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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蘇州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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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陶潔坐在電腦前,最後一次檢查發給培訓學員的第三遍提醒通知,沒有錯漏,連標點也準確無誤,鼠標輕輕一點,郵件發了出去,她長長舒了口氣。

整整兩週,她在手忙腳亂中磕磕絆絆地把蘇州之行的準備工作大體敲定下來,自然少不了找愛麗絲的麻煩。儘管陶潔不喜歡看她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可如果直接找貝蒂請教,很有可能再次引發貝蒂對她能力的信任危機,相比較而言,陶潔寧願花更多的力氣去跟愛麗絲泡蘑菇,反正泡着泡着,自己的臉皮也就厚起來了。

愛麗絲大概也煩了,再加上她自己手頭還有做不完的事,也就懶得再花心思爲難陶潔,往往很利索地用三言兩語就把她打發了。

陶潔一半憑猜測,一半靠自己琢磨,再加上BR那隨處可見,萬無一失的流程指導表,總算沒出甚麼差錯,拿給貝蒂看的文件也不再被頻繁地打回來了。

只是心裏難免有些納悶,培訓地點幹嘛非設在蘇州不可,如果是在上海,別的不說,好歹教學儀器比如投影儀、音響甚麼的都能找當地辦公室借一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個同事幫襯一下,也不知道貝蒂怎麼考慮的,偏偏放在蘇州,那裏連個辦事處都沒有,陶潔的工作量差不多翻了一倍。

腹誹尚未結束,遠遠的,就看見貝蒂從大廳那一頭走過來,陶潔眨巴了幾下眼睛,趕忙收起心裏所有不良言辭。

“都準備好了?”貝蒂看起來有點憔悴,臉色白白的。

“嗯。”陶潔用力點頭,一邊在腦子裏拼命搜索是否還有遺漏項。

“教材呢?”

“已經全部印好,上午就快遞過去了。”

“培訓老師都確認過了?”

“都確認過了,財務部的茱莉臨時出差,去不了,我已經跟上海辦公室的財務經理陳楓聯繫上了,她會接替茱莉講財務那一塊的課程。”

“很好。”貝蒂滿意地點了點頭,“機票訂在下週一幾點?”

“機票?”陶潔腦袋一昏,臉唰得一下就變得跟貝蒂一樣白了,“我,我還沒來得及訂……”說到後面,聲音輕得象蚊子叫,其實是她忘了。

貝蒂看看錶,“不要緊,你現在去做申請,馬上拿過來給我批,差旅中心24小時有人的。”

“好的,我馬上去辦!”陶潔眼睛閃亮,馬上接下話茬,對貝蒂的寬容更是感激涕零。

在系統中做完申請,陶潔飛步衝向貝蒂的辦公室,請她立刻批覆,貝蒂見她跑得氣喘吁吁地,皺了下眉道:“你打個電話過來不就好了,跑得這麼累。”

陶潔笑笑,沒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裏人少的緣故,她覺得貝蒂跟自己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不過仍然不敢掉以輕心,老闆就是老闆,不要妄想跟老闆做朋友,大家的立場始終不同。

收到差旅中心機票確認的傳真後,陶潔又在腦子裏把各項細節過了一遍,這一回,她確信是真的沒甚麼遺漏了。

週一一早,李耀明幫陶潔把出差用的行李箱拎到新村外,她早就先他一步招停了一輛出租車,因爲出差有行李的緣故,陶潔今天可以公費打車到公司。

李耀明幫着把行李箱塞到車子後備箱裏,千叮萬囑她路上小心。

“知道啦!你真是比我爸還羅嗦。”陶潔笑嘻嘻地打斷他。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套裙,手上拎着筆記本電腦包,終於找着些白領的感覺了,當然,離精英還差着相當一段距離。

李耀明看着她嬌小的身軀鑽進車內,總覺得哪兒有點不放心,具體卻又說不上來,也許陶潔給他的感覺始終太嬌弱了。

但這顯然是種錯覺,想到前一陣她因爲洗澡的事跟自己鬧的事,李耀明不禁啞然失笑,同時心裏又有種莫名的緊繃繃的感覺。

上了車,陶潔又把頭從車窗內伸出來,“對了,我去蘇州,你有甚麼東西要帶的嗎?土特產之類的?”

李耀明雙手撐在膝蓋上,跟她面對面瞪着,“我甚麼都不要,你把自己看好,別丟了就成。”

“去你的。”陶潔笑着白了他一眼。

車子啓動,很快就消失在李耀明的視野中,他收起胡亂的思緒,用力一提手上的電腦包,轉身向另一頭走去,匆匆進入自己的角色。

陶潔坐在出租車裏,這可比平時擠公交要舒服太多,但她的腦子一刻也沒閒着,把各項流程不厭其煩地又梳理了一遍。

半年前在家鄉的韓資企業裏混混沌沌過日子的景象彷彿離她越來越遠,曾幾何時,她居然也會變得如此謹慎、縝密,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

愛麗絲到得比她早,一杯咖啡擱在桌子上,嫋嫋地泛着熱氣,人卻不知所蹤。

她還沒來得及去茶水間,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貝蒂打給她的,讓她立刻去辦公室一趟。

撂下電話,她蹬着小高跟鞋就跑了過去。

貝蒂正在電腦前忙碌,陶潔隔着玻璃掃了她一眼,感覺她氣色很差,臉白得象漂過似的。

看到陶潔全新的裝扮時,貝蒂的眼裏明顯漾出訝異,但僅僅一閃而過,直視着她的眼睛道:“下午我沒法跟你一塊兒走了,你幫我改遷下機票。”

“啊?爲甚麼呀?”陶潔失聲反問,心裏陡然一空。

雖然跟老闆一起坐飛機的滋味不一定好受,但有甚麼事至少還能有個人請教請教,這下可好,她豈不是成摸黑抓瞎了?

貝蒂對她的大驚小怪沒有表現出反感,沉吟片刻道:“我媽病了,在大連住院。我得提前把手頭的事做完,然後過去陪她。”

陶潔看看她的臉色,“沒甚麼事吧?”

“不知道。”貝蒂低頭去理文件,掩飾掉了眉宇間的一縷擔憂,再抬頭時,又是一臉剛硬了,適才的軟弱只是一剎那的事情,陶潔懷疑她是不是有點後悔告訴自己這個消息。

“你幫我改遷後天的航班,這兩天我打算把跟文森特的項目了掉,他答應我可以提前。”

文森特是貝蒂的老闆,美籍華人,對貝蒂一直很賞識。

“哦。”陶潔沒轍,看來自己只能孤軍作戰了,她在心裏嘆了口氣,真不知道當初一時逞能把這項目爭過來是對還是錯。

走到門口時,忽然聽貝蒂對她又說了句,“陶潔,培訓的事就得靠你多操心了!”

她語氣裏的柔和與不安給了陶潔莫大的刺激,她忽然萌生出一股豪情,不能讓老闆對自己失望,更不能讓自己失望。

她迅速收拾掉心頭的紛亂,扭頭對貝蒂笑笑,“放心,我會盡力。”

去蘇州的航班定在下午四點,不是直達,得先到上海,然後乘大巴過去。

兩點半,陶潔收拾行李趕往機場,隨身攜帶的不光有她自己的行李箱和電腦包,還順便提走了貝蒂的一個小型拉桿箱,裏面分門別類地存放着她講課所需的全部工具,她是個極其講究的培訓師。

到了機場,先去領了登機牌,將大件行李作了託運,貝蒂的箱子陶潔照例隨身帶着,比金子看得都牢。

坐在候機廳裏,她又給李耀明發了條短信,隔了十分鐘也沒見他回,估計忙得不可開交。

她左右張望,有點無聊,離登機還有半個小時,她在附近的雜誌鋪上挑了本《女友》,邊看邊等。

麥志強一踏進大廳就看見了低頭翻閱雜誌的陶潔,撇嘴輕輕一笑,加快腳步向她走了過去。

“你到得真早。”他在陶潔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笑吟吟地與她打招呼,“在看甚麼有趣的東西?”

“啊!麥總!”陶潔又驚又喜,趕忙合上雜誌,“你去哪兒?上海辦事處?”

“跟你一樣,去蘇州。”

“你的課不是第三天嗎?要週四才上呢。”陶潔的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已經倒背如流的日程。

麥志強笑道:“我去蘇州有點別的事,正好跟培訓合在一塊兒做了,出一趟差,辦兩件事。”

“那可真巧。”陶潔由衷笑着說。

能跟麥志強一起走,旅途就不會孤單,況且和他在一起,沒有和自己老闆在一起時的那份侷促緊窒感。更重要的是,麥志強曾經見識過她最窘最潦倒的模樣,而他並未因此拿異樣的眼神看待自己,反而很耐心地開導過她,這讓陶潔每次看見他,都會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親切感。

“不算巧。”麥志強道,眼裏忽然透出幾分狡黠,“知道是誰向貝蒂提議把課放在蘇州的麼?”

陶潔恍然大悟,“呀!不會是你吧!”

麥志強笑着向她霎了下眼睛,算作默認。

“好狡猾!”陶潔捂着嘴咯咯笑起來,繼而發現自己失言,臉上頓時訕訕的起來。

麥志強對她的直言不諱卻毫不以爲意,跟着她一起爽朗地大笑,片刻後才轉而問道:“貝蒂怎麼沒跟你一起走?”

麥志強跟貝蒂差不多是同一年進的BR,貝蒂爲人要強,作風強悍,也因爲工作上的意見跟不少同事鬧過矛盾,唯獨跟麥志強關係一直不錯。

貝蒂在孩子五歲的時候就離了婚,這麼多年,既要工作又要拉扯孩子,靠比別人多出數倍的努力才走到培訓總監的位置,非常不容易。麥志強覺得這樣的職場女性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重的。

陶潔在他舒暢的笑聲中很快恢復了自然,“她家裏好像有點兒事,需要調整安排,就講課的那兩天在現場。”

“看來這周得辛苦你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說。

陶潔有一雙明亮澄澈的大眼睛,她不化濃妝,因此即使是如此近距離的注視也不會發現有遠觀時見識不到的雕刻痕跡,依然是那樣乾淨清爽。這個女孩渾身上下都散發着與她雙眸同樣的氣息。

麥志強看着這雙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來的卻是她在會議室裏哭得雙目紅腫時的窘樣。

那天他遠遠地看見陶潔,本想跟她打招呼,沒想到她一見自己就轉身衝進了一間會議室,並把門鎖得死死的,麥志強站在門外,進退維谷。

公司的女孩子因爲工作壓力大而偷偷流淚的不在少數,他以前在銷售部時也曾有女下屬受不了委屈跑到他跟前來哭訴,但在意外場合撞上別的部門的女孩哭泣發泄還是頭一回。

本該折身迴避,念頭不知怎麼轉了個彎,他竟鬼使神差似的守在了門口——如果別的與會人員先過來,他還來得及找個由頭把人遣開。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或許陶潔的身上有着在這個職場中少見的單純與鮮活,但那樣的單純在職場裏絕對不會給她帶來甚麼好處,反而是致命危險的,它極有可能給她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麥志強當然明白,自己那幾句泛泛而談的勸慰抵不了甚麼大用,但他還是忍不住跟她說了,他知道她不是那種受了委屈會跑去找老闆大喊大叫的員工。

此後,他也悄悄關注過她一陣,發現她並未就此消沉,反而對環境逐漸適應起來,心裏多少感到一些欣慰。

兩人坐着閒聊了一會兒,陶潔越發覺得跟麥志強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他沒有一點上司的架子,但也不會讓你感覺他是在刻意討好你,而所聊的話題又總是剛好跟彼此都有些關聯,又不必涉及很深,以免碰觸職場地雷的那種。看來他金牌銷售的名頭真不是虛得的。

上了飛機後,麥志強幫她把行李安置妥當,兩人的位置不在一起,他也沒有要求調換,各自間隔着坐下。

兩個小時的行程,在雜誌與閉目養神的穿插中一晃而過。

抵達上海後,麥志強找了輛出租車,把正想去火車站打聽車次信息的陶潔一起捎上,直奔蘇州。

到蘇州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

兩人同住一家酒店,麥志強早在路上就跟從其他辦事處趕過去的同事通了電話,晚上他們要聚餐。

“晚飯你要跟我們一起嗎?”他禮節性地向陶潔發出邀請。

陶潔自然謝絕了,她不太喜歡跟一羣不熟悉的人喫飯,再說,她自己也有一堆事要忙。

在房間潦草地喫過晚餐後,陶潔就趕赴培訓現場檢查課堂布置情況,酒店負責跟她接口的銷售代表陪同她一起前往檢點。

問題不少,課桌根本沒按陶潔提供的圖樣擺放,每桌的文具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缺,投影儀也不夠清晰,需要調換,還有音響設備,居然沒有擴音器!

陶潔指揮着酒店銷售把所有這些問題一一糾正過來,暗自慶幸貝蒂沒有跟着一起來,否則非得數落自己事前的準備工作太差勁不可。

“你們外企的人,要求可真嚴格啊!”銷售代表擦着汗跟陶潔感慨,她本來以爲自己提供的設施已經很不錯了。

陶潔笑笑道:“我老闆的準則是,要麼沒有,如果有,就得百分之一百perfectready。”

忙到十點,纔算把大部分問題解決,如果不是因爲陶潔的請求,銷售早就回家了,她不在這裏,陶潔要甚麼沒甚麼。

陶潔從培訓禮物中抽出一份韓國產的不鏽鋼餐具送給那銷售表示感謝,雖然自己是客戶,但她要在這兒留足一週時間,有的是麻煩人家的地方,不如事先打點一下,方便今後辦事,那銷售果然很高興。

從培訓教室出來,陶潔又上了趟酒店附近的24小時營業的超市,補充了些課堂上需要的文具用品和礦泉水。

拎着兩大包東西喫力地往電梯裏走,後面有人叫她。

回頭一看,是外出歸來的麥志強。

“我來幫你提。”他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上的馬甲袋,低頭瞅瞅她腦門上的薄汗,笑道:“這個可是力氣活,不怎麼適合你。”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陶潔的心情很不錯,抿着嘴笑道:“是啊,其實我這個位置,應該招聘個壯漢最合適。”

麥志強問了她所在的樓層,一路送她上去,一直幫她拎到房間門口方纔罷休,陶潔自是感謝不迭。

已經很晚了,陶潔也不方便請他進去坐坐,麥志強自然更沒有那個意思,朝她揮揮手即轉身離去。

取卡開門時,陶潔的目光不由自主往走廊上麥志強的背影投射過去,心裏湧起融融的暖意,她是個很容易感動的人。

手機在揹包裏響了幾聲,她打開來看,李耀明有短信過來,他今天又加班。

躺倒在酒店牀上時,陶潔只覺得累得要死,原來還擔心睡不慣酒店的牀,結果洗完澡爬上去,沒五分鐘就迷糊了過去。

沒睡多久又被手機聲吵醒,是爸爸打來的。

陶潔差不多每個週末都要給家裏打電話,每次都是爸爸接的,無非是問些家長裏短的話,陶潔對媽媽這麼久還不肯答理自己深感無奈。

這兩天她忙着準備培訓的事,居然忘記給家裏打電話了,爸爸耐不住,於是給她打了過來。

一聽說陶潔在蘇州,爸爸有點興奮,“那不是離咱家挺近的?你能回來一趟嗎?”

“不行啊。”陶潔對着白牆噘起了嘴,彷彿爸爸就在眼前,“我是在工作,行程排得滿滿的,而且我連回京機票都訂好了,星期天一早回去,打折機票,沒法改遷的。”

其實來之前,回家一趟的念頭也曾在心頭閃過,只是一想到回去還要看媽媽那張硬邦邦的臉,她心裏就着實犯怵,只能隨便找個藉口胡亂搪塞爸爸。

爸爸不甘心,“那我們去蘇州一趟好了。告訴我,你住哪個酒店?反正星期六我跟你媽都有空。”說着,又壓低嗓門,彷彿怕媽媽聽見,“小潔,我實話跟你說吧,你媽媽想你啦,這兩天跟我旁敲側擊打聽你在那邊的情況呢!”

陶潔喜上眉梢,“真的啊!老爸你真厲害!”

爸爸苦笑一聲,“厲害甚麼呀,你這個丫頭啊,真是沒良心,一走就是三四個月,你媽不理你,你也想不到要跟她主動求和。”

“我想跟她合好來着,是她不肯接我電話嘛!”陶潔不免委屈。

“算了,不說了。”爸爸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你還沒告訴我住哪家酒店呢!”

“爸,我看你們還是別過來了。”陶潔忙道,“再近也要坐三個小時的汽車呢,挺累的,我媽出門在外又容易失眠。再說你們真要來了,也不一定能跟我說得上幾句話,我在一個培訓上面,忙得要命,到時候肯定顧不上你們。”頓一下又道,“等放假的時候吧,國慶放假我找時間回去一趟好了。”

“小潔。”爸爸遲疑了一下,“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

陶潔一聽他的口氣心裏頓時一緊,隱約明白他想問甚麼了,果不其然,爸爸接下來就又開始老生常談了,“你去北京是不是爲了李耀明?”

“爸——”陶潔覺得有點煩。

“不是爸爸想窺探你的隱私,爸爸一直都尊重你的選擇,但你是不是也該把一些情況真實地跟爸爸說一說呢?”

當慣了老師的爸爸用平時訓導學生的口吻對陶潔道,她能聽出裏面有一絲威嚴的氣息,每當這種時候,她就不太敢用撒嬌來搪塞爸爸了。

她反覆遲疑後,終於應了一聲,“……嗯。”

說出來了,心裏的惴惴不安反倒減輕了不少,反正遲早要知道的,至少,隔着電話線,他們再憤怒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

其實當初在學校時,陶潔就意意思思跟父母提過這事,他們一聽對方是從小縣城裏出來的,就不怎麼樂意,尤其是媽媽,說話更是斬釘截鐵,“那種地方出來的人,一家子老老少少不知道有多麻煩呢,你沒看電視裏演的,全是因爲跟農村人結婚惹出來的麻煩事!小潔,我告訴你,你一畢業就得給我回來,爸爸媽媽就你這麼一個孩子,遠嫁這種事,你想都別想。”

當時陶潔爲了這事跟媽媽就慪過好幾天氣,還是爸爸從中調解了才改善關係的,不過此後“李耀明”這個名字就成了雙方無法碰觸的雷區,橫梗在媽媽心上,提都提不得。

陶潔本質上是個乖乖女,不想惹父母操心,但她同時又是個愛情至上的理想主義者。既然明的不行,她就打算走曲線救國,偷偷溜走,等將來生米煮成熟飯了,諒媽媽也沒轍。

她沒想到的是,來了北京之後才發現這條路真是千里迢迢,遙遙無期。

電話那頭一時靜默下來,爸爸難得這麼安靜,陶潔心裏有點莫名的難過。

“爸,我長大了,您不是一直說,希望我能當自己的主人麼?”

爸爸聽着她把自己過去鼓勵她的話都一股腦兒還給自己,只是無奈地輕吁了口氣,他明白,女兒的確是長大了,很多事也都不再需要向做父母的請示了。

“那你……有沒有……”爸爸彷彿不甘心,吞吞吐吐地繼續追問下去,“你們有沒有……住在一起?”很艱難的一句話,但到底還是給問了出來。

陶潔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支吾了半天,還是沒有勇氣承認,“那個……沒有……當然沒有,爸你別亂想。”

“哦,那,那就好。”爸爸也很尷尬,重重吁了口氣,不知道是輕鬆還是窒悶。

跟父親的這通電話讓陶潔既覺得沉重同時又有點釋然,挑明瞭其實更好,省得再象從前那樣偷偷摸摸的,她相信爸爸是愛自己的,也會好好跟母親解釋。一想到不用面對母親知情後如珠炮似的轟擊,她禁不住把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再重重呼出一口氣,那聲音跟她爸爸在電話裏發出的如出一轍。

培訓第一天是從諮詢公司聘請來的講師的課程,陶潔戰戰兢兢聽命於一旁,半天下來,她卻發現自己有點過於謹慎了。

課堂氣氛輕鬆活躍,諮詢師的教具大部分都是自備來的,陶潔坐在教室角落裏,悠閒地度過了頭一天的時光。

第二天是財務專業課程,講師是來自上海辦公室的財務總監陳楓。

陳楓四十多歲,女性,在BR服務了已近十五個年頭,從一個小小的保潔員做到中方最高級別的財務主管,她是BR的傳奇之一,也是BR幾個最有名的工作狂中的代表人物。

第一天喫中飯時,陶潔跟幾個學員坐在一起,因此聽到不少關於陳楓的私人八卦。

據說她跟至今碌碌無爲的丈夫分居已近八年,可以說是把全部身心都撲在了工作上,加班對她來說天經地義,因爲回家也不過是孤單對着四面白牆發呆。她的前任老闆在回美國之前曾經握着她的手稱讚她,“你是我所見過的BR最爲出色能幹的員工。”

但就是這樣一位一心爲公司做牛做馬的員工,在08年那場突如其來的金融危機中,差點被列入裁員名單,只因爲她的薪水在back-office中的高分位線上。幸虧那位曾經誇獎過她的前任老闆在總部看到了名單上有她的名字,出於念舊,及時拯救了她一把。

“我可以爲公司去死。”這是她得知前任老闆對自己伸出援手後的唯一反應。

陶潔立刻就想到了中國的那句古話,“士爲知己者死。”

現代社會,尤其是在換人比翻書還快的外企中,果真還存在這樣的伯樂與千里馬似的關係麼?

第二天,陶潔終於見到了陳楓本人,她有一張滄桑堅毅的臉,笑容既友善又硬朗。談吐更是一如陶潔預想的那樣,乾脆、果斷、決絕。

陳楓講課思路清晰,邏輯嚴密,贏得學員的廣泛好評,更難能可貴的是,對於她不清楚如何解答的問題,她從來不會爲了面子含糊其辭掩蓋過去,而是會直接告訴你,她不知道,等回去查實後再給予答覆,並跟提出疑問的學員互相交換聯絡方式。

陶潔在角落裏關注着場上的一切,很快就對陳楓豎立起了好感。中午她主動跟陳楓在一桌上用餐,學員們也都很喜歡她,把陳楓周圍擠得滿滿的。

聊天的話題更是五花八門,但主要還是集中在她當年是怎樣從小卒做到將軍上的,對於這個問題,陳楓想來已經回答過無數遍了,她舉的那些細小的例子既生動又很能感染人。

“BR當初在x市招聘的時候,我還在一家國營單位裏混日子,當時X市的外企還鳳毛麟角,我於是對自己說,我一定得進這家公司,好像有個聲音在召喚自己,我總覺得只要進了BR,我的命運就會發生改變,真是很神奇的第六感,然後我就去應聘了。那時候,我的學歷只有高中畢業,大事幹不了,只能做保潔員。我想保潔員就保潔員吧,先進來再說,至少工資比原來單位高一截啊!”

陶潔混跡在衆人當中,聽得也是有滋有味。

“當時BR的管理人員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老外,歐美人,喫不慣公司統一定製的中餐。其實別說他們了,連我都喫不慣,經常自己帶午餐包過去。有一回很偶然的,有個叫jonny的美國人看到了我的午餐,下午他讓祕書告訴我,請我明天幫忙給他做一份午餐,就照我那天喫的花色就成,我一口答應。沒想到那會成爲一個開始,此後,來找我做便當的老外越來越多,要求也各不相同,我忙得團團轉,後來靈機一動,就做了一份菜譜,每種菜餚都標明瞭使用的材料、成本覈算,人工費用等明細,並分發給每位要訂餐的老外一份,讓他們勾選出一週想要的食譜,我只要按方抓藥就成,省去了很多來回溝通的時間。”

“陳總,照這個發展趨勢,您後來應該去開快餐連鎖店纔對啊!”聽衆中有人打岔,引發出一陣笑聲。

陳楓也笑了起來,“哪有那麼容易,我這個無牌照作坊經營了一個月不到就被勒令停業了。不過我的志向也不在這上面,這事純屬喫力不討好,要花很多功夫下去才能讓客戶滿意,利潤又薄。

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因爲我的計劃表做得很周密精準,價格也公道透明,有位財務部的頭兒覺得我有點當會計的潛質,剛好他們那兒缺一個登機賬本的後勤,就把我招過去了。我在那兒一干就是五年,這期間,我跟好幾位同事惡補了許多財會知識,還花錢去上了個補習班。後來會計制度改革,所有的數據都要輸入電腦了,可我連打字都不會,只能乘別人下班的時候留下來繼續摸索,就這麼堅持了一年,終於趕上了其他同事。”

雖然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聽者都能想象得出來,在她成功的背後,有着多少不爲人知的艱辛,正是她的刻苦,造就了後來的神奇。

聽陳楓侃職業是很帶勁的一件事,人人都能從中得到鼓勵,但她卻幾乎不談自己的家庭,三言兩語就打發掉了,在她的話語中,總是在強調着工作對她的意義有多麼重要。

“我不能沒有工作,一天都不行。”她總是這樣感慨。

“那總會有退休的一天啊!退休後您打算做甚麼?”陶潔忍不住插嘴問她。

陳楓瞥了她一眼,慢慢地道:“不知道,沒想過。”她有點茫然地闔上眼睛,然後笑道,“也許會自S。”

望着陳楓不再年輕的臉龐,陶潔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從心頭升起,剛纔因爲她高談闊論所帶來激昂情緒也一下子蕩然無存。

在企業裏,成功的定義究竟是甚麼呢?它要以怎樣的代價才能獲得?又是否真的值得?

陶潔理不清楚,但直覺告訴她,她絕不想象陳楓那樣,做個除了工作甚麼也不需要的機器。

陳楓是下午六點講完課的,當晚就坐火車回了上海,明天一早還有一個會議在等着她。

兩天熬下來,陶潔已然成了熟練工,貝蒂偶有電話過來,她每次都能神清氣爽地以“萬事皆順”作回答,信心由此增強了不少。

第三天一整天和第四天上午都是麥志強的課,消失了兩天的他一大早就準時出現在講臺上,陶潔遠遠望着他,心裏竟有種踏實感,不再象前兩天那樣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麥志強講課的語速不快不慢,給人從容不迫的沉穩感,他很喜歡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實例來帶動課堂氣氛,學員門大都鍾情於這種授課方式,連陶潔都聽得津津有味。

麥志強建議大家有問題可以隨時提,打斷他講話也沒關係,他的鼓勵催生出異常輕鬆活潑的課堂氣氛,各種有趣的問題此起彼伏,甚至有些愛出風頭的人還藉此來發表一些奇談怪論,麥志強一概笑着照單全收,“做營銷就是要想盡各種辦法去挖掘客戶的甜蜜點,中規中矩的模式化理論在激烈的競爭中已經沒有立錐之地了。”

陶潔發現,每個能走到講臺上去的老師都不簡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S手鐧和致命吸引力。也難怪,這是BR最高級的培訓,幾乎每個講師都是在BR身經百戰、千里挑一出來的。

在被這些講師的個人魅力迷住的同時,陶潔不覺又想到了自己的未來,她是不是也能夠有朝一日走到臺前,光是感受一下來自臺下的那數道傾佩的目光也是一種無上的榮光罷?

這樣想的時候,陳楓的臉再度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引發她一陣警覺,然後不得不在心裏坦承,與其人前風光,她其實更享受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小人物生活。

坐在角落的桌子前正聽得入迷,忽然有個聲音在她斜對面響起,“袁老師,紅色的白板筆沒有了,麻煩你給麥老師拿幾支過來,謝謝!”

學員們鬨堂大笑,陶潔也微紅着臉起身出去拿筆,她有些懊惱,自己過分注意講課內容,以至於忽略了trainer的需求。

這幫學員裏很有幾個能搞怪的,他們忽然發現陶潔長得頗有幾分象電影演員袁泉,於是在一個人開口叫了她“袁老師”之後,其他人都紛紛效仿,以至於大家最後都沒記住她的真名。

不過陶潔沒覺得有甚麼不高興的,兩天下來,她跟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同事們相處得非常融洽了,她盡心盡責的辦事態度贏得了絕大部分同事的好感。

拿着筆一路氣喘吁吁地跑回教室,剛好麥志強在讓大家分組討論,他背對着門站在陶潔的桌子旁,雙手縛在背後,若有所思地觀望着踊躍發言的學員們。

乘這功夫,陶潔忙上前把幾支筆遞給他,麥志強笑着接過,對她說了聲謝謝,目光裏似有揶揄之意,她還沒體味過來,卻聽他輕輕喚了聲,“袁老師。”

陶潔臉一紅,沒想到他也會跟自己開這種玩笑,正不知該如何應對,麥志強已經走向講臺,討論結束了。

下午六點左右,課程剛結束,陶潔就接到貝蒂的電話,她已經到酒店了。

陶潔告訴她晚宴的具體時間,兩人約好一會兒在包廂裏見。

按照慣例,培訓期間可以有一到兩次大會餐,講師與學員以及學員們互相之間都能聯絡下感情,人脈與紐帶無論在哪裏都有用武之地。

方便起見,陶潔把第一次會餐的地點放在了酒店,熟門熟路。她提前了十分鐘到包廂,已經有不少學員坐着喝茶了,貝蒂跟麥志強也都在,正聊得高興。

陶潔走過去跟貝蒂打了招呼,她臉上的氣色看上去比在北京時好了不少,但陶潔總覺得有點強撐似的。

麥志強不失時機在貝蒂面前誇讚了陶潔幾句,陶潔不免感激地投過去一瞥,貝蒂是要面子的人,聽畢自然也很高興。

聚餐開始時,兩個講師跟陶潔分別各佔一桌,陶潔其實不善言辭,但沒辦法,她是組織者,絕對的主人身份,幸好她坐的這一桌上女同事偏多,大家喫起東西來都文縐縐的,不似另外兩桌那樣放肆狂鬧。

也許是之前幾天的課太緊張了,此時一旦放開,大家難免有點忘形,幾個會鬧的男學員,以麥志強那一桌的爲最,公然拼起酒來。

沒多久,貝蒂就走過來,湊在陶潔耳邊低語,“我還得回去備課,先走了,這裏你好好看着點兒,別讓他們鬧得太過分。”

陶潔知道她的習慣,每次講課前都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認真備課,培養講課情緒。她趕忙點頭應承。

貝蒂一走,現場能鎮得住氣氛的就只剩下麥志強一人了,但他是銷售出身,見慣了這種起鬨笑鬧的場面,也不阻止,於是拼酒的現象就愈演愈烈起來。

陶潔本想安安靜靜在鄰桌打醬油看熱鬧,直到晚宴結束爲止,沒成想“樹欲靜而風不止”,麥志強那一桌忽然有人在嚷嚷,“那個小袁老師呢?小袁老師哪兒去了?”

陶潔一驚,本能地回頭,只見那位特別會鬧的叫盛軍的男學員已經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走到她面前,腰一彎,手一託,作了個“請”的姿勢,“袁老師,跟我去那桌上坐坐吧。”

陶潔見他臉色通紅,十分疑心他是否已經喝醉,但架不住旁邊桌子上的鬨鬧聲,只得站起來走了過去。

“袁老師,我們都看得出來,這兩天你很辛苦,我們呢,沒甚麼能報答的,只能敬你一杯酒,聊表心意,你可千萬不要推辭啊!”

這哪是報答,分明是爲難!

麥志強抱着膀子坐在陶潔正對面,含笑看陶潔紅頭脹臉地推開面前的酒杯,很顯然,她不會喝酒。

這一桌上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是銷售出身,有幾個還曾經在麥志強手下幹過,個個能說會道,豈肯就此罷休,陶潔不知道,她越是推讓,他們就越來勁。

“不賞臉是不是?大家說,袁老師不賞臉咱們怎麼辦?”能搞的銷售扯開嗓子問同伴。

“那就罰老師唱支歌給我們聽吧!”有人笑嘻嘻地提議。

周圍一片稀里嘩啦的鼓掌聲。

陶潔的臉色越發通紅,麥志強眼看她快撐不住了,開始考慮是否需要挺身出來給她擋擋酒。

但出乎他的意料,陶潔卻突然端起了桌上的杯子。

“酒我是真不會喝,不過我更不會唱歌。”她凝神瞅了眼杯中的紅酒,表情痛苦,但一想到自己如果不喝,這幫人恐怕不肯放過自己,索性長痛不如短痛了!

她一咬牙,一揚脖,就把整杯紅酒給灌了下去。

底下一片譁然,“袁老師好酒量啊!”

陶潔把酒杯重重擱在桌子上,她覺得自己的整張臉都燃燒了起來。

“來來,袁老師,我敬你一杯,您真是巾幗英雄啊,這是!”三四隻酒杯幾乎在同一時刻湧到她跟前,人人都被她剛纔的“豪舉”給震撼了!

陶潔知道自己不能再喝,堅決回絕,“不能再喝了,剛纔那杯就算我敬大家的好了,再說明天還有課,喝趴下了可就沒人給你跑腿了!”

“沒事沒事,袁老師如果真的趴下了,就好好睡一覺,我們絕不打擾!”始終站在她身旁的盛軍油嘴滑舌地說。

陶潔此時已是面若桃花,嬌豔欲滴,水波流轉間,竟有種平日不多見的嫵媚,麥志強覷在眼裏,內心深處沒來由地被撥動了一下。

“好了,好了,大家都適可而止吧。”麥志強笑着起身解圍,“還看不出來麼,小袁老師真不會喝酒,哪是你們的對手啊!”

“嗬!麥總給袁老師出頭啊?那行!我們敬袁老師的酒您都替她喝了成不成?”銷售們就坡下驢,把矛頭轉向了麥志強。

陶潔扶着面前的一張椅子背,渾渾噩噩地看大家插科打諢,一言不發,彷彿置身度外一般,腦子裏一會兒混沌一會兒清醒,竟然感到一種放肆的痛快。

麥志強迅速瞟了陶潔一眼,看她臉色就知道她八成已經醉了。

“可以。”他不緊不慢地對敬酒者道,“不過只限於已經擱桌上的這幾杯,再有誰渾水摸魚非要敬就不厚道啦!”

他數了數面前的杯子,一共五盞,陶潔來之前,他並沒有喝多少,自忖了一下,應該能撐得住,於是吸了口氣,一盞盞舉起來喝。

每飲完一盞,就會有人帶頭鼓掌,大約是這邊的戲份太精彩了,其他兩桌也有不少人跑過來圍觀。

麥志強做銷售的時候,酒量很好,後來有過胃出血後喝起來就明顯節制了。他喝酒跟別人不一樣,不是一喝臉就紅,反而越喝臉越白,精神也越好。

還剩最後一杯時,他的手剛伸過去,那杯盞卻被陶潔先一步搶了過去,她微嘟起嘴,含着笑高聲對始作俑者的銷售道:“我其實不是老師,不過既然你稱我一聲老師,那老師說的話你聽還是不聽?”

此時圍觀的就愁氣氛太寡淡,七嘴八舌替他嚷嚷,“聽,當然聽。”

那銷售眼見陶潔一副不勝酒力的醉狀,自然不好意思再欺負她,點頭笑道:“好,我聽。即便袁老師讓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在所不辭!”

陶潔莞爾一笑,“那倒不必,油鍋還得現搭,很麻煩。”

衆人大笑,沒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挺羞澀的小姑娘原來還是內秀。

“剛纔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話,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們敬了我那麼多杯,無論如何,我也得回敬纔是!”她扭頭忽然對麥志強道:“麥總,這一杯我可拿來做人情了,您沒意見吧?”

麥志強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甚麼藥,不過能少喝一杯總是好事,當下也笑着點點頭。

一杯紅酒對銷售而言實在是小意思,他二話不說接過來,當着大家的面幾口就灌了下去。

陶潔滿意地鼓了鼓掌,此時她的腦袋開始脹疼,她意識到得儘快離開了,否則難保不出洋相。

“時間不早了,我看大家也應該都喫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去結賬,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

“哎,袁老師,這樣不太……”銷售顯然沒盡興,還想接着鬧。

陶潔回身一擺手,乾脆拒絕,“我是輔導員,我說了算,還有,我不姓袁,我姓陶。”

結賬很簡單,找酒店方面接待的負責人籤個字就成了。

簽完字,陶潔感到頭重腳輕,便沒再回包廂,直接摸着牆往電梯間走,準備趕緊回房休息。

她的房間跟貝蒂的在同一樓層上,才從電梯裏出來,就看見貝蒂腳步匆匆地往電梯這邊趕,一邊走路,一邊還在接電話,眉頭緊蹙,顯得不勝厭煩。

“……你聽我說,我全都安排好了,連最大的項目昨天都跟老闆剛剛review完……我知道,只要再等我兩天而已,我明天講完課,後天就能過去,我機票都買好了……

她似乎在跟誰解釋着甚麼,但對方好像對她給出的答覆不滿意,在短暫的停頓後,她聲音忽然揚高,“那你究竟要我怎麼樣?!我也有工作的,我不能丟下三十個學生不管啊……”

貝蒂橫眉厲目地站在電梯口,神情十分激動,陶潔經過她身邊時有點尷尬,不知道該不該跟她打招呼,但很顯然,貝蒂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電話以外的地方。

陶潔在她身後停留了幾秒,又摸了摸自己滾燙的面頰,最終決定不打擾她,直接擦身過去。

回到房間,她給自己燒了一壺熱水,又撕開免費的綠茶包,衝了一杯滾燙的熱茶晾在桌子上,然後去盥洗室衝了個澡。

纔剛把睡衣換上,房門外就有人在輕輕叩門。

她朝門口處望了兩眼,不知道會是誰,不過學員多,倒是常有人來找她。她只得又換了件衣服,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麥志強,看見她還能神態自若地走過來開門,臉上立刻露出鬆一口氣的神色,“你沒事?”

陶潔挺不好意思,“沒甚麼,我沒醉。”

“我剛纔見你……咳……”麥志強說了一半沒說下去,“你沒事就好。”

“謝謝麥總關心。”陶潔笑着道,真誠感激他。

麥志強只是來看看她怎麼樣了,按說看完就該走人,可腳下卻有點挪不開步。

“要進來坐一下嗎?”陶潔見他光站着不動,出於禮貌邀請了他一下,不過他如果真進來了,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有點緊張,說不清是爲甚麼,就是不那麼自然。

幸虧他擺手說了句,“哦,不用。”

卻沒有立刻就走。

“你剛纔,爲甚麼把最後一杯酒搶了?”他半開玩笑地問。

“那不是搶啦!”陶潔抬手攪了下頭髮,又擠擠鼻樑,做了個很窘的怪臉,“我以前聽我爸說,喝酒上臉的人沾便宜,大家看他好像是醉了,自然就不攻擊他了,其實他未必就是醉了,反倒是越喝臉越白最不好,看着好像酒量大,其實那樣最容易傷胃。我剛纔看你就是那樣的,臉白得嚇人,所以有點擔心,覺得你還是不喝爲妙。”

麥志強靜靜地注視着她,陶潔的眼睛不是x光,無法透視到他此刻腦子裏在想些甚麼,只是覺得他的眼神跟平時比,有點不太尋常,趕忙又解釋道:“你本來就是替我擋酒,萬一把你喝趴下了,我罪過可就大了。”

麥志強忽地笑了起來,容顏明朗,他沒再說甚麼,稍稍一頷首道:“不早了,你休息吧。”聲音極爲低柔。

陶潔輕輕掩上房門,想了想,抬手按下“請勿打擾”的提示燈,才返身走了幾步,又趕忙折回去把燈按滅,站在門口眨巴了幾下眼睛,自己也鬧不清在搞些甚麼。

她很困,但神經已然處於亢奮狀態,看看時間,差不多到跟李耀明約定的通話點了,於是坐在圈手椅裏給他打了過去。

李耀明那邊的聲音有點喧囂,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在外面跟王飛、老狼幾人聚餐,好像是趙志成要離開北京了,他們幾個想好好送送他。

“他爲甚麼要走啊?”陶潔問這話純粹是出於無聊,她對李耀明的這個前同事幾乎沒甚麼印象了。

“不想在北京呆了唄。”李耀明悶悶地回答,聽起來不是很高興,但又沒有多聊的意思。

陶潔思忖他一定是顧忌身邊那幾張沒遮攔的嘴,反正也沒甚麼大事兒,就草草掛斷了。

她沒敢告訴李耀明自己喝酒了,生怕他瞎擔心。

通完電話,陶潔慢慢喝着已經溫涼的茶水,心裏不免有絲得意,李耀明居然沒聽出自己喝過酒了,也許她沒醉,否則意識怎麼會如此清晰。真的是酒量好也不一定,以前又沒有試過。

疲倦感漸漸上來,陶潔喝完最後一口水,打算再去趟盥洗室就上牀睡覺。

她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李耀明其實也已經喝酒喝得滿面通紅,但這絕非是痛快的發泄,更多的是對前途的迷惘和恐慌。

趙志成飲乾杯中最後一滴酒,對哥們兒把杯底一罩,“兄弟們,我先走一步了!”

王飛清了清嗓子,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着他,“你真的決定了?”

“嗯,決定了。”趙志成重重點了點頭,“其實這個念頭在我心裏成形很久了,我在這兒工作了整整五年。五年了,可依舊找不到歸屬感。”

趙志成的嗓音裏透露出一絲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滄桑,“如今我終於明白了——北京再好,但是它不屬於我。所以,我得感謝公司的這次裁員計劃,給了我最終下定決心的機會。”

他是在新一輪的裁員風波中收到公司的辭退信的,並拿到了一筆還算不薄的解約金。

“這筆錢,如果我回老家去批塊地基,足夠蓋棟兩層樓房了。”趙志成笑呵呵地夾了塊肉往嘴裏塞。

但是在座的沒人附和着跟他一起笑,人人都覺得心情沉重,爲自己的將來。

一股飄渺的憂鬱籠罩在他們的頭頂上方。

散席後,李耀明跟老狼沒有立即分開,他們重新找了一處大排檔坐了下來,誰也不知道該聊些甚麼,只是單純覺得不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分開。

老狼又要了一碗排骨麪,埋着頭稀里呼嚕地大嚼,李耀明在旁邊道:“操!你怎麼跟豬似的,剛纔那麼多大魚大肉都沒餵飽你?”

老狼頭也不抬,“剛纔沒心情喫。你看我今天晚上才動過幾筷子。”

“現在你就有心情了?”李耀明橫了他一眼,悠悠點燃一支菸。

“嗯!”老狼發狠似的點頭,拿筷子的柄戳戳他,“咱們那事兒吧,得加緊,你說呢?”

李耀明猛抽一口煙,過了半晌才問:“你錢夠嗎?要不要再等等,開公司沒錢怎麼搞。”

“我不想再等了,人還能給尿憋死?就是借,我也得把它借出來!”

吃完麪,老狼抹抹嘴又道:“我手上有五六萬,可以全拿出來。”

李耀明瞥了他一眼,“顧佳肯?”

“她有甚麼不肯的,她還巴不得呢!等公司正式成立了,她立馬過來,當個行政經理或者營銷經理甚麼的,反正是不能在銀行幹了,天天給人當保姆使喚,拿的錢連主任的零頭都及不上,太他媽沒人性了!”老狼說得唾沫四濺,頓一下,忽又道:“對了,陶潔那邊沒問題吧?”

李耀明沒有立即回答,他把一根菸抽成短短一截菸蒂後,將它摁滅在盛辣醬的小碟子裏。

“應該沒問題吧。”他淡淡地說。

“那就好。”老狼爽快地一拍桌子,終於擺脫了今晚的沮喪,重新振作起來。

因爲喝了點酒,這一覺睡下去極爲黑甜,醒來時,陶潔感覺自己不過睡了十幾分鍾而已,一看牀櫃上的提示鍾,竟然已是早上六點了。

上午的時光依舊過得很順利,臨近十一點,麥志強把各個小組的項目完成情況做了一番評點,他的課程就算全部結束了,下午和明後兩天分別是貝蒂跟另一位諮詢師的專場。

乘着學員給課程打分的時間,陶潔跟站在身旁的麥志強聊了幾句。她問他甚麼時候回北京,麥志強說明天一早。

“真幸福,你終於可以解脫了。”她由衷地感嘆了一句,一想到接下來還有兩天時間要耗在這間早就看膩歪了的酒店,她就覺得無聊得要命。

“你不喜歡這份工作?”麥志強看着她問。

陶潔撇了撇嘴,“你看我天天轉得象只陀螺就知道啦!沒人會喜歡這樣的工作吧。”

這幾天相處下來,令她跟麥志強熟悉了不少,麥志強不象貝蒂那樣苛刻,說話也永遠和和氣氣的,而且處處都很照顧她,很容易讓人忘記他是總監級別的人物,陶潔不免放鬆了弦,說話也隨意了不少,甚至私底下暗想,如果自己的老闆是麥志強該多好,如果真的能換,就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也不會象現在這樣有如此多的怨言。

不過想歸想,她的膽子還沒有大到真的去跟麥志強開這個口,BR的人事管理制度比較複雜,調崗位這種事可以說麻煩重重,要看崗位有沒有空缺,要看對方老闆的意思,還要兼顧自己老闆的感受;更重要的是,陶潔是個識趣自律的人,她寧願自己喫點兒虧,也不願意讓人覺得她是個爲了沾便宜不惜利用一切手段的人,因此別人對她越好,她就越不想辜負對方,也越開不了讓對方幫忙的口。

麥志強笑笑沒有接她的茬,轉而問:“今天晚上有聚餐嗎?”

“沒有!”陶潔很乾脆的回答,“貝蒂說培訓費用可能會超支,讓我想辦法節省一些,再說,”她歪頭偷偷對麥志強做了個鬼臉,嘟噥了一句,“我可不想再被人灌醉了。”

麥志強抿嘴樂了,“你酒量挺好的,不至於。”

他喜歡看她偶爾流露出來的淘氣模樣,象只會變臉的貓,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本來面目,很多職業女性在職場中歷練得越來越專業,思維敏捷、言語得體、處事幹練,但與此同時也喪失樂不少作爲女性應有的可愛之處,與她們打起交道來,往往容易讓人忽略她們的性別。

陸續有人把評估表交上來,陶潔快捷地掃上兩眼,欣喜地對麥志強道:“你的分數很高呀!搞不好這個季度還能評個卓越獎甚麼的。”

麥志強笑着道:“評上了不稀奇,評不上纔出人意料呢!”

陶潔挑挑眉,心想這人可真自負,不過講師的分數直接關係到整體培訓的評估成績,無論如何都是令人高興的一件事。

麥志強看了看錶,“我再講幾句就結束了。”他遲疑着掃了陶潔一眼,“你晚上有空嗎?”

“不知道呀,得看貝蒂安排。”她抬起頭來,“你有事?”

“哦,沒甚麼……隨便問問。”他其實是想請她單獨喫飯,但又覺得有點突兀,想想還是作罷。

中午有短暫的小憩,學員們不願意呆在乏味的教室裏,紛紛走出酒店在附近閒逛,陶潔乘這時間把貝蒂講課所需的各項物品檢點了一番,發現有個翻頁器壞了,貝蒂講課少不了這個,幸好她還帶着備用的,擱在自己房間裏了,於是趕緊上樓去取。

正開着箱子尋找,一陣急促的擂門聲把她唬了一跳。她走到門邊,沒馬上開門,謹慎地問了一句,“誰啊?”

“是我,貝蒂。”果然是老闆的聲音。

陶潔趕緊把門打開。

門外站着的是面色慘敗,泫然欲泣的貝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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