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的膝蓋無意碰到了一個東西。
眼前男子悶哼一聲,將頭埋在了我的頸間。
「綰綰,你是不是想讓爲夫斷子絕孫?」
我呆愣了片刻,而後霎時滿面羞赧,「你,你沒事罷?」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1、
我叫白綰綰,是桃源村豔名遠播的寡婦。
只要我一出門,無論是打水、劈柴、還是簸豆子舂米,身後都三三兩兩的圍着幾個看傻眼的男人。
不過他們只敢悄悄覬覦我的美色,卻無一人敢造次。
因爲,與我過從甚密的男子,皆詭異慘死。
一個是我失足淹死的夫君,另一個則是調戲我不成、反倒活活被人砍斷了半根脖子的S豬匠。
S法各不相同,卻也算殊途同歸,皆暴斃於我的小院裏。
我把他們兩個都埋在了房後的一顆桃樹下。
每年清明過去一齊燒些紙錢,倒也省卻了不少功夫。
那棵桃樹生得極好。
結出來的花瓣和桃子都血殷殷的,愈發襯得相鄰的桃樹寡淡無生氣。
村裏的女人們都道我是妖孽禍胎,偏偏還垂涎那棵樹結的果實,便常常唆使自家孩童過來偷桃。
我嘆了口氣,勸他們不要喫,可惜沒人聽我的。
結果喫下桃子的人皆變得愚癡呆傻,更有甚者犯了瘋病。
從此,我便更坐實了這妖孽的罪名。
2、
一日夜裏,曾有一個路過的道長同我討水喝。
孰料他不經意透過木窗瞧了眼那桃樹後神色大變,扔給我一張符紙後便匆匆離去了。
他前腳才走,那符紙就自燃起來。
火焰跳躍着妖異的淡藍色,不過片刻,化作飛灰消弭。
桃樹倏忽破開一道玄光,有人緩步而來,驚落滿地飛花。
他將頭埋在我頸項裏,嘆了口氣。
開口,似琅琅絃音。
「綰綰,你難道想夥同那道人對付我不成?」
我被他口中如蘭吐氣吹得眼睫震顫。
不是情動,而是恐懼。
因爲我的夫君和S豬匠,皆是被他用詭術害死的。
眼前這張容貌綺麗的臉,不過是他用幻術織做的人皮面具而已。
其真身,其實是一個銀面獠牙、有着血盆巨口的九頭鬼烏。
而我,則是他跟我爹交易的物品罷了。
3、
十六年前,中元節子時,我娘不幸難產。
大灘大灘的鮮血濡溼了半牀被褥,人就剩一口氣吊着。
可我爹沉迷賭錢,正於賭坊輸紅了眼。
眼看就要傾家蕩產被人剁手抵債,外頭突然電閃雷鳴,有一團淬着藍色火焰的九頭鬼烏隨即破空而出。
整個桃源村登時遮雲蔽月,烏雲翻騰。
我爹實在走投無路,便連滾帶爬一頭跪倒下去。
「鬼烏大老爺,煩請略施援手,賜吾黃金萬兩。
若您肯顯靈,賤民願付出任何代價!」
那鬼烏斂翼停駐,開口若雷霆擊月。
「便用你三十年陽壽來換罷!」
我爹傻了眼,連連擺手。
「不可啊不可!若是如此,賤民便是得了萬兩黃金,也活不了幾年啊!
要不......就用我娘子的陽壽來換,如何?」
鬼烏立於虛空之上,朝我家院落探了一眼後卻不耐煩了,九隻頭顱同時朝我爹噴射熾烈火焰。
「少來矇騙我,你娘子氣數將盡,焉有壽命抵債!」
我爹慌忙滾至一旁,被嚇得涕淚橫流。
「鬼烏大老爺莫怪,賤民......賤民還有一快出世的孩兒。
這孩子若爲麟兒,長大後便送給您做三十年奴隸;
若爲女兒,便叫她及笄後嫁與你爲妻!如何?」
沒成想,鬼烏竟同意了這筆交易。
遂降了萬兩黃金給我爹,而後長嘯着隱沒在滾滾烏雲裏。
娘生下我和弟弟後便撒手人寰了。
人人都賀我爹得了雙生子和萬貫家財,但他卻高興不起來。
他委實沒想到我娘懷的是龍鳳胎。
如此,一兒一女生下來皆是要拱手送給魔頭的。
我嫁給鬼烏,他倒是不心疼。
他只是舍不下弟弟爲魔頭奴役而已。
所幸在我及笄前的十五年裏,生活寧靜順遂。
彷彿家裏每次有災禍降臨之時,都能逢凶化吉。
尤其是我,有一次貪玩跑到懸崖邊,明明險些跌落深淵,千鈞一髮之際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了回去。
另外一次,則是在我夜半高熱驚厥、爹爹弟弟卻酣睡時,有人悄悄在黑暗中給我餵了藥,大約是怕我嘴裏苦,臨走時還往我枕下塞了一顆桃花糖。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許多。
大到被救性命,小到我因自己的小胖狗掉進池塘裏嚎啕大哭不止,身後便彷彿會有人嘆息一聲,而後幫我把小胖狗撈起。
我抱着小胖狗破涕爲笑,想着這大約便是守護神在默默保佑我罷。
可是每當我把這些事說與爹聽,他便會陰沉着臉將我喝斥一番。
「小小年紀盡會胡謅,有那發夢的功夫還不如去給你弟弟燉一碗桃花羹!」
其實我心裏十分不解,爲何家裏明明有僕婦,爹還要差使我做這些。
可那時的我不過八九歲,面對震怒的父親一聲都不敢吭。
手足無措,委屈至極。
就這樣,我在爹的喝斥和守護神的庇佑中,被年月匆匆拔高。
轉眼,已是及笄之年。
也正是我跟弟弟十五歲這年,爹花重金請來了一位喚作胤真的得道高人,在我與鬼烏成親用的喜房裏佈下了鎖妖陣。
那時的我,對即將會發生的事還懵然不知,正昏睡着便被綁進了喜房。
那胤真大師,在佈陣前曾於心不忍地問了我爹一嘴。
「白老爺,那九頭鬼烏妖力極強,若以令愛做誘餌,恐會累及其性命啊!
你當真要這麼做?」
我爹瞥了我一眼,無奈地擺手。
「要想保住我兒,便只能委屈綰綰了。
總好過一雙兒女,皆奉與那妖怪!」
說完這句話,他便收拾了金銀細軟,連夜帶着弟弟逃跑了。
沒有人知道,前一天還沉浸在及笄之喜的少女,是如何被綁得嚴嚴實實,絕望地看着龍鳳紅燭一寸寸燃盡,被黑暗漸漸侵蝕全身的。
亥時正刻,外頭突然狂風大作。
無數桃花瓣攜卷着絲絲寒意推開了所有窗牖。
木門「咯吱」一聲,開了。
萬里月光一路鋪陳,高約三丈的鬼烏踏月而來。
他的九顆頭顱籠着森森鬼火,開裂到耳後的血盆大口均生着細密尖銳的黑色牙齒。
我清楚地聽見他落地時,庭前的青石磚碎裂的聲音。
他一開口,九道聲音便詭異地重合在一起。
「夫人,我來了。」
我的嘴被絹布塞滿,只能嗚嗚咽咽地含混出聲,絕望無比。
孰料鬼烏前腳才踏進房門,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進了一個金色漩渦裏。
他痛苦地哀嚎着掀翻屋頂,八道玄光便自一顆桃樹疾射而來,竟齊齊削掉了其八個腦袋。
一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鬼烏淒厲的咆哮聲遍徹村野。
「白氏老兒,卑鄙無恥,竟敢背守諾言算計我!」
他眼目幾欲眥裂,張開深淵巨口便朝我撲來。
誰知竟觸發我身前的兩道符咒,化作兩道腰般粗的紫色閃電直直他劈去。
鬼烏就此受了重創,被封印進桃樹裏。
而我則成爲催動兩道符咒的鎖引,永生永世被困在了桃源村裏。
我曾無數次掙扎着走向村口,但每每站在桃源村與外頭的交界處時便會心跳衰竭,甚至七竅流血。
後來我索性妥協了。
因爲我清楚地認識到,恐怕只踏出村落一步,自己便會立時暴斃。
罷了,一切聽天由命。
4、
鬼烏被封印的第一年,生活如水般寧靜。
而我也放下過往,同村裏唯一的書生陸衍互生了情誼。
他學識廣博,卻沒有酸腐氣。
知道我爹不肯讓我讀書,他便教我識字,讓我明理。
他的雙手能端的起詩書,也可扛着鋤頭下地。
他既能板起面孔訓斥嚼我舌根的村婦,也能用清癯的臂膀一拳揮退想狎褻我的流氓地痞。
哪怕因此受了傷,也打落牙齒活血吞。
他會默默擦乾血跡,而後綻出一張笑臉來同我說,「綰綰,有我在,誰都不能欺負你,除非他們在我陸衍身上踏過去。」
我心疼得緊,每每都忍着眼淚,邊幫他擦拭傷口邊輕輕叱他。
「傻瓜。」
他也不惱,只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便又扛起小鋤頭去幫我種菜了。
園子裏原本貧瘠的土壤,便這樣在他手裏漸漸肥沃起來。
院落裏衍生大片大片的綠意,處處透着蓬勃生機。
被至親丟棄的傷痛,險些斃命於九頭鬼烏手中的陰影,也慢慢被療愈。
我胸口漏風的地方,彷彿被他一針一線的縫合起來了。
再也不會有寒風呼嘯,只會有滿園芳菲盛開。
原以爲生活會愈變愈好,沒成想,在新婚夜裏他便失足淹死了。
我眼睜睜看着他直勾勾地跳進古井裏,像被人奪舍了一般,無比詭異。
更離奇的是,他的屍體無論如何都撈不上來,就連村裏的最結實的兩個壯漢也拿他無法。
最後還是我三步一叩首地沿着村落祈求了一天一夜。
直到跪到那棵桃樹前,人才被起了上來。
我看着他被泡脹的臉,眼睛都快哭瞎了。
而陸衍唯一的親人——他的妹妹陸芸,更是直接哭昏了過去。
我強撐着將她安頓好,便去守靈了。
又是亥時正刻,靈堂外倏爾一陣風起。
一時間,所有香燭皆被覆滅,黃紙也遍地翻滾。
轉身看去,素白薄紗後透着一道翩躚人影,頎長身形落拓如高嶺玉樹。
我以爲是陸衍還魂了,便一把抹掉眼淚,欣喜地撲進他的懷裏。
「阿衍,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我真的求求你......」
男子一頓,旋即抬手捏起我的臉,薄脣傾吐蘭氣。
「爲夫自然不會丟下你一人,因爲,我要永生永世把你鎖在這桃源村裏。」
我一怔,抬眸便對上了一雙幽深的雙眼,森冷若漫無邊壤的寂寂黑夜。
遂掙脫他的手,急急後退幾步,厲聲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勾脣冷笑,頭顱突然反轉,後腦勺生出了一張讓我寒毛卓豎的臉,血盆大口尖厲嘶鳴。
是隻剩下一個頭顱的九頭鬼烏!
不同於上一次相見時的恐懼,我短暫愣神後徑直走到了他面前,把頸項暴露給他。
我闔上雙目,輕嘆了一口氣。
「你若想S我便動手罷,左右這世上再無牽掛,我也不想活了。」
此話一出,他反倒沒有下手,又將人臉翻轉回來。
他面無表情地睇着我,話裏不知是真心還是嘲諷。
「你倒是比你爹有骨氣,那我偏偏要留你一命。」
原以爲這鬼烏善心大發,卻不想他在臨走前又鬼魅般附耳同我說了幾句。
「你日後再敢與旁人苟且,我便像這次一樣,叫那人不得好死......」
話畢,他化作一道黑影,裹挾着滾滾桃花回到了桃樹裏。
我的阿衍,竟是因爲我才被這鬼烏害死的。
我癱軟在地,想哭卻哭不出,最後生生地嘔出一灘血來......
5、
翌日天亮後,我將靈堂收拾了一番。
淨了手,虔誠地爲陸衍上了柱香。
而後揀了把最鋒利的斧頭徑直朝房後那顆桃樹走去。
我蓄足了力氣,一斧一斧朝樹幹劈砍。
倘若現在面前有一面銅鏡,裏面恐怕會映射出一個雙眼赤紅、怨氣極深的瘋婦模樣。
孰料幾十斧砍下去,那桃樹完好如初,連樹皮都沒破分毫,只有幾瓣花葉輕飄飄地墜落在眼前。
我卻不肯罷休,又砍了半個時辰,彷彿不知疲倦。
因爲,我要砍死鎖在此處的九頭鬼烏,爲自己的夫君報仇。
在我快泄力的時候,鬼烏終於肯現身了。
他選了根杈頭悠然而臥,啃着桃子看我的笑話。
而我的斧子,竟也被他順帶着一口吞進了肚子裏。
他根本不理解我的憤怒,只睥睨着我譏諷道:「爲了那凡人的一條賤命,你竟要劈死爲夫麼?」
我不做聲,悄悄在地上撿起一把鐮刀,趁其不備揮砍過去。
眼看刀刃便要削掉他的頭顱,卻又被他一口吞喫入腹了。
看着他脣角勾起的樣子,我胸口的憤怒徹底迸發。
於是手邊有甚麼便朝他扔甚麼。
石頭、鐵鍬、樹杈、甚至是半個碎裂的水缸,全都一股腦撇了過去。
他倒是來者不拒,大嘴一張紛紛喫進了肚子裏。
甚至還厚臉皮地調侃,「夫人好大的力氣,不過,便是你搬來一座山,爲夫也照樣能喫下去。」
我負着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沒好氣地罵道:「喫喫喫,怎麼不撐死你!」
他慢吞吞地自枝頭翻落下來,輕笑道:「撐死爲夫對你有甚麼好處,你便這麼想守寡麼?」
我冷眼盯着他。
「我的夫君陸衍已死,我自然要守寡。」
他登時色變,一把鉗住我的下頜,尖利的指甲幾乎陷進皮肉裏。
「白綰綰,我纔是你的夫君。
我休整了一年時間,如今雖仍被封印,卻可以同你一般在整個村子行動。
若你不識時務,我便每日S一個村民,直到你聽話爲止。」
我心頭一凜,卻還是嘴硬地冷哼一聲。
「我平日裏沒少受那起子人的欺辱,他們是生是死與我有甚麼相干?」
他點點頭,嘴角掛着笑,眼裏卻一片冰涼,盯得我心裏發慌。
正巧陸芸醒了來找我,鬼烏一揚手,便把她吸了過來並鉗在手裏。
他笑得愈加狂妄。
「那她呢?她也與你不相干嗎?
按照你們凡人的輩分來算,她得算你的小姑吧。」
陸芸滿面漲紅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眼看其纖弱的脖頸就要被掐斷,我咬咬牙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求求你放過她,你想讓我做甚麼,與我說來便是!」
他臉上的慍怒一掃而空。
「好啊,上次我們的大婚夜未果,爲夫遺憾得緊。
故此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再與我成一遍親。」
我一愣,旋即搖着頭向後退去。
可眼看着他手上勁力更甚,陸芸的臉也變成醬紫色,方纔還在掙扎的手腳也漸漸沒了動靜。
屈辱的淚水劃過面頰,我還是顫抖着吐出四個字。
「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