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趙凰歌是被熱醒的。
她恍惚覺得,自己整個人在火海里沉浮,通身被撕裂、打碎、重組。
耳邊是男人清冷的聲音:“公主高燒乃邪風入體之兆,若熬過午後便無礙,若熬不過......”
那聲音如珠玉碰撞,聽在她耳朵裏卻只覺牙根癢癢,她掙扎着睜開眸子,卻只見頭頂煙青色的帳子,不及看清眼前人的臉,便又沉入了夢魘之中。
夢中,棲梧宮的那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她一身軀殼成了殘灰餘燼,魂魄卻鎮日飄蕩在皇極殿中。
說來諷刺,皇極殿供奉着的是北越歷代忠魂的牌位,她一個連肉身都入不得皇陵的人,死後竟能自如遊蕩於此處。
可她不曾想到,更諷刺的卻在後面。
文臣武將的牌位在短短几年之內,便幾乎將偌大的皇極殿擺滿。
而每一個,都是北越的中正之臣。
她魂魄出不得皇極殿,卻能看到北越情形。
都城淪陷近半,所過之處遍地餓殍戰俘,如人間地獄。
趙凰歌既驚且怒,更疑竇叢生。
北越縱然是個爛攤子,也是個有忠臣良將撐着的爛攤子,更何況——
還有蕭景辰。
他雖爲國師,卻更是帝師,縱然趙杞年是個沒腦子的混賬,可有蕭景辰在,北越怎至於此?
她想要逃出去看這天下蒼生真相,魂魄卻被囚禁於此不得解脫。
直到——
耳邊佛號聲聲,似在吟唱着久遠的密文。
她被困囿了幾年的魂魄終是出了皇極殿,卻又入了東皇宮。
幾年未見,國師背影清瘦,她意識消亡之際,正見他伏案寫信。
而那落款,是S了北越數十將士的,西楚邊關統帥。
趙凰歌驟然赤了雙眸,恨得幾乎要S人。
好一個心懷天下的國師,卻原來,他懷的卻是敵國的天下!
蕭景辰......
她十年竟未看清楚眼前人真面目,誤把豺狼當忠犬,縱容出了這麼一隻叛國賊!
......
“公主,您醒了!”
趙凰歌驟然睜眼,眸中赤紅未褪,如厲鬼附身,嚇得錦繡後退了一步,又關切的問道:“公主,您可是夢魘了?”
冷汗溼了寢衣,被風一吹,涼的趙凰歌一個瑟縮。
眼前姑娘眉眼青澀,梳着雙丫髻,珊瑚如意結的朱釵襯的她既俏皮又可愛。
那陌生且熟悉的眉眼,驚的趙凰歌又出一身冷汗:“錦......繡?”
因着發熱,她聲音裏都帶着沙啞,卻依舊能聽出那是一把甜軟的好嗓子。
可後來,她十年血雨腥風,多年爲鬼魂亡靈,聲音再無此時的嬌軟。
趙凰歌掐着手心,冷汗沾衣,她卻顧不得攏衣服,近乎驚惶的打量四周。
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雖簡陋卻整潔,牆角一支佛蓮盛開,隨風微微顫動。
耳邊暮鼓聲聲,趙凰歌心念一動,下意識回頭看向窗外。
銀杏葉金黃,蒼松仍翠。
但她死時,卻是深冬。
她魂魄消亡於世間,站在東皇宮的庭院時,地面也覆了一層霜雪。
可此時,薄暮殘陽如血,室內彷彿籠罩了一層血光。
還有眼前的姑娘。
眼眸澄澈,只消一個眼神便可看透她心中所想。
這樣單純的錦繡啊......
她已經有十餘年未曾見過了。
微風拂過,分明是和煦而溫暖的,她卻覺得一顆心都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心中驟然起了一個荒唐的想法。
死而復生這樣只存在話本里的故事,應到了她的身上?
錦繡不知她所想,聽她叫自己,忙的應聲:“奴婢在呢,您可覺得好些了麼?”
眼前人神情不定,她聲音裏越發自責:“都是奴婢不好,昨日去佛堂太久,沒有守好您,致使您發熱不退,請您責罰。”
趙凰歌深吸一口氣抬頭,不答反問:“現下甚麼時辰了?”
女子的聲音嘶啞,錦繡心頭狂跳,回話愈發小心翼翼:“回公主,現下酉時末了。”
“本宮是問你——何年、何月、何時何地!”
她話中的戾氣,讓錦繡越發狐疑,剋制着恐懼,急忙回稟道:“回公主,現下是元興八年七月初三,這裏是......”
“嚴華寺,對吧?”
趙凰歌掀了被子下地,推開錦繡的攙扶,撐着綿軟的身子走到窗前。
初秋的天,風裹挾着蒼松的味道飄進來,空氣中佛香嫋嫋,讓她的頭卻幾乎炸裂開來。
元興八年的七月二十,是她十五歲的生辰。
按着北越的規矩,女子十五歲便可辦成人禮。
作爲公主,她需得在生辰前夕,在嚴華寺齋戒二十一日,待生辰當天,由北越國師加持公主冠,宣告她自此後長大成人。
而那一年的成人禮......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她被國師蕭景辰測出貪狼星之命,主禍,預言她將“鳳臨天下,而毀梧桐”!
窗外暮鼓沉重悠遠,與她意識中殘存的經書佛號混合在一起,趙凰歌漸漸勾勒出一抹笑容來。
分明在笑,卻似帶着煞氣血腥,讓她的表情都添了詭異。
蒼天有眼,竟讓她重回十一年前!
這一年,她還不是天下人口中的禍害,沒有扶持着趙杞年那個白眼狼登基,更沒有十年嘔心瀝血,養出一個險些傾覆了北越的蠢貨、和一個通敵賣國的豺狼!
女子的笑聲極低,像是亡靈的吟唱,讓身後的錦繡生生的打了個寒顫。
印象裏,公主向來脾氣和軟,何曾有過這模樣,不似人類,更像是——厲鬼轉世!
“錦繡。”
趙凰歌回眸,殘陽照在她的背後,讓她的眉眼看不真切,唯有那一抹冷意鮮明:“本宮發高熱的時候,國師來過,是麼?”
她迷迷糊糊之間,曾聽到過一個聲音在耳邊說話。
那個聲音,縱然化成灰她都記得真真切切。
是蕭景辰。
錦繡被她的模樣駭到,忙的垂下頭去,恭聲道:“是,太醫束手無策,國師前來看診,說您是邪風入體。”
他還說,若是公主過午不醒,便要作法驅邪了。
可見公主現下的表情陰寒,後面的話,錦繡沒敢說。
趙凰歌點頭,復又問:“他現下,可還在嚴華寺中?”
錦繡急忙應聲:“國師在小佛堂內,可要奴婢現在去請麼?”
聞言,趙凰歌垂眸,薄暮的血色將她身影拉長,似有幽魂附於其間。
良久,她才抬眼看向外面,一雙眉眼內盡是嗜血:“不必,本宮要你,去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