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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嘻,有約會的對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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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柔軟的口吻,柔軟的笑,向她發出了邀請:“沈岐,我回來的那一天,和我約會吧。”

  沈岐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每天都在等着周清野的到來。終於在雪花陸陸續續飄了一週後的這一天,陽光從雲層裏露出了小小的一角,她也迎來了宿命中的大敵。

  周清野的金髮依舊光彩奪目,只是沒再穿全球限量兩件之一的那件火紅貂皮大衣,而是穿着看似普通的百搭款深灰色及膝大衣,內搭灰黑格子襯衫,戴着亮紅色鏡片的墨鏡,有點像韓劇中男主角的出場。

  他身後跟着幾個中青年男人,他們都是裏恩集團器械加工部的主任,這次是來跟進和改善救援設備的。

  一行人由秦榮接待進門,沈岐穿着水藍色的工作服早早地在機庫等候。簡單的介紹後,秦榮朝她使眼色,鄭重地把人交接給她,由她帶領參觀機庫和裝備庫。

  機庫主要用於飛機停放和保養、室內救援訓練等,空間大,內部設計簡單,就像放大幾十倍後的集裝箱,自動捲簾門一開,長度約上百米的大門徐徐升起,工作人員各就各位,有的上機檢修,有的牽引直升機到停機坪。

  沈岐就機庫裏的幾架飛機向他們介紹:“這是最新的S-76C++直升機,主要設備有雙套操縱機構,座艙滅火器,甚高頻無線電臺,是從S-76系列改進而來的,具有高速、遠航程和高可靠性的特點,可載客5-12人,主要負責近海支援和傷員運送。”

  S-76系列機頭像海豚,通體爲白色,機身下盤被一條紅色帶環繞,一直延伸到尾翼,包裹着藍色機尾,成爲S-76一抹鮮豔的色彩。

  用周清野的語言來說,就是看起來有點笨拙的胖海豚。

  通海救助飛行隊有4架S-76系列直升機,還有一架EC225直升機。沈岐看幾個員工聽得很認真,偶爾還配合地點點頭,認爲他們對此很瞭解,便接着往下介紹。

  “EC225超級美洲豹,是在AS332L2基礎上改進的,具有4種佈局配置。標準乘客運輸型可載19名乘客;緊湊型佈局可容納多達24名乘客;要員運輸型佈置了空間很大的貴賓休息間,並安排了8名乘客和1名空中乘務員的座椅;應急醫療服務佈局可裝載6副擔架和4名醫務人員座椅以及機載醫療單元;搜救(SAR)型帶有1名搜救操作員以及相應搜尋和救援設備,1名吊車操作員,8個被救援者座椅和3副擔架……”

  “停停停,我聽不懂,說點人能聽懂的。”周清野掏掏耳朵,“我們都是外行,你說這麼專業的,誰聽得懂?要是隨便糊弄,我也不知道啊。”

  其他幾個人都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

  沈岐看了他一眼:“好,簡單點來說,EC225美洲豹相比S-76的優勢就在於它的體積更大,載客量更大,能夠適應極地寒冷環境,主要適用於長線搜救。”

  “但是美洲豹的最快速度不如S-76,如果要運送大批緊急病患,又該怎麼選擇?”

  沈岐微微皺眉,沒想到周清野會知道美洲豹和S-76系列機的飛行速度,那麼剛纔他爲甚麼要說聽不懂?

  她沉吟片刻,看向衆人回答道:“在接到救援任務通知後,我們會進行任務講解,制定最高效的救援方案,其中一項就是根據緊急病患的人數選擇適用的機種。如果人數超過美洲豹的最大載客量,我們會派出多架飛機進行救援,按照病情由重到輕優先使用S-76系列機將患者送去醫院。”

  “噢,分析得還不錯。”

  周清野勾起脣角,頗有玩味地看着她。

  沈岐仿若未覺,走到另外一架直升機前繼續爲大家講解。

  裏恩集團的工程部主要負責救援裝備的設計和加工,工程師們都十分了解鋼纜套索的材質和最大載荷,卻對直升機的型號和構造鑽研不深,聽沈岐介紹雖然一頭霧水半懂不懂,但都知道在她講解到精彩的地方鼓掌,誇讚她專業知識豐富。

  沈岐覺得有點好笑,被誇猛了甚至會忘記自己介紹到甚麼地方,但能感覺到他們都很興奮。比如,當週清野又一次刁難她的時候,她很明顯地看到員工們都雙眼放光。

  周清野的聲音懶洋洋的,支着腰問:“你說美洲豹容量大,載客多,那麼如果要配合警方的大型搜捕行動,是不是應該派出美洲豹?”

  按照道理,“大型”這個字眼是超級美洲豹的最佳拍檔,但具體的選擇還要視任務情況而定。

  沈岐想了一會兒說:“不是,應該用S-76,因爲S-76系列直升機機身輕巧靈活,聲音小,比較適合在馬路上升降,也適合搜捕罪犯,但是超級美洲豹飛行時聲音和氣流都特別大,用它參與搜捕行動,很可能還沒到目的地就被敵人發現了。”

  “好,說得好!”

  “小沈你太厲害了,一個女孩子開直升機應該很不容易吧?”

  “小沈,你看我這個年紀還可以報考飛行員嗎?”

  ……

  周清野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公司的員工對着沈岐一臉諂媚地從直升機機型問到私人生活,熱情得好像遇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他則被人冷落在一旁,心情就像硬吞了一瓶陳年老醋外加辣椒油,五味雜陳。

  之後沈岐邀請他們進直升機近距離參觀機艙內設,周清野死活不肯上去,抱着手臂站在外面,擺着一張閻王臉看那幾個平時一本正經的主任在機艙裏上躥下跳,彷彿在看動物園的猴子表演。

  過了一會兒,他微笑着問:“表演結束了嗎?”

  幾個員工面面相覷,心裏在犯嘀咕,臉上還都是和藹可親的表情,配合着說結束了,末了十分關心地問他:“周總爲甚麼不上去看看?”

  周清野說:“哦,我不想變成猴子,謝謝。”

  ……

  之後沈岐將他們領到裝備庫,幾個員工在救生員的實際操作演練中記錄裝備的不足,討論可以改進的地方,周清野則由沈岐作陪在一旁喝茶。

  “秦主任說你是飛行隊裏的一把手,可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你?”

  “我去年去香港學習了。”

  “噢,那之前呢?”

  沈岐不願意和周清野聊起私事,但一想到秦榮之前對她千叮嚀萬囑咐的那條“討好周清野”的明路,又不得不配合:“我不太擅長交往,所以很少參加公開活動以及接待貴賓,周總先前不知道我也很正常。”

  “那你今天接待我豈不是很憋屈,很窩火?”

  他故意加重“窩火”兩個字的音量,笑眯眯地提醒她——人總要爲自己做過的事負責。

  “沒有,接待裏恩集團的員工是我的榮幸。”

  “呵,虛僞。”

  “周總說得是。”

  “……你!”

  沈岐一臉平靜,只要不在意,她就可以完全無視神經病。無論對方說甚麼,都不會傷害到她,但是周清野很顯然不是這種可以被無視的人,無人配合他的戲,他自己也能演出一身戲。

  “這一個星期我都在醫院進行康復訓練和心理重建,原本秦主任是想讓你過來照顧我的,但被我嚴詞拒絕了。”

  “……”

  “不用感動,我只是不想被你照顧而已。”

  周清野蹺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將杯子裏的茶葉吹開,細長的眼尾吊起來,用餘光打量沈岐。這種感覺很奇妙,裝備庫空間不大,不遠處還有專業人員在交流彼此的意見,明明有許多能夠轉移注意力的方法,可她卻還是不自覺地撞上他的目光。

  他這副挑着嘴角吹茶水的姿態,有點像民國時期在紅館看戲的富家公子。不知爲何,沈岐總覺得他骨子裏透着一絲絲異樣的柔軟長情。

  就在她不着邊際想這些時,周清野忽然發難:“你們強行將被困者帶上直升機致使被困者陷入昏迷,有沒有想過如果被困者在運送途中因爲呼吸不暢突發死亡,這種情況該怎麼處理?你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是不是應該隨機應變,尊重被困者的意願?也許輪船並不會爆炸,也許被困者自己跳進海里等到了附近船隻的支援,也許……”

  “也許被困者進了機艙也不會發生呼吸不暢突發死亡的情況,誰也無法預料未發生的事,事後的種種猜測都無法爲事實提供依據。”沈岐說,“打撈局通知救援行動,按照慣例,我們的職責就是盡力解救所有被困者。除非在救援過程中,被困者提到他有暈機症等類似可能會在機艙發生意外的病況,我們就會與救助局溝通,商討最快的救援方案。讓救生員帶領被困者離開危險海域等待船隻的救援,這也是有可能的。”

  “噢,這麼說的話,難道恐高不算是可能發生意外的病況?”

  沈岐愣住,想了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因爲在她的潛意識裏,確實沒有想過被困者因爲恐高在機艙突發死亡的可能,以前她救過許多恐高的被困者,他們的程度僅限於暈眩、腳步虛浮或者犯惡心等症狀,只要不往窗外看就沒有問題。再加上醫院與搜索海域距離很近,往往運送時間只有十幾分鍾,所以在機艙上從來沒有發生過他提及的情況,但是曾經沒有過,不代表以後也不會有,這確實是她疏忽的一點。

  沈岐對自己的專業素養要求很高,有錯就認,於是向周清野誠摯地道歉:“對不起,周總,你提出的意見我接納了。我會向上級提出建議,以後在救援行動中酌情考慮被困者的意願。”

  周清野點點頭。

  雖然他是恐高人羣裏的特殊個體,雖然他在發生意外的可能性裏增加了特殊因子,但如沈岐所說,很多情況都是無法預料的,至少在人命這件事上多方考慮總不會錯。

  命運由老天決定,但時機掌握在機長手中。

  周清野不由得再次打量沈岐,她像是還在思考剛剛的問題,眉心依舊微蹙,認真的樣子更顯英氣。

  她留着齊耳短髮,微風吹動髮梢,掃過光滑的下巴,又調皮地跳到嘴脣。她察覺到他的目光,抿了下脣,剛剛好含住髮梢。周清野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句詞,“煩惱撩露,留我須臾住”,身體裏鬧哄哄的有點亂,但還穩得住,可想到後面那一句,突然有些意動了。

  忽然有些想法,不知這樣一本正經毫無風趣的女人,走近了看會是甚麼樣兒。這個“走近”不是指距離,而是關係更近的那一種。

  眼下無紅燈酒影,四處都是轟鳴,不是好時機,卻平白無故有了遐想,周清野也想不通怎麼會這樣輕易,輕易就想走近,想看看她皮囊裏的樣子。

  “周總,你的水灑了……”

  周清野冷不丁咳嗽起來,撫着胸口說:“這……這不用你管,剛纔說到哪兒了?哦對,你對飛行的態度還算謹慎,不枉費我親自上門教導。”

  “這麼一來,我也算是爲飛行隊的將來盡心盡力了,你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

  “我知道你要說請我喫飯,給你這個機會。先說好啊,我沒把這件事鬧大,還親自帶了工程師來改進你們的救援設備,誠意是必須的,請我喫三次應該不過分吧?也不用特別照顧我這個貴賓的身份,四星級標準就行,環境氛圍要好,時間由我來決定,畢竟我日理萬機,不是每天都很閒的,因爲上一週在醫院休養錯過的合作造成的巨大損失我也就不跟你一一計較了。

  “你不用覺得榮幸,雖然這種機會確實難得,但我也不是一直在神壇上的男人,偶爾還是很親民的。

  “不過你要記住,我可以在任何時候行使這三張飯票的權利,你不許拒絕。

  “啊!不久的將來就要跟通海飛行隊的沈大機長私下約會了呢,真是非常期待哦!”

  沈岐:“……”

  果然戲精是正經不過三分鐘的。

  他好像每次情緒變化都特別快,高興的時候就有點自說自話的無厘頭。但是私下約會這種事,沈岐從內心深處牴觸。

  以前唸書的時候家教就很嚴,母親沈揚從來不允許她超過九點還不回家,在任何老師口中聽到她和某某男生走得近都會大聲質問她,並告訴她女孩子應該謹守本分,愛惜名譽,所以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異性朋友,少有的幾個關係不錯的女性朋友,也因接受不了沈揚密不透風的監察而逐漸和她疏遠,不過更多的還是她長期受此環境影響,漸漸封閉的內心,硬是把朋友推開。

  成年以後,沈揚的教育方式就換了,也許是知道部隊紀律嚴明,她不再和她說分寸,偶爾還會暗示她要和談得來的異性朋友走動,但仍要適當保持距離。不過機會實在不多,她已經不習慣和異性親密交往了。

  尤其還是一個僅僅只見過三次的男人。

  周清野許久沒聽到回應,放下杯子,鑽到她面前來:“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你臉紅甚麼?”

  “我……”

  周清野往前一步:“你怎麼這麼容易臉紅?”

  “我不習慣。”

  “不習慣甚麼?”周清野想起剛剛的話語,忽地瞭然,“你說約會?沈大機長,你一個空軍中尉,常年混跡在男人堆裏,還羞這個?”

  沈岐默不作聲,望了望外頭,想確定裝備檢測甚麼時候結束。

  周清野沉浸在某種歡愉的曖昧中,心情變得很微妙:“你不會從沒有單獨和男人出去喫過飯吧?”

  “不是。”

  “那就是沒有和我這樣工作以外的男人單獨出去喫過飯?”

  “周總,我想……”

  周清野笑得很歡快:“噢耶,我感到萬分榮幸。”

  ……

  沈岐想了想,還是要拒絕,可惜還沒開口,牆壁上的警鈴突然響起,她莫名鬆了口氣。旁邊的救生員與她目光相撞,放下了手中的裝備。

  沈岐來不及和周清野交代,第一時間趕到行動大廳,做任務講解。

  控制中心通知:下午兩點,醫療運送,船員腿部受傷,地點南洲灣。

  “風向210度,風速8-10m/s,視野超過8公里,直升機S-76C+型號B-7315,機員是我和大峯,機組人員絞車手秦栩,救生員許心宜。我們會去接載傷者然後送去醫院,沒有其他部門參與,任務講解後立即出發,有沒有問題?”

  每次出行任務,正副機長都是少不了的,機上還必須有一名絞車手,負責升降繩索絞吊被困者,至少兩名救生員,其一下去救人,其二作爲意外情況備用。

  此次任務是救一個受傷船員,機長只需要和基地塔臺以及船長交流,及時溝通情況即可,不需要救助局、打撈局、消防署等其他部門聯合參與任務。只有在大型海難或者山地失火等情況出現時,才需要各部門協助共同展開救援。

  簡單的任務講解後,沈岐看向衆人,再次確定:“有沒有問題?”

  “沒有。”

  “OK,去取裝備。”

  三分鐘後,沈岐一行人離開控制中心,朝着停機坪快速地跑過去。工程部的維修師早就等在飛機前,配合沈岐做最後的檢查,覈實清單。

  天與地被封合在茫茫雪白之間,只有點點衣服的藍,托起一片晴空。

  一切就緒,沈岐打開駕駛艙,抬腿跨進去,戴上安全帽,做飛行前檢查,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十分利落。

  不知道大峯和她說了甚麼,她微微一笑,白得發亮的臉上露出一絲緋紅。許心宜忽然從後面鑽出來,迅速地摘掉她鼻尖的雪花。

  落地窗邊,周清野目不轉睛地盯着機艙裏依稀只有一個側面輪廓的女人,直到巨大的轟鳴聲中螺旋槳的旋轉速度越來越快,直升機衝向天空留下一個漂亮的大擺尾後,他才慢悠悠地直起身,頗有些不是滋味地放下望遠鏡,收回視線。

  看來也不是隻會對他臉紅,那就真的是臉皮薄,和餛飩皮一樣薄。

  身邊裏恩集團的一行人見證了從救援警報響起到任務講解後機組人員帶上他們設計製造的裝備出任務的全過程,不由得燃起一腔愛國之情,心潮澎湃地說道:“行動力滿分!小沈真是太酷了!”

  “哼,酷?酷有甚麼用?能當飯喫嗎?”周清野一手甩着車鑰匙一邊問,“我不酷嗎?”

  衆人默然。

  “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們心裏怎麼想的,酷一向是我的代名詞,實話實說我也不會覺得你們是在拍馬屁。”

  “周總,咱們還是聊一聊裝備改進這方面的問題吧。”

  周清野似笑非笑:“好呀,聊三天三夜怎麼樣?”

  他們離開後,秦榮也徹底鬆了口氣。

  沈岐完成運送傷者的任務回到飛行隊基地時,已經到下班時間,她換了衣服給許心宜發短信,告訴她今晚不能陪她一起去健身房,得回家喫飯。

  沈揚住在城市的中心,沈岐平時沒有時間回家,就住在離基地不遠的合租公寓裏,只有週末才能回去看她。

  老胡同裏的老房子,只有七十平米,還是幾十年前的裝修,簡單而樸素,就是電路老化,樓道里的燈總是失控。

  沈岐回到家的時候,沈揚還在書房寫論文,她沒有出聲,徑直走進廚房,打開冰箱一看,都是她喜歡喫的,不由得心裏一軟。

  沈揚對她的確很嚴格,但也很關心,這種關心都是揉碎在柴米油鹽的點滴當中的,滲透於生活細微之處,如果不仔細發現,就會被那些嚴厲的教導所掩蓋。她有些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太聽話了,但是每每往深一想就會釋然,沈揚都是爲了她好,不是嗎?

  過了半個小時,沈揚也出來幫她一起做飯了。

  “回來怎麼不叫我?”

  “看你在忙,而且炒幾個小菜,用不着你這大廚出手。”

  沈揚瞥她一眼,神色鬆緩幾分:“畢業班事情多,忙也忙不完。”

  她年輕的時候是語文老師,現在還沒退休,已經做到主任的位置,同時還在進行語文教學方面的相關研究,工作繁多。

  沈岐以前班上的同學私下裏都不太喜歡這個語文老師,覺得她太兇,不好相處,連帶着和沈岐相處也不太隨意,總是放不開,擔心她打小報告。

  現在想來,她那會兒連說話的人都沒幾個,哪有甚麼小報告可打。

  “笑甚麼?”

  “沒,忽然想到小時候的一些事,你還在做班主任時,班上同學其實都挺排斥我的。”

  沈揚愣了愣。

  說實話,她瞭解許多小孩在青春期的想法,但她似乎不太瞭解自己的小孩。沈岐幾乎從不和她提起學生時代的事,好像總是沒有甚麼可以說的,談資少得可憐。

  但意外地,她從剛剛這句話裏聽出一絲別樣的意味。

  看來也不是沒有可說的,只是不知道該從何提起。

  “你十歲以前挺淘氣的,小學畢業時就像個小大人了,念高中時就更沉穩了,讓我操心的地方挺少的,唯獨……”

  沈揚話說到一半,抬頭和沈岐對視:“雖然不知道當時你爲甚麼一定堅持要去部隊,包括現在我還是不贊同你的選擇,但是也許,這就是我作爲家長不得不試着接受的一點,你長大了。”

  沈岐摸摸鼻尖,笑了一下,露出藏得很深的一顆虎牙。

  “我長大了,也還是聽話的,你不用說得這麼委屈。”

  沈揚不置可否,拍拍她的肩膀。母女倆忙了一陣,又弄了兩菜一湯,端到客廳的桌上。

  “對了,前兩天我給你們主任打電話了,聽說他有意向讓你參加今年的教員選拔,你平時沒事就不用特地回來看我了,多看看書準備考試。剛從香港學習回來,飛行隊上下多少雙眼睛正盯着你,行事千萬要謹慎,不能驕傲自滿,放縱懈怠,知道嗎?”

  “嗯。”沈岐慢吞吞地嚥下嘴巴里的飯菜,這纔看向沈揚,“不過考教員這事,主任沒跟我說過。”

  “他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沈岐忽然沉默下來。

  秦榮年輕時就和妻子離婚了,帶着獨子秦栩生活,兩年前一次飛行隊組織的羽毛球賽,沈岐帶着沈揚一起參加,之後也不知道怎麼的,秦榮和沈揚就走到了一起。她不知道他們具體走到哪一步,但以她對沈揚的瞭解,能夠猜到沈揚並沒有和秦榮結婚的打算,那麼,沈揚這麼做也許只是爲了從秦榮那裏爲她謀取工作上的便利。

  沈岐不喜歡沈揚插手她的工作,但她又習慣了接受沈揚的一切主張,從小到大,她的學習、生活、包括感情,都是沈揚說了算,但唯獨工作,沈岐想純粹簡單一點。

  一頓飯喫得索然無味,沈岐艱難地嚼完一塊肉,嚥下去,然後放下筷子:“媽,教員不是那麼容易考的,推薦名額也不是秦主任一個人能決定的,你不要太爲難他了。”

  “我沒有爲難他,找一天你和秦栩都休假,我叫上秦榮一起喫個飯。”

  “你們……”

  沈揚抿脣,笑容淡而疏離:“等你考上教員,我就和他結婚。”

  喫過晚飯,沈揚回到房間整理論文,沈岐給她泡了杯茶,送了點水果,踟躕半天也沒說出心裏話,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沈揚趕回了基地。

  那天剛好許心宜值勤,被喊去領新來的飛行員表格,從秦榮的辦公室出來後就一路狂奔衝進控制大廳,沒顧上看路,結果與秦栩撞了個滿懷。

  秦栩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將她的身體扶正,瞪了她一眼:“毛毛躁躁的,幹甚麼?”

  許心宜沒理會,直接繞過他跑到沈岐身邊,指着表格上面的照片給她看:“阿岐快快快!快打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

  沈岐今天本來不用上班,往這一坐也沒個正形,攤開了書在發短信,新進的一條還沒來得及看,被許心宜從後面一嚇,有些回不過神來,半天才支支吾吾問道:“甚麼?”

  “照片,快看這個人照片!”

  許心宜遞來的表格,右上方貼着一張照片,照片裏的男人揚着笑臉,笑容很溫柔。旁邊姓名一欄,赫然寫着“江石玉”三個字。

  沈岐有點驚訝,許心宜從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激動地捧着表格在原地轉了個圈:“是他啊,是江石玉啊!我太高興了,這算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嗎?阿岐,你看着我,大聲地告訴我他真的要來咱們飛行隊了,對嗎?”

  沈岐忍俊不禁,還沒開口,秦栩從後面探出腦袋,直接將表格抽走,嘟囔道:“甚麼人啊?我看看。”

  結果翻開江石玉的照片一看,當即黑臉:“長這麼白有甚麼用?咱們飛行隊的宗旨是甚麼?白的進來黑的出去,練到爹媽都不認識。三個月後就面目全非了,你瞧瞧你激動個啥?”

  說完這話,秦栩將表格按在許心宜臉上,直接離開。

  “搞甚麼?他吃錯藥了?”

  “還不都怪你。”

  秦栩剛來隊裏的時候稱不上有多白,就是正常膚色,長得十分秀氣,看不出實際年齡,特別討喜。許心宜第一次看見他也是將他撞了個滿懷,撞得秦栩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

  雖然不是飛行員,但作爲救生員,他仍需要參加嚴格甚至殘酷的訓練,半年之後就黑了好幾度。有一次他值班,秦榮回來拿鑰匙,兩個人在黑漆漆的樓道相遇,秦榮險些沒認出來這是自己的親兒子。許心宜更是喜新厭舊,自從秦栩變黑之後就不再整天逗他玩了,有事沒事還愛給他起外號,從“小黑皮”到“黑山老妖”各種奇奇怪怪的外號都有。

  也許是愛到深處自然黑,時間一久,兩人就成了歡喜冤家。

  他們之間很有默契,好比這一次,秦栩就預感到將有甚麼事情要發生了——在三個月後仍沒有曬黑的江石玉和越戰越勇的許心宜之間。

  不過這時,許心宜只深陷在江石玉要來飛行隊的喜悅中,完全沒在意秦栩突如其來的異樣,也沒有察覺到沈岐的三心二意。

  她平常看書絕對不會看手機,幾年前在阿德萊德考雙飛行證時,白天上課晚上啃書,每每到半夜才睡。手機永遠打不通,一個星期只開機一次,爲了給沈揚報平安,其他時候對手機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但是這次從香港回來,卻時常抱着。

  許心宜再遲鈍,下班跟她去取車,途中沈岐接到一個電話,然後招呼都不打就走到一邊去接時,頓時也明白有情況了。

  沈岐打完電話回來,許心宜還靠在車上等她,滿臉八卦。

  “怎麼了?”她一頭霧水,“怎麼不去車裏等我?外面很冷。”

  “不要裝蒜,剛和誰打電話?”

  “嗯?”

  沈岐忽然臉紅,顧左右而言他:“明天好像又要下雪,趕緊回家吧。”說完直接鑽進車裏。

  許心宜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朝她撲過去:“沈岐,你有事在瞞着我!他是誰?”

  “甚麼?”

  “是個男人,對不對?”

  沈岐知道如果現在不說,許心宜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回到家也還是會跟在身後纏着她,於是她點點頭:“嗯。”

  “香港認識的?也是飛行隊的?”

  “嗯。”

  許心宜退回座椅中,腰背一縮整個人半躺下來。沈岐的交友圈很狹窄,所以如果有情況,一定是在飛行隊裏。她這一年去那裏主要是學習新技術,以及香港更爲成熟的救援體系,和她接觸最多的一定還是飛行員。

  這麼一想,她好像有了答案。

  “不會是你在香港的教員吧?”

  沒有得到回應,許心宜內心更加篤定,朝沈岐比了個開槍的手勢,放在嘴邊吹了一下。不知道爲甚麼,沈岐突然想到周清野,他也很愛演。

  這個週末,沈岐毫無意外地被人監視了,只要電話一響起,許心宜就會立馬豎起耳朵。

  其實並沒有甚麼更深一步的發展,大多時候他們都在聊工作,偶爾纔會問候一下彼此的生活。他們也並不常聯繫,剛好是因爲這兩天香港經歷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大寒潮,飛行隊上下都面臨嚴峻的考驗。

  她關心救援情況,而教員也僅僅是提醒她,寒潮將至,及時做好防護措施。

  沈岐覺得一切都很稀鬆平常,如同在香港交流時的每一天,沒有任何變化,這個男人只是習慣性的從容溫和,對每個同事,以及她這個徒弟日常關心罷了。

  是許心宜多想了,以爲她身後有個神祕的“長腿叔叔”。

  不過很快,許心宜就轉移了重點,果不其然寒潮也在衆人的預期中強勢而來,而這一天江石玉正式報到。

  週一一大早,天沒亮許心宜就到了基地,站在採光角度最好的窗口,開了六盞燈,對着鏡子塗口紅。

  外面狂風暴雨,天陰沉沉的,積雪還未消融,被雨水打得吱吱響。

  秦栩黑着臉坐在一旁,一邊打瞌睡一邊替她掌燈。許心宜不會化妝,以前在警校用不着,來到飛行隊整天上天遁地渾身是汗,更是想也不想,偶爾來了興致塗個口紅,技術也相當生疏,尤其一身肌肉,渾身是勁還偏偏不能使,整個人動作十分僵硬。

  秦栩看她眯着眼睛,收起下巴噘起嘴,拈着蘭花指顫顫巍巍地把口紅遞到飽滿紅潤的脣邊……忽然輕咳一聲。

  許心宜手一抖,紅色膏體沿着脣角一直畫到下巴,她頓時變成白麪獠牙鬼。

  “秦栩你是故意的嗎?二百多塊錢一支口紅,被你一聲咳浪費了幾十塊知不知道?走開點,我再試一次。”

  “……”

  秦栩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繼續瞅着她,過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湊到她面前:“你能別使這麼大力氣嗎?我看宣傳部那些女孩塗口紅很輕鬆的,你怎麼搞得像在殺牛一樣,還怪我浪費?你看看你那粗手一按,多少錢沒了?”

  許心宜苦着臉瞪他:“那你說怎麼塗啊?”

  秦栩猶豫了一會兒,從她手裏接過口紅,低聲說:“我來吧。”

  不過很快,秦栩就後悔了。

  他發誓這絕對是他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一件事。

  “你往這邊偏點,不對,是往我這邊……抬起下巴,抿脣……沒讓你皺眉啊,這麼勉強好像我要怎麼你……行了行了你低一點,要不坐這上面……別動,別看我,算了你閉起眼睛吧……”

  許心宜聽話,撐着窗臺坐上去,仰臉閉起眼睛。她長得不醜,只是不太會打扮自己,整天素面朝天,風風火火,像個男孩子,但其實她的娃娃臉很顯小,眼睛大,又愛笑,嘴脣的弧度尤其性感,脣角有一個淺粉色的小梨渦,笑起來時好像銜着一顆櫻桃。

  於是秦栩在零下10攝氏度的嚴冬裏哆哆嗦嗦,熱出了一身汗。

  他屏住呼吸一口氣給許心宜塗完口紅,看她脣邊上還有一點膏體沒擦乾淨,拿出了紙巾。想了想又收回去,將指腹按壓上去,輕輕地擦……

  他的手碰到許心宜的臉時,她的睫毛顫了顫,隨後眉頭越縮越緊。

  秦栩預感不妙,迅速地收手,將口紅塞進口袋裏,若無其事地說:“不好意思了,力氣太大,口紅用完了,你……你買的甚麼牌子的,我再給你買一支。”

  說完不等許心宜有任何回應,拔腿就跑。

  許心宜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了一會兒,抿起脣又鬆開,用舌尖頂着牙齒輕輕碰觸上脣邊,連續凹了幾個造型,最後忍不住彎起脣角。

  誰能一次塗完一隻新拆封的口紅?不知道的還以爲多大一張嘴,部隊裏出來的虎男人也不能這個做派啊。

  太不溫柔了。

  不過好在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許心宜樂得不行。

  江石玉第一天報道,提前半小時出門,誰料車在路上突然拋錨,折騰了好一會兒纔到飛行隊基地,正趕上一羣人在控制大廳做任務講解。

  整個大廳人來人往,通訊員在蒐集救援任務中被困者的情況和其他相關資料,聯繫救助局的同事,以及傳送最新的天氣預報,機組人員在討論營救方案。

  新來的幾個飛行員無人認領,乾站在一旁,直到任務講解結束還傻愣愣地站在門口。

  許心宜一轉身就被他們堵着路,她往哪邊走,他們就往哪邊讓,本來要出任務很上火,被這一攪和弄得都沒脾氣了:“你們要不先去那邊的休息室吧?早上接到緊急任務,三架直升機要出動,隊裏暫時沒人招呼你們了。你們可以隨便參觀,但是不要站在走道中間,好嗎?”

  “好好好。”

  幾個飛行員趕緊識趣地散開,給他們讓開了道。許心宜頭也沒抬地跑過去,沈岐落後一步檢查報告,剛好看到人羣中鶴立雞羣的男人。

  江石玉穿着黑色夾襖和長褲,雙手抄在口袋裏,悠閒地半靠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讀着顯示屏上面的實時天氣。

  察覺到她的視線,他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真是那種笑得眉眼彎彎無害又很漂亮的男人。

  沈岐禮貌地點了下頭,追上前去叫住許心宜。剛想說江石玉在大廳,就被人打斷了。

  每次接到任務半個小時以內必須要出動,搶救生命爭分奪秒。沈岐想了想,避免許心宜分心,就沒告訴她,直接進裝備庫拿頭盔,給沈揚發短信。

  出行前發一次,回來後再發一次,報平安。

  他們這個工作,說有多危險也未必,但說沒有危險也不盡然,飛行事故的概率相對其他交通運輸方式小,但一旦發生事故,生還率卻是最低的。

  這次任務出動三架S-76系列直升機,在不同方位尋找昨天半夜在北瓜洲失蹤的漁船,船上共計有四人,從夜裏三點失去聯繫,家屬早上六點還沒接到報平安的電話,才意識到出事了,趕緊聯繫了交通部。

  寒潮在昨夜降臨,一夜之間氣溫驟降7-10℃,整個沿海地區風力達到6-9級,剛剛接到氣象臺的通知,北瓜洲海域實時風力已突破8級,海邊的樹木被吹斷,巡防人員撐不住傘,連走路都困難。

  沈岐一邊聽着廣播一邊想,這一輪寒潮將會帶來十年罕見的風暴潮,到時候海水猛漲沖垮大堤,倒灌幾十千米,雨雪接二連三地席捲大地,氣溫連續驟降,交通出行、電訊、農牧業等都會受到巨大影響……

  而她呢?

  她最懼怕寒冬。

  “目前救助局已經派了船隻去搜索,但是經過這一夜,漁船多半是沉沒了,船上的四個人……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不管有沒有可能,都盡力尋找吧。”沈岐和控制中心溝通,報告具體位置,“控制中心,這裏是救援58,現在靠近北瓜洲南面海域,可以打開艙門開始搜索,我們會在這裏停留三個小時。”

  艙門一開,寒風呼嘯着湧進來,大峯昨夜受了涼連打好幾個噴嚏,許心宜二話不說扔過去一個暖袋,用眼神快速交流,隨後和秦栩各執一邊艙門,在空中尋找海里的生還者,從他們的位置可以看到在海面進行搜索作業的輪船。

  兩個半小時後,海面上依舊沒有一絲人影,剩餘兩架在東西兩側搜索的救援直升機也沒有好消息傳來。

  這種天氣失蹤一夜,船上的人多半都沒命了。就在大夥都垂頭喪氣時,許心宜突然指着一個方向大喊道:“發現目標!在左後方,範圍100米!”

  秦栩趕緊跑到這一邊,在看清人影后咧嘴一笑:“穿着潛水衣,應該還有生命體徵!”

  沈岐微鬆一口氣,通過指定頻道和救助局的人聯繫:“這裏是救援58,發現生還者,北緯32.02°,東經124.8°。”

  “收到。”

  沈岐當即調整機頭向生還者靠近,需要趕在燃油耗盡之前將他救上來。許心宜落水後快速地檢查生還者的生命跡象,向沈岐報告:“生還者是一名中年男子,大概四十歲,呼吸微弱,意識低迷,已經出現低溫症狀。我現在要給他穿救生套,和他一起進行絞吊,大概五分鐘能完成任務。”

  “收到。”

  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連續漂流八個小時,生還者還能有生命體徵已是萬幸。即便有保暖效果的潛水乾衣隔絕他與海水的直接接觸,但長時間的漂流已經讓他的體力不支,救援行動依舊分秒必爭。

  上午九點四十三分,海面實時風力8.2級,浪高5-6米。懸停太低有危險,沈岐將直升機高度調整到30米。

  生還者意識低迷,身體的重量幾乎都壓在許心宜的肩上。她一邊托住生還者,一邊給他穿救生套,顯得十分喫力,海浪不停地拍打在她身上,忽然她和生還者都被捲進冰冷的海水中。

  秦栩臉色一沉。

  十秒後,許心宜還沒有冒出頭,秦栩急了,大喊一聲:“心宜!”

  許心宜接連吐了好幾串長氣泡,差點喘不過氣來。她將刺骨的寒冷從腦袋裏擠出去,忘記窒息的感覺,艱難地鑽出水面,深吸一口氣後又鑽進海里,從下面托住生還者的身體。幾度沉沉浮浮後,她終於從海浪中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

  機艙上衆人提着的心仍不敢鬆懈。

  沈岐更是擔心,雖然許心宜體力驚人,超出許多男人,但是她要保護生還者不被海浪推走,還要護着他的口鼻防止他溺水,更要穩住自己和自然力量抗衡,短時間內勉強堅持,時間一長就很難說了。

  而且海面天氣瞬息萬變,說不定馬上暴風雪就要來臨。

  “心宜,聽見我說話嗎?你怎麼樣了?”

  “沒事。”許心宜被凍得聲音發顫,“我剛剛在海下已經給他穿上救生套了,而且一直拍打他,他的意識已經在恢復了。”

  中年男子耳邊充斥着巨大的海浪聲和螺旋槳的聲音,大腦空白了片刻。之後他眨了眨眼,看向懸停在上方的直升機,艱難地張開嘴:“我……我不行。”

  “你說甚麼?”許心宜抹了把臉上的水,大聲地問,“你是不是害怕?不要怕,你抱緊我,我現在就救你上去,很快就沒事了。”

  “不是,我……我不行……我有心臟病,不能坐飛機。”

  許心宜的心忽地往下一沉。

  無線電頻道里的沈岐聽到此處,臉色也跟着往下沉。

  許心宜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能乘坐直升機?從這裏去醫院乘飛機只要十幾分鍾,但是乘船需要一個小時,你現在身體狀態很差,真的不能堅持一下嗎?”

  “我……我的心臟很不舒服,我……”

  許心宜看被困者脣色發青,眉心皺縮成一團,顯得十分痛苦,也變得猶豫不決:“現在怎麼辦?他的呼吸越來越弱了!”

  “還能怎麼辦?趕緊拉上來,再不送去醫院他就沒命了!室外溫度那麼低,海浪又那麼大,無法預知的危險不說,低溫症引起的併發症很快就會讓他完全失去意識,到時候再想搶救就晚了!”秦栩一口氣說完,臉色漲得通紅,“他的情況真的支撐不了多久了,你在猶豫甚麼?”

  “我……我……他有心臟病啊!萬一他心臟病發作怎麼辦?”

  許心宜的聲音被海浪聲模糊了,顯得有些柔弱和難以啓齒:“萬一低溫症沒奪去他的生命,卻因爲心臟病發作而死在機艙上……”

  這個責任誰來擔?

  這一刻,在救援58包括其他兩架救援直升機的無線通信頻道里,所有人都沉默了,這個殘酷而現實的問題是他們必須要正視的,更是救援58的決策機長沈岐必須要面對的。

  救助飛行隊存在的意義就是搶佔先機,與時間賽跑,以拯救更多生命垂危的病人,但是這一刻,沈岐意識到也許她不只要和時間賽跑,還要和上帝博弈。

  時機、命運。

  走錯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沈岐沉着臉,整個漫長的三十秒裏始終保持着一種平緩的呼吸,從她臉上看不出一絲慌亂,她平靜得好像只是在做一個日常的海面護航任務,如同她之前做過很多次的簡單的任務一樣,從停機坪離開,再回到停機坪,早上出去,黃昏歸來,沒有甚麼可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是細細看,不難發現她白皙的鼻尖出了一層薄汗。

  半分鐘後,沈岐說道:“心宜,再次向生還者確認能否乘坐直升機。”

  “收到。”

  許心宜低下頭,正要做最後一次確認,卻發現生還者再次陷入淺度昏迷,他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卻不能再保持清醒,回答她的問題。

  這也就意味着,決定權完全落在了沈岐手上。

  大峯看了一眼沈岐:“老大,燃油快沒了,我們得返程了。”

  “底下海浪越來越高了,天也在變黑,應該要下雪了。”秦栩補充。

  海面上巨大的風聲水聲不停地從耳麥裏傳過來,隱約夾雜着許心宜抽鼻涕的聲音。沈岐忽然想到周清野曾和她說的那番話,幾乎第一時間就有了決定——尊重被困者的意願。

  她和救助局確認北瓜洲海域最近船隻的位置。

  在得到對方確切的答覆——十分鐘內船隻就可以趕到被困者所在位置後,讓秦栩從上空扔下救生筏。

  “心宜,燃油快要到達警戒點了,我們必須要返程了。現在我會把救援醫生送下去,你把生還者拉到救生筏上,和醫生一起等待最近船隻的救援,儘量維持被困者的生命體徵。在這個過程中,如果……”

  ……如果不幸遇見了意外,也務必以被困者的生命爲先。

  沈岐的這後半句話沒說出來,但許心宜都知道。她輕輕地笑了聲,堅定地說:“我知道。”

  她們是最好的拍檔,最有默契的閨密,是通海救助飛行隊裏的一對鋼鐵姐妹花。

  沈岐的外號是“夜鷹”,許心宜的外號是“夜光”。

  因爲她是鷹眼,她是光。

  同一時間,在控制大廳間接參與救援全過程的通訊員以及地面指揮員都在沈岐做了這個決定後,鬆了口氣的同時又立馬提了口氣,緊張的情緒絲毫未減。

  這種氣氛也影響了在場新來的飛行員,幾個菜鳥耷拉着腦袋在對手錶的時間,跟着秒鐘轉過一圈又一圈;有的則不停地掃視雷達顯示屏上傳送來的最新定位,屏住呼吸聽通訊員的播報。

  終於,十五分鐘後通訊員程星轉過臉,笑着對衆人說:“剛剛收到消息,生還者、醫生和心宜都被救上輪船了,而且醫生給生還者進行了緊急救治,目前他的情況已經穩定,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衆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剛剛真的嚇死我了,我以爲阿岐會讓心宜強行救上被困者,低溫症也很要命,還好還好,總算能救上一個。”

  “阿岐真挺厲害的,她從來沒做錯過任何決定。”

  “是啊,我們在這裏都緊張得要死,她在機上掌控全局,壓力就更不用說了,難得她竟然還這麼鎮定。”

  “那可不,咱們的夜鷹中尉可不是瞎吹的,上帝之手,傳奇就是傳奇!簡直太酷了,我要是男生我就娶阿岐了。”

  “得了吧,你也就揹着阿岐纔敢這麼說,一碰到她都結巴了。”

  “你別笑話我了,唉,你說我怎麼回事?我怎麼那麼崇拜阿岐啊!”

  “你換換人崇拜吧,心宜也不差,一個女孩子能做到這份上……”

  “女孩子?你甚麼時候拿她當女孩子看過?早上還嘲笑她東施效顰塗口紅,等心宜回來我一定要告訴她!”

  ……

  這邊幾個菜鳥見狀也湊上前去,嘰嘰喳喳地八卦起來。

  江石玉站在人羣后面,一邊聽他們說這對姐妹花的英勇事蹟,一邊給周清野發短信。

  江石玉:早上來報道趕上重大救援行動,出動了三架直升機,兩個多小時才找回一個人。

  周清野:還活着嗎?

  江石玉:你猜?

  周清野冷哼一聲。

  他正在出差的路上,小鵬開車,車內在播報實時天氣和出行情況,目前機場已經有十幾個航班因爲寒潮降臨而延誤了,他的高鐵班次目前還沒有取消。

  路上積雪難融,小鵬開得小心翼翼,車速如龜爬,周清野都快睡着了。

  他迅速地回覆:天氣情況這麼惡劣,這種溫度在海里漂幾個小時,多半屍體都泡發了吧?

  江石玉:你不要憤世嫉俗,沈岐救了那個人。

  周清野:噢,那看來她今天踩了狗屎。

  江石玉:那個人有心臟病,不能坐直升機。

  周清野沉默了。

  五分鐘後,江石玉接到了他的電話。

  “你跟我說這些是故意氣我的嗎?”

  “我只是想告訴你,沈岐是個經驗豐富的飛行員,剛剛的情況很危險,但她全程鎮定自若,並且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哪怕……”

  “行了,你不用跟我說,我現在就去飛行隊。我只相信我的雙眼看到的,不相信你帶有個人色彩歪曲事實的褒獎。哼。”

  周清野掛斷電話後讓小鵬調轉車頭,直接前往救助飛行隊基地,爲此他不惜改簽了高鐵車票,將時間往後延遲了整整三小時。

  以往他不是這種會隨便更改行程的人,因爲他習慣將自己的人生規劃得井井有條,不接受任何突發狀況,但是半個月前的那次輪船意外,已經完完全全地打破了他生活各方面的平衡。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母親的病弄得心力交瘁,可同時也被一隻小流浪貓暖了心房。之後周清野就發現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具有兩面性,如果他不曾倦怠,或許也感受不到那樣深入人心的溫暖。

  往往覺得一件事沒有轉機的時候,老天又會給出另外一個選擇。

  就好比……沈岐。

  沈岐率先回到基地,休息了一會兒,許心宜也回來了。一羣人在控制大廳看着許心宜,裏面有救援58上的機組人員,還有許多隊裏的同事,連地勤工程部的幾個老幹部都過來了。

  許心宜有點受寵若驚:“唉,怎麼回事?不用搞這麼大陣勢慶祝我劫後重生吧?一件小事罷了,這樣讓人多不好意思。”

  許心宜笑了一陣,見大夥還看着她,心裏也有點發虛。“到……到底怎麼了?你們搞甚麼啊?”

  沈岐好心地遞了一面鏡子給她。

  許心宜將信將疑地拿起來一看,頓時被鏡子裏面的人嚇得魂飛魄散——那個渾身溼透,頭髮散亂,因爲被大浪打花了妝,尤其是口紅,已染開來,整張臉一塊白一塊紅一塊黑,宛如戲劇裏小花臉的人究竟是誰?

  所以這羣人不是在慶祝她安全歸來,而是列隊嘲笑她第一次化妝就如此慘烈嗎?

  想到早上那羣人毫不掩飾的笑,許心宜一把抱住沈岐,哭喪着臉問:“阿岐,你不會也覺得我昨晚一整夜沒睡去偷喫孩子了吧?難道我長得真這麼像大灰狼?”

  秦栩沒繃住被逗笑了,將毛巾蓋到她頭上:“你也知道自己那張臉長得熊不適合化妝啊,以後還敢作妖嗎?”

  “誰說我長的熊,我明明還是很……”

  許心宜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撥開秦栩往前走。這一回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魂牽夢縈一年多的男人,就站在三步以外,脣角噙着笑注視着她。

  她的心頓時軟成一灘溫柔水,漫漫長冬也不覺得寒冷了。

  許心宜甚至沒覺得自己這一刻頂着這張小花臉有多滑稽,而是三步並兩步地走到江石玉面前,手在衣服上反覆擦了好幾遍,然後揚起笑臉,鄭重萬分地朝他遞出去:“江石玉,你好呀,我是許心宜,不是心儀你的心儀哦,而是心臟的心,宜室宜家的宜。不過我也覺得這個心宜和那個心儀你的心儀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你也可以這麼理解。”

  “那麼,以後的日子,請你多多指教。”

  江石玉握住她的手:“心宜,你好。”

  許心宜相信,這一定是她一生裏爲數不多的可以拿來細細回味的時刻。

  因爲這一刻,是她前半生裏從未有過的明媚溫暖的一刻。

  這樣相信愛神存在的一刻。

  雖然每一次遇見江石玉時都很狼狽,但這一次許心宜很自信,渾身充滿熱血。基地的人曉得她是色女,也都見怪不怪,把幾個師弟都給她介紹了一輪。

  救援任務還在進行,剩下的三人已經被打撈上來兩人,還有一人仍無蹤跡。許心宜和沈岐休息了片刻又開始入新一輪的搜索,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不停地盤旋、搜尋、盤旋、搜尋……直到燃油再次耗盡返回基地,仍搜尋無果。

  許心宜累得趴在飯桌上,沈岐給她買了份飯,拍拍她的手臂說:“先喫點東西吧,下午還要繼續。”

  “嗯,有肉嗎?”

  “有,很多,阿姨給了你超大份。”

  “開心!”

  其實這種強度的搜尋對她們而言已經稱不上有多難了,在過去幾年裏,她們都已經習慣了這種循環往復甚至無效的機械動作,但仍會爲發現生還者的蹤跡哪怕只是冰冷的屍體喜極而泣。

  地面消防官,海上救助隊。穿上制服,就是責任。

  “也不知道這場寒潮將持續多久,每到年底總要來這麼一遭,船運受管制不說,海岸消防兵真是喫大苦頭了。”

  “那也沒辦法。”沈岐見許心宜嘴上說着高興,卻還是趴着沒動,把碗裏的雞腿夾給她,又看了眼手錶,“還剩五分鐘。”

  許心宜猛一挺身,抓起筷子狼吞虎嚥,鼓着腮幫子說:“這週六集體掃墓,羣裏的通知你看見了嗎?”

  “嗯,但是那天我要值班。”

  “啊?”

  “你們去吧,我找個時間再去。”

  許心宜低下頭,含糊不清地“哦”了一聲,過了會兒又瞄她的臉色:“那你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沈岐沒說話,實在沒有胃口,一份飯只吃了三分之一就放下了筷子,安靜地坐着等許心宜。這個時間食堂裏只有寥寥幾人,顯得空蕩蕩的。

  許心宜看出她的低落,摸摸她的頭頂。他們要去祭拜的人是飛行隊年紀最大、資歷最老的飛行員,他在一個寒冬永遠地離開了他們。

  沈岐剛來救助飛行隊時,受到過那位機長的提攜,算她半個師父吧,她很敬重那位機長。不止如此,寒冬對沈岐來說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

  她爸爸就是在冬天走的,漁船沉沒,海難。

  也快到忌日了。

  許心宜低下頭繼續喫飯,過了會兒胸口像是被甚麼東西堵着似的,她悶咳了幾聲,沈岐趕緊擰開水遞過去,剛想問怎麼了,就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了剛進來的兩個人。

  餐廳裏就還剩幾個剛結束值班的通訊員和後勤人員,多是女孩,聽見動靜視線都往一處紮了。

  許心宜小聲嘟囔:“那個……那個不就是紅色戰衣君?他怎麼和我家石玉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他又來隊裏幹甚麼?”許心宜趕緊把嘴裏的飯嚥下去,拍着胸口說,“阿岐你別怕,這回他要再惹是生非,我幫你擋着,我……”

  說話間,兩個男人也發現了在角落裏的她們,朝着這個方向走過來。許心宜前一秒還在信誓旦旦地說要幫沈岐,後一秒趕緊扒開外套從裏面掏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臉,確定自己臉上沒有飯粒後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和沈岐談笑。

  江石玉走到桌邊,彬彬有禮地問:“不介意我們坐旁邊吧?”

  許心宜揚起早就蓄勢以待的笑臉:“不介意,坐吧。”

  ……

  沈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很快,修長筆直的雙腿在旁邊落下來,沈岐聞到一股淡淡的菸草味。她看了眼手錶,距離集合還剩三分鐘,於是提醒許心宜:“馬上要做任務講解,你快點喫吧,我先走了,在大廳等你。”

  她剛起身,周清野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

  “怎麼見到我就跑?”

  “……”

  周清野仰頭看她:“我是豺狼虎豹嗎?還是說我長得太帥,氣場太強,你在我旁邊如坐鍼氈?又或者,怕我現在就行使那三張飯票權啊?你放心,就這食堂的標準,我周清野還不至於這麼飢不擇食。”

  沈岐微微使力,掙脫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揉了下手腕:“沒有,我只是去工作。”

  “噢,那你去吧,有時間看看飯店,畢竟第一次約會要挑個好地方。”

  許心宜見兩人之間氣氛怪異,好奇地問了句:“甚麼約會?”

  周清野笑而不語。

  過了一會兒,沈岐重新坐下來,對許心宜說:“別說話,快點喫,我等你一起走。”

  “哦,好的。”

  許心宜低下頭喝湯,樣子很淑女,喝得緩慢。江石玉笑了笑,也沒應聲。

  周清野則蹺着二郎腿,託着下巴,目不轉睛地盯着沈岐。過了一會兒,實在耐不住性子問:“你不好奇我爲甚麼會來這裏?”

  “不好意思,真的一點不好奇。”

  “我聽說目前已經找到三個人,兩死一傷,還有一個下落不明,如果下午還是找不到,你們多久會放棄搜尋?”

  沈岐念在他是飛行隊大金主的份上,解釋道:“今晚如果還是沒有被困者的下落,飛行隊就會暫時停止搜索,但是海面船隻會擴大範圍繼續搜索。”

  “哦,說得好聽叫暫時停止搜索,其實就是放棄,對嗎?”

  “周總,你這話就不對了,甚麼叫作放棄?過了今晚就整整24小時了,你知道在這種天氣裏一個人在海里漂24小時會有甚麼結果嗎?的確,我們不能輕易下定論,但是寒潮降臨,整個沿海地區都進入高度警戒狀態,救援隊有很多任務要做,我們不是不救,而是要依照輕重緩急來……”

  沈岐再一次看向手錶,分針指向一個數字。她終於度過這漫長的三分鐘,毫不猶豫地打斷許心宜,叫上她一起離開。

  就在他們走出食堂大門時,控制中心傳來最新消息,搜救任務終止。就在剛纔,最後一名被困者的屍體已經被打撈上來。同一船隻上落水的四人,只有一人被挽救回了生命,其餘三人均不幸身亡。

  現在家屬都已經趕去交通部了,沈岐被派去做整個搜救過程的任務講解,安撫遇難者家屬的情緒。

  周清野跟在她身後,強行鑽上了她的車。

  “一個半小時後我要去趕高鐵,但我不介意聽一聽這場事故的全過程,畢竟我也想看看長久以來贊助的飛行隊究竟是怎樣將救人視作第一要務的。”周清野彎起脣角,“順帶看看你這個上帝之手究竟有多厲害。”

  沈岐看着他一會兒,放棄了爭辯,直接發動車子。

  就算她用武力把他扔下去,以他和飛行隊的交情,再派輛車送他去交通部也不困難,不是嗎?沈岐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煩,全程對他視若無睹,一路疾馳趕到救助打撈局,和相關同事碰面。

  半個小時後,講解會開始。

  遇難者家屬情緒很激動,不停地質問救助局的同事和她是怎麼做任務安排的,爲甚麼同一艘沉沒的船隻,裏面的四個人會分別在不同的位置找到,並且相隔幾十海里?飛行隊在安排搜救的過程中,爲甚麼沒有考慮多派出幾架飛機?是否承認因搜救不及時而錯過最佳的搶救時間,才造成遇難者的死亡?

  救助局的同事一整夜沒睡,面對家屬接二連三的追問,漸漸答不上話來,只得由沈岐做主要講解。

  “首先,如果你們要提出上訴,控告飛行隊以及救助局因爲在佈置搜救任務時沒有考慮更多可能性而造成船員遇難,我們會請相關同事幫助你們走上訴流程,同時三名遇難者會接受法醫屍檢,確定具體的死亡時間。”

  沈岐說完這話,她的態度,包括職業素養立馬遭到家屬的嚴重質疑,場面一度失控。她保持着一貫的平靜,坐在講臺正上方,坦然地接受家屬在失去親人之際憤怒的審判和無理的謾罵。

  直到他們發泄完情緒,心情有所緩解,她纔再次開口。

  “我能夠理解你們的心情,屍檢只是一種最壞情況下最壞的打算,並不是必經過程。”

  幾個月前,在香港飛行隊也發生一場類似的事故,當時她的教員告訴她,在面臨遇難者家屬或者社會媒體的責難時,要先擺出最難堪的一種局面,讓他們發泄,這樣他們纔有可能靜下心來聽一聽官方的解釋。

  “從昨夜凌晨兩點十三分開始,寒潮從北部沿海地區急速南下,海面風速最猛烈時達到每秒25米,受強風影響,海浪呈漩渦狀向四處擴散,三名遇難者在被打落下海後即便沒有當場死亡,也會立馬被海浪推向不同的方向。經過一整夜的高速漂流,遇難者之間的距離達到幾十海里是有可能的,其次飛行隊在佈置搜救任務時已經將風速帶來的影響考慮在內,北瓜洲沿岸西北、東北、東南方向均派出了直升機搜索……”

  沈岐條理清晰,將家屬的疑惑一一指出並給予合理的解釋,最後她說道:“這個世上最難以掌控的就是自然,但請相信每一個施救者的初心,那是世上最容易掌控的赤子之心。”

  站在遇難者家屬的角度,她理解他們失去親人的悲痛,所能做的就是儘量讓他們易地而處,理解飛行隊和救助局的立場。

  救助組織存在的意義是在意外發生的時候,給予被困者幫助以及接受全社會的監督,凡事只求一個問心無愧。就算到最後家屬們還是不能理解,她也接受。

  就像周清野說的,死的不是她的家人,所以她可以說風涼話,諸如此類的冷漠和質疑,她也早已習慣了。

  想到這裏,沈岐抬頭看過去。

  周清野坐在最後一排,冷漠地旁觀完全程,在沈岐提到“理智是一種高效的思考方式,雖然這種方式會有些冷漠。而人總是更趨向於感性,因爲任何時候回歸到萬物源頭,共情都是人類活着的本能”時,他忽然覺得室內空氣混濁,呼吸困難,不等收場就匆匆離開。

  沈岐看到他倉促地跑了出去,因爲低頭沒看路,還和一個同事撞了下。地上都是雪水,同事摔倒了,他腳滑了下,把同事扶起來說了幾句話,然後頭也沒抬,逃命似的跑遠了。

  在救助局同事漫長的收尾中,她想了許多詞彙來形容周清野,矜貴、傲慢、暴躁,偶爾還有些孩子氣,到最後,她只總結出來兩個字——複雜。

  對,周清野是個複雜的人。

  沈岐出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了,不知不覺間,暴風雪已經降臨。原本以爲已經一走了之的人此刻就坐在離她不遠處的花壇邊上,微微耷拉着腦袋,裝飾性十足的黑色絨線帽墜在後腦勺,金色的毛髮貼着臉頰,將他的臉藏在暗光中。

  像一頭在打瞌睡的獅子。

  雪花洋洋灑灑落在他的肩上、手背上、鞋面上……那種深藏在他外表下的某種奇異的柔軟在此時此刻被放大,好像一場戲終於落幕,戲臺上的人卸下妝找到了自己的靈魂。

  沈岐撐着傘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花壇都溼了,她也不在意,直接在周清野身邊坐下,將傘傾斜着罩在他頭頂。

  在香港這一整年,因爲有教員擋在前頭,她從沒有獨自一人面臨過今天這樣的情況,剛剛從臺上下來的時候,她雙腳發軟幾乎跌倒,但同時頭腦清醒無比,一剎那間就想起他。

  那一刻她對自己說,她欠周清野一句謝謝。

  “在今天的救援過程中,當生還者對我說他有心臟病不能乘坐直升機的時候,我想起你對我說過的話,要尊重被困者的意願。這句話直接影響我做出了那個決定,否則……在剛剛那個房間裏,我也許要面對四個遇難者家屬的質問。”沈岐鄭重其事地說:“周總,謝謝你。”

  周清野弓着腰,雙手支着下巴,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有聽見,微微眯着眼睛看向遠處。

  下雪了,不遠處有一隻髒兮兮的小野貓忽然從樹叢裏躥出來,跑到了馬路另一邊。

  他忽然想笑,命運總是這樣捉弄人。每次在他下定決心遠離一切痛苦的時候,總會讓他看到一絲絲光亮,然後再捲入無窮無盡的痛苦當中。

  好比前一刻在基地,他剛剛對飛行隊的救人準則感到一絲失望,然後就在這講解會上,忽然被她打動,甚至產生一種錯覺,也許飛行員並不是都那麼不負責任,也許他也不用這樣懼怕三萬米高空。

  究竟他在渴望甚麼?又在矛盾甚麼?

  沈岐沒有得到回應,陪着周清野乾坐了一會兒。幾分鐘後她看看手錶,從基地離開到這一刻已經過去一個小時十五分鐘了。她想了想,還是好意地提醒:“周總,你的高鐵……”

  “晚點了。”

  周清野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沙啞:“我以爲只有飛機會晚點,這種情況在高鐵裏面應該少之又少,但是很不幸,今天被我遇見了。”

  他輕笑了一聲,轉過頭來看着沈岐。

  “你爲甚麼要當飛行員?”

  不等沈岐回答,他已經自顧自地說起來:“直升機操作難度高,技術要求高,對飛行員的身體和心理各方面審覈標準都非常高,在高空可能遇見的意外情況也相比於高鐵多很多,危險係數是所有交通工具裏最高的,甚至比民航飛機還要高,但是爲甚麼還是有那麼多人癡迷直升機?”

  沈岐想到他在裏恩0908輪船上的種種表現——恐高、厭惡飛行員、在陷入昏迷前複雜的眼神,忽然間明白也許他討厭和恐懼的並不是高空,而是飛行本身。

  “你有飛行恐懼症?”

  周清野神色一怔,瞪了她一眼。

  “要你說,我不知道的啊?”

  “……”

  “1988年1月18日中國西南航空公司伊爾-18-222號飛機執行北京-重慶航班任務時在重慶機場附近墜毀,108人遇難。”

  周清野的眼睛夾雜着諷刺的笑意,迫使她不得不和他對視。

  “2000年6月22日,武漢航空公司一架從湖北恩施至武漢的運七型客機,在武漢郊區墜毀,武漢空難客機墜地時將漢江南岸一泵船撞毀,當時在船上作業的7人全部遇難。這樣,加上機上的42名死者,此次空難**有49人死亡。”

  沈岐解釋:“意外無可避免,航空意外的概率很低。”

  周清野推開她的手,傘落在地上,他拍拍身上的雪:“2003年6月30日,一架殲七軍用飛機在訓練返程中因遇雷雨發生故障,在距青州市區約80公里處墜毀。造成地面人員(兒童)2死1傷,並燒燬了兩間民房,飛行員跳傘後安全着陸。”

  他起身,從高處俯視沈岐。

  “你說這個保障了自身安全卻害死了別人的飛行員,以後還敢飛嗎?他不會做噩夢嗎?”周清野摘下帽子,扣在她腦袋上,將她額頭的碎髮整理好,嘴角噙着笑,“每當我質疑自己的時候,看看這些新聞,就會變得更加堅定。一個人,尤其是沒有信念對他人的生命安全負責的人,根本不配做飛行員,而我的生命裏剛剛好出現過這樣的人,所以也許是老天不肯賞飯喫吧,我厭惡飛行員,註定是個不可逆的命題。另外,感謝你爲我撐傘,剛剛我覺得很暖和。”

  沈岐沉默不語。

  周清野轉身離開,在雪地裏越走越遠。

  沈岐在花壇上又坐了一會兒,雪花拂到臉上,帶來一陣陣涼意,但她的拳頭卻緊緊攥握在一起,久久不曾鬆開。

  她是空軍出身,周清野最後提到的“殲七軍用飛機墜毀飛行員安全着陸”事件,作爲曾經的戰友,她瞭解事發的全過程。在決定跳傘之前,飛行員計算過飛機墜毀的大概位置,雷達顯示當地是無人區,是民房違建才造成了人員傷亡,他事先並不知情。

  即便如此,那個飛行員後來還是得了創傷後遺症,再也不能飛了,沈岐知道這對於一個飛行員而言意味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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