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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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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們所處之地屬邕南七鎮,雖爲大梁之境,因邊界戰亂,幾年動盪,漸已脫控,城中官廨形同虛設,最近幾年,夷越勢強,城中梁人和越人混雜而居,倒也相安。

一行人並未走太久,先是縱馬進入鎮裏,停在一家酒樓前。

酒樓的夥計迎了出來,一見來人扮相,態度更客氣了三分,他們雖爲大梁人,可也知邕南這一片幾被夷越所掌。

一樓廳堂坐了許多人,有大梁人,亦有夷越人,還有其他邊陲小國之民,此時全停下談論,看向大堂門。

這羣人一進來,周邊濃煞的血氣掩都掩不住,當頭一人,身形勻健高大,一頭微鬈栗色長髮披於身後,一手執馬鞭,一手伏着一物,那東西用厚大的皮毛裹挾着,搭在男人的肩頭。

待人近了,纔看清,男人肩頭扛的是一個人,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烏糟女人。

衆人不敢多看,這些人不是他們能沾惹的,於是不約而同地收回眼,扭轉身子,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喫菜、喝酒,直到這羣人上了二樓,大廳才慢慢恢復先前的嘈雜熱鬧。

像是被解凍了一般。

江念滾落到柔軟的牀榻之上,接着聽到門扇開闔、關閉的聲響,門外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兒,然後是靴履颯沓離去的聲音。

待那聲音遠去,她才慢慢撐起身,打量了一眼周圍,這房間燒得有地爐子,還算暖和,烘暖中,臉上、身上結的瘡又開始痛癢難耐。

她赤着腳,下牀,立於地面,兩隻腳相互蹭了蹭,一雙腳像發酵的饅頭,腳指頭一個挨擠着一個,像極了個頭不一的難兄難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女人在屋內掃視一圈,仍有些恍惚不真實,前一刻,還手戴鐐銬,爲了一塊幹饃爭搶,這會兒卻出現在溫暖的廂房內,救她的人竟然是呼延吉。

她以爲他會S她,最後,他到底是沒下手。

不知阿弟如今怎樣了,抄家之時,他正在外遊歷,希望他不要回京都,不要回京都......

思緒間,房門敲響。

“客人,小的來送熱水。”

江念揉了揉眼角,坐回牀沿,隔着屏風,出聲道:“進來。”

店夥計指着身後提水的幾人,來去幾趟,將沐房的木桶備滿熱水,待人退去,她才慢慢從屏風後出來,桌上整齊疊放着一套乾淨的女裝。

江念走到桌邊,輕輕撫上棉柔的衣衫,只是普通的常服,對現在她來說已經是奢侈。

她拿着衣衫走到沐間,不大不小的隔間內被一篷又一篷的熱霧團障着。

女人脫了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爛布衣,衣衫下的皮肉青一塊紫一塊,還有鮮紅的疙瘩,她踏進浴桶,略燙的水溫浸潤着疲瘦如柴的身子,喉嚨間發出一聲舒嘆。

慢慢的,她將整個人浸入水中,烏黑的髮絲浮蕩開。

盥洗畢,江念穿戴好衣衫,拿了一條毛巾,一邊絞着發,一邊走到圓桌邊坐下,無意間,眼睛落到一面銅鏡上,想了想,將手裏的毛巾放下,遲疑地走到妝臺前。

她知道自己的這張臉一定是毀了,不能看了,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她也做好了準備,可當她看到鏡中的容顏時,一時竟有些認不出鏡中人。

如今的她二十有五,對女子來說,這個年歲不算年輕,此時臉上沒了髒污,熱浴燻紅的兩頰上布着細密的劃痕,還有老痂。

房門再次響起,店夥計的聲音響起。

“客人,飯菜來了。”

江念將半乾半溼的發攏起,裹了一條碎花布頭巾,起身,前去開門。

店夥計雙手端着木托子,見門打開,下意識抬頭,在看到江唸的臉時,怔了一怔,忙又低下頭,仍是保持着笑,夾步走到房內,將木托子裏的飯菜放到桌上,都是些可口的菜饌。

“客人有無其他的吩咐?”

“勞煩了,先出去罷。”

店夥計應下,退了出去,江念抬手就要關上房門,門被抵住,接着,一個力道反向壓來,房門大開,一人走了進來。

江念往後退了幾步,立住腳,心頭快速跳動。

男人換了衣裳,着一件翻領雪青色縷金窄袖流雲騎裝,開着高衩,行止間露出白綾緞子褲,褲腳掖於鹿皮長靴中。進到屋內,四下也不看,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呼延吉溜了江念一眼,目光從她面上輕輕一抹,原本光潔的一張臉,如今像春日裏的花圃,大紅,大紫,好不熱鬧。

“看來不止臉毀了,腦子也壞了。”

江念身子晃了晃,不發一言。

“先前爲了一塊饃,搶成那樣,現下有了喫食,反倒矜持起來,江家娘子,你是故意賣弄給我看呢?”

男人說着,端起一盤鮮炸的肉丸,手一撇,一顆顆酥軟的肉丸散落一地,朝不同方向滾去。

“喫否?”

江念梗着脖,一雙手在身側死死攥着,忽又泄氣般地鬆開,她現在甚麼都沒了,更別談尊嚴。

尊嚴是有衣穿、有飯喫,有身份的金貴人才有的東西。

如果她從一開始結束了性命,那麼她金貴的尊嚴將成爲一剎那的永恆,人們私下談起她時,興許會說,江家的女郎啊,死在了最美、最豔的時候,可她怕死,她選擇了苟活,還談甚麼尊嚴。

在呼延吉的注視中,女人慢慢屈膝向下,瘦弱的肩膀纖薄的像一片紙,任人捏皺或是撕碎。

江念彎下腰,指尖快要碰到肉丸時,一個小小的黑影急速飛來,打在她的胳膊上,那東西沿着她的衣袖滾落到地,轉了兩轉,是一顆青果兒。

“過來。”男人微微沉出一口氣。

江念直起身,她現在能依仗的只有他,她何嘗不是在賭,賭他對她還有哪怕一絲絲無足輕重的舊情。

她曾是他少年時得不到的酸梅,還未熟透,甜津中帶着澀苦。

呼延吉看着女人勉爲其難的模樣,暗暗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勉強你。”

男人擱在桌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在這個地方既然遇上了,不救你說不過去,左右不過順手之事,你若想要離開,現在自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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