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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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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婦女節下午一點到三點,美羅百貨服裝部全場限時打對摺!馮春曉在電話裏把這個消息告訴陳方好的時候,那興奮勁兒彷彿不是打折,根本就是等着她們免費去拿。

  春曉和方好不在同一家公司,卻在同一幢寫字樓裏,兩人經常在樓下的經濟餐廳碰到,年輕女孩對跟自己年齡、氣質相仿的姑娘都會格外留意一些,加上她們所在的公司又是門對着門,遠親不如近鄰,一來二去兩人就熟稔了。

  方好歪了頭,把電話聽筒夾在耳朵跟肩膀之間,一邊聊天,一邊還能噼裏啪啦打字如飛。

  春曉盛情邀請她一同前往“廝殺”,方好雖然十分樂意,卻有些爲難,目光飛快地向左手的辦公室溜了一眼,門微啓着,但看不清裏面的人在做甚麼。她壓低聲音道:“下午啊,下午我手頭還有一堆事兒呢,老闆一定不會放人的。”

  她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樣嬌脆可人。方好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皮膚細膩白皙,圓臉,尖下巴,一雙杏仁眼總是似睡非睡,很有些慵懶的嬌羞之態,雖不是明豔不可方物,但勝在清麗討巧。

  春曉不覺在那頭髮出鄙夷的嗤聲,“三八節女士放假半天,那是國家規定的,波哥要膽敢不放,你可以直接去婦聯告他侵犯婦女權益!”

  這罪名大得有些唬人,且根本不切實際,方好呵呵乾笑了兩聲,沒接茬。

  告老闆?!她還混不混了?

  春曉忽然收起了女權的嘴臉,嘻嘻一笑道:“這事兒吧,也簡單,按老規矩辦,咱上美人計唄。中午你把波哥往二樓的企鵝茶餐廳引,我只要把他的行蹤透露給林美人,保管叫他來個甕中捉鱉,逮個正着兒,你要脫身不是易如反掌?”

  這招雖然俗不可耐,卻絕對管用,春曉的頂頭上司林玉清“明戀”盛嘉貿易的老闆關海波在這棟樓裏可不是甚麼新聞了,至於關海波對她有沒有那層意思,就只有他自己曉得了,儘管對着林玉清,他也是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可是兩年下來,甚麼動靜都沒有。

  當初兩家公司機緣巧合的湊了個門對門,也真叫絕配,和尚廟臨着尼姑庵了,公司從上到下鮮有不眉來眼去的,然而竟然沒成得了一對。

  春曉說:“這叫兔子不喫窩邊草。”

  方好的同事孟慶華則道:“距離太近了,就缺乏美感。”

  方好覺得他們說得都有道理,只是不知道關海波始終不接林美人的招,是因爲不想喫這口“窩邊草”,還是真的因爲距離近到已失去感覺。

  “男人心,海底深”,這句話用在關海波身上,方好覺得是最合適不過了。

  電話裏,春曉還在喋喋不休地嘮叨,“我們公司可是一早就發了通知出來,今天下午鐵定要放的。”

  方好哼哼哈哈地應着,心裏不禁嘀咕,春曉所在的是一家日本知名化妝品公司的在華基地,在S市的遠郊工業園裏還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廠房,而在聚林大廈的這個售後服務部裏,幾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人多好辦事,爭取起權益來更是順風順水,哪像他們公司,除了前臺跟方好,就再找不出第三個女的來,前臺還是一實習生,每天只坐陣上午半天,幫着方好處理掉一些最低級的office瑣事,其餘的後勤,全是方好一個人在打理,忙得象只小陀螺。

  她要跟關海波說想申請三八節放假,他指不定要拿多大的眼瞪自己呢。

  春曉忽然神祕兮兮地道:“我們美人今天準有行動,一個上午補妝不下五次了都。哎,她剛纔好像還去你們那裏來着,說有個快遞發錯了,你沒見着嗎?”

  她是真沒甚麼印象,從上班開始就被老闆差得團團轉,餘下的時間也只夠埋頭在文件堆裏,哪有閒工夫注意別的動向。

  關海波老罵她笨,粗心,頭兩年從她手上出品的report他都要狠狠改過才能夠用,不是措辭太幼稚,就是標點點錯了,光爲這一項,她就喫過他不知多少排頭,以至於後來只要一接觸文字工作,她都會神經質地睜大雙眼,像個偵察兵一樣在字裏行間揪敵對分子。

  方好的案上常年備着新華字典和牛津英漢雙解詞典,沒事也會翻出來研究研究。三年後的今天,她幾乎可以自信地認爲,把她放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去當文字校對都綽綽有餘,春曉老笑她是得了文字強迫症。

  這邊電話還沒講完,關海波就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方好的視野裏,目光犀利地掠過方好溫暖如陽光的笑臉,猶如冬日裏忽然刮過一陣寒風,方好生生打了個哆嗦,趕緊識趣地把電話掛了,老佔着線,竟然把老闆從辦公室裏給招惹出來了,那還了得。

  關海波是那種無論往哪裏一站,都能惹女性回眸注目的角色。其實他長得算不上有多英俊,膚色微黑,很普通的四方臉,但面部線條極其硬朗,工作起來不苟言笑,一雙不大的眼睛時刻斂着精光,再加上高大俊挺的身材,真可謂男子氣十足。

  只一眼,他就瞧出方好是在跟人聊天,而且聊天對象一定是對門的馮某某,他用手上的一沓文件敲敲方好的桌子沿兒,簡短地說:“進來一下。”

  “哦。”方好趕緊扔下手上的活兒,乖乖尾隨其後。

  關海波再帥也是他的事兒,跟方好渾身沒關係,她是在他的呵斥聲中成長起來的,他把她那點本就可憐的自信心早已破壞殆盡,要想讓她對這樣一個終日對自己鐵青着面色的上司花癡簡直是天方夜譚。

  進了門,關海波徑自走到辦公桌邊,在鬆軟的黑皮椅裏坐下,然後道:“騰玖三個月前被海外的一家實業公司收購了,目前正在資源重組,有幾種原材料即將對外招標。”他把手上那疊厚厚的文件往方好面前一遞,“這是我收集的資料,你去理一理,做個投標書,爭取今天完成初稿。”

  方好答應着,上前兩步,接了過來,隨手翻閱了幾頁。其實關海波沒必要跟她解釋太多,她對商場的那一套基本沒甚麼興趣,工作對她來說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只要薪水合適,讓她天天當小妹她也沒意見,每次她一發類似的論調,春曉就會痛心疾首地說她是被波哥長期壓榨給摧殘傻了。但是方好能做出各種各樣漂亮到讓人倒吸一口氣的報告,字體,顏色,背景搭配得無一不恰當,內容也十分嚴謹,論點合理,論據充分,論證嚴密,這當然得益於關海波孜孜不倦的長期“教誨”,還有方好日復一日的經驗累積,正所謂沒喫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麼?

  關海波又仔細地給方好講述了一下標書的要求,騰玖是他關注許久的對象,只是苦於沒有機會打入,這次的重整提供了良機,他通過多方面打通關節,終於取得投標資格,如果真能拿下一兩個貨源代理,那今年盛嘉的業績漲幅曲線將會呈陡坡狀,所以他絲毫不敢大意,從頭至尾都打算親自跟。

  該交待的都已交待完畢,方好卻還杵在那裏不動,關海波不禁挑了挑眉問:“還有事麼?”

  方好覺得,與其下午偷偷溜走,不如主動請示爲妙,再怎麼說,這也是國家法定的假期,雖然盛嘉一直以來在管理上不怎麼人性化,別說節日了,週六週日加班也是家常便飯,誰叫公司的業務越做越大,人卻還是那麼幾個呢!但關海波近來常常跟員工強調規範的重要性,方好認爲公司的“規範”是要以遵守國家法律法規爲前提的,所以她撓了撓頭髮後,還是很勇敢地開了口,“關總,唔,那個,今天是三……”

  關海波突然想起了甚麼,驀地打斷她道:“美藝的報價單給他們發過去沒有?”

  “啊?”方好腦子裏正在緊張地組織語句,被他一打岔,不得不勻一些細胞出來回憶一下上午的工作細節,然後咽一口唾沫道:“發了,早上一來就發了。”

  “嗯。”關海波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又眯起眼睛看向她,“你剛纔說甚麼?”

  “哦,那個,我是說,今天是婦女……”

  “咚咚――”斜刺裏傳來兩下敲門聲,項目經理季傑一臉緊張地踏進來,吊着嗓門道:“關總,長茂那邊又變卦了,我說怎麼都一週了,合同還老懸着不籤,原來是嫌咱們價定得高了。”

  關海波頓時俊眉一擰,“怎麼回事?星期一跟高副總喫晚飯時還談得好好的。”

  季傑很自覺地在關海波對面唯一的一張椅子裏坐下,面上擠着愁態道:“我估計十有八九是李鋒那傢伙搞的鬼,上回給他們進口平衡塊,我沒按照他的意思給扣點,他心裏老大的不痛快。”

  關海波手上擒着筆,來回轉悠,沉吟道:“這個李鋒胃口太大,不能由着他胡來……”

  “可不就是嘛!”季傑一拍桌子,作出深以爲然的表情,很自然地轉過臉來,餘光正好掃到還站在身旁的方好,這才意識到自己搶了先,把她晾一邊了,“喲,小陳有事嗎?有事你先說!”

  季傑跟關海波一樣,都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在他們面前,方好再要開口申請那個休假着實有點困難,於是抿了抿脣,強笑了一下道:“我沒事了,你們聊。”

  她扭身往門外走,關海波眸中帶着一抹深意向她的背影望去,不期然她在門口又轉過身來,他來不及收回深邃的目光,下意識地握拳靠在嘴邊乾咳了兩聲,好在方好壓根沒注意。

  “關總,今天中午要不要給您在企鵝餐廳訂個位子,聽說他們新做的一道泰皇炒飯很有東南亞風味,挺不錯的。”她的臉上一掃適才的沮喪,笑吟吟地請示,關海波自小在閩南長大,很喫得慣那些在方好看來相當奇怪的飯菜。

  關海波用餐的地方只有兩個,要麼在辦公室喫外賣,要麼就去三樓那家環境優美的茶餐廳,沒甚麼懸念。

  方好想既然沒法通過文明手段爭取到合法權益,就只能夥同春曉一起上“陰謀詭計”了,她的辦法很簡單,只要把關海波“哄”去茶餐廳就OK了。林玉清很健談,在那樣的場合跟自己心儀的男子聊個把小時簡直是小菜一碟。

  關海波當然不清楚她打的如意算盤,只是點了點頭,他沒有忽略方好臉上閃過的一絲欣喜,雖然不解,眼神卻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

  方好心情極佳地出得門來,在第一時間與春曉通好了氣,兩人在電話裏象得志的小人那樣偷笑了一陣,然後她就熱情飽滿地投入了工作。

  有了動力,效率也象插上了翅膀,飛得老高,午餐前,方好就把關海波要的初稿整了出來,她的電腦裏有太多的標書格式,隨便拉一份,修修補補,再多美言幾句就脫胎換骨成新的文案了。

  關海波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從辦公室裏出來,方好大大鬆了口氣,老闆的用餐時間一向不定,今天能這麼提前真是連老天也在幫她呃!

  經過方好的桌子時,關海波停下腳步,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一起去?”

  方好正等他挪動尊駕出門呢,沒成想他會向自己發出邀請,愣了兩秒,慌忙擺手道:“不了,不了,我今天約了人。”

  關海波便沒再勉強,站在原地莫名地頓了一會兒,似乎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甚麼話也沒說,抬腳走了。

  方好等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大門外之後,立刻手腳麻利的把郵箱裏早已準備好的那份標書初稿發了出去,她在郵件的最下方用藍色魏體醒目地寫道:“PS:今天是三八婦女節,按規定,所有女員工都應該放假半天!所以,明天見!”

  她默唸了一遍,口氣似乎有點過硬,於是又加了一句,“順祝:節日快樂!”

  街上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且都是女性,彷彿整個城市的女人都在這個下午被趕鴨子似的放了出來,充斥了每條大街小巷。

  方好跟着春曉和她們公司另外兩名女孩一起蹣跚在人潮湧動的襄陽路上,開始後悔出來湊這趟熱鬧了,自從畢業以後,她就本能地避諱一切熱鬧的場合。

  春曉指着某個商場樓外懸掛的一幀巨幅廣告笑得打跌,“你們看那兒,看最後一行,居然還有人能掰出這種詞兒來,腦袋一定讓門給夾過了!”

  方好順着她指的方向望過去,然後唸唸有詞,“玩-轉-婦-女-節!”她想了想,如果斷句不當,還真能產生歧義,一時也呵呵笑起來。

  這一笑,心情頓時好了不少,既來之,則安之吧。

  一行人終於殺到美羅,熱切地擠在人堆裏淘貨,便宜的是真便宜,可那麼多衣服都象垃圾一樣團在竹篾筐裏,掖開來也是皺皺巴巴的,怎麼看都不舒服。

  春曉是逛商場的老手了,眼看方好的嘴越嘟越高,立刻熱情地勸道:“這跟淘寶一樣,要有耐心,我上回那件esprit的毛衣就是在打折的時候搶到的,才花了98,原價400多呢。”

  伸長了脖子一路擠過去看,幸虧大家有先見之明,各自帶了一瓶水,逛得身上微微起汗了,就找個角落先喝點水解解渴。

  春曉的同事小林耳朵尖,頭一個道:“誰的手機在響?”

  大家凝神屏息聽了一會兒,然後都看向方好,她低頭從包裏把手機翻出來,看了眼閃爍的屏幕,臉上頓時一呆,是關海波。

  春曉也眥過來看,然後面目嚴肅地對她道:“保持鎮定!”

  電話一接起來,關海波就聽到那一頭歡快嘈雜的商場背景音樂,他蹙眉把聽筒拉得離耳朵遠一些,適應了一下才朗聲問道:“你在哪兒?”

  方好在春曉鼓勵的目光下扯直了嗓門放肆地喊:“在逛街!”反正商場鬧,她這麼嚷也不能算對領導不敬,一邊還向握着嘴大樂的春曉得意地擠了擠眼睛。

  關海波沉默了幾秒,言簡意賅地命令,“立刻回來!”

  “啊?!”方好臉上再次呆住,他沒看到她的郵件嗎?她在郵件裏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莫非她寫在最尾,他沒有留意到,可難不成要她寫在首行?那也忒那個甚麼了吧……

  “爲甚麼呀?”她又憤懣又委屈地反問。

  “標書不合格!”他很乾脆地解釋完,根本不給她申訴的機會,就啪地掛了電話。

  方好欲哭無淚地站在原地,手裏還不知所措地攥着手機,三個女孩都同情地望向她,春曉更是橫眉怒目,“乾脆,你辭職算了!這樣可惡的老闆!咱不伺候了!”

  方好原本悲憤的臉上立刻現出猶豫之色,雖然她偶爾也會自哀自憐在公司只是小雜役一枚,但關海波給她的薪水可不低,雖然沒做過市場評估,但她也瞭解,自己現在每月拿到手裏的票票在同行中應該算佼佼者了,她又不象春曉是本地人,摔了飯碗在家裏歇個把月也可以安枕無憂。以方好的資歷和工作經驗,要想在這座人才濟濟的特大型城市裏謀得一份與目前薪水持平的崗位,可能性極小。

  金錢和自尊在心裏絞騰了數個回合後,方好癟了癟嘴,選擇再一次妥協,“算了,我還是回去好了。”說畢,灰溜溜地整了整本就單薄的行囊,與同伴們告別了出來。

  混跡在依舊擁擠的人行道上,她對關海波的控訴逐步由腹誹轉爲脣語,“獨裁者!吸血鬼!喫人不吐渣!”

  越想越後悔當初怎麼就上了他的賊船??

  義憤填膺的方好似乎忘記了,那時的她好像沒有別的選擇。

  大學剛畢業,方好就不顧家人的反對,形單影隻地來到S市闖蕩。她拒絕留在家鄉,實在是因爲不想面對家人關懷備至而又憂心忡忡的目光,以及鄰居閔奶奶歉然的哀嘆,她象一隻受了傷的小貓,寧願獨自找個角落舔傷口,也好過把潰爛曝於人前,博取刺心的同情。

  頭一個月,方好還堅持只把簡歷投向外企,可象她這樣一個三流學校畢業出來的應屆生,專業又毫無特色,簡歷通常列於最先被篩下來的一批裏,當然,偶爾也會有一兩次面試機會,她很努力的表現了,卻杳無音信。

  工作尚未落實,方好也懶得租房,找了一家很便宜也還算乾淨的學校招待所住下了,父母給的錢雖然還夠方好接下來兩個月的開銷,可總是這樣無限期的等待,她自己先坐不住了。

  清醒下來,方好才漸漸意識到對她這樣一個新人來說,S市並不像學兄學姐們描述得那樣遍地機會,連續吃了三天的方便麪後,她賭氣的情緒有所緩解,甚至開始後悔這樣不管不顧從家裏跑出來,可事已至此,她絕對沒臉一事無成地打道回府,她陳方好也是有自尊心的!

  沒奈何,要工作就只能放低要求,於是,私有企業也開始嘗試了,賣場招聘助理她也願意“將就”了,甚至連招聘專欄夾縫裏的信息她都格外留意起來。

  此後,通知她面試的電話倒是絡繹不絕,可依然是面了一次後再無下文,每回應試完出來,看到走廊上坐了長長一排應徵者,她的心頭就控制不住地泛起沮喪。

  21世紀,甚麼最多?找不着工作的大學生!

  在接到盛嘉面試電話的前一天,方好已經快絕望了,她給自己下了最後通牒,如果這周內再無轉機,她只能不顧顏面地回家了,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沒甚麼出息!

  方好對盛嘉貿易沒有一點印象,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甚麼時候投過去的簡歷,而這家鬼公司也是異常難找,大熱天,她倒了三班公交車,又徒步20分鐘纔來到電話裏那位男士交待的所在地。

  這是一棟外觀相當破舊的大樓,約12層高,位於一片老新村的西南面,灰白的水泥外牆上,品牌雜亂的空調外機東一隻,西一隻地掛着,大半的窗戶玻璃估計有些年頭沒擦過了。

  方好汗涔涔地在樓下站立了片刻,這樣沒有氣勢的大樓,裏面的公司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有些猶豫是否要繼續,轉念一想,既然好不容易尋到了這裏,不進去過過堂似乎對不起自己的這趟辛苦。

  門房的老大爺十分仔細,讓她做了詳盡的登記又盤問了一輪方纔放人。

  電梯吱吱呀呀地叫喚着,緩緩上升,方好的心也老懸着,生怕突然間頭頂的燈就滅了,門一打開,她立刻象兔子一樣敏捷地竄了出去,暗舒一口氣,扭轉頭看,電梯門已經合上,正往下沉,她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胸口。

  一路過去,走廊的兩邊全是房門緊閉的辦公室,從東到西,密密匝匝地挨着,足有20來間,幾乎每間辦公室外面的白牆上都訂了一塊公司銘牌,口氣大到嚇得死人,動輒“XXX環球公司”,“國際XX在華分理處”。方好越看越覺得象走進了騙子窩。

  盛嘉在走廊朝西的盡頭,她走上前仔細辨識,有機玻璃板上簡簡單單印着一行字“盛嘉貿易有限公司”,方好勻了勻氣,敲敲門,然後腳步輕盈地跨進去。

  屋裏卻沒人,她左右環顧,近門處簡單擺了幾把舊椅子,圍着一張圓形的玻璃桌,靠牆有張寬大的略微掉色的布藝沙發,臨窗就是唯一的辦公桌,筆記本和各類文件凌亂地疊放在一起,溜邊放着大大小小的電器產品,小到剃鬚刀,大到電飯煲,統統刻着同一個國產的不知名的品牌。緊挨辦公桌的牆角堆了高高低低幾摞紙箱,從箱子上印的介紹來看,方好猜測應該就是擺在檯面上的這些產品了。

  她清了清嗓子,怯聲問:“有人嗎?”

  “稍等一下。”一個沙啞的男音從桌子底下傳來,方好嚇了一跳,依稀還能辨識出就是給自己打電話的那個人。

  關海波終於把被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腳後就失效的電源插座成功修復了,心裏不免泛起小小的得意,他到底是F大機電系畢業出來的驕子,還沒甚麼電氣問題是他搞不定的,伴隨着這抹得意而來的卻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心酸。

  直起腰來,他纔看清面前站着的女孩,白裏透紅的一張臉,帶着點侷促和警惕,一看就知道是剛踏出校門。

  “陳……方好?”

  “是。”

  關海波低頭從一堆白紙裏準確地把方好的簡歷摸了出來,然後煞有介事地看着。

  方好其實不緊張,這家公司如此簡陋,簡直對不起門口那塊牌子上的稱呼,與其說這裏是“公司”,她覺得叫零售商批發部更合適些。

  “坐下說吧。”關海波指了指門口的塑料椅子。

  方好依言跟他過去,心裏不免猜測起關海波的身份來,看他年紀不大,頂多二十六七的樣子,穿着也樸素,一件白色的polo當季T-恤,外加一條蘋果牛仔褲,面上也沒太多世故,跟方好學校的那些師兄幾乎沒甚麼區別。

  兩人面對面坐定的當兒,方好幾乎可以肯定他和自己應聘的職位一樣,是個辦公室“小弟”。

  “小弟”還算體貼,順手從椅子旁的紙箱裏撈出一瓶水來遞給方好,她感激地接過,也沒客氣,旋開蓋子就喝起來,在烈日下奔波了近兩個小時,即使是仙人掌也有補水的必要了。

  “你學的是市場營銷?”

  “嗯。”

  “電腦玩得怎麼樣?”

  “唔,還行,office軟件都學過,哦,我的簡歷就是自己做的。”方好慶幸自己的靈活,同時有些好奇,“小弟”似乎缺乏微笑神經,一張臉始終很板正,真象那麼回事兒似的。

  關海波掃了一眼方好的簡歷,背景花哨,字體用了不下五種,他不露聲色地繼續問:“英語呢?”

  方好有短暫地卡殼,“那個,也……還好。”她有些汗顏,她能背很生僻的單詞,但口語卻極差勁,如果對方象前幾次面試那樣直接用英語跟她交流,她非奪門而逃不可!幸哉,她坐的位置剛好臨門。

  關海波卻僅僅點了點頭就放過了她。

  方好乘着他沉思的當兒又拼命喝水,其實已經不渴了,只是有點心虛。

  關海波突然用比剛纔快兩倍的語速對她宣佈,“工資800塊一個月,包兩頓飯,上下班的公交車費可以報銷,如果你沒有疑義,明天可以來上班。”

  這突如其來的錄取通知並沒讓方好歡呼雀躍,在五秒地愣神之後,她開始對這家公司產生了懷疑,定一定神,她放下手上的純淨水瓶子,抿起嘴角嚴肅地問:“你們……有營業執照嗎?”

  關海波瞥了她一眼,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質疑,他沒有因爲方好的不信任而翻臉,眼下,他急需一位可以幫他看家的助理,而方好是迄今爲止第二個有勇氣走進來且到目前還沒有逃走的應徵者,爲了讓她打消疑慮,他很配合地起身,長腿一邁,幾步跨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檔案袋,又很快走回來,把裏面的證件逐一抽出來給方好展示。

  方好其實看不懂,她只是對着工商局蓋的那個戳瞪視良久,徒勞的想辨認出真僞。

  關海波慢吞吞道:“你照着這個登記號去網上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話說得這麼透徹了,方好也不能太過分,故作明白地點了點頭,眼前的人怎麼看都一身正氣,以她那點社會經驗來判斷,哪裏看得出真假。

  “唔,那個……薪水好像少了點兒,我是外地人,最起碼,住宿問題你們得給我解決吧。”方好舔了舔脣,開始進入薪資談判階段。話一出口,她陡然覺得自己成熟起來,在家裏,無論大事小事,都是媽媽在操心,何曾輪到過她,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有了長大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似乎還不賴。

  關海波一掀眉,指了指左邊一扇關着的房門道:“我就住那裏,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同住?”

  方好愣住,本已恢復白皙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位“小弟”的幽默感讓她張口結舌,尷尬地道:“我不是那個,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你……能不能跟你們領導反映一下?”

  關海波把手上的簡歷往桌上一擱,“對不起,住宿的事只能由你自己解決,我頂多每月再給你加100塊錢的房貼,這已經是上限了。”

  方好低頭算了算,月薪900,除去住房,水電,喫飯,哦,不,喫飯由公司提供,但如果伙食很差,喫不飽的話,自己還是需要在食物上撥出一部分款項的……

  她越算越掙扎,一會兒想,先接受得了,譬如當跳板,等將來找到更好的再換也不遲,一會兒又覺得冤,她的大部分找到工作的同學薪水基本都在1000以上,憑甚麼她起薪就這樣低,這可是在高收入高消費的S市啊!

  關海波眼裏藏着緊張,目光灼灼地盯住方好陰晴不定的小臉,這是博弈,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然而――他無限失望地看着方好站起來,一臉遺憾的表情對他道:“對不起,我想我還是不能接受!”她轉身朝門口走。

  關海波怔了數秒,眼看方好的手已經搭到了門把手上,終於耐不住地衝口叫道:“等等!”

  方好在門口頓住腳步,卻不回過頭來,片刻,聽到身後的人有些無奈地說:“行,給你解決住宿。”

  她這才轉過身來,一臉燦爛的甜笑,心裏由衷的讚歎:大學時跟同窗項曉蘭出去逛夜市學到的還價本事還真管用!

  第二天,方好如約前來上班,同時,也很快搞清楚了一件事,盛嘉的老闆就是關海波,而她,則是唯一的員工!

  方好趕到公司時已經快四點了,她以爲關海波會對自己擺一張臭臉,孰料他只是心平氣和的問:“這份標書是照着去年給‘德蘭工貿’的那篇改的吧?”

  方好頓時面龐熱燙,老闆居然已經練就火眼金睛,把脈把得那叫一個準,還沒想好如何回應,關海波又接着往下道:“騰玖做的是汽車零部件,你可以參考我們給‘鵬輝’的標書,另外,記得要把所有的公司名稱都改過來。”

  他把打印出來的一摞紙遞給方好,她一眼瞟見那上面用紅藍兩色水筆作了好些修改和註腳,有幾處用紅筆赫然圈出“德工”的字樣。方好這才恍悟,不是老闆厲害,而是自己露了馬腳,她一向習慣用“替換”來統一修改名稱,只是忘了“德蘭”還有另一個行業內的簡稱“德工”。

  乖乖領命出來,方好心頭不免沮喪,本來還希望乘着這次機會跟關海波好好談一談員工權益,她回來的一路上可沒閒着,慷慨激昂的措詞攢了一肚子,可關海波對她下午的“逃亡”隻字未提,她滿腹經綸沒了用武之地,平白憋着直覺得不爽。

  手裏掂着厚厚的文件,方好嘆了口氣,天大地大,工作爲大,要她現在殺個回馬槍再去跟關海波理論甚麼權益問題,她可沒這個膽兒。

  一邊改着文稿,方好鬱悶的情緒始終無法得到緩解,她想自己原本沒這麼窩囊的,是甚麼時候起變成這副德性了?

  其實,進盛嘉沒幾天,方好就後悔了,工資低自不必說,更悲慘的是她一句要讓公司給她解決“住宿問題”竟徹底把自己給“賣”了。

  關海波的所謂解決住宿就是把他在公司的小窩騰出來給方好住,自己則搬回了大學城附近的一間小屋,那是他剛開始工作時用貸款頂下來的一棟二手房,離學校很近,他跟施雲洛曾經在那裏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他一直以爲他們不久就會結婚,可惜,世事難料。

  關海波的大度多半是出於無奈,他迫切的需要一個價格低廉而又老實可靠的勞力幫他照看“大本營”,而方好,無疑是那種一眼就能穿透的玻璃人。

  儘管方好對住宿條件不甚滿意,連學校公寓都不如,可眼瞅着關海波每天早上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哐啷哐啷穿越小半個城市趕來上班時,她只能把甚麼埋怨都往肚子裏咽了,誰讓她是“鳩佔鵲巢”呢。

  既然辦公室就在住處隔壁,那電話來了不好不接吧,有訪客上門也不能不應酬吧,關海波經常出差,一出差就好丟三落四,打電話過來讓方好給他找資料,找名片,找產品說明等等等等簡直是家常便飯,且通常不分晝夜,方好成了一個24小時全天候服務的接線員。

  有時候,關海波出差回來已經很晚,精疲力盡之際,也不高興踩車回家,通常會在辦公室的沙發裏蜷一夜,方好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沒甚麼擔憂,可令她惱怒的是他會差她下樓跑老遠買便當,還總是不主動給她錢。

  可她的辛勞關海波並不領情,因爲不久,他就發現自己其實沒佔多少便宜,方好完全是隻職場菜鳥,辦公室技巧外加人情世故,統統一竅不通,甚麼都得他手把手的教,他又忙,火起來難免聲色俱厲,罵得方好灰頭土臉,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在家的時候也是爸爸媽媽的心頭肉,掌中寶,哪曾受過如此嚴厲的斥責。

  有一回,關海波實在是罵狠了,方好的眼淚就沒能憋得住,當場啪啦啪啦掉下來,這一掉不要緊,又牽扯出許多前塵舊事,只覺得怨屈萬分,一時哭得驚天地,泣鬼神,把關海波慌得亂了方寸,頭一回意識到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威力。

  此後,他刻意的嘴上積德,只要方好犯的錯誤不是愚不可及,他都儘量就事論事,避免人身攻擊;即使她出現重大錯誤,他在開口前通常也會靜默10秒,釋放掉一些能量再開炮。

  日復一日,方好的腰在老闆的訓誡聲中彎得越來越低,等她慢慢的把腰再直起來,也就習以爲常了。

  不過私下裏還是把關海波恨得牙根癢癢,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可在關海波眼裏,人壓根不是按照性別分的,只有客戶和員工兩種,對着客戶,他笑容可掬,轉過身來,又是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

  方好不止一次的想過跳槽,離開這個又破又爛的鬼地方,她最大的心願是走之前把辭職書和新的offer一併甩在關海波那張一成不變的陰臉上,然後大笑三聲,揚長而去。

  可惜,三年了,這樣的場景只在她夢裏出現過,她記得自己當時是笑醒的。

  也不是沒有過機會,有家也是做貿易的公司,規模比盛嘉大許多,招辦公室文員,她偷偷去面試了,幾天後那邊就通知她被錄取了,薪水比現在漲了三分之一。而那時,盛嘉處於空前的低迷狀態,關海波進的一批產品推銷不出去,全砸手裏了,他甚至還欠了方好四個月的薪水,連喫飯的錢都經常需要方好私人墊付。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那天下午,她精神亢奮的擬好了辭職書,就等着關海波露面,然後砸完、結帳、走人。

  關海波回來的時候,形容憔悴,下巴上的胡茬都隱約可見,他對方好的辭職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更沒有情真意切的挽留,目光掃描完薄薄的紙張上方好很解氣的離職宣言,他很簡約的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要走可以,但他拖欠的工資,方好肯定是拿不到了。

  他的無賴言論擺明了是欺負她,方好打小就不太會跟人吵架,情急之下,一張臉憋得通紅,眼淚又在眼眶裏轉圈,呼之欲出。

  關海波一眼瞥見,煩躁立刻湧上心頭,他也知道自己逼得狠了點兒,更沒理由拖着她一起沉船,只是見她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候要走,心裏難免生出些淒涼的意味來。

  他在隨身的公文包裏淘了一會兒,揪出一疊紅豔豔的票子,在方好的淚水到達胸襟之前及時遞到她手上,那是他追了三天才拿到的一筆欠款。

  對着方好揮揮手,他嗓音嘶啞的說了句:“別哭,趕緊走吧。”

  方好左手捏着錢,抬起右臂將淚水擠盡,視線一旦清晰,立刻奔進房裏收拾東西。本來以爲好歹還會耽擱幾天,可眼下這副淚眼相執的場面令她意識到此地實在不宜久留,十分鐘不到就拖着行李箱出來了。

  關海波坐在辦公桌前抽菸,神情呆滯,方好知道他沒有煙癮,只在遇見難題的時候纔會抽一兩根緩解神經,可這麼短短一會兒,他面前的菸缸裏就堆積了多個菸蒂。

  東家如此落魄,方好心裏突然不落忍,打過招呼之後,腳往門口邁就再沒有了適才的爽利。

  她現在所會的本事都是關海波教的,她這樣一走了之算不算過河拆橋?

  她走了,誰幫他接電話,找資料?他一個人又要守辦公室,又要出去跑,怎麼應付得過來?

  也就是在此時,方好才意識到自己心裏其實沒有那麼迫切的想要離開這裏,七個月的時間,雖然怨聲載道,可真要走了,竟有些捨不得起來。

  她越琢磨腳下越滯重,終於在門口停了下來,把行李擱在腳邊,轉過身來,正好撞見關海波望向她背影的憂鬱眼神。

  她撓了撓頭髮,結結巴巴的說:“嗯,那個,我,我想……還是不走了。”

  關海波的眸中先是怔忡,然後漸漸的明亮起來,方好兀自給自己圓場,“我覺得……那個,做生不如做熟嘛。”

  這一留就又是兩年。

  關海波是怎麼掘來第一桶金的,方好不甚了了,只是依稀覺得自己的留下彷彿給公司帶來了異常高漲的士氣。

  等他帶着壯大的人馬搬進在S市數一數二的聚林大廈時,方好徹底打消了“叛逃”的念頭,這麼氣派的大廈,進出的人無不氣質優雅,連門口的保安都比別處看着乾淨清爽,而彼時她的工資也已經翻了幾番,雖然趕不上其他幾個項目經理,但方好也偷偷比較過,同一城市,同一職位,她的薪水絕對處於高端水平,關海波待她還是不薄的,從前她“請”他喫飯的錢如今都加倍得到償還了。

  而遲鈍如她,也漸漸感覺出來,自從搬來這裏,關海波對她的態度改良了許多,彷彿也沾染了文明的習氣,雖然忍無可忍的時候也會朝她吼幾句,但多數時候僅僅是用陰鬱的眼神來表達他的不滿,讓方好自己琢磨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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