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女生頻道 > 呼叫空港 > 第2章 哼,被欺負就要還手

第2章 哼,被欺負就要還手

目錄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溫熱的氣息全數噴薄在沈岐的臉上,讓她感受到某種無形的危險。

  沈岐第二天剛到基地,包還沒放下來就被人着急忙慌地叫去主任辦公室,對方朝她做了一個自殺的手勢,提醒她大事不妙。

  剛回來,應該還沒惹上甚麼事……吧?

  沈岐忐忑地進了辦公室,秦主任先象徵性地來了一段開場白。

  “小沈啊,昨天剛回來就讓你執行任務,還習慣嗎?”

  “嗯。”

  “習慣就好,不枉費隊裏對你的精心栽培。當初推薦你去香港學習的時候,我就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昨天的救援行動做得不錯,被困船員萬分感謝你們,但唯獨……小沈,你知道的,我和上級領導一直都很器重你。”

  秦榮是政治部的主任,負責飛行隊的人員管理和宣傳工作,同時也是秦栩的父親,私下裏和沈岐關係很不錯,對她多有照顧。

  一年前去香港進修的名額,也是秦榮爲她爭取來的,不然論資歷和輩分,怎麼也輪不到她。

  沈岐心裏還是很感激秦榮的。

  看着他支支吾吾繞大半天圈子也沒說出一句實在話,她便說:“主任,您有話不妨直說。”

  “昨天在那艘0908輪船上的周總,你清楚他的背景嗎?”

  “我不太瞭解。”

  秦榮嘆了口氣,給她科普起來。

  周清野,名副其實的皇家綠孔雀,全球最大的器械裝備公司——裏恩(Lien)集團的總裁,裏恩是各大國際賽事包括奧運會的運動器械總支持,還是通海救助飛行隊的第一讚助商。隊裏救援護航用到的裝備多半都是從裏恩集團採購的,往年重大災情搶險所需的物資也幾乎都是裏恩集團無償提供的。

  如果說有誰能擔得起“通海救助飛行隊大金主”這個名號的話,周清野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了。

  “周總十分不滿意昨天參與救援的機組人員,點名批評救生員態度惡劣,機長質素低,以至他到現在還病得躺在牀上不能起身。”

  “不能起身?”

  那她昨天晚上看到的……是鬼?

  秦榮咳嗽了一聲:“是啊,他說不能起身。上頭讓我嚴肅處理這件事,我已經找秦栩瞭解過情況了,當時你們採取特殊手段將他強行帶上機艙,這樣的情況在飛行隊也不是沒有過先例,我能理解你的立場,但是周總作爲一名被困者,站在他的角度,不能理解我們做事的方式也是正常的。上頭不想把這件事鬧大,所以我想着由你出面代表機組人員,買點水果鮮花去醫院探望一下週總,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看怎麼樣?”

  沈岐明白了秦榮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事,而且纔剛剛回到隊裏,但是從早上開始我給周總打了幾十通電話,他一通也沒接,很明顯是故意……”

  秦榮面露難色,實在是覺得在小輩面前丟了臉,尤其這小輩還是沈岐。私下裏他和她母親有着特殊的關係,做長輩的連這點小事都辦不成,以後讓他怎麼和她母親交代?

  但是周清野,確實是不能丟的燙手山芋。

  撇開救助飛行隊每年驚人的開支不提,近幾年由於全球氣溫變暖,地震和洪澇等災害越來越多,各地方經濟壓力巨大,救援不得不需要仰仗民間組織,而這其中在慈善總會作爲高級會員舉足輕重的周清野,通常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帶來難以其計的物資贊助。

  他到底有多少錢,在圈裏已經是個謎了。年紀輕輕,資本雄厚,難得他除了脾氣有點古怪之外,偶爾還是挺平易近人的,也不知道這回沈岐和許心宜到底哪裏惹到他了。

  秦榮又是一聲長嘆:“裏恩集團贊助通海飛行隊八年了,上面很珍惜這份情誼。小沈,請你諒解,秦叔也很難做。要不這樣,我陪你一起去?”

  秦榮起身,沈岐連忙擋住他,說道:“哪能讓秦叔您親自跑一趟,沒關係,我自己去吧。”

  “小沈啊,感謝你的理解。”

  “秦叔這是說的哪裏話,我是機長,執行任務過程中出了問題應該由我來負責。”

  她來救助飛行隊五年,隊裏上下都很維護她,知道她不太擅長人際交往,以往很多公開活動都不會將她列在名單之內,少有的與上頭一起巡察海岸喫個便飯的情況也能推則推,儘量不讓她陪同。

  秦榮話說到這份上,大概是真被那位周總給逼得沒辦法了。

  從辦公室出來,沈岐看到許心宜像是認錯一般,耷拉着腦袋杵在控制大廳的燈柱旁。沈岐淡笑一聲,朝她招手:“過來,甚麼時候當起門神了?”

  “偶爾當一回還挺有成就感的。”

  “……那你繼續杵着。”

  “唉,別,我那是爲了迎接你。”許心宜跟着沈岐往座位上走,抓抓耳後蓬鬆的頭髮,“那究竟是甚麼人啊,老秦竟然讓你親自去慰問?沒說讓我一起嗎?”

  “你收到指令了?”

  “沒。”

  “那就是用不着你。”

  許心宜咬住嘴,往後退了兩步:“我覺得吧,這事你一個人去搞不定,就那人指不定會發甚麼瘋呢,我得去找老秦。”

  沈岐重新背上包,往前一個大跨步擋在許心宜面前,低下頭看她:“你……是不是挺想去看看那人的?”

  “甚麼呀?我是怕他萬一真的臥牀不起,以此要挾你照顧他起居,那豈不是羊入虎口?”

  許心宜也望着她,就是眼神不太堅定,飄得很。沈岐猜到她的腦子裏肯定又是亂七八糟的小說橋段,甚麼霸道總裁借病利誘良家女孩先婚後愛,劇情無比波折,還十分狗血。她屈起手指敲敲許心宜的腦門,悶笑了聲:“你放心,要真是這樣,我一定會和秦叔力薦你去陪牀照顧的。”

  “真的嗎?”

  “真個屁,你就是個花癡。”秦栩聽到動靜靠了過來。

  許心宜被人戳穿了心思,也沒覺得害臊,理直氣壯地表示:“我覺得作爲一個善於發現美的青春少女,喜歡漂亮的臉蛋和健壯的身體是本能,可這並不代表我會喜歡擁有這兩樣東西的人哦,畢竟我也不是誰的臉都能消化的。”

  她這話擺明是衝着秦栩去了,沈岐趕在他們掐架前出了門。

  還沒走兩步,許心宜從後頭追出來,塞了把錢到她手裏:“我們一個人一百塊,衆籌給綠孔雀買慰問品的,你不要自掏腰包了。”

  她知道沈岐是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母親省喫省喝供她讀書。長大以後雖然有了工作,但沈岐依舊很勤儉,賺的錢完全夠花,卻不會亂花,平時連衣服化妝品都很少買,可就是這樣的人,每次出去喫飯玩鬧幾乎都由她買單。

  許心宜不想沈岐剛回來就被人佔便宜,怕她把隊裏那些傢伙慣壞。

  沈岐張嘴,一句話還沒說,許心宜又衝她眨眨眼睛:“千萬別跟我們客氣,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讓你下班陪我一起去……”

  “去健身房?”

  許心宜摸摸鼻頭:“我就知道瞞不了你,反正你不可以拒絕我!”

  “好阿岐,你不在的日子,我每天一個人去健身房好孤單的!答應我嘛,好不好?”

  “好了,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

  許心宜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通,沈岐沒聽太清楚,站在樹下看她。

  過去一整年,許心宜堅持去健身房的習慣仍沒有一絲改變,而沈岐因爲去香港,這一年沒有被任何人以這樣親切友好的方式糾纏過,這種久違的熟悉感再度撲面而來,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一絲不適應。

  相反的,她很享受這種久違的聒噪,很有趣。

  她的冷淡和孤僻,使得之前每一段友誼都倉促而脆弱,不堪一擊,但是許心宜已經在她身邊很多年了,並沒有因爲一年的分離而產生任何變化,她忽然覺得這種熟悉感將存在於她的一生。

  沈岐被這種熟悉感填充着,安心而踏實,不由得把錢塞回了許心宜的胸口:“……知道了,色女,這錢給隊員們買零食喫。”

  車在醫院門口停下,沈岐在附近的水果店買了一隻進口水果果籃。按照秦榮給她的地址,直接來到VIP特護病房門口,還沒走近,就聽見一聲聲怒吼。

  隔了三四米,沈岐在走廊站定,見門邊站着一個男人,手裏捧着一個保溫盒,時不時的有叫罵聲從病房裏傳出來。

  “這是奶油蘑菇?你逗我呢?奶油這麼稀,蘑菇這麼酸,哪一家買的?花了多少錢? 甚麼?就這一小坨要488塊?我跟你說了多少遍,那些大酒店華而不實,做出來的東西別說正常人了,要飯的都嫌棄!你瞅瞅,這小奶貓也不知道餓了多少天了,看這一坨都沒食慾,你竟然還敢拿過來給我喫?以後不許再去給我買這種垃圾食物,聽見了沒!先把這家黑心的酒店記下來,拉入黑名單,以後記得提醒我千萬別去這家請客……”

  頓了頓,男人的聲音變得柔和:“小鵬啊,你沒有時間做飯就告訴我,晚半個小時送過來我又不會餓死,但是現在呢,我可能要被你活活地氣死了。”

  小鵬嚇得聲音戰抖:“可……可是周總,是你自己說我做得難喫,讓我出去買的。”

  “這話是我說的?”

  “……是……是的,你還說了十五分鐘內送不過來,就要讓我滾蛋。”

  “是嗎?我讓你去買?我讓你滾蛋了?小鵬啊,我周清野平時待你不薄吧?你這麼說會讓別人誤會我對你很刻薄,傳出去我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嗯?”

  “……”

  “小鵬,我真沒有怪你的意思。來,你把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說話間,一個飯盒從房間裏飛出來。小鵬眼疾手快地接住飯盒抱進懷裏,低下頭道:“我錯了,周總,我馬上回去做,務必半小時後送來。”

  “好的,路上小心點哦。”

  “……”

  “對了,我忽然又不想喫奶油蘑菇了,換點新花樣吧。”

  “新……新花樣?是甚麼花樣?”

  “唉,好生氣,還得保持微笑不是嗎?小鵬,我問你,樣樣都要我來想,我還需要你們做甚麼,嗯?滾蛋!”

  “……是。”

  叫小鵬的男人轉身往外跑,與沈岐擦肩而過時,沈岐看到他滿臉寫着生無可戀。

  這個時候的沈岐還不知道一步之遙的房間裏面是個甚麼怪物,直到不久的將來,當她的生活被這個“怪物”無孔不入地侵佔時,她才知道全球最大器械集團的總裁,原來是一個戲精。

  據說他以“騷浪賤”聞名整個體育器材圈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小鵬,是他的第128任男祕書。

  沈岐在處理人際關係方面能力非常弱,或者說,她從小就逃避和任何人交往,非常厭煩去猜測別人內心的想法,更無法迎合,所以和朋友交往十分喫力,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個人,越來越孤僻。長大之後,她在飛行中找到了某種讓人自信的掌控力,逐漸打開了封閉的內心,但在面對各色各樣的人時,依舊會感覺喫力。

  尤其是門裏面那個人,性格是這樣的難以捉摸,讓她完全沒有一絲把握,還沒進去就已經打起退堂鼓。

  她感覺自己可能遇見了這輩子最大的難題。

  沈岐在離開和咬牙進去之間掙扎了五分鐘,幾乎已經由着自己轉身時,忽然聽見房間裏傳來一陣說話聲。辨別了半分鐘,她確定不是在講電話,而是一個人在唸詩:

  爲甚麼萬物之靈的我們,

  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爲根下的泥土。

  爲甚麼由手寫出的這些字,

  竟比這隻手更長久,健壯?

  它們會把腐爛的手拋開,

  而默默生存在一張破紙上。

  沈岐走到門口,雖然門開着,但她還是禮貌地敲了敲門。

  坐在陽臺上眯着眼睛要打瞌睡的男人,像只老貓懶洋洋地轉過頭來,眼睛微張着,挑起細長的眉毛,面無表情地打量她。他的懷裏還抱着一隻巴掌大的黃色小奶貓,意外地與他的表情同步,看起來像一對親生父子。

  他聲音沙啞,低沉,像深夜裏嘶吼吶喊卻逃不出牢籠的囚徒,用扒着天窗看月光的眼神,安靜地看着她。

  他還在唸: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幾十年,

  彷彿曾做着萬物的導演,

  實則在它們長久的秩序下,

  我只當一會小小的演員。

  ……

  沈岐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看向他身後的落地窗。

  昨晚起風,夜裏開始下雪,斷斷續續下了幾陣,沒真下猛。她出門的時候雪已經徹底停了,還以爲這場風雪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這一刻窗戶外忽然如鵝毛般紛飛的大雪打消了她這個念頭。

  她確定,這場年關前的大雪將會帶來一場兇猛的寒潮,海上的風應該會帶着一股狂躁的溼鹹,如同她此刻的內心,在無法掌控的人面前七上八下。

  周清野率先打破了沉默:“嘴巴好乾,你過來削個蘋果給我喫。”

  沈岐也回過神來,朝裏面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說道:“周總你好,我是通海救助飛行隊的沈岐,這次我來……”

  “算了,不想吃了,水果放門口吧,你過來。”

  “昨天的救援行動是由我全權負責的,我代表全組人員向周總道歉,如果……”

  “你的手很好看。”周清野翹起嘴脣,“走近點,我想看清楚點上帝之手和普通人的手有甚麼區別,它究竟是怎麼創造奇蹟的。”

  飛雪起起落落,薄薄的日光投射在他的肩上,由明亮逐漸變得黯淡,襯得他縮在高領毛衣的一張臉也由張揚變得沉靜。在這種安靜的對視裏,沈岐打量着,他的五官的確十分精緻,耳邊的金髮在交疊的光影中變得莫名柔軟,柔軟地耷拉在他微微泛紅的耳頰和頸窩裏。

  但是很可惜,他笑得太輕慢。

  “沈岐,你皮膚很白,化妝了嗎?”

  “……沒。”

  “據我所知,飛行員需要常年面對高強度紫外線,夏天機艙溫度都高達40攝氏度,這樣的環境下皮膚不會被曬黑嗎?你拿到飛行執照了嗎?達到足夠的飛行時間了嗎?我看你白得不像話啊。”周清野摸了摸下巴。

  沈岐神色微沉,說道:“加上在部隊的時間,我總計飛行5200多個小時了,皮膚白是因爲天生曬不黑。”

  “嘖,還真是有能氣死人的資本,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曬不黑和喫不胖這兩類人了,看你這板磚身材,應該是剛好兩條都滿足吧?”周清野樂得肩膀打戰,“你看你瘦得跟猴似的,拉得動搖桿嗎?體力能行嗎?”

  “周總,我知道你在爲昨天的事生氣,我……”

  “女人的呼吸肌、頸部肌肉力量較小,在加壓呼吸及過載、彈射救生時,自身呼吸和對頸椎的保護較差,面對高強度飛行和大載荷直升機時,應變能力都較男人差許多。你飛行5200多個小時,有沒有發生過一次意外?”

  “有。”沈岐言簡意賅。

  周清野忽然不笑了,冷冷地盯着她:“原來上帝之手,也不過如此。”

  以往誰這樣說話冷嘲熱諷沒個正形,沈岐是一概不會理會的,她根本不在意,可一旦誰質疑飛行員的專業素養,她就會變得較真。這麼多年不管是在部隊還是從事救援工作,飛行事故總是他們心中一道跨不過去的坎,而其中最讓他們耿耿於懷的就是社會、旁觀者以及許多當事人不分青紅皁白的質疑。

  “周總,我想你應該明白不管是在作戰狀態還是救援運輸當中,只要航空器在高空作業,都有可能面臨引擎失常、航道改變、氣流不穩、鳥羣撞擊等種種突發情況,這種意外……”

  “那麼,如果不是這些外在條件影響,而是飛行員本身存在重大失誤,這又該算在誰頭上?”周清野不等她說完直接打斷,“死的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家人,當然沒辦法感同身受,所以可以自然而然地說風涼話。”

  他伸了個懶腰,雙腳落在地板上,鞋也不穿,一步三晃地朝她走過來。他這人長得好看,遠遠一瞥不覺得有甚麼攻擊性,就穿着寬鬆病號服這樣信步朝她而來時的姿態而言,也是一等一的風流慢懶,只不過眉眼間依舊端的是“天下我有”的矜貴範兒,平白磨去了骨子裏那幾分慢懶的柔軟。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這人很高,在一米七八的沈岐面前絲毫不怯,甚至她需要微微仰頭,才能和他對視。

  他罵人,他念詩。

  他沉靜如汪洋,張狂似烈馬。

  “你說甚麼都沒用,因爲我厭惡飛行員,無比地厭惡。”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溫熱的氣息全數噴薄在沈岐的臉上,讓她感受到某種無形的危險。距離太近了,她往後退了一步,想了一會兒問:“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爲甚麼還要贊助飛行隊?”

  這話戳心窩子了。

  周清野像只泄了氣的皮球,一身火氣四處躥,呼吸漸漸粗重,但終究還是一個字也沒擠出來,只是用鼻音發出了一聲強烈的申訴,末了還嫌不夠,罵了一句:“你懂個屁。”

  是,她不懂,凡人都不懂。

  沈岐沉默了一陣,低下頭,思忖着說:“那既然這樣,周總,我就先……”

  告辭了。

  話沒說完,一隻手忽然覆上她的臉頰,冰冷的觸感讓她整個人都震住了。周清野咧開嘴,雙手捏住她的臉頰,揉了揉搓了搓,笑着說:“還挺軟,看來你真是天生好皮膚。”

  他剛被她噎了一回,現在又扳回一局,整個人都可愛起來。見她面色不善,他飛快地收手,逃也似的跳上牀,拉起被子遮住臉,只留下一雙眼睛,忽閃個不停。

  “你今天來看我,我原本很高興。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雖然你在救援過程中對我很無禮,但我心想着給你一次彌補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但是你的冷漠讓我的身體和精神再次受到嚴重的摧殘,也許……我還要在醫院躺上半個月。”

  沈岐渾身僵硬,臉上異樣的火辣燒灼感使得她心慌意亂,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電流躥遍全身,快讓她神經麻木了,完全聽不清周清野在說甚麼。

  “可能需要麻煩你端茶倒水伺候我半個月,說不定我一高興就不追究這件事了,明年還會給飛行隊贊助一批最新的器材裝備。哦,對了,你不用擔心,我這個人脾氣很好,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的。你只要每天晚上下班過來,夜裏陪牀就行了,偶爾可能還要陪我出去散步,總之……”

  “對不起周總,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沈岐跑了。

  周清野一張俊臉由青變白,由白變紅,由紅變青,內心好像坐過山車一樣經歷了常人無法理解的憤怒、震驚、尷尬以及一絲絲玩味。

  最後,他蹺着二郎腿打電話給秦榮:“秦主任,對,我是周清野,早上突然再一次昏迷被送去做檢查了,剛剛纔醒來,所以沒看到你的電話,真是不好意思。你們隊裏的沈岐?沒看到啊,我剛檢查完就馬上打電話給你了。”

  周清野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掐着喉嚨說:“是啊,還是很不舒服,請我喫飯?不用了,真不是不給你面子,醫生說我這次意外昏迷傷到內裏了,得好好調養一陣子。唉……秦老啊,不是我說,你們隊裏那幾個年輕人可真是要好好教育下了,好在這回是我,要換作其他的貴賓,這事不說驚動總局,副局總要來問問情況吧?”

  話音頓了頓,大概是在等對方賠禮,他揉揉小奶貓的肚子。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行行,我知道你也是維護隊里人,再怎麼說他們也救了我的船員,我也不是不講道理……要不這樣,之前不是說讓我帶幾個人去參觀救助飛行隊嗎?你給我安排安排吧,至於講解員,秦老覺得誰合適?唉,我不挑的,您做主就好。”

  掛了電話,周清野親了小奶貓一口。

  那天它和他一起被拉上救護車,在他暈厥後小東西還一直窩在他懷裏不肯出來,窩得他心暖烘烘的,一時心軟就把它留了下來。洗過澡後小東西露出了原樣,長着一張討喜的小臉,眼睛大大的,總愛看着人眨巴個不停。

  周清野一個老男人的心都化了,又揉了揉小奶貓的腦袋,輕聲說:“以後我就是你爸爸了,叫你甚麼好呢?唔……就大寶吧,喜不喜歡?”

  小奶貓叫了一聲,周清野笑了:“大寶真乖。”

  就在這時,小鵬終於送來了“新花樣”,周清野挖了一勺送進嘴裏,問道:“這是甚麼?”

  “我……我上網搜的,冬日公主系甜品——草莓塔。”

  周清野點點頭:“……還不錯。”

  不知回想起甚麼,他看向自己的手,彷彿有甚麼東西從掌心線穿流而過,竟產生了和嘴巴里的甜品一樣軟滑悸動的多巴胺,令他不由得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sweet。”

  另一邊,沈岐連電梯都等不及,一口氣從十二樓跑下一樓,氣喘吁吁地靠在牆上。

  閉上眼睛,她滿腦子都是周清野那張囂張的臉,想到他帶着一絲涼意的指腹劃過臉頰時給她身體帶來的異樣感覺,腦子裏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

  從高二進入理科班開始,到加入救助飛行隊,她的身邊一直都是異性多於同性。在部隊與教官更是有着數不清的肢體接觸,但從未出現過像今天這樣充滿逗弄意味的長達一分鐘的親密碰觸,像是把一條皮帶摩擦出了火花。

  火花都燒到心裏去。

  沈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開始習慣性地背飛機型號:

  “HC-130‘大力神’巡邏機,HU-25‘獵鷹’巡邏機,CN-235巡邏機,HH-60‘蒼鷹’援救直升機(西科斯基S-70翻版),HH-65‘海豚’巡邏直升機(歐洲直升機SA366翻版),MH-68‘刺鰩’直升機(奧古斯塔A109翻版),HV-911‘鷹眼’偏旋翼無人機……對,都是美國海岸警衛隊的現役裝備,一個沒錯,繼續……”

  她一邊回憶,一邊推開樓梯間的門朝外走去。

  “海岸警衛隊的主要兩款救助直升機分別是HH-60J‘堅鷹’和HH-65C。其中HH-60J 是SH-60B‘海鷹’的改進型,而SH-60B又是美國陸軍S-70‘黑鷹’的海軍艦載型,黑鷹直……”

  從護士臺經過時,混亂的場面覆蓋了她的聲音,她聽見身後有一個男人大喊:“周清野在哪個病房?你說我找他甚麼事?裏恩貨運一直都是我負責派送的,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竟然因爲一場意外就要卸我的職!以後我一家老小都喝西北風去嗎?你別攔着我,不管怎麼樣,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他!”

  沈岐步子一頓,看清男人的長相,是在機艙給周清野下跪的船長徐奉。

  想到周清野,她的思緒又亂了,埋頭衝出醫院大門,一場大雪正降臨人間。

  沈岐回到基地後,秦榮再度找她談了次話,提到她去醫院探望周清野這件事,堅定地表示相信她的人格,絕對不會做出言行不一的事,末了卻苦口婆心地教她處事的道理,言語裏不斷提及通海救助飛行隊的前途和她個人的發展,最後給她指了一條明路——討好周清野。

  許心宜聽到這些的時候正在踩單車,一隻腳沒站穩,險些摔下來。

  “有毛病吧?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他和他的船員很可能現在人都沒了,就這麼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還在主任面前演戲哎,我的天哪!奧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許心宜咂咂嘴,仍覺得難以置信,瞪大眼睛問道:“你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這樣呢?他腦子裏是不是缺點甚麼?上次我就說了你還不信,這回該信了吧?”

  沈岐想了會兒,點點頭:“信了。”

  ——周清野應該是個神經病。

  “唉,你知道他的英文名是甚麼嗎?”

  “嗯?”

  “就是裏恩的英文Lien,呵呵,lien和外星人的英文alien只差了一個字母a啊,你說周清野是不是跑錯星球了?他應該是火星人吧?”

  沈岐輕輕笑了。

  她晚飯只吃了一盒沙拉,體力不足,騎了一個小時單車後停下來,和許心宜一起去休息室喝水。許心宜是這家Z&J健身俱樂部的高級會員,在這裏健身已經兩年,老會員都認識她,看見她都會客氣地打聲招呼,順帶調笑幾句。

  “嗨,心宜又來啦!”

  “看你這話說的,咱們的金剛芭比哪天不來呀。”

  “昨天跟你說的新來的幾個大學生正在那邊做肌肉訓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就那幾個瘦弱的小竹竿?那不是心宜喜歡的口味,她喜歡肌肉男。”

  ……

  這樣的對話屢見不鮮,許心宜沒放在心上,一邊拿着毛巾擦臉,一邊指着一個男人說:“阿衡,你的肱二頭肌是不是又大了?過來給我摸摸!”

  幾個男人相視一笑,立馬跑了。

  “切,這麼小氣。”

  許心宜撇撇嘴,繼續喝水。沈岐已經不覺得奇怪了,許心宜好像生來就喜歡美男和肌肉男,而且表現欲很強烈,簡單又大膽,救助隊和健身房擁有這兩樣特徵的男人幾乎都被她揩過油,不是摸過臉就是摸過身子。

  但是那些男人嘴上調侃她,心裏卻瞧不上她,最怕就是一不小心真被她惦記上,所以處處躲着她。許心宜平時工作都穿着寬鬆的藍色工服,表面看起來沒有甚麼,但是她是典型的穿衣有型,脫衣有肌肉的“金剛芭比”,肱二頭肌比男人都有過之,一張娃娃臉更襯得她非比尋常女人的健美。

  然而就算這種娃娃臉和健美身材是完美協調的比例,也不怎麼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再加上她有跆拳道黑帶的身手和差點被選入國家隊做舉重選手的經歷,又從事着高空救生員這種高危職業,就更讓男人沒有安全感了。

  他們降不住這樣的女人,自然先入爲主地將她排除在發展對象以外,有意思的是她還自認爲行情好,整天陶醉在無厘頭的言情小說世界裏,頭腦簡單,也很有趣。

  現實的粗鄙總是留給聰明人,傻一點未嘗不好。沈岐側過頭,聽牆角邊的音響中流瀉出的音樂,依舊是熟悉的童音,很有爆發力。歌很好聽,有點悲傷。

  她莞爾道:“這家健身俱樂部的老闆還挺專一的。”

  “嗯?”

  “你知道這首歌的歌名嗎?一年前就在播了,沒想到現在還在播。”

  許心宜神經大條,直說:“我沒注意過。”

  沈岐笑了聲,接過她遞來的水喝了半瓶,見她的視線一直在外面遊移不定,問道:“這一年和那個人有進展嗎?”

  “誰?”

  “被你惦記上的那個江石玉。”

  許心宜被水嗆到,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問:“你……你怎麼知道?我表現得那麼明顯?”

  “這傢俱樂部長得好看的男人,只有那一個你沒有調戲過,所以我覺得還挺明顯的。”沈岐輕聲說,“我去香港前就發現了。”

  許心宜咳嗽起來,沈岐幫忙拍她的背:“你慢一點,這次來怎麼沒有看見他?”

  “他不在,已經好久沒來這裏了。”許心宜平復了好半天,才接受沈岐早就看穿她想要將江石玉佔爲己有的事實,長嘆了一聲,“阿岐,你說我是不是着魔了?這一陣兒只要飛行隊不值班,沒任務,我就來這裏守株待兔。再這樣下去,我怕我脖子都要伸長了。”

  一年多前,她來Z&J健身,一天偶然遇見了和她肩並肩在跑步機上鍛鍊的江石玉。大概是她的視線太過灼熱,江石玉察覺到了,禮貌地詢問她有甚麼需要幫忙的,並且給了她一個十分溫柔的笑,她當即就被他溫潤如玉的氣質所俘獲,自此春心蕩漾,一發不可收拾。

  但是很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整年她只見過他兩次,而且兩次都不盡如人意。

  “第一次我從汗蒸房出來,滿身都是汗臭味,追着健身房新來的一個小鮮肉要帶他做肌肉訓練,江石玉剛好迎面走來。你知道嗎?我當時窘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根本沒勇氣上前搭話。

  “第二次他來的時候,我正騎在小偷身上,扒他的衣服拿回客人被偷的錢包,那小偷哭得賊兇,逢人就喊我把他骨頭坐散了,我有這麼壯嗎?阿岐,你說我能怎麼辦?”

  她也很絕望。

  沈岐默默地看她一眼,選擇不說話。

  “阿岐,你覺不覺得,電視劇裏男女主角撐着傘,在下着毛毛雨的老街巷口忽然迎面相遇這種邂逅都是假的?”

  “電視劇裏的女主角應該不會用和你一樣的方式出場吧?”

  “你也覺得我……”

  “沒有。”沈岐低頭一笑,“你很可愛。”

  許心宜噘着嘴:“不管了,我只希望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可以稍微不那麼狼狽就好了。”

  沈岐擠出兩個字:“加油。”

  不過她也很好奇,許心宜把這裏面的人都混了個臉熟,許多都還被她揩過油,可唯獨江石玉沒有。她有三次機會,卻一次也沒有調戲過對方。

  許心宜大概猜到她的疑惑,抓抓頭髮:“不知道怎麼說,就是我每回看見他都超緊張,心裏小鹿亂撞六神無主不知道該說甚麼,哪裏還敢調戲他啊?我要真有那膽子,早就霸王硬上弓了。你懂那種心情吧?近鄉情怯?也不是,反正就很亂。”

  她懂嗎?

  在香港時,她好像也有過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離一個人很近很近時,會有一些緊張,離得很遠很遠時又會忍不住想念。

  每次飛到高空,都會想起他。

  每次落地,第一個想看見他。

  ……

  “阿岐阿岐,你在聽我說話嗎?”

  “嗯?”沈岐的思緒被許心宜拉回現實中,看她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禁笑了,“那你還要繼續等嗎?”

  “除了成爲望夫石,我也想不到其他的辦法了,還能有甚麼機會可以讓我立馬遇見他嗎?這傢俱樂部對客人的隱私保護很緊,我除了知道他叫甚麼,其他的都一無所知。”許心宜懨懨地靠在沈岐身上,“阿岐,我真的好喜歡他。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對誰一見鍾情,但我又覺得應該是他。”

  沈岐輕輕地嗯了聲。

  “你不覺得他笑起來很像網球王子裏面的天才不二嗎?我小時候就已經在幻想長大要嫁給不二這樣溫柔的男人了!”

  “可是不二週助是漫畫裏的人。”

  “那我也想嫁,我覺得就是他了,那種被命運擊中的感覺只有他。”

  沈岐不由得想,人一生中,能這樣篤定地說出“就是他”這三個字的贏面究竟有多大?

  也許大海撈針。

  也許九死一生。

  那麼,她敢嗎?

  許心宜忽然猛一起身,雙手握拳道:“阿岐,我決定了,只要再讓我遇見江石玉,這一次我一定金盆洗手,退出閱男無數的江湖,歸家從良,就盯準江石玉一人!”

  同一時間,十幾公里之外的一個高檔公寓里正在切胡蘿蔔的男人忽然打了個噴嚏。

  不遠處躺在沙發上蹺着二郎腿在玩遊戲的周清野抬頭,看向大理石臺邊的男人,嘟囔道:“感冒了?天氣這麼冷還穿那麼少,騷給誰看啊?”

  “好好說話,家裏暖氣太足了。”

  江石玉把水果拼盤擺好,瞥了眼只穿件單薄的襯衫而且領口還敞着完全沒有一絲自知之明的男人,好像已經習慣了他欠扁的口吻,無奈地搖搖頭,走到客廳把水果遞到他面前,拿起遙控器關了震耳欲聾的音樂。

  一南一北兩個音響對着耳朵轟炸,還都是演播廳立體音效,暫停後依舊有餘音滲進耳廓,一陣陣酥麻到大腦。江石玉捏捏耳朵,說:“以後一個人在家聽音樂聲音小一點,你再這樣下去不到中年就得失聰了。”

  “噢。”

  “噢甚麼?”

  周清野邪魅一笑:“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江石玉早猜到他是聽不進好話的主,也不勉強了,起身收拾沙發,把散落一地的雜誌和碟片都放進抽屜裏,順帶還把周清野腰下壓着的詩集抽了出來。

  最新一頁正是他在醫院唸的穆旦的《冥想》。

  江石玉讀不懂這些,也沒多看,直接把詩集合上,口吻柔和了幾分:“你剛出院,別老是盯着手機看,多喫點水果。”

  周清野懶洋洋地叼了片蘋果:“咦,還挺甜,哪裏買的?”

  “不是我買的,是你從醫院帶回來的果籃。”

  這麼一說,周清野想起來了,這個碩大無比的果籃是沈岐給他送去的。本着不能浪費的原則,他讓小鵬一起帶回了家。

  “挑水果的眼光還不賴嘛。”周清野咬了一瓣橘子,汁水溢滿齒間,他的眼睛都笑了,“還是sweet。”

  江石玉也不說話,坐在旁邊觀察他的神色。

  周清野仿若未覺,全神貫注地盯着手機,玩到關鍵地方忽然一個挺身,中氣十足地大罵隊友,罵了足足三分鐘才停下來。頭一抬,瞥向江石玉,扯着嘴角笑:“你老是看着我做甚麼?愛上我了?快別看了,怪瘮得慌的。”

  “看來你身體是完全康復了。”江石玉鬆了口氣,“很多年沒坐過飛機了,感覺怎麼樣?要不要找心理醫生再……”

  “不用。”

  “還做噩夢嗎?”

  周清野眼皮都沒抬一下:“不做。”

  “真的?”江石玉抽走他的手機,從對面沙發轉移到周清野正前方的茶几上,湊上前去審視他,“我聽說你刁難救助隊的飛行員了?”

  周清野似笑非笑:“你聽誰說的?”

  “……”

  “我沒想到啊,你還在我身邊安插眼線了?是小鵬嗎?還是公司哪個不長眼的老傢伙?我這還沒死呢,就跟你通風報信了?難怪……難怪今天不年不節的,你還特地從那個鳥不拉屎的旮旯角趕回來。”

  “你再裝。”

  “江石玉,你不信任我。”

  江石玉被氣笑了:“咱倆之間還有信任可言嗎?小野,你這一年到頭戲不停,真話假話我都快辨不清了,哪裏還敢相信你?要不是公司的老人和我說了裏恩0908沉沒的事,我這隱形大股東到現在還被矇在鼓裏,哪裏能曉得你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

  周清野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幾秒鐘後舔了舔脣。

  “古人誠不欺我,距離產生美這話說得真對。我幾個月沒見你,竟然覺得你變好看了,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個災難性的命題,因爲這將決定我要不要允許你成爲繼我之後世界上第二英俊的男人。”

  “你這樣是沒用的,別逃避我的問題,我問過船員那天的情況了,你是瘋了嗎?關乎生死的事怎麼可以……”

  “就算有過尋死的念頭,到最後不還是被人扛上機艙了嗎?”

  周清野一個挺身站了起來,沒想到這句話是用吼的方式出來,他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在他腳邊睡着的大寶也炸毛一般豎起尾巴。

  江石玉神色未變,眉目依舊柔和,周清野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又重新坐下:“石玉,我說真的,那個女救生員真是虎。”

  “……你別打岔。”

  “我查過了,她叫許心宜,是通海救助飛行隊唯一的女救生員,特警出身,一身肌肉,隨便一個高抬腿就能砸爛鍋口大的榴蓮,稀巴爛哎!你說這樣的女人可不可怕?”

  在江石玉印象裏好像見過一個差不多的女孩,微微一笑:“我倒覺得挺可愛的。”

  周清野頓時如遭雷擊。

  “你是在旮旯角修機子修傻了嗎?”

  “怎麼?不繼續繞彎子了?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瞭解你,你不是那種糾纏不清的人,所以……到底爲甚麼要刁難救你一命的飛行員?你心裏究竟在想甚麼?”

  周清野扭頭走到窗前,看着大雪紛飛的城市,聲音忽然艱澀:“我前兩天去看我媽了。”

  江石玉莫名提了口氣,屏息問:“阿姨怎麼樣?”

  “老樣子,精神失常,時不時地抽個風,還是愛摔東西。”

  意料之中。

  江石玉輕舒一口氣:“慢慢來,阿姨這個病也不是一兩天了,你有空就多去陪陪她。”

  周清野沒說話,勾着脣哼笑起來,笑着笑着臉部肌肉變得僵硬,顯然是被玻璃窗裏的自己丑到了。他乾脆斂起嘴角,衝着窗子做了一個鬼臉,然後不出意外地又被自己噁心到了。

  回過身,江石玉還坐在沙發上,笑容裏帶着包容,是他熟悉的溫柔。相處這麼多年,周清野是真的挺服氣的,江石玉不管任何時候脾氣都特別好,而且相當善解人意,深知朋友間相處的底線,又懂得看破不戳破。

  周清野忍不住笑:“你整天這副樣子,不怕我獸性大發?”

  “你雖然一次戀愛沒談過,但我瞅着取向非常正常,可謂是鋼鐵直男,否則以你的姿色,怎麼着也不會到現在都還單身了,對吧?”江石玉拍拍腿,說完又漫不經心地問了句,“小野,跟我說句實話,能過得去嗎?”

  周清野回了一個冷笑,匪氣十足:“要換成你,你過得去嗎?”

  十三歲因爲一場飛行事故而家破人亡,父親和弟弟當場死亡,母親被直升機鐵片割傷,下半身癱瘓,精神失常,至今還躺在療養院裏。

  好端端的四口之家頃刻間分崩離析,他小小年紀就要揹負重擔,周清野一直覺得他活到現在都還沒走上岐途,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過得去?

  那才見鬼。

  江石玉沉默了一陣,手機嗡嗡響了幾聲,接連幾條都是短信。周清野見他愣神,問了句:“誰的短信?”

  “基地。”

  “那個鳥不拉屎的修機庫?”

  “……不是。”

  周清野抬頭看向江石玉,見他神色有幾分凝重,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下一秒江石玉就說出了他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我通過通海救助飛行隊的面試了,下週一正式報道。你先前刁難的那位女機長沈岐,未來很可能是我的搭檔。”

  周清野愣了幾秒鐘,臉一沉:“絕交!”

  江石玉揉了揉他柔軟的金髮:“想喫甚麼,我做給你喫。”

  “哼。”

  “小鵬說你今天在醫院吃了一大盒草莓塔,很喜歡嗎?我再做給你喫。”

  “……你!江石玉,你休想用美食打發我,你以爲這樣我就可以當作你剛剛說的都是屁話嗎?告訴我,你爲甚麼要去飛行隊?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飛行員!不,豈止是不喜歡,是非常厭惡纔對。”

  周清野穿上拖鞋,追着江石玉來到廚房,像條甩不掉的尾巴一直跟在他身後。江石玉默數着做草莓塔需要的食材,一樣樣拿出來擺在臺子上。

  “草莓、曲奇餅、酸乳酪、牛奶、糖粉……”

  “江石玉,你是故意的!

  “你不理我,我今天就不喫飯了!

  “馬上撤除對飛行隊的投資!

  “啊!啊!啊!你快告訴我爲甚麼,到底爲甚麼要去飛行隊?難道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

  江石玉無可奈何,把“口香糖”一樣黏人的男人從身上撥下來,想了想還是正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所以這些年一直在你說的旮旯角修飛機,也儘量不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提到飛行相關的事,但是小野,逃避不是辦法,人得學着往前走。”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停滯不前?”

  “說實話,我覺得裏恩0908的沉沒是一個契機,你看你坐了一回直升機,也沒有出現任何意外,現實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可怕。”

  不等他回應,江石玉又補充道:“我的飛行執照都快發黃了,再不做飛行訓練就要手生了,到時候可能需要花一筆錢去進修,阿德萊德的學費還挺高的。”

  “切,能有多高?”

  “差不多六位數吧。”

  周清野瞪大眼睛:“甚麼?幾十萬?怎麼不去搶啊?”

  “而且,時間是個不定數,至少都得大半年。”江石玉上下打量公寓,“到時候你就一個人住吧,記得定時喫飯。”

  “那你還交房租嗎?”

  “……”

  重點是這個嗎?

  周清野默不作聲地想了一會兒,像條落水狗懨懨抬起頭:“我覺得你還是去救助飛行隊吧,他們每年都會定期送飛行員去香港和國外培訓,不用花這筆冤枉錢。不過我要提醒你,他們的審覈標準非常高,如果你到時候被開除了,可不要來找我哭鼻子。”

  “好,再給你烤個草莓蛋糕?”

  “……閉嘴。”

  休想討好本公主。

  周清野表面上看似接受了唯一的好朋友兼租客兼合夥人的江石玉去救助飛行隊做飛行員的決定,但實際上內心還在天人交戰,處在一片水深火熱中。

  江石玉對他這個兄弟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在他窮困的時候幫助過他,這麼些年還一直忍受着他非一般的折磨,對他不離不棄。於情於理,他都應該放手給兄弟一片湛藍的天空,讓他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但是——他真的很討厭飛行員。

  換句話說,他是厭惡那種在高空飛來飛去毫無安全感可言的心慌意亂,每次只要一想到就會覺得呼吸不順,全身血液倒流。

  他閉上眼睛,耳邊迴響起尖銳的轟鳴聲,機頭在迅速地往下俯衝,氣流湧到鼻尖幾乎把血管脹裂,鋪天蓋地都是哭聲……

  “江石玉,你……”

  “甚麼?”

  “沒事,你繼續吧。”

  過了一會兒。

  “大壯,你……”

  “不許給我起外號。”

  “哦,好的,大壯。”

  “……”

  周清野做了無數心理建設,還是無法坦然地接受自己最親近的朋友要去做飛行員這一事實,頓時煩躁透頂,一把扔掉手機,鑽進沙發裏亂吼亂叫了幾聲。

  江石玉見怪不怪,忽然想起甚麼,問道:“你的直-9掛飾呢?怎麼沒戴在脖子上?”

  周清野大幅度拱沙發的動作頓時停住並僵硬在原地。

  那是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離身且將來也準備帶進棺材裏的掛飾,但是他把它弄丟了。過了幾秒鐘,好像全身的力氣都抽離了一般,他四仰八叉地癱在沙發上,回道:“葬身火海了。”

  一週後,沈岐被失物招領處的羅阿姨叫過去。

  “放在這裏幾天也沒有人找來,還差點被我那調皮的小孫子吞到肚子裏,我看這也就是一塊黑石頭雕刻的小玩意兒,不值幾個錢。你看到現在都沒人認領,馬上失物招領處要進行轉移,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要送到倉庫去,這麼小的一個掛飾進了雜物堆放成山的倉庫裏,到時候再想找就難了。”羅阿姨拍拍她的手,“看你送過來的時候好像挺喜歡的,要不你先收着,如果後面有誰找來,我再聯繫你?”

  “這……合規矩嗎?”

  “嘿,每年參加救援帶回來的失物一批又一批的,又有多少能回到舊主手裏?這個掛飾被你撿到也算和你有緣,你要實在不放心,就主動聯繫那天救援的人,看看究竟是誰的?不過也有可能是很早以前就落在機上的,只是之前都沒被人發現而已。”

  “那我打個報告。”

  ……

  於是,直-9又回到沈岐手中。

  她把掛飾放進貼身的口袋裏,離開失物招領處,還沒回到辦公室,就接到秦榮的通知,讓她接待裏恩集團來參觀的貴賓——周清野。

  小王子日記

  我時常夢見自己在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上,手腳都被釘住,無法動彈。我拼命掙脫桎梏,流着鮮血往前爬,想要逃出這張網,可是每當我往前爬一步,網就會擴大一圏,我怎麼爬都爬不出去,根本看不到盡頭!

  後來有一天,我的夢裏出現了一個醜八怪,她像個巨人站在我面前,凝視命運般無法撼動的網。然後,將手指遞向我。

  我太高興了。

  想快點看見醜八怪。

目錄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