放棄了,她要把這個“生”的機會留給他。

  可是她不知道,沒有了她,他即使存活下來,也不過如行屍走肉一般。他的心早已隨她去了,不管去到哪裏,如果她不在的話,那他的心也不在這具軀殼中。

  他們曾約定,生死不負。

  雪落將煙霞捧在手裏,煙霞感覺到了血的氣息,向他胸前的傷口處而去。一切已成定局,雲渲頓時絕望。

  太陽從東方天際升起,天邊的雲被染成燦爛的金色。第一縷陽光——柔和的陽光,能滋生萬物的陽光——不偏,不巧,就那樣剛剛好地落在了煙霞的身上。

  那隻小小的蠱蟲原本是在雪落的手中,只是頃刻的功夫,陽光下,它周身繚繞着的五彩的煙氣越來越淡。五彩煙氣逐漸化作細碎星光,那星光陡然破碎,沉寂,彷彿鏡中花,水中月一般,竟在須臾間完全消失了。

  雪落的手還是維持着捧着的姿勢,只不過剛剛捧着的是煙霞,而現在捧着的,卻只有一把空氣。

  陽光通過她的指間透下來,落在雲渲的胸口上,金色的一小片。

  雲渲看着已經完全呆住的女子,輕輕一笑:“現在,我們要一起去藥人谷了。”

  第四章、藥人谷·相思引

  藥人谷的原名並不叫這個,但到如今,已經沒有人想得起來它本來的名字了。

  曾經的時候,這是一處美麗的山谷,四季鳥語花香,美不勝收。傳說這裏的地下藏有地脈,處處充滿了陽氣,是一處藏雲納月的好地方。但自從幾年前起,這裏卻變了完全一副樣子。

  十幾年前,地脈發生了變動,陽氣消散,陰氣聚攏。現在,當年那個生機盎然的美麗山谷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處處幽寂,死氣沉沉的山谷。地上長滿了不知名的荒草,石頭上有青苔,連水流過的聲音都不是潺潺的。樹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裏面也幽暗無比,沒有鳥叫的聲音,只有令人窒息的沉悶。

  死氣沉沉的山谷中,曾經美麗的花草全都枯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奇奇怪怪的植物,許多含有劇毒,並且谷中也有毒蟲蛇蟻出沒。因爲這些原因,原先在這裏居住的人家全都搬走了,徒留許多空着的房屋。

  然而,這些奇怪的植物和毒蟲,卻是煉藥的好材料。

  凝幽閣中的滄鏡使穆凌煙奉閣主之命鎮守南疆,並在此煉藥。南疆本就盛產煉藥的材料,但卻離凝幽閣的要求遠遠不夠。幾年前,聽說這個山谷的異變之後,穆凌煙經過探查,發現這是一處絕佳的煉藥之地,於是將基地遷移到了谷中,並將山谷外圍封鎖住,用來試藥的藥人也全都在這裏,這個山谷漸漸被稱爲了藥人谷。

  一個月前,雪落與雲渲都爲對方放棄了煙霞,最終兩人一起被押送到了這裏。

  藥人谷中被用來試藥的人都必須分開居住,每間房屋住一個人,各個房屋之中又是相互分開的。谷裏終日煙霧繚繞,出門望去,視線不過百步而已,目光所及的範圍內只有自己這一間房子,也只有自己這一個人。谷中大霧瀰漫,毒蟲衆多,許多地方又有幻術來障人眼目,連道路都是變化的,這些年來從沒聽說過外敵闖入,更沒聽說過有人從這裏逃出去。妄圖逃出去的人,無一例外地都死在了出逃的途中。

  這些天來,雪落見過很多被用來試藥的人。他們或是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送來這裏,或是因爲藥力的發作而痛苦哀嚎,或是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而被擡出谷去……

  可怕孤寂的迷霧之路,看不見未來與過去,沒有愛恨,混亂生死……不管怎樣,似乎都是一樣結局。

  雪落站在門邊,望着外面縈繞不散的霧氣,嘆了口氣。

  到來藥人谷後,雪落與雲渲被分了開來,直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月了。奇怪的是,她至今還不曾被令服下任何的毒藥,只是被封住了武功。每天都有一個聾啞婆婆給她送來飯菜,天天都是如此。

  與谷中的其他人比起來,表面上看她是幸運的,但是隻有雪落自己知道情況絕不是這麼簡單。來到這裏後,她幾乎已經認命,從來沒有抱着能活着離開的念頭,雖然活着,但心早已如同死了一般。

  若說她唯一有甚麼放心不下的,那便是雲渲。

  一個月來,她不曾見過他一面,也不曾聽說過關於他的消息。聽說來到藥人谷中被試藥的人全都是九死一生,試想人就一個身體,每天被不同種類的藥灌下去,各種藥性在體內相撞,又有幾個人能承受得了?

  雲渲……

  想到這個名字,雪落不由心口一窒。

  “吱呀”一聲,小屋的門從外面被推開了。雪落以爲又是那個聾啞婆婆來送飯了,連頭也沒有抬,只是坐在牀邊垂頭想着心事,直到一片綠色裙角飄過眼前時,方纔驚訝地抬起頭來。

  來人是個女子,身着素白絲裙,外穿一件水綠罩衣,腰間輕挽一條煙藍色軟紗,綴着整齊的流蘇,面容素淨如瓷,溫婉如玉。

  “你是……”雪落愣了一愣。來到藥人谷後,除了那個聾啞婆婆外,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別的人。

  女子溫婉一笑,卻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問道:“在這裏可還住得習慣?”

  她言語從容,神態自若,說話彷彿雲淡風輕。再一聯想到她那碧色衣衫,雪落立刻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誰,立即躬身道:“屬下愚鈍,方纔未認得出滄鏡使,還請使者治見諒。”

  傳說中,凝幽閣鏡花水月四大使者之首的滄鏡使,名喚穆凌煙,喜穿綠衣,專攻歧黃之術,極擅救人,更擅殺人,曾隨閣主征戰天下。隨着凝幽閣的勢力不斷擴大,穆凌煙被派往南疆鎮守,這藥人谷也歸屬於她的管轄之下。眼前的人,必是穆凌煙無疑。只不過,閣主征戰天下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候四大使者都是方當韶齡的女子,如今算來也該三十有餘了,但她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光陰的痕跡,只令人覺得分外端美,卻看不出歲月幾何。

  穆凌煙笑了笑,坐在桌邊:“不必緊張,你我此前不曾見過,你若是認得我,我才奇怪呢。”說罷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張凳子,“坐。”

  雪落依言坐下。穆凌煙拿起了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一杯給雪落,一杯給自己,喝了一口後說道:“這茶是粗茶,雖然香味不夠濃郁,但用來解渴總歸是可以的。就像這世上的事,有些雖不能盡如人意,但總有其存在的價值。”

  雪落望着身前那杯茶沉默了片刻,說道:“滄鏡使今日屈尊前來,所爲何事?”

  穆凌煙淡淡一笑:“雪落姑娘是聰明人,我便直說了。你可知道你身上中了蠱?”

  “蠱?”雪落驚詫。

  “不錯,蠱。你是否時常覺得疼痛難忍,彷彿利刀在身體裏遊走,發作時令人覺得生不如死,雖然服用了無憂方之後疼痛會慢慢消退,但過不了多少時日,就會捲土重來?”

  “的確如此。”雪落點頭。她並不意外穆凌煙會知道這些,依穆凌煙的醫術和修爲,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經看透了她的一切。

  “那就是了,”穆凌煙說,“那無憂方你以後不要再服了。”

  雪落訝然。一個月前的那個夜裏,神祕的黑衣女子也曾說過,無憂方雖然暫時能控制她的病情,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那時她雖然疑惑,卻沒機會細問,如今見穆凌煙也這樣說,不由問道:“這是爲甚麼?”

  “那是一種慢性毒藥,雖然可以暫時剋制得住你體內的蠱,但不能長久。毒素會在你的身體裏堆積起來,日積月累,終有一日會要你的命。”

  雪落眼中出現一剎那的震驚,但那表情只存在了一瞬,之後便消失了。

  “我早該想到,那自出生以來如影相隨、任何辦法都治不了的怪病,一劑無憂方怎麼就能輕易緩解,原來竟是毒藥……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她苦笑搖頭,望向穆凌煙,“滄鏡使既然看得出我身中奇蠱,那麼也應當知道,我很難活得過十八歲生辰那天。”

  要麼不服用無憂方,經受蠱毒發作的折磨而死;要麼服用無憂方,因慢性毒藥而致命。這兩條路殊途同歸,她根本沒有選擇。

  也正是因爲早就明白了這些,在說這些的時候,雪落的語氣淡然,說話時眼中有一種看透生死的滄桑。穆凌煙很少在一個年輕人的眼中看到這樣的神情,那是一種被命運嘲弄卻無法反抗,只能靜待生死的神情。

  淡然的背後,是一種無力的絕望。

  “你可知道你中了甚麼蠱?”穆凌煙說道。

  雪落搖頭。

  穆凌煙走到她身邊,將她衣袖挽起。女子手臂纖細雪白,皮膚下淡藍的血管都隱隱可見,然而再往上,上臂處的血管卻透出一種隱約的淺粉色來,有如淡淡的藤蔓一般。

  “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出現這種情況的?”

  “一年前。”

  “雲渲還不知道?”

  說到雲渲,雪落的眸子中浮現出一種淡淡的暖意來,搖頭答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所以他至今都不知道。”

  “你們兩人在一起這麼久,竟也瞞了他這麼久。”

  穆凌煙這一句看似感慨的話,卻讓雪落覺得有如雷擊。她知道他們在一起,並且這麼久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必然是莫惜言告訴她的,這麼說來,莫惜言也早就知道……

  鬱洛島並不阻止男女生情。作爲一個殺手,有時候,姿色和情慾是一種武器,但更多時候,它也是一處致命傷。有了情,便有了牽掛,這就是成了一個致命的弱點。在那個只有強者能夠存活的地方,有了牽掛就等於和死亡隨時相伴,不知道有多少兇狠的目光在暗地裏盯着,等待機會殺之而後快。

  因此,被人發現情感,就等於被人扼住了軟肋。雪落並不怕自己如何,她更擔心的是有人利用這些去威脅雲渲,甚至傷害到他的性命。她本就有病在身,若是連累了她……

  她不敢想,她也不能讓這些發生。

  在島上,戰戰兢兢地度過每一天,每時每刻都擔心這暗地裏滋長的情愫被人發現。雪落也曾試圖壓制過對雲渲的感情,可是越是壓制,那在黑暗中滋生的情愫就長得越快,猶如曼陀羅花開遍了山野,帶着死亡的威脅,卻令人無法躲避,無法放棄。

  不爲人知的病,不爲人知的感情……一直想要隱瞞的事情,卻不知遠在高處的莫惜言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閉口不言。

  彷彿看透了她的想法,穆凌煙說道:“你不用驚訝,鬱洛島上的事沒有惜言不知道的,區別只在於她當不當做知道罷了。有些人自以爲聰明,卻不知任何自作聰明的做法都是愚蠢至極。”

  她笑了笑,繼續說:“說起來,你們竟然放棄了煙霞呢,這世上無數‘聰明人’想方設法想得到它,你們卻輕而易舉地放棄了。你可知道,這世上的煙霞如今僅有幾隻,有些人拼盡一生都無法見到它,更何況是擁有。”

  雪落沉默着,那一夜的情景歷歷在目,她還記得他是如何逼她,只爲讓她得到煙霞。那一夜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晚,自那以後直到如今她再也沒有能夠見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定。

  穆凌煙繼續說道:“不過這世上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你一定想不到,正是因爲那一夜你不願捨棄他而獨佔煙霞,所以才能夠活命。”

  雪落的頭猛地抬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着穆凌煙!

  穆凌煙笑道:“擁有煙霞的人,可以抵抗百毒,可是你身體裏的蠱又必須依靠無憂方的毒性來壓制。煙霞進入了你的身體裏,那無憂方自然就失效了,蠱毒會迅速蔓延,在極短的時間裏你就會喪命。”

  說到這裏,她抬頭問道:“你知道你所中的蠱叫甚麼嗎?”

  雪落茫然搖頭。

  穆凌煙不疾不徐地說道:“你身上的蠱,名字叫做‘綻’,那是一種很奇特的蠱,我雖然曾在古書中看到過,卻也是第一次見它。中了綻的人,最長活不過十八歲。隨着你年紀的增長,蠱毒便會逐漸順着你的血管蔓延,就像你手臂上那樣。但是,你的容貌也會因此而越來越美。”

  她的目光落在雪落的手臂上,淡淡的***,猶如春日三月紛飛的落英,卻隱藏着致命的危險。

  “隨着蠱毒在你血液裏蔓延,你會的容貌會越來越美。在你十八歲生辰那天,蠱毒最終發作,你的全身皮膚上會開滿緋紅的桃花,你的容顏也會呈現出這一生最美的一瞬。但是,在那極致美麗的片刻之後,你的容顏會迅速凋零,在極短的時間裏老去,最終化作一個老嫗而死。這就是綻,世間最美麗,也最殘忍的蠱。”

  煙花一瞬,綻放的就是一生。最美麗的瞬間,也正是開始凋零的剎那。世上竟然會有這種蠱……

  穆凌煙的話字字驚心,即使雪落早已不畏生死,卻還是因她的描述而膽戰心寒。

  “其實你也不必如此絕望,至少,你還有五個月的時間。”

  還有五個月……即使有了這五個月,又能如何呢?見不到他,瞭解不到他的情況,只能在每日每夜無盡的思念和擔憂中慢慢煎熬,最終在無人的角落獨孤死去。

  “我並不是擔心自己,”雪落搖搖頭,輕嘆了口氣,“我只是放心不下雲渲。”

  “放心,除了在來的那一天妄圖強闖到這片區域之外,他一切都好。”

  雪落驚訝抬頭:“妄圖強闖到這片區域?”

  “是啊,說實話,連我都有些佩服他了。被封住了內功,竟然還能打傷十幾名守衛,不過谷中大霧瀰漫,他後來仍是迷失其中,中了瘴氣而昏了過去。”穆凌煙淡然笑笑,彷彿在說一件舉手投足間的事情,“不過他所往的方向不是往谷外而去,看得出他並非想逃離。我猜,他是想來找你吧?”

  穆凌煙的一席話聽得雪落既感動,又擔憂,連忙問道:“那他現在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只是被嚴加看管罷了,中了的瘴毒也早解了。”

  聽她這樣說,雪落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她自小流離失所,在這世上,雲渲就是她唯一的至愛與至親,也是她最不能割捨的一個人。哪怕身在生死邊緣,她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他,而不是自己。

  “滄鏡使。”雪落忽然跪了下來。

  “怎麼了?”

  “滄鏡使,雪落命不久矣,生死不值一提,但云渲……雲渲以後的路還有很長。我願意在剩下的五個月裏做藥人試藥,或者做任何事都可以,只求、只求您能放了雲渲,給他自由!”

  穆凌煙平靜地看着雪落將這些話說完,眼中毫無意外,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樣。

  “來到藥人谷的人,一個便要有一個的價值。”片刻之後,她開口,“你讓我放了他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又如何能證明自己一個人能抵得了兩個人的價值呢?”

  沒有絲毫猶豫,雪落回答:“我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包括死。”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穆凌煙點頭,眼中有些許讚許,“不過,我不要你死。”

  說着,穆凌煙拿出了一個琉璃小瓶,放在桌上。

  “這是……”

  “它的名字,叫做相思引。這種藥我已經煉成了幾年,卻從來沒找到合適的人來試藥。”穆凌煙將小瓶放在說上,緩緩說道。

  琉璃瓶身通透無比,仿若無物。通過透明的瓶身,雪落看到其中有一粒紅色的藥丸,顏色鮮豔無比。

  “相思引並非毒藥,當然,也不能說它無毒,它是一種介於這兩者之間的藥物。服下它的人,若是沒有戀人,無可相思,那麼它便沒有任何效力,對人也絕無危害。不過,如果服藥之人有所愛之人,每每念及心上相思的那個人,很快就會覺得心如刀絞,全身如被蟻蟲啃食。離那人越近,這種痛苦就越強烈。相思引無藥可解,只要你還愛着他一天,只要你還對他心存相思,它的藥力就不會消失,直到你不愛他的那一天,或者你死的那一天。”

  “相思引……”雪落喃喃地重複着這個名字,望着瓶中鮮紅的藥丸。

  這種感覺,難道不愛上一個人的感覺嗎?起初不愛,也不解相思,自然不會覺得痛楚。後來愛上了一個人,患得患失,傷心痛楚,離他愈近就愈加強烈。如夢隨風,紅塵來去,這世上的苦厄有千百種,卻唯有以相思爲引,才能令人痛斷肝腸。

  相思引,真是個好名字,也真是種好藥。

  想到這裏,雪落脣角不由勾起一絲苦笑。她已身負重重枷鎖,綻,無憂方,如今再加個相思引,體內便如同一個熔爐一般,不知會煉出怎樣的成果來。

  穆凌煙又說道:“不過,這相思引還有一重功效,就是會在幾天之內漸漸化去你的武功。服下它之後,你很快就會成爲一個普通女子,這些年的武功都會盡數消失。這些,你可都得考慮好了。”

  雪落搖頭,表情淡然萬分:“已經不需要再考慮了,性命對我來說都像風中殘燭一樣,武功的留或存又有甚麼意義?”

  穆凌煙點頭:“只要你願意服下它,做相思引的試藥人,以親身測試藥力,我立刻就能給你們自由。接下來你們去哪裏、做甚麼,凝幽閣將毫不干涉。”

  “自由,”雪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空茫的眼睛抬頭望着天空,“我命不久矣,要了自由又有何用。我只願他獲得自由,離開這裏,離開……”

  她的掌心上,那顆小小的藥丸紅得好似血滴一般。

  同一時刻,藥人谷的另一端。

  簡陋的木屋裏,身穿鉛色衣衫的年輕男子獨身坐着。夕陽從窗外招進來,落在他英挺的側顏上,如鍍了層淡淡的金一般。

  自從前些日子爲了尋找雪落而打傷了守衛之後,雲渲就被更加嚴格地看守起來,卻出乎意料地並沒有受到甚麼實質性的懲處。但這對他而言,卻無異於一種折磨。每天望着日出日落,雲捲雲舒,卻不能做任何事,甚至連最擔心的那個人的狀況都絲毫不知,唯有默默想念,任由相思入骨。

  人無事可做的時候,總會想到許多許多,夕陽西下的這一刻,小屋中獨坐的雲渲也是如此。

  往昔種種在這一刻紛至沓來,在他眼前浮現。他想到自己如何來到凝幽閣,如何從與雪落相識,如何又一點點走到了如今……他還想到了他的三哥。

  三哥的名字叫做雲泥,很小的時候,雲渲並不懂事,甚至曾嘲笑過三哥的名字。泥,是個多麼骯髒的字眼啊,低下,卑微,是不配和高高在上的雲並列在一起的。雲家的兒女生來高傲,名字應當如大哥和二哥一般喚作雲滄、雲涵,或者如他一般,雲渲。

  三哥並不回答,只是笑笑。

  當年,雲家在塞北炙手可熱,一個落雲山莊,不知折煞了多少英雄好漢。作爲雲家的四公子,他的骨子裏是也帶着傲氣的,那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傲氣,即使當他淪落到鬱洛島的時候,也依然不減。

  很久以後,家族被仇敵所滅,當所有的親人都命喪黃泉,當三哥帶着他流落在外,當他只有他這一個親人……這時候,漸漸長大的雲渲終於知道這些年來他的心裏有多麼痛苦和壓抑。寒冷的夜裏,三哥他將偷來的一塊餅給他自己卻餓着肚子,當三哥用他單薄的身體將他抱在懷裏,他終於對他說:“三哥,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他遲說了很多年。

  三哥驚詫地望着他,不明其意,隨即笑了起來,眼中卻有悲傷盈然。

  三哥帶着他加入了胭脂樓,他資質很好,武功卻並不算是出類拔萃,因爲爹從不肯將最上乘的武功傳授給他。很久以後他才知道爲甚麼,因爲三哥並非妻妾所生,而是爹當年的某一日在煙花之地留宿後的一個意外。後來,三哥的孃親無力撫養他,便抱着剛不生不久的嬰兒尋到了爹。在將孩子送還給他的那天夜晚,她懸樑便自盡,斷絕了退路。如此,他就再也不能將孩子置之不顧。

  爹不喜歡三哥,三哥的存在是他的恥辱,因此他給他起了那個名字,雲泥,此中寓意不言自明。然而他的三哥卻宛如一朵白蓮一樣,出淤泥而不染。

  雲渲從未想過他會失去三哥,然而這一天,卻是那樣快地到來了。

  江湖之中,想要加入凝幽閣的人並非少數,對許多人而言,這意味着名利,以爲這抱負,而對他們而言,這意味着生存。從塞外來到北彌,三哥帶着他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大雪漫天的地方,選擇了胭脂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生死。加入胭脂樓需進行比試,一場兩人,在比武之前,所有的人都會簽下生死契,比武勝出的那個人可以如願入樓,而輸的那個則要喪命於此。

  三哥比武的時候,雲渲隨他一起去,他親眼見到三哥勝了對手,卻饒了那個在他的劍下嚇得瑟瑟發抖的少年。然而這一點,卻成了胭脂樓拒絕三哥的原因。

  “你心太軟,胭脂樓不適合你,你走吧。”

  雲渲至今還記得三哥聽到主審這句話時的反應,他渾身一震,猶遭重擊,面色瞬間變得煞白。他扔下劍,蹌然往出走去。

  雲渲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到門口的那一刻,三哥驟然回身,袖中有銀光流轉。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三哥已經返身掠回屋內,手中的刀正架在主審的脖子上。

  四周一陣騷亂,他聽到了兵刃出鞘的冷銳聲響。

  就在這時,坐在二樓帷幕之後的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紅衣女子站起了身。

  她原本只是極平常地坐在那裏,他未曾注意到她。然而在她起身的一剎,喧囂頓時隱匿,所有人見到她都收起了兵刃,包括他的三哥。他聽到他們恭敬地稱呼她:“漾花使。”

  雲渲知道,三哥並不想殺任何人,他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

  “你,叫作甚麼名字?”那是雲渲第一次聽到她說話,她的聲音平靜安寧,卻帶着令人不可抗拒的氣勢。

  那一刻,在被問道名字的三哥緩緩抬頭:“雲泥。”

  蘇拂雪沒有說話,也沒有做出任何的表示,但從那一天起,三哥便成了胭脂樓的人。雲渲不知道是三哥提出了要求或者是別的原因,他們竟也願意接納他的弟弟,他。

  胭脂樓,從來都不會養一個閒人。

  加入了胭脂樓後,三哥開始有了薪俸,雖然不多,卻足以維持他們的生活。雲渲終於不用再捱餓,生病的時候也不用咬牙硬抗。對於胭脂樓他也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這是一個接納了他們的地方,給了他們生的希望的地方。

  然而,三哥卻似乎並不開心。

  三哥開始拼命地練功,無論是炎炎酷暑或是風雪寒冬,他都絲毫不曾懈怠。他變得更加少言寡語,除了雲渲,三哥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有時候雲渲去找三哥,看到他默然地在月下飲酒,一杯,又一杯,沒有說話,也沒有醉。

  世間千般煩憂,萬般苦厄,唯有一醉解千愁。可是對三哥而言,卻連暢快地醉去都是一種奢侈了。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雲渲本以爲日子會這樣平靜地一天天過下去,卻沒想到那一天他和三哥分別之後,等待着他們的,是永久的離別。

  那一年,他十五歲,三哥十八歲。而他年輕的生命也就永遠停住,靜止在了這個凝固的數字上。此後星月輪轉,雲渲命運的軌跡被拖到了另外一條線上,漸行漸遠,終於來到了這裏。

  此刻,藥人谷裏,“吱呀”一聲,小屋的木門被推開了,雲渲警覺地抬頭,發現是屋外衆多看守中領頭的一個。

  “雲渲,你可以走了。”

  “走?去哪裏?”

  “去哪裏是你的事,我們剛纔接到上級的命令,你可以離開藥人谷了。”

  離開藥人谷?

  這是一直以來雲渲所期望的事,可是如今忽然聽到這個消息,卻意外多過喜悅。爲甚麼他們會這麼輕易地放他離開,而雪落現在又怎麼樣了?

  雲渲匆匆問道:“雪落在哪裏?她也跟我一起離開嗎?”

  那人有些不耐煩:“我哪裏知道這麼多,只是奉命行事罷了,你快些跟我走吧。”

  “不,”雲渲忽然堅決起來,“如果雪落還在這裏,我絕不一個人離開。”

  “你——”那人正要發怒,忽然見一個碧色身影掠入眼簾,如同淺綠色的煙雲一般嫋嫋而立,立刻閉上了嘴。

  “放心吧,你的雪落自然也已經離開了。”穆凌煙從門外進來,眸帶淺笑,對着雲渲說道。

  在此之前,雲渲已經見過穆凌煙,也認得她,此時見她這樣說不由連忙問道:“當真?”

  “我穆凌煙何曾說過假話?”

  知道滄鏡使在藥人谷乃至凝幽閣中的地位,雲渲明白她所言非虛。原來竟是真的,他和雪落終於可以離開藥人谷,不用再擔心被追殺,也不用承受試藥的命運了。在此之前,他也曾求問過穆凌煙是否可以治雪落的病,但她始終搖頭不語。

  是啊,他們只是用來試藥的藥人,連螻蟻尚且不如,又有甚麼資格要求這些呢?不過沒關係,現在一切終究不一樣了。聽說南疆這裏多奇人異士,他會帶着她到處去求醫問藥,一定可以把她的病治癒的!

  終於,終於……可以自由了。

  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更廣闊的天地,一切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雪落,你,也一定同樣期待吧?

  暮色沉沉,望着跟着守衛離開的年輕男子的背影,穆凌煙的眸中掠過了一絲嘆息。

  惜言啊惜言,你將他們送來這裏,是喫準了我一定會救她,對嗎?

  這樣彼此深愛的一對有情人,雖然深陷苦難,可是首先想到的都是對方,即使身在地獄,因爲有愛的存在,心也是在天堂。看着他們,我會想到許多年前的我們,那時我們應該也是和他們差不多的歲數吧,爲了各自深愛的人奮不顧身,即使明知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你知道嗎,看到那名叫雪落的女子,看到她眼中的倔強和決絕,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時光荏苒,當我站在這裏隔着光陰的河流看着自己時,又如何能狠下心去不救她呢?

  可是,或許連你也不知道吧,煉製“綻”的解藥的過程極爲複雜,需要多種舉世罕見的藥材,除此之外還需要一些極其珍貴的蠱作爲藥引。整個世間,唯有隱藏在南疆十萬大山深處的眠月樓纔有煉製出來的條件,縱使我心裏是那麼想幫她解毒,卻也無能爲力。

  但是,即使能解毒,對她而言,也未必是一個好的結果吧……

  雪落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無憂方的藥力,現今之計,唯有用和“綻”藥性相悖的相思引來暫時抑制,但卻無法徹底幫她解毒。在這五個月裏,“綻”依然會在她身體裏蔓延,但至少我會確保它不會提前爆發,給足了她五個月的生命。

  事到如今,唯一能煉製解藥的,就只有眠月樓了。若是五個月之內,若是眠月樓肯幫她煉出一顆解藥,那麼就可以救她的命。但是眠月樓向來隱於世外,聽聞他們主上從來不幫外人,你先前來信,特意囑咐我想辦法延續她的生命並引導她去邕州城,是否是另有打算呢?

  五個月內,她會承受相思之苦,五個月後,她是死是活,只有悉聽天命。

  我沒有告訴雪落相思引其實是爲了延續她的生命才讓她服下的,而只是說,試藥。對於這些,她自己不知道,雲渲更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一旦他接近她,她就會痛徹心扉。

  你如果知道這些的話,是會苦笑,還是會默然呢?

  並非我殘忍,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種感情,在最黑暗的角落也能開出最純潔的花來。相思引的確無藥可解,卻並非不能解,因爲解開它的並不是“藥”。能與不能,唯有看他們愛彼此夠不夠深。

  如果他們寧願生死不負,那麼我相信……上天,也不會負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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