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紅丸案”要了新皇帝的命
萬曆帝駕崩時,皇太子朱常洛三十八歲,在古代,這已算是半老之人了,到這時才熬出了頭,當了皇帝。這個新皇帝,是東林一派官員前赴後繼保了幾十年才保下來的,廷臣對他寄的希望當然很大。那麼他即位之後,實際作爲怎麼樣呢?
提不得,太讓人啼笑皆非!
萬曆帝於七月二十一日死,常洛於八月初一即位,改明年爲泰昌元年。然而這位泰昌皇帝卻沒能活到“明年”,只活了二十九天就死了!成了明朝在位時間最短的一個皇帝,差點兒連年號都撈不着。
怎麼死的呢?病死的。因爲甚麼致病的呢?太好女色!
朱家老皇帝的遺傳,恐怕真是有點兒問題,走了一個貪財的,又來了一個好色的。
因爲他死得太窩囊,所以後世對他評價不高。其實事情也有兩面,他要是不那麼好色,很可能將來就會有一番作爲,弄得好,倒可能會保住大明的一條命。
可惜,天不佑大明。說起來還是因爲——萬曆雖死,陰魂不散。泰昌皇帝即位之初,哪怕有個像葉向高那樣稍稍果斷一點兒的首輔,也能制止一些事情,躲過這一劫。但是沒有,上上下下,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新皇帝被“謀害”死了。
從父皇駕崩,到泰昌皇帝即位的這幾天,以新帝頒佈的詔令來看,他還是試圖振作頹局的——
發內帑犒勞邊防將士,兩次共撥付二百萬兩,可見他是不吝惜銀子的。
罷撤礦稅,將礦稅太監全部召回,看得出他是不想擾民的。
補上各地巡按等缺額五百多位,還是想讓國家管理正常起來的。
將過去因建言罷礦稅而被斥逐的諸臣盡行起用,還是想恢復監督體制常態的。
他還下詔誠懇求賢,要求一旦發現卓異人才,要立即破格使用。看來,是想盡快提振官員隊伍士氣的。
而且一反乃父的懶惰,剛一當了皇帝,就開始視朝!
萬曆帝,那可是近三十年不視朝了。歲月漫長,近三十年不上朝是個甚麼概念,恐怕絕大多數官員都不知道該怎麼上朝了。所以開頭幾天,朝堂上一片亂哄哄。泰昌帝很有看法,要求百官務要十分“敬慎”。他吩咐糾儀官,要是再抓住亂來的,一定要重重懲辦。
看起來,朝政就要有個新氣象了。百官們心中歡喜:萬惡的舊時代總算過去了,棘手的事情,就一件一件來解決吧。
但他們沒料到,新皇帝即位才五天,最大、最棘手的問題就來了——泰昌帝的“龍體”出了大問題!
事情是從那位影響了朝政幾十年的鄭貴妃引起的。萬曆在世時,鄭貴妃是壓在太子常洛頭上的一座山,現在萬曆不在了,當了皇帝的常洛,一時還改不了敬畏鄭貴妃的心理。
萬曆死前的遺囑,有一條,是要常洛晉封鄭貴妃爲皇后。常洛呢,也太不爭氣,一個大活人,居然有點兒怕死人,不得不傳諭內閣,表示要執行這一遺囑。
目前萬曆後宮的形勢是:正宮王皇后,在萬曆駕崩之前的幾個月,已經去世了。常洛的生母王貴妃,也早在九年前就鬱鬱而終了。這兩位在名分上高於鄭貴妃的女人不在了,那麼鄭貴妃一旦晉升爲大行皇帝(剛死的皇帝)的皇后,就意味着她將成爲泰昌帝的皇太后,在名分上仍然壓着泰昌帝。
而且最要命的是,這個女人一旦成爲皇太后,就有可能垂簾聽政,主持廢立!
這是萬曆爲他心愛的女人所佈下的最後一個局。
這當然於禮不合,禮部右侍郎孫如遊立即上疏反對。泰昌帝覺得問題不好處理,就留中不發,把執行遺囑的事擱置了下來。
鄭貴妃卻不能停止活動。她目前的身份,不過就是先帝的妃子,以往皇權對她的保護屏障,實際上已經消失。如果泰昌帝要報復前嫌的話,那她的前景就非常不妙。
鄭貴妃不想坐以待斃,於是盯住了一個人——李選侍。這是常洛當太子的時候就寵幸的一個姬妾。
這個“選侍”,是個甚麼名堂呢?原來,太子的大老婆叫太子妃,小老婆依次爲才人、選侍、淑女等。
常洛一向所寵愛的有兩個選侍,無獨有偶,都姓李。爲了區別,時人稱她倆爲“東李”和“西李”。常洛最愛的,也就是鄭貴妃現在想打主意的“西李”。
這個“西李”李選侍,大約也是個素質不高的女人。鄭貴妃和她臭味相投,很快達成了交易——由鄭貴妃推動請封李選侍爲皇后;而李選侍則投桃報李,提議封鄭貴妃爲皇太后。
小人物登上高位的爲禍之一,就是把國家大事當成商鋪交易,他們是不管江山牢固不牢固的。
兩人以此結好,互相引重,給泰昌帝施加了很大的壓力。最後是內閣首輔方從哲主張:乾脆把此事壓下,不說不辦,也不說辦,讓它不了了之。
鄭貴妃接連碰壁,覺得情況不是很好,與現任皇帝的關係必須解決好,於是改變了一下思路。小人物出身的政治人物,往往適應力都極強,她這一次,要打的是泰昌帝的軟肋。
據《明史》記載,泰昌帝即位後,鄭貴妃因爲福王常洵的緣故,怕泰昌帝銜恨,便向泰昌帝進珠寶,又送了八名侍妾投其所好。
這八個人,是鄭貴妃從自己的宮女中選出的八個大美女。這批禮物,顯然有神奇功效,泰昌帝欣然接納。
泰昌帝的爲人,鄭貴妃早就看透了。這一槍,果然就打中了要害。
常洛貴爲龍子,但命卻出奇地不好。
在做皇長子和太子的時候,備受萬曆與鄭貴妃的壓抑,戰戰兢兢不敢有所閃失,心情自然苦悶。爲紓解壓力,漸漸地就轉向了聲色之癖。久而久之,身體被掏空,在即位之前就很虛了。
萬曆死後,多年的壓迫與約束消失,否極泰來的泰昌帝,有如窮兒乍富,渴牛暴飲,於女色方面就益發放縱。現在,又有鄭貴妃送上的八名美女日夜“圍剿”,那就更不堪重負了。
另一方面,他即位之後,每天都要處理大量朝政,力圖清理父皇留下來的積弊。以他的年齡,處理常規的政務應該不算難事,但他的體質,已弱不禁風,這點兒事務簡直要了他的命。
八月初一,他勉強支撐病體,完成了即位大典。接下來的幾天裏,由於驟然“日理萬機”,精神立刻感到萎靡不振。
在政務和美女的兩面夾擊之下,弦兒一下就繃斷了!
這一天,泰昌帝擺酒設宴,宴會上羣姬載歌載舞,泰昌帝心旌搖盪,把持不住。飯局散後,把“女樂”留下來。據《三朝野紀》上說:“是夜,連幸數人,聖容頓減。”而《先撥志始》上則說:“是夜,一生二旦,俱御幸焉。病體由是大劇。”總之是應付得太多了,導致體力崩潰。
八月十日,泰昌帝病倒,召醫官來進行了診治。十二日還強挺着視朝,羣臣見皇帝病容加劇,都大爲喫驚。第二天,就完全沒法兒坐朝了,又召醫官陳璽等人前來診治。十四日,鄭貴妃見機插手,她讓太監崔文升爲泰昌帝開了一個藥方。
這個崔文升,原是鄭貴妃宮中的親信太監,泰昌帝即位後,被提升爲司禮監秉筆兼御藥房太監。把這樣一個來歷的太監,提爲內廷的二把手是何用意?不可考。反正泰昌帝的警惕性,實在是太差了。
崔文升診過脈後,說是邪熱內蘊,應該清火去熱。於是把大黃、石膏等通便的瀉藥,都列入方中。
此時,泰昌帝的身子,虛得遇風就倒,哪裏禁得起這番猛瀉?不服藥還好,一服下去,立即腹痛難忍,接着一夜連瀉三四十次,眼見得小命就要完!
十五日,首輔方從哲聽說皇上起不來了,大驚,連忙帶領諸臣趕到宮門問安。皇帝傳出話來,只說是:“數夜不得睡,日食粥不滿碗。頭暈目眩,身體疲軟,不能走動。”吃藥的事,他沒有告訴大臣。
但宮中的太監與宮女們早已傳開:崔文升給皇上服瀉藥,出了大事!外廷也很快知道了內情,一時人情洶洶,都說崔文升是受了鄭貴妃指使,這裏面,肯定有異謀。
由於鄭貴妃在萬曆臨終前的一段時間裏,已意識到後萬曆時代馬上就要開始,遂開展了對常洛全方位的籠絡。常洛的性格又過於軟弱,在金錢美女的攻勢下,完全捐棄了前嫌,與鄭貴妃相處甚融洽。他對鄭貴妃未加任何戒備,即位後,也沒對宮內和外廷的人事進行果斷的清理。
內閣的首輔方從哲,由於政治淵源上的關係,也沒有提出建議切斷鄭貴妃與當前皇權的所有聯繫,以保障新皇帝的人身安全。甚至連他本人是否與鄭氏暗中合流,也是一大疑問。
看來,在人身依附色彩非常強烈的皇權制度下,新皇帝上臺,不果斷清理舊的人事關係,也是禍患多多。
陰謀就在皇帝稀裏糊塗時,已悄悄展開。常洛的東郭先生心腸,使他自己陷入了十分險惡的境地。
此時鄭貴妃已是大行皇帝的遺孀,按制應該馬上搬離乾清宮,但她爲了與新住進來的李選侍聯絡方便,尚未搬走。泰昌帝一病不起,引起了多方面的焦慮。其中外戚王、郭兩家,發現鄭貴妃與李選侍圖謀不軌,便到處拜見朝中大臣,泣訴泰昌帝面臨的險境。他們說:“崔文升如此用藥,絕非一時之誤,而是故意。皇長子由校每每私下裏哭泣,父皇體力尚健,何由轉眼至此!鄭、李謀求由她倆照管皇長子,是包藏禍心。”
這個情況,引起了廷臣的普遍不安。大好形勢來之不易,這個鄭貴妃還要繼續爲禍朝政,真是豈有此理。給事中楊漣、御史左光斗在朝中首先倡議:“鄭貴妃當移宮(搬家)。”
十六日,吏部尚書周嘉謨召集勳戚、文武大臣,會商此事。此時鄭國泰已死,大臣們把鄭貴妃的內侄鄭養性叫來,責問他:“先朝數十年不定國本,你的姑姑罪過大焉!先帝遺囑要封你姑姑爲皇太后,你應出面堅辭纔對。爲何鄭貴妃還住在乾清宮不走?又向皇上進獻珠玉、美女,不是有非分之念嗎?這樣貪得無厭,一旦事發,你們鄭氏一門將後患無窮,還是小心一點兒爲好!”
這番話雖是威脅,但說的也是實情。鄭養性聽了,不由得心虛,失魂落魄而退。諸大臣的意思,是讓他將此話傳給鄭貴妃。果然沒有幾天,他就上疏,請皇上收回封鄭貴妃爲皇太后的成命。
崔文升用藥之事,也有人開始追究。楊漣於二十日上疏,論崔文升胡亂用藥之罪。他說:“醫家看病,有餘者泄之,不足者補之。皇上哀傷之餘,一日萬機,正宜清補,文升反投下相伐之劑,遂令聖上病情加重。而且還煽動黨羽,胡說皇上是爲女藝人所蠱惑,不加檢點。他就是想以此掩蓋自己的陰謀,既加重了皇上的病,又污損了皇上的名,罪過大了。請將此人收監,以平息輿論!”
在這道奏疏裏,他還非常有眼光地提出,鄭貴妃的名分和對她的安排,是事關治亂的大事,一定要果斷處置。他說,封鄭貴妃一事,尤爲違反典章制度。她算甚麼?既非皇上的嫡母,又非皇上的生母。請皇上還是將秩序整頓一新,嚴格名分,以杜絕某些人的僭越窺伺之心,不負天下之望。
輿論壓力非常強大,時勢畢竟已與往日不同,鄭貴妃就是再戀戀不捨,也不敢將事情激化,經過考慮,便乖乖移往慈寧宮去了,這纔是她該去的地方。
這一番風波,在泰昌帝那裏也有了回應。八月二十二日,他召見方從哲和新任內閣大學士劉一、韓(kuàng),還有其他一批大臣。其中,給事中楊漣也在列。叫一個小小的言官到他的病牀前,顯然是因爲幾天前上疏的事。諸臣見皇帝同時還召來了錦衣衛的校尉,都以爲是楊漣的上疏太不留情面,觸怒了皇上,今日只怕是要有打屁股的事發生。
惶恐之下,大家急忙囑咐方從哲快跟皇上求情。方從哲沒有應承,反而勸楊漣自己去跟皇上認個錯。楊漣不幹,說:“死即死耳,漣有何罪?就是今天穿胸爛骨,也還是那些話!”
這個硬骨頭的言官,無怪乎後來能青史留名,他是大明官員中能把孔孟之道堅持到底的極端典型。從道理上來說,臣僚人人都該把孔孟之道堅持到底,但那只是紙上文章,實際上這樣的人不僅少到萬里挑一,而且幾十年才能出一個半個。
這次召見,與衆大臣想象的正好相反,不僅沒見到甚麼廷杖的跡象,反而充滿了平和之氣。
皇上見了衆人,心平氣和,只是說:“朕自去年七月起,身體不適,到今年五月纔好。即位後,政務不敢閒暇,以至病發,久久不好。”
他好像並不覺得宮內的事情,有外界猜測的那樣險惡。孫如遊說起李選侍封皇后的事,泰昌帝評價說:“她伺候朕有好幾年了,甚爲小心。”並不認爲李選侍參與了甚麼陰謀。
方從哲提起,皇長子由校應該搬到慈慶宮去住。
泰昌帝說:“朕不忍離。”
劉一建議皇上以醫藥爲輔,以保養爲主。泰昌帝這才點頭稱是:“藥沒甚麼功效,已停了十多天不吃了。”
周嘉謨趕緊附和道:“藥還是第二義的,唯有清心寡慾,則不用藥也能好。”他委婉地勸諫泰昌帝不要那麼好色了。
皇上對此也不惱,見該說的都說了,就叫侍立在身邊的皇長子由校也說一說。
由校會意,便說:“宮中沒有甚麼事,先生們請跟外邊說,不要聽信流言。”
這句話,纔是皇上此次召見要表達的中心意思。諸臣當然有些疑惑,不過,倒也沒有爭執,宮中沒事就好。
泰昌帝最後發了話,將崔文升斥逐出宮,鄭貴妃封皇太后的事,也收回成命,算是對羣臣的意見做了部分採納。
他的態度,之所以沒有跟着羣臣的思路走,原因就在於,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怎麼回事,不願諉過於別人,因此也就拒不接受鄭貴妃有異謀的說法。
事情如果到此爲止,真的也就沒事了。泰昌帝就算是身體從此垮了下去,那也是自然規律,不關乎政治陰謀。
大臣們心裏鬆了一鬆。
哪知道,幾天後就有大事爆發,而且在朝中掀起了極大的風波!
這件事,就是對晚明政治發生了重要影響的“紅丸案”,三大案中的第二個。
本來,衆大臣已經將鄭貴妃逼出乾清宮,將她與皇上隔離了開來,使她不至於在治病問題上動手腳,這可以說是萬全之策。
大臣們潛在的想法雖沒明說,但內心對鄭貴妃的“異謀”,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鄭貴妃雖已失去了實質性的權力資源,僅有一個不太過硬的名分,但她手裏還有兩張牌:一是,如果泰昌帝死了,那麼福王也有被擁立爲皇帝的可能性,雖然機會很微小。二是,鄭貴妃已經籠絡住了李選侍,如果泰昌帝一死,起碼她不用懼怕有朝一日泰昌帝再記起前仇來。且李選侍在鄭貴妃的唆使下,已牢牢抓住了皇長子朱由校。泰昌帝一死,小皇帝即位,這兩個女人就可以實行某種程度的垂簾聽政了。
如果這樣,那就是大明的不幸,更是大多數“反鄭派”官員的不幸。
可是泰昌帝常洛的命運確實不好,他當皇帝,沒搞死過一個人,卻總有人前仆後繼地要來搞死他。
禍端起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一個六品官員——鴻臚寺丞李可灼,便是這個事件的肇事者。
八月二十三日,這個李可灼跑到內閣,說是要向皇上進呈仙丹。這一天,剛好是新任閣臣劉一、韓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幾位閣臣聽了李可灼的要求,都沉吟不語。最後方從哲表了態,他考慮到崔文升胡亂用藥,曾引起了一場大風波,費了好大力氣才平息,這種事,還是不做爲宜。
首輔的這種考慮,無疑是正確的,於是兩位新閣臣就叫李可灼走了。
但李可灼不死心,不知他是想立大功呢,還是別有甚麼企圖,偏要百折不撓地把這藥呈送上去。過了六天,他乾脆跑進宮裏,找到太監,想通過太監這個門路,把藥送給皇上。
鴻臚寺是負責朝會、儀禮和接待外賓的衙門,皇上有病,本不關這個衙署官員的事,可是李可灼卻熱心得令人起疑。
太監們這時候也很小心,不敢擅自做主,先行通報了內閣:“皇上已病危,現有鴻臚寺丞李可灼到思善門來,說要進藥。”
又是這個傢伙!方從哲等閣臣這次更警覺了,堅決制止,告訴太監說:“他說是仙丹,所以我們不能信。”
就在這一天,泰昌帝預感自己來日無多,強撐着召見了十三位大臣,皇長子朱由校也在場,這顯然是有臨終顧命的意思。
在乾清宮的病榻上,泰昌帝說:“朕的病,好像不行了。”他看着三位閣臣說,“國家事,請三位愛卿盡心。”
然後,又對部院大臣們說:“卿等要爲朕分憂,好好輔佐皇長子,務必讓他成爲堯舜之君。”
他又讓朱由校說幾句,皇長子說得很得體:“先生們勞苦了,請記住父皇的話。”
接下來,泰昌帝談到了棺槨和陵地的事。方從哲還以爲說的是萬曆帝安葬的事,就說:“皇考的陵墓匠作,正在次第進行。”
泰昌帝搖搖頭,指着自己說:“朕壽宮也。”
方從哲等人大驚,連忙勸慰道:“聖壽無疆,哪裏就到這個地步!”
泰昌帝神色黯然,說了幾遍此事重大,便閉目傷神。
衆臣都不由哽咽起來,伏地不忍仰視。
大事交代完畢後,泰昌帝忽然問起:“鴻臚寺有個官來進藥,他人在哪裏?”
皇帝是如何知道這個消息的?顯然是近侍太監傳的話。
這也是易於被人忽視的一個細節:內閣已經否決了的意見,怎麼又告訴了病中的皇帝?是無心爲之,還是李可灼走了門路?此案從這一刻開始,謎團重重!
方從哲連忙照實稟報:“鴻臚寺丞李可灼,說過他有仙丹,但臣等未敢輕信。”
這個話,等於把大臣們的態度說得很明白了,但泰昌帝還是命人宣李可灼進宮,讓他來診視一下自己的病情。
李可灼很快趕到,給皇上號了脈,望了氣色,然後談了他的判斷和療法。泰昌帝聽了,很信服,命他馬上把藥調製好呈上來。
方從哲立刻委婉地表示異議,提出是否與御醫們商量一下再說。劉一則對衆人說,在他的家鄉,有兩人服過此藥,效果是一好一壞,可見不是萬全良藥。
衆人疑慮重重,但就是不敢把話挑明。皇帝的旨意,還是傳下去執行了。
泰昌帝是否迷信或服過仙丹,史書上沒有記載。包括萬曆帝,也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明朝十六帝(因英宗兩次面南,也有說明朝十七帝)中,最迷信丹藥的有兩位,即憲宗皇帝和嘉靖皇帝。尤以嘉靖皇帝在這方面搞得空前絕後,到晚年迷信得近乎白癡。
這次泰昌帝執意要服仙丹,一是求生的本能,二是內心的絕望。“死馬當作活馬醫”“病急亂投醫”等,他也是知道的。
其實,在這樁離奇的案件中,要負最大責任的,恰恰是受害者泰昌帝本人。他此時的主要身份是患者,要用甚麼藥,應該聽內閣和御醫的,但他偏要行使皇帝職權。諸大臣由於明哲保身,又不敢力阻,於是事情便向着不可控的方向,急劇地發展了下去。
到中午,李可灼調好了紅色藥丸一大粒,送到了御榻前。估計這東西,起碼有一顆李子大小,主要成分究竟是些甚麼,到頭來誰也沒弄清楚——這藥,就是所謂的“紅丸”,此案便以此物而得名。
泰昌帝是一個很懂人情道理的君主,他怕大臣們不放心,特地把他們都叫進寢宮,讓大家看着他服用紅丸。把這東西吞下去之後,感覺很不錯,連聲誇讚李可灼道:“忠臣,忠臣!”
諸臣懸着的心,這才略略放下,都退至便殿守候。不大一會兒,太監出來傳話說:“聖體用藥後,暖潤舒暢,想喫東西喝水了。”
衆人一陣歡呼,終於徹底放下心來,便都從宮中退出了。
到了傍晚時分,李可灼匆匆從宮中出來,到內閣求見方從哲,說有情況要通報。
他說:“方纔皇上怕藥力減弱,想要再服一丸,然御醫都說不宜再服。”
方從哲忙問服了沒有。
李可灼表示,上意難違,且催促很急,只好遵命,已經服了第二丸。
聚集在這裏尚未散去的衆大臣,都圍了上來,急切地詢問皇上目前的狀況如何。
李可灼很有信心地答道:“聖躬安適如前,平善如初。”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初一的凌晨五更天,情況突變。宮內太監慌慌忙忙跑來緊急宣召,說皇上不行了!
方從哲等一批大臣連忙趕到宮中,可是遲了,皇上已經昇天了。
可憐的泰昌帝,登基時是八月初一,剛滿一個月。
消息傳開,舉朝震驚。皇上昨天傍晚才服的藥,怎麼會天一亮就駕崩了?衆臣心頭立即疑雲大起——那李可灼是何人?彼輩並非醫官。那紅丸又是何物?所呈並無藥方。
此事太過於弔詭!
人們不能不將一連串的事情聯繫起來看:先有鄭貴妃進美女,耗損皇上身體。又有崔文升用瀉藥,致使皇上病倒。現在又來了一個李可灼,進呈紅丸。這不是合謀弒君又是甚麼?
“擁長”一派官員的心頭,充滿了悲憤:國本之爭三十年,好不容易將常洛擁上了皇位,僅僅一個月,就一命歸西,這不是太殘酷了嗎?而且,一系列的異常跡象,與鄭貴妃的干係甚大。可憐的常洛,到死也沒擺脫父皇的陰影!
於是,廷臣們開始追問兩個問題:一是,紅丸究竟是個甚麼東西?二是,這麼做究竟由誰指使?
關於紅丸的性質,後世的人有三種看法。
第一種觀點認爲,紅丸就是道家服食的丹藥,含有大量丹砂,所以呈紅色。丹砂又叫作“硃砂”,是一種棕紅色的彩石。新石器時代的先民,就曾應用丹砂做顏料,這是有文物可證的。丹砂的主要化學成分是硫化汞,在湖南、貴州、四川等地都有出產。古時以產在辰州(今湖南沅陵等地)的品質爲最佳,叫作“辰砂”,中醫拿它來做安神、鎮定的藥。
這一說法,根據比較充分。因爲李可灼自稱這是仙方,就是一個佐證。另外,泰昌帝服用以後的反應很安適,也是一個證明。在當時,一般持這種看法的人較多。
但這丹砂也有害,按中醫的說法是性熱,大概就像晉朝流行的“五石散”一樣,吃了會產生內熱,散發不出去,就要命。泰昌帝身體本來就虛,先是崔文升以性寒之藥大黃,瀉了一通,沒過幾天,又用性熱的丹砂加了把火。一冷一熱,把命給催沒了,是完全可能的。
況且,這丹藥裏邊,除了辰砂之外,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細菌超標害死了人,也說不定。
第二種觀點,說紅丸是春藥。明代諸帝大多好色,縱慾、服春藥,是相沿的習慣,因此大多壽命不長。明中葉以後,社會上講究奢靡,春藥大肆流行,宮廷裏就更甚。
第三種觀點認爲兩種都不是,說紅丸不過就是一般補藥。丹藥和春藥都是傷身體的,李可灼不可能不知道,他怎麼會有膽量進這兩種東西?除非他瘋了,要拿性命來賭。
關於藥是甚麼性質,當時大致有了一個定論,就是丹藥。接下來的問題是,指使李可灼這樣乾的幕後黑手是哪一個?
令首輔方從哲萬萬想不到的是,他本人竟然成了衆人懷疑的對象。
大家懷疑方從哲,是有一定根據的。他於萬曆四十一年(1613)入閣,次年就接替葉向高任了首輔,到現在短短几年間,經歷了三代皇帝。明末三案,也都發生在他任閣臣期間。就紅丸案來說,公平地講,他處置得不算太糊塗,但不夠果斷與聰明,結果惹禍上身。
他的從政與爲人,後世認爲是“性柔懦,不能任大事”。如果僅此而已,還不至於招罵。關鍵是無能之外,還兼貪婪。爲了保住位置,這類人所用的辦法,一般都是依附權勢。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成了倒向鄭系一派的人物。
李可灼進紅丸惹了塌天大禍,輿論當然要懷疑,這多半又是鄭貴妃搞的鬼!方從哲心裏是向着鄭貴妃的,爲壓制輿論,就借擬遺詔之便,以大行皇帝的口吻誇獎了李可灼,並賜銀五十兩。
他想得有點兒太簡單了。他是想,既然泰昌帝信任李可灼,這是有目共睹的,那麼以死皇帝之口,封住滿朝活人的嘴也不難。可是,他想不到,再有威權的死人,又怎能壓服得了長了腦子的活人?
大家都恨不得將李可灼千刀萬剮,居然還有人要褒獎這個傢伙!
怒火立刻就集中到了方從哲的身上,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先是御史王安舜上疏,論李可灼庸醫S人罪,其言洶洶。方從哲感覺到,輿論還是有些厲害的,便退了一步,票擬了對李可灼罰俸一年的處分,稍後又加重爲回籍調理。
由紅丸事件,自然要牽起崔文升濫用瀉藥的事,於是又有御史鄭宗周,奏請“寸斬崔文升”!方從哲則票擬,交司禮監議處——讓太監們自己去管這事吧。
他的意圖,就是想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想借這件事說話的人,滿朝都是,他怎麼能壓得住?這種拙劣的遮掩,立刻引起言路大譁。人們索性把他和崔文升、李可灼拴到了一起,都成了鄭貴妃那根藤上的瓜。很快,給事中惠世揚上疏,指名道姓指責方從哲是徇私枉法,有違人臣之道。
方從哲沒想到連自己也陷了進去,手忙腳亂之下,指使人出面爲崔、李兩人辯護,說他倆不過是用藥有誤,非要說成是謀害,豈不是將大行皇帝陷於“不得壽終”之列,凡屬臣子,於心何忍?
這一步,又是臭棋!大夥徹底被激怒了,謀害就是謀害,還敢拿死人壓活人?
新一輪發起攻擊的人,不僅有權位更重的言官,連大臣們也紛紛加入。發難者中,有大名鼎鼎的左都御史鄒元標、禮部尚書孫慎行等。先前的攻擊,還僅僅是指桑罵槐,這次乾脆撕開了臉皮,大家要明明白白論方從哲的罪,把他平日的那些惡德敗行,也一併給揭露。
其中,尤以禮部尚書孫慎行的話說得最狠。他說:“臣以爲,從哲縱無弒君之心,卻有弒君之罪,推掉弒君之名,也難免弒君之實。”掄完了大棒之後,又戟指怒罵道,“其罪惡逆天,萬無可生之路!”
鄒元標也附和說:“元輔方從哲,不申討賊之義,反行賞奸之典,即使自稱是無心,又何以向天下交代?”
這兩個人位高權重,素有威望,他們的奏疏,無疑是重錘落下,把方從哲打入“弒逆”一流,使其陷入了道義譴責的汪洋之中。
方從哲頓顯狼狽不堪,真是沒法向輿論交代了,只得上疏,自請削去官職,並表示願意遠流邊方,以謝天下。
此時,雖有一些內侍爲方從哲說好話,但形勢已極爲險惡。萬一哪根弦繃斷了,當了七年閣臣、六年首輔的他,就有可能步早年幾位首輔的後塵,身敗名裂。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有人站出來說話了。內閣輔臣韓上疏,如實講明瞭紅丸事件的經過,認爲與方從哲無關。他還建議,將崔文升、李可灼二人另行處治。
韓是在紅丸案發生前幾日新入閣的大臣,一向老成持重,並不是方從哲一夥。他的話,具有很高的可信度。此外,曾經對紅丸事件很瞭解的張問達與汪應蛟,也證實了韓的說法。
方從哲固然道德有虧,但絕無弒君的膽量和動機。在激烈的爭鬥中,有人能持這種公論,實爲不易。
三人的意見一出,方從哲總算解脫了出來。但泰昌帝之死,終究是他仕途上抹不掉的一個陰影。首輔這個位子,畢竟不那麼好坐了。就在這一年的十二月,他經過六次請求,終於獲准致仕,回老家去了。
方從哲從萬曆末年國勢由盛而衰時起,曾長時期獨秉國政,因此後來有人認爲,他要對大明的滅亡負責。這種看法值得商榷,他固然沒起甚麼好作用,但還不至於有亡國之責。
在紅丸案中擔有很大嫌疑的崔文升和李可灼,最終的處理結果是:崔文升發往南京安置;李可灼判流戍。這都是按照用藥失誤來判決的,好歹還沒丟命。
紛紛攘攘的紅丸案,就此落幕,但在此案中對峙的幾大勢力沒有變動,換了一個皇帝,他們還是要鬥。因此,緊接着,就爆發了明末的第三大案——“移宮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