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自從搬進新居,關海波在大學城附近的房子就一直閒置着,他曾經想過要把它處理掉,但遲遲沒有行動,這並非表示他對與施雲洛的那段感情有多留戀,但小屋畢竟承載了他太多的過去,包括那段在學校教書的日子以及那時單純寧靜的心境,如今回想起來離自己已經相當遙遠了。
他偶爾也會回來看看,這裏漸漸就成將他與過去聯接起來的紐帶,留着它,往日的溫馨似乎還能觸手可及。
直到嚴教授打電話給他,提起有個學生想買那一帶的房子,關海波才意識到自己的癡執實在有點可笑,既然恩師開了口,他想,賣了就賣了吧。
盛春的下午,陽光曬得空氣暖烘烘的,沒有風的時候,能感到一絲初夏的味道。
幸虧客廳裏還算陰涼,關海波與嚴教授面對面坐着對弈,棋盤上的局勢,顯然是教授稍遜一籌,此時正凝眸鎖眉沉思中。
無論有多忙,關海波也會抽時間來看望老師,比之自己那個雖然亮麗寬敞的大宅,老師這裏更具有家的氣息。
嚴教授幾十年來一直住在學校分配的宿舍裏,子女也有在外面買了大房子的,但他固執得不肯搬出去,實在是因爲習慣了。
校舍是青磚瓦房,外牆上爬滿了厚厚的爬山虎,偏校園的東南角,若按風水來說,十足的一塊寶地,住宅區裏隨處綠樹成蔭,那些樹也都有些年頭了,樹幹粗壯,枝繁葉茂,一到夏天便鬱鬱蔥蔥,瞧在眼裏連暑氣都能憑空降下來幾分。
他們坐的地方剛好臨着窗,一抬頭就能看見外面的陽臺,小小的一尊長方形,晾衣杆上曬着衣物,兩隻角落塞滿了雜物,用袋子裝着,儘量的往裏躲,顯然是規劃了再規劃的,厚實的欄杆上擠擠挨挨的排滿了植物,有的莖葉很長,彎彎的直垂下來,形成一條生動優美的綠色弧線,由那白底的瓷磚襯托着,成了一幅立意簡潔的素繪。
植物是嚴教授養着的,男人細心起來要比女人更甚,這些小小的盆景每一株都體態豐盈富足,亮晶晶的綠葉泛着光,猶如一張張小小的笑臉,直溫暖到人心裏去。
嚴教授躊躇着落下一子,又捏着下巴爲難的搖頭,他無論做甚麼都很認真,然而自恃老謀深算,倒少了幾分關海波那樣的灑脫不羈,反而拖累自己,陷入困境。
圍棋下到酣處,嚴師母端了兩碗糖水蛋笑眯眯的過來,擱在一旁的四方小桌上,這是師母家鄉的規矩,專門款待貴賓的。
關海波喫不慣這種做成甜味的雞蛋,卻不願拂了師母的心意,每次都不折不扣的喫掉,嚴教授瞧在眼裏,總要微笑着贊他一句,“海波這孩子就是實誠。”他也知道他不愛喫。
關海波又推進一子,局勢豁然開朗,嚴教授終於遺憾的咂嘴嘆息,“到底老了,腦子不如年輕人了呃。”
“都下了一個多鐘頭啦,可以歇歇了,快來喫吧,涼了就腥氣了。”師母照例慈祥的招呼,如果任由他們兩個下去,能捱到天黑。
嚴教授站起身來笑道:“好,好,不下了,難得海波這麼忙,還不聲不響陪我下了這麼久,呵呵。”
關海波也笑道:“哪兒的話,我本來就好這口,只是如今除了老師這裏,還真想不出第二個可以下棋的去處。”他的話語裏帶着一絲真心實意的遺憾。
嚴教授感染了這絲遺憾,不由也道:“唉,我是真沒想到你會去當個商人,真是可惜了。”
關海波曾經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之一,他總認爲當初他選擇下海太過意氣用事。
嚴師母嗔道:“甚麼可惜不可惜,多賺點錢有甚麼不好。”
嚴教授十分不樂意,“你看你,女人怎麼就都只認得錢呢!”
他雖然是嗔怪自己夫人,無意中卻一語雙關的帶到了施雲洛,嚴師母怕關海波尷尬,急忙拿別的話岔開了。
喫着雞蛋,嚴教授問:“海波,你的個人問題怎麼樣了?”
雖然關海波已經不在他門下,但彼此師生情誼仍很厚重,嚴教授時常會以長輩的身份來關心他。
見關海波始終微笑不語,嚴教授便用堅決的口氣道:“這樣不行,得找一個,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關海波笑着應承,只顧拿調羹撈雞蛋來喫,嚴教授以爲他敷衍自己,本着負責任的態度循循善誘,“找對象,相貌好不好倒在其次,關鍵是要人好。”
他見關海波頻頻點着頭,話鋒一轉又道:“我今年帶的這批研究生裏頭倒是有個不錯的姑娘,
人是相當的樸實,你要願意,我可以安排……”
關海波在慣性作用下點着的頭一下子收勢,“這個,謝謝老師的好意,只是……這一向很忙,暫時還是不考慮這個問題。”
“哎――只是見個面,大家接觸一下,瞭解瞭解嘛,你老不主動,媳婦兒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呵呵。”
嚴師母也在旁邊幫起腔來,“是呃,海波,那姑娘我見過,的確不錯的。”
關海波見躲不過,只好從實說道:“其實……我已經有中意的女孩子了。”
“哦?”嚴教授意外之餘將信將疑,“哪兒的?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既然說開了,關海波索性大方的道:“唔,也在我公司裏,只是……一直沒挑破那層意思。”
見他態度誠懇,不像作假,嚴教授雖然做媒不成,也高興起來,“那真是太好了,甚麼時候也帶來我們瞧瞧,海波的眼光一定不錯的。”
從嚴教授家出來不過三點多鐘,老夫婦倆卻執意要留他喫晚飯,他百般推辭了,難得偷了半日閒,這時候怎麼也得回公司看看,尤其騰玖那個項目還在進行中。
途徑玉峯路的大福糕餅店,他特意泊了車進去,買了一袋梅花糕。
這家店是正宗老字號,保留了許多南方舊式品種的點心,最出名的就是這梅花糕,做得鬆軟香嫩,十分出色,方好很愛喫豆沙的那一種,每次經過這裏都忍不住要蹩進去買上幾個。
想起方好,關海波的臉上情不自禁又漾起一絲微笑,她喜歡喫許多東西,卻又很有節制,再饞也不會胡喫海塞,總是淺嘗輒止,帶着一絲惋惜的眷戀,如此嚴格的自制跟她甚麼都無所謂的性格似乎起了衝突,關海波猜想,大約是爲了體型的緣故,這彷彿是現在絕大多數女孩最時尚的節食藉口,哪怕並不見胖,也要爲着將來的可能預防着,隨時隨地的小心翼翼。
連他自己都覺得驚異,今天會在嚴教授面前把原本只是雛形的念頭正兒八經的說了出來,然而,正是因爲說出來了,最初的“可能”,“也許”等不確定因素一下子褪去,這件事忽然就有了七八分眉目,而他並沒有因爲自己適才言之鑿鑿的肯定而感到惶惑和遲疑,反而有種蠢蠢欲動的急切和欣喜,猶如面前擺了一件神祕的禮物,用面紗遮着,他恨不能立刻上前揭掉,使其露出真面目――他很想知道方好的反應。
雖然是星期六,仍有不少職員來加班,寫字樓裏普遍的習慣,非正常上班時間做起事來反而要認真許多。
他環顧了一圈,沒見到方好,辦公桌上收拾得乾乾淨淨,電腦也關了,顯然已經回家,中午他離開的時候還在的。
董其昌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單手撐住寫字桌,口氣幾近不耐煩,“你再往前走兩步,然後左轉,對……看到影城的招牌沒有……”
擱下電話就搖頭,“哎,真是笨的可以,到底是小丫頭,有了男朋友就找不着北了。”
唐夢曉道:“這纔剛開始呢,以後有得麻煩,誰讓是你介紹的呢。”
“怎麼又算我頭上來了,根本就是他們自己對上眼的。不過我也算做好事,積善德,嘿嘿。”
關海波一隻腳已經踏進自己的辦公室,但還是退出來警惕的問了一句,“誰有男朋友了?”
公司裏女性就兩個,他隱隱覺得不詳。
董其昌揚聲道:“還能有誰,小陳唄!兩個小年輕約好了去看電影,打喫完飯開始心思就不在做事上了。”
手上的袋子沒抓牢,“突”的掉到地毯上,措手不及的一聲悶響。
方好僅往前多走了兩步就柳暗花明了,當她看到沈亮站在影城碩大的招牌下對着自己甜甜的微笑時,立刻後悔剛纔爲甚麼要打電話給董其昌問路,惹他一頓沒好氣,試想這電話要是打給沈亮的,該是怎樣的一番和風細雨呃。
只是彼此到底還不熟,她總想給對方展現自己好的一面,總不能第一次約會就讓他發現自己是個路盲罷。
沈亮是外科大夫,只比方好大一歲,長相一如醫生給方好的一貫印象那樣,瘦削斯文,麪皮白淨,雙眼皮,大眼睛,笑起來還有倆酒窩,頗有幾分酷似九十年代的當紅小生林志穎。
方好從前其實挺煩林志穎的,奶油氣忒足,都不用怎麼化妝就可以直接反串女角兒了,但現實生活裏真要有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男孩站在面前,她還是感到驚豔,說到底,她就是喜歡白淨斯文一類的男生,雖然心裏不肯承認。
方好把男性大致歸爲兩類,一類是成熟型,以季傑,唐夢曉爲代表,個個心機深重,老奸巨滑,嘴上把你誇成一朵花,心裏指不定怎麼笑你傻呢!對這類人,即使長得再帥,方好也不敢起色心,尊奉他們爲“大叔”,給他喫幹抹淨了,還樂呵呵的替他數錢呢。所以,三十而立的季傑雖然也算小鑽一枚,偶爾來了興致,也會逗逗春曉等一幫女孩子,但小姑娘們覺悟都挺高,誰也不肯上當。
另一類就是跟方好年齡相仿的大男孩了,雖然事業上沒有前一類輝煌,但勝在陽光,坦誠,彼此也談得來,比如孟慶華,但方好總覺得孟慶華浮躁了一些,而這個沈亮則不同,說話幽默又不失分寸,尤其那一臉燦爛的笑容,很容易讓人產生親切感,是此類人物中的上品。
至於關海波,方好把他歸入了那一小撮極罕見的異類,短短兩年時間,他將一家瀕臨倒閉的公司反敗爲勝,扭虧爲盈,在行業中異軍突起,其城府不可謂不深沉,其手段不可謂不狠辣,這哪裏是人,根本就是二郎神!
沈亮手裏還拎了只馬夾袋,滿滿一袋零嘴兒,誠摯的笑着道:“不知道你喜歡喫甚麼,所以各樣都買了些。”
方好見他想得如此周到,頓時對他又多添了幾分好感。
相親茶話會上,方好跟春曉當然沒有聽從季傑的勸告走妖豔路線,春曉說得好,“人家是來找老婆,不是來找情婦。”
事實也是如此,一身休閒打扮的方好以一副純純的鄰家女孩的模樣立刻贏得衆多男生的傾慕,前來搭訕者此起彼伏,她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有如此好的市場,一時之間也飄飄然起來。
然而,要她當機立斷定一個下來,還真是舉棋不定,左右爲難。
春曉是場內指導,一邊跟男生敷衍得水泄不通,一邊還能勻出隻眼來關照方好,對她的心猿意馬頗不以爲然,“現實點兒吧,你就!可別挑花了眼,要知道,有錢的帥哥屬於稀缺資源,競爭激烈着呢。”
方好朝她撇撇嘴,春曉的身邊就站了個氣宇軒昂的帥哥,憑甚麼她就不能挑挑啊?
後來他們玩起了一種叫“king”的紙牌遊戲,把K放在十張牌裏,抽到的人可以任點兩個參加者,然後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一開始方好還算命大,連連躲過非難,玩了幾把後,她忽然轉了“厄運”,頻頻抽到倒黴的K,結果自己的身高,體重,三圍全被人套了去。心裏十分不悅,怎麼這些人盡問些庸俗的問題?!
鬧鬧哄哄之中,一張白紙上用黑筆畫着個數字悄無聲息的遞到她眼前。
方好愕然回頭,一個眉目清俊的男孩臉上閃着頑皮的笑對她道:“這是我剛算出來的――你的密度!”
茶話會散後,方好就由這個僅根據她的身高體重和三圍就能測出她“密度”的神人沈亮送了回去。
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相得益彰,方好幾乎忘卻了這個男孩是相親得來的尷尬,臨分手時兩人很自然的留了對方的聯絡方式,就這樣開始了。
外科大夫平常工作很忙,而且還要上中夜班,很辛苦。他們交往沒幾天,沈亮就倒班了,於是兩人象太陽跟月亮似的碰不到一塊兒,只能靠通電話來聯絡感情。
一直等到兩週後纔有了第一次正式的約會。
看電影的主意是方好提出來的,她覺得兩個還不怎麼熱絡的人要坐在一起聊個把小時彷彿有些傻氣,但看電影就不同了,注意力都在屏幕上,說話就是次要的了,這樣不至於有壓迫感。
看的是一部黑色國產喜劇《瘋狂的石頭》,兩人在影院裏隨着大衆從頭笑到尾,等出來的時候,就熟的恨不能稱兄道妹了。
沈亮直讚道哥的縝密思維,他毆打小軍時的說辭可謂天衣無縫的把對方往死裏整,方好則認爲最有個性的人物當屬黑皮,其口頭禪“廢那勁幹嘛,直接上不就得了!”充分體現了化繁爲簡的精髓。
肚子恰如其分的餓起來,兩人撂下話題,滿世界找餐館,週末的懶人真多啊,幾乎每家餐廳都是滿滿的人,喫飯全都要登記排隊。方好嫌煩,最後兩人在肯德基買了一堆喫的,坐在人跡略疏的街角長凳上啃着喫。
沈亮很不好意思,“對不起啊,第一次見面就請你喫這個,還連個像樣的座位都沒有,下次一定記得先定位。”
“沒甚麼,這樣不是挺好的嘛!”方好倒不在乎,比起在高級餐廳里正兒八經坐着又舉刀又舉叉的排場,她還是寧願這樣輕鬆隨意一點的好。
聊得越多,越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兩人原來有那麼多相同的興趣和觀點,連生活背景都相仿,簡直就是異性版的自己嘛!
方好偶一回頭,美羅就在近前,於是提議填飽肚子去逛逛,沈亮欣然答應。
漢堡喫到一半,方好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她放下漢堡,抹了抹嘴角,把手機從包裏翻出來,一看屏幕,笑臉立刻皺成一團。
“這麼晚了,是誰啊?”沈亮也挺好奇。
“老闆。”方好蹙眉道,這個時候來電話估計也不會有好事。
“關總,你好……嗯……咦?我不是發給你了嘛!我發完才走的啊――甚麼?沒收到?這怎麼可能呢……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您怎麼能跟我扯謊呢,您犯不着麼……啊?回去?現在??”方好的嗓子都尖起來了。
這可是她第一次約會啊!
她哀怨的瞟了沈亮一眼,終究覺得不甘心,又是週末又是晚上,憑甚麼她就得隨叫隨到啊,沒道理!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挨近電話,大着膽子道:“我現在在外面沒空啊!這樣吧,那個文件我電腦裏有備份,要不,你把我電腦開開,我告訴你路徑。”頓了一頓,又壓低嗓音,“開機密碼是xxxxxxx……打印機是默認的,就是靠近收發室的那個……嗯,好……沒關係,再見!”
沈亮含笑問道:“解決了?不用回去了?”
方好點了點頭,卻不甚高興的樣子,謝謝就謝謝吧,說得那麼咬牙切齒幹嘛!
“看不出來,你還挺厲害的,跟老闆說話口氣都敢這麼衝,在公司一定很受器重罷?”沈亮盯着方好,眼裏閃着欽佩的光芒。
方好聞言,徹底驚了,“啊?我有嗎??”
方好的電腦桌面上是她在麗江旅遊時拍的一張玉照,那時候頭髮很長,在腦後高高的束了個馬尾辮,笑得眼睛眯起,活脫脫的一張貓臉。
關海波對着屏幕上方好的笑臉慢吞吞的嚼着早已涼透了的梅花糕,冷豆沙甜得發膩,他怎麼也回想不起來它本來的甘醇滋味,上一回喫好像隔了沒多久,是方好出去辦事帶回來的,特意給他留了兩個在桌上。
這是方好第一次公然不執行他的指令,心裏那份窩火和鬱悶就別提了,陣陣酸意直泛上來,不是胃酸,竟是心酸,中間還隱約夾纏着難堪的妒意,有了男朋友,翅膀還真就硬了!
他怎麼也想不通,三年來,陳方好老老實實、安安靜靜的呆在自己身邊,從沒鬧出任何“緋聞”,怎麼他才動了動念頭,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天氣說熱就熱,聚林大廈的三樓,傍着茶餐廳新冒出來一個哈根達斯專賣店,開張得恰是時候。
午餐後散步回來,孟慶華十分殷勤的請了春曉,方好因此也沾光。
春曉在相親會上跟衆帥哥聊得熱鬧,可過後有聯繫的人卻是寥寥,她一直懷疑孟慶華在搞鬼,所以點起冰激淋來也不管他是否肉痛,下手狠辣,一點兒也不含糊。
方好卻只要了小小的一客,她向來有自知之明,也從不落井下石,捧了那彌足珍貴的一小樽冰激淋,美滋滋的坐在位子上跟沈亮短信互動。
沈亮最近去外地參加一個培訓,倒比上班輕鬆許多,會議閒暇還能遊山玩水,拍了好些照片,他又是藏不住寶的,隨時隨地都想跟方好顯擺一下,所以短信來得格外勤快。
在沈亮的熱情邀請下,他們也當真像模似樣,衣冠楚楚的出去喫過幾回正餐,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各喫各的,只在玩得時候湊在一塊兒,方好實在受不了他在餐桌上泰然自若的大談手術細節。
“你知道往人肚皮上拉一刀,最先看到的是甚麼嗎?”
“血?”方好當時正夾了一塊紅燒肘子往自己碟子裏運,都說這個美容。
“錯!”沈亮眼裏閃着得意的精光,伸長脖子湊近方好一點,笑嘻嘻的吐出答案,“是――油。”
方好一陣噁心,瞅着自己碟子裏肥嘟嘟的豬肘,頓時失去了胃口。
從前她還能喫點沾肥的肉,自從受了這次打擊,她根本連碰都不敢碰了。
不過,沈亮除了這點“職業”毛病外,其他方面都還不錯,爲人隨和,性子不急不躁,跟方好這樣的好脾氣在一起,吵架的概率比買彩票中鉅獎的機率都低,短短三週的時間,兩人就已經處得相當默契了,“革命的情誼”突飛猛進。
沈亮是網遊迷,沒事喜歡上網打打遊戲,每每跟方好描述得手舞足蹈,順勢又拖她一起下了水,方好從前頂多玩玩“連連看”,“走出魔窟”之類的小兒科,如今跟着沈亮,層次一下子上去不少,還當真着迷了一陣。
春曉一直很關注兩人的進展,在她看來,方好就是一“情盲”,如果沒人帶着點兒,她能一直老小孩下去。
“你們倆到底怎麼樣了啊?”有一回散步,春曉忍不住問她。
“挺好啊!”她回答。
方好邊走雙手邊做伸展運動,常年坐在電腦面前,容易得腰痠頸疼的毛病,關海波辦公室倒有套豪華的健身器材,方好從來沒見他使過,像個擺設似的杵在那裏,她很垂涎,可當着老闆的面“嘿喲嘿喲”的總不是太妥。
春曉冷不丁又問,“打啵沒有?”她說起話來永遠都這麼直接。
方好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笑嘻嘻的回答,“我們不打啵,我們打遊戲!”
老跟着這幫說話喜歡**裸的人混,她的臉皮也逐漸厚起來。
春曉用看怪物的眼神端詳她良久,下了最終定論,“你真沒救了,倆變態!”
方好卻毫不在意,她覺得自己跟沈亮的相處模式挺好,誰規定了情侶就非得一天到晚膩在一塊兒卿卿我我,談情說愛,上下其手了?
他們聊起來也熱鬧着呢,玩起來也瘋着呢,方好現在連加班都少了許多,從前那是無事可幹,整天耗在電腦面前。
一頓飯的功夫,手機裏就攢了四五條短信,她一一看着,有張面目模糊的穿了古裝,擺着怪誕姿勢的照片令她差點噴出來,手指飛快的按鍵回發。
“古裝造型的那張是誰?不要告訴我是你哦,我會暈倒的!”
十秒不到,沈亮的短信已經進來,“你暈倒吧!”
方好咯咯笑着使勁往後一仰,後腦勺驀地傳來軟軟的觸感,她驚詫的回頭,原來自己是撞到某人身上了,而那個站得離她過近的“某人”竟是老闆,正虎視眈眈的瞪着她――的手機。
方好趕緊放下手機,收起笑容,站起身來恭謹的問:“關總,有事嗎?”
關海波目光犀利的剜了她的手機一眼,那樣子彷彿跟它有仇似的,方好見此情形,下意識的將手機往桌子內側推了推,惴惴不安外加莫名其妙,一臉小職員的惶恐,公司的規章條文是她草擬並管理的,此時熟稔而飛快的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好像沒有不許發短信這一條啊,何況現在還是午休時間呢。
關海波一進門就看見方好對着手機一幅樂不可支的模樣,他不難猜出那是誰的功力,這樣的情形維持了近一週,他一忍再忍,還是按耐不住滿腔酸意,這時候竟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腳直朝她走來,可真的站定了,卻又發作不得,他雖慍怒,但還不至於失去理智到在她發短信這件事上做文章,儘管他十分渴望將她的手機直接從窗戶裏扔出去!
目光掠過方好的桌子,很自然就注意到那盒只剩了一小半的冰激淋,他陰陰的開了口,“冰激淋……很冰是吧?”
方好覺得老闆越來越高深莫測了,開場白怎麼比星爺還無厘頭?!
她一頭霧水的點點頭,他的猜測完全正確。
關海波也不看她,眼神在辦公大廳裏睃來睃去,慢條斯理道:“可是它熱量高啊,喫多了,容易發胖!”
方好的面龐開始石化,下意識的低頭瞧了瞧自己。
關海波瞟了眼她惶惑不安的神色,脣邊含着一絲解氣的戲謔,低聲道:“沒事,不是說你,繼續喫吧。”
他說完,利落的轉身,頭也不回的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方好又氣又怒的瞪着他的背影,她的嘴角還沾了一點巧克力醬,化開之後黏黏的有點癢,她抽了張紙巾憤憤的一抹,NND,還真把她當小強了,可着勁兒的奚落?!
重新落座,她喫得愈加兇狠,我胖死也跟您沒關係啊!
手機又響了兩聲,有新的短信進來,方好深吸了口氣,甩甩腦袋,她最近心情好,不跟老闆一般見識,不多時又咯咯的笑起來,很快將適才的“羞辱”拋諸腦後。
延綿的笑聲再度傳來,穿透牆壁,強硬的擠入關海波的耳朵,他再也看不進去東西,猛地將手裏的文件重重的往桌上一摔,疾步走到門口,厲聲道:“陳方好,你進來!”
方好的笑聲當場噎住,遲鈍的瞅了瞅已經人跡皆無的總裁室門口,然後又扭頭看看齊刷刷射向自己的數雙眼睛。
唐夢曉語氣中帶着薄責道:“小陳,又怎麼惹關總了?不知道他最近正煩騰玖的事呢?你就不能省心點兒?”
方好連哭的心都有,無限委屈的回道:“怎麼又是我?我可甚麼都沒幹呀!”
整個下午,方好都被關海波“鎖死”在總裁室裏,其實沒甚麼她要乾的事兒,騰玖的招標會剛剛結束,最終的結果還沒有公佈出來,唯有等待。
老闆心情不好,她能理解,畢竟當出氣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可這一次,方好明顯感覺不太一樣,他竟彷彿是在生自己的氣似的。
方好猶豫了再猶豫,很想問問關海波自己到底哪裏惹到他了,可目光一觸及關海波那張烏黑的臉和根本不屑與她講話的神氣,就囁嚅得不敢開口了,埋着頭,老老實實按他的吩咐將文件櫃裏的檔案清理了一遍,再重新一一編上標籤。
幾次經過那部她覷覦已久的健身器,發現上面雖然纖塵不染,幾處表面卻有輕微磨損,顯然有人經常在用,她從背後偷偷瞄了一眼關海波挺得頗爲板正的後背,不免在心裏揣測,莫非老闆每天來得早,先鍛鍊過的?她知道他的辦公室往裏走,還有一個很袖珍的套間,雖然只是小憩用的,卻也設施齊全,有時候他留得晚,也會睡在那裏。
他的身材很好,肥瘦得宜,無論穿西裝還是休閒服,都相當有型,尤其夏天着T恤的時候,上臂健碩的肱二頭肌隱約可見,那絕對是鍛煉出來的。
她正胡思亂想之時,老闆忽然冷冷的開口道:“你傻站着看我幹甚麼?”
方好着實嚇了一大跳,他根本沒回頭,怎麼對自己的舉動了如指掌?不過她是一向把老闆看成異類的,即使說他有特異功能她也信,當下偷偷吐了吐舌頭,訕訕的走回櫃子前,繼續佯裝認真。
等該做的都做完了,方好便請示能否歸位,關海波也不看她,直接把一份厚厚的文稿扔過來,讓她把上面的字都校對一遍,又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方好完全在老闆的監控之下,甚麼別的心思也不敢有了,斂眉肅目仔細作業,期間跑出去一趟拿自己的新華字典,餘光掃到桌上的手機,差點就想帶進去,轉念一想,還是放下了,如果不是這倒黴手機,她也不至於進“看守所”,老闆今天根本就是在借她的手機出氣,爲了不讓自己處境更慘,還是謹慎爲妙。
偶爾抬頭,目光很容易就瞟到關海波,他似乎已經沉到某個細碎的事務中去了,一臉凝神思索狀,纖長的手指時而停頓,時而有力的敲擊鍵盤,“咔嗒咔嗒”清脆的打字聲彷彿打仗一般。
不得不承認,老闆認真工作時的樣子還是有幾分迷人之處的,尤其是臉部表情沒有過度武裝的時候,頗有些學者的氣度,那眼神,真是博大精深呃。
“幹甚麼又看我?”他的眼睛還停留在電腦屏上,卻又是這樣冷不丁的給方好一個突襲,然而,這一次的問話卻失去了一些嚴厲,幾乎是帶着點溫柔的。
方好卻因爲突然被他點醒,喫驚之餘,哪裏還顧得上他語氣裏的微妙變化,臉上立刻火燒火燎起來,趕緊低下頭,心中暗惱,真是鬼迷心竅,沒事自己看他幹嘛!
唉,再一次印證了她總結的真理――只要跟老闆的距離在一米以內,肯定要出點狀況!
關海波心裏其實矛盾得厲害,他一直掙扎在“戰”與“降”之間。
“戰”吧,顯然方好完全不在自己的軌道里運行,瞧她跟小男生你儂我儂的發短信就知道了,他的表白無疑會是一枚驚雷,硝煙過後,估計她得躲得更遠,他只能是白犧牲了自己的威嚴,一無所獲以外還令彼此尷尬。
可是就這麼不聲不響的“降”了,心裏又委實不甘,倒未見得他對這丫頭真就動了感情――他的生活本來就簡單明瞭,對女生也沒起過多少花花腸子,安分守己的只知道做學問,所以導師總誇他是個搞學術的好苗子,沉得下心來。自從跟施雲洛分手之後,他變得更加現實,找個女朋友無非是對大家,對自己有個交待。然而,他沒想到會在陰溝裏翻船,自己還沒開弓搭箭呢,天上那隻小白鴿就已經撲倒在別人的腳下。更要命的是,或許因爲存了那份要“收攏”她的念頭,他的潛意識裏已經順理成章的把方好當成了自己的“私有財產”,自信滿滿的以爲只要辦個過戶手續就萬事OK了,末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會錯意,這份“財產”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份窩囊勁兒就別提了!
隔着遙遙的距離,兩人同時聽到方好的手機在歡快的唱歌,方好坐立不安,目光來回穿梭在門外和關海波的面龐之間,終於怯怯的問:“我可以去聽一下麼?”
關海波略微好轉的心情一下子又被破壞,他從來沒象今天這樣覺得她的手機鈴聲如此刺耳,而且直覺告訴他打來電話的人一定就是那個給她發短信的傢伙!當下虎着臉道:“不行!”完全不講道理的樣子。
他在方好面前是囂張慣了的,只有專政,沒有民主,方好除了感到委屈,一點辦法也沒有。
打電話的人彷彿很執着,一遍又一遍的撥號,耐心十足的等人來接。
方好如坐鍼氈,隔幾秒就去打探老闆的臉色,孰料對方象忘記了似的,面無表情的坐着,只管處理公事。
有悉悉索索的抽泣聲傳過來,關海波這才驚覺的望向方好,一瞅她臉上的動靜,立刻濃眉擰起,心裏一下子亂糟糟起來。
真不知道她除了哭還有甚麼別的本事沒有!
可是,是誰說過的,哭是女人最好的武器,而且屢試不爽!
他的桌上有紙巾盒,他隨手抽了兩張遞給方好,無奈的放柔聲音道:“別哭,把眼淚擦乾淨……去吧。”
待到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關海波才頹然的仰倒在皮椅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甚麼,這麼步步緊逼一個小姑娘,至於麼!
他也不是沒做過心理調整,說白了,方好只是他的一名員工,她有自己的自由和選擇,他沒有任何立場跟道理去幹涉。然而,不管怎麼說服自己,眼睜睜的看着她和別人那麼熱乎的樣子,他這心裏怎麼就這麼酸呢?!
方好紅着眼睛奔向自己的桌子,這個時候打來的一定是沈亮,他後來給方好發了許多短信,她都沒回,沈亮一定以爲她出甚麼事兒了呢!
所以她連看都沒看,就直接按下接聽鍵,趕在頭裏解釋道:“哎呀,不好意思啊,一直在開會……”
電話那頭卻不急於回應,沉默的時間完全超過了合理的停頓範圍,以至於方好以爲他已經掛了,不免又“喂”了幾聲。
“好好,是我。”不是沈亮!
悅耳的男中音,永遠帶着一絲淺淺的笑意,這麼多年,竟然絲毫沒變。
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如同一道霹靂在夜空中蜿蜒而來,瞬間擊中了方好。
“我回來了。”他繼續緩緩的說道,有種如釋重負又悵然的感覺。
方好表情僵滯的呆愣了片刻,突然將手機從耳朵邊撤下來,手指狠狠的摁下去,直接切斷了那個聲音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