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傳家寶
“爹,我明明是女孩子,爲甚麼總要穿男孩子的衣服?”六歲的林執小小的腦袋瓜裏已經有了男女的概念。
林長青嘆了口氣,將小女兒抱到腿上坐好,耐着性子解釋道:“阿執乖,這些話萬不可對旁人說,知道嗎?”
小林執似懂非懂地眨巴兩下眼睛,就聽她爹繼續柔聲道:“阿執,你爺爺手中有一個誰也不得見的寶貝,當年因爲無人繼承而生了心病,是爹自作主張騙他老人家你是男孩,纔將他從閻王那裏拉了回來。”
小林執道:“可是爹,爺爺一點也不喜歡我啊,他天天要我扎馬步,還逼我練功夫,不學就打我……”
她邊說着,邊坐在父親腿上手舞足蹈地比劃,林長青被她逗笑了,柔聲問道:“阿執,你喜歡月隱山莊嗎?”
小林執不假思索道:“喜歡!”
“喜歡就對了,你是我月隱莊的少主,不論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總要學一身本事,才能守護住你喜歡的這個地方,守護住你想守護的人。”
“我想守護的人……”
冬去春來,林執想守護的月隱山莊,想守護的人,一夜之間全燒了個乾淨。
“我還道月隱山莊的人都死絕了,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
“山河令在哪兒?”
“少主快走!”
……
“啊!!!”林執驚叫着,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渾身都被冷汗打溼了。
“醒了?”
乍一聽到人聲,林執又是一個激靈,繼而纔看清所處的環境——這似是一間客棧的上房,陳設很是講究,收拾得也是乾淨整潔。
在牀邊說話的,是那個被她從狼谷中帶出來的男人,他拉了張小圓凳坐在牀前,臉色極爲蒼白,眼中滿是血絲,正神色平靜地看着林執。他的眼睛狹長,瞳孔漆黑,襯得眸光深邃而又寧靜。
不知爲甚麼,林執被他這樣盯了一陣,理智便一點點地回歸到她腦中。
那男人見她這樣,嘴角微微勾起,道:“看來是徹底清醒了。”
林執沉默半晌纔開口,嗓音嘶啞地蹦出幾個字:“我,睡了多久?”
“兩天。”男人平靜地答完,起身去給她倒了杯水
儘管他掩藏得很好,可林執還是能看出,他行動有些勉強。因此在他將水遞過來的時候,林執的臉色緩和了不少。
“謝謝。”
男人擺手,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兩清。”
“……”林執默默喝了幾口水,這才抬眼看他:“既然兩清,那閣下還留在這裏做甚麼?”
男人眉尾微微上揚,似是見到了甚麼稀奇玩意兒。林執被他看得渾身不舒坦,主動退步道:“算了!在下林執,執着的執,閣下怎麼稱呼?”
男人頓了頓才道:“連愆,罪愆的愆。”
林執:“???”怎麼會有爹孃給兒子取這種名字?擺明了在跟人說他有罪麼?
連愆沒給她過多的時間去腹誹他這個名字,神色微有複雜地道:“你睡了兩天,那晚山腳下發生的事,你應該很想知道吧?”
原來這人留下來是爲了告訴她這個?林執登時對方纔的態度感到有些愧疚。
連愆的話不多,有傷在身說話也沒甚麼氣力,好一會兒,林執才總結出有用的訊息。
昨夜,林執離開不久,連愆便醒了過來,從賈路口中得知林執回山上查探稍後便回,不知出於甚麼原因,連愆沒有選擇離開,而是一起在山腳下等。再然後,就與在山腳下巡視的那夥來歷不明的人撞了個正着。
那些人身手不凡出手狠辣,賈路帶着連愆奮力突圍,也終於察覺到不對,生怕自家少主再出個甚麼意外。
“這位公子,萍水相逢,在下也無意拖累你,這便要上山去尋我家少主了,公子您快走吧!”
不知連愆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非但沒有離開,反而跟着賈路一同上山,還幫理智全無的林執逃跑……萍水相逢,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林執再也不好像先前那般冷着一張臉了。
林執道:“多謝連公子幾次出手相助,山高路遠,在下便不耽擱公子了。”
說完,林執還回顧了一番剛纔的話,自覺逐客令下得十分委婉得體。她現在不太想跟旁人待在一處,有好多事,她需要自行整理一下思路,纔好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該去哪裏。
正愣神間,忽聽連愆不鹹不淡地道一句:“你想多了,我只是傷重不便行動。”
言下之意是:要走也是你走。
林執忍了好半晌,纔將心頭的火氣按回去,僵着張臉下了地,漠然道:“叨擾連公子了,告辭!”
她說話間,已經看到了掛在一旁的她的軟鞭,還有她奔波一路弄得髒兮兮的斗篷,她現在這身衣服也是髒的厲害,一些皮外傷甚至都沒上藥,只是簡單擦了擦。她沒衣服可換,只得先這麼髒着。
林執收拾好東西,毫不留戀地就要走,連愆卻又出聲道:“醜丫頭,你這脾氣也太大了。”
林執漠然轉頭,漠然道:“你再叫我醜丫頭,我活剝了你你信嗎?”
皮相這東西,林執本來是不在意的,可她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雖然一直頂着個男人的身份,對自己的容貌多少也是有些自信的,被人左一個“醜丫頭”,右一個“醜丫頭”的叫個不停,甚麼涵養禮數都可以拿去餵狗了。
連愆低低地笑了一陣,繼而正色道:“你昏睡的時候,我出去打探了一下,你的家人……應該是都沒了。”
用你廢話!
已經知道的事就不勞你再說一遍了!
連愆繼續道:“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林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聽那個叫賈路的說,你們先前是要去無光鎮的,若你目的地不變我們剛好同路。”
提起賈路,林執腦中還會浮現出那晚賈路聲嘶力竭地喊着“少主快走”,想起這些,心就仿若又被狠狠戳了一刀。
這棒槌可真會踩着點往人心裏捅刀子啊!
不過經他這麼一提醒,林執倒想起最初去無光鎮的原因,如今想來無疑是林遏想要支開她的計策——林執倏地想起甚麼似的在懷裏一摸,果然那張畫着五爪長蟲的畫還在。雖然林遏畫這幅畫顯得十分多此一舉,可林執不敢漏掉丁點線索,還有林遏指名要她去找的鐵匠,好像是叫……黑瘸子的?
“喂!醜丫頭?”
林姓醜丫頭再一次聽到這個稱呼,臉色鐵青,挽起袖子就要實現她剛說的話,抬眼卻見連愆面色凝重,似在側耳聽着甚麼,不由微微怔住,屏息凝神靜聽了一會兒,就察覺到一絲令人脊背發寒的危險氣息。
他們被包圍了!
林執四下望了一圈,壓低聲音問道:“你的劍呢?”
連愆一攤手,帶着幾分無可奈何道:“下山路上覺得太累贅,順手扔了。”
林執默然無言了片刻,心中對眼前這朵曠世奇葩有了重新的認識。
奇葩倚在牀邊,氣定神閒補充道:“林少主,你可得保護好我啊!”
這人哪來的臉?!
林執無聲無息地走到門口,靜靜聽着外面的動靜,對方腳步聲很輕,若人睡熟了,基本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如若不是他們散發出的殺氣太過明顯,林執對危險又格外敏感,恐怕就要等到他們破門而入才能發現端倪了。
林執又默默走到窗前,窗子被她掀開一個小縫,寒風颼颼地灌了進來,林執不由眯起了眼,房間在二樓,樓下也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多好的一出甕中捉鱉啊!
林執回頭,見連愆面色鄭重地衝她招了招手,已經本能地覺得這人口中不會說出甚麼有用的話了。
連愆察覺到她眼中的不信任,不由笑了笑,壓低聲音道:“窗口對着后街,少有人經過,他們要埋伏肯定也是先想到堵窗子,反倒是我們房門口正對着的窗子外就是客棧大門口的主街。”
這人還挺會選地方!
外頭天已經大亮,從房間殺出去逃到主街上,的確有希望突圍。
林執似乎是纔想起來似的問道:“我們現在在哪裏?”
連愆道:“安樂縣。”
居然就在山下?!林執先是愕然,繼而就開始回想安樂縣的情況。安樂縣是附近最大的縣城,常有商隊來往休整,人口密集,在北方這邊算是數一數二的繁華地界。
林執的父親早年是經商的,後創立月隱莊,生意上的往來也沒中斷,因此月隱莊最開始的總舵就在這裏,如今雖然改成了分舵,但人手最充足。林執現在迫切的想知道,他們家究竟還剩下多少人。
林執四下打量一圈,又看了眼頭上房梁,轉頭對連愆道:“能跳上去麼?”
連愆點點頭,恰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公子?”
連愆轉頭看向林執,無聲地用口型說了兩個字:“掌櫃。”
林執點點頭,指了指房梁,連愆瞭然,輕輕一躍跳了上去。林執抄起桌上的燭臺,緊隨其後也跳了上去。
剛一上去,就對上了連愆的目光,他脣邊噙着笑意,無聲地又說了幾個字:“醜丫頭,功夫不錯!”
“……”
若不是時機不對,林執真想上去掐死他一了百了。
敲門聲又起,林執顛了顛手中燭臺,朝着窗子用力丟了出去。
“嘭”的一聲響,窗子應聲被砸開,外頭人聽見不對,登時破門而入。
林執看着底下一窩蜂衝進來的人,腦中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深不可測。
真的是深不可測,尤其是爲首的那名身着青衫的男子,步履穩健身形高大,面上有一道駭人的刀疤,從左邊眉峯處斜下到右邊嘴角,讓整張臉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怖。林執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確定江湖上從沒聽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後,心情就更復雜了。
那晚她被制住,聽到那羣人在找甚麼“山河令”。她從未聽祖父或者父親提起過,到底是甚麼東西,竟會讓月隱莊遭來如此橫禍……
兀地,林執腦中響起父親說過的話——你祖父手中,有一寶物,傳男不傳女,又只傳隔代……
想到這些,林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彷彿天生就與那鬼影都見不着的傳家寶相剋,因爲那傳家寶,她必須扮成個男人,還必須扮得逼真,瞞住所有人的眼;因爲那傳家寶,她從小長大的月隱山莊一夜間覆滅,而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到底是個甚麼玩意兒!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讓人窩火的事嗎?
祖父藉故支走她,按理說應該將那東西給她吧?就算不明說,也總該讓她帶着走吧?林遏甚麼話也不留,只讓賈路帶着張畫了條五腳長蟲的紙跟着她走了?
還是說……那個叫黑瘸子的鐵匠,是個很關鍵的人物?
正愣神間,林執忽然感覺到手腕被人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轉頭,就見連愆衝她打了個眼神,示意她看下面。
林執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見先前湧入的那些人已經順着窗子追了出去,獨獨那個刀疤臉還留在房間中,四下查看,最後目光落在了掉在角落裏的燭臺上。
林執的心兀地提了上來,想也不想反手抓住了連愆的手,聚精會神地盯着下面刀疤臉的一舉一動,在他抬頭的瞬間,拉起連愆奮力躍下,兩步便衝到了門口。刀疤臉反應奇快,在他們跳下來的瞬間便想到了要堵門,幾乎與林執同時衝到門邊。
林執一手將連愆推出門,一手將軟鞭甩了出去,刀疤臉本能地伸手截下,接着便有些錯愕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林執心下冷笑,該!讓你胡亂用手接。
刀疤臉的確是抓住了軟鞭的末梢,而軟鞭末梢上因破空而亮出的尖刃也毫不浪費地全陷進他掌心的肉裏。林執用力一拉,鋒利的尖刃立時扯下一大片皮肉來,鞭身不知是如何設計的,尖刃自動收回去時,血肉全都掉到了地上。
林執毫不戀戰,拔腿就跑,見連愆還愣着,不由氣極吼道:“你還呆呆地杵在這看甚麼?不幫忙就別添亂,趕緊走!”
說完,她拉起連愆就從窗口跳了下去。
他們料得不錯,主街上行人較多,他們不方便包圍,沒能將他們困在房間,就已經失了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