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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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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家熱鬧了半個月後,客散人走,一家子人像是走了真氣,都懶散了,丫頭婆子們捶腰揉腳,廚子小廝們懶動懶做,守夜的呵欠連天,應門的無精打采。

   喬老爺連日興奮勞累,身上便不爽利起來,有些個頭痛咳喘,請醫問診又忙了半日,歇在內院。雲姨娘也知下人們勞累,便在內院裏生了只小小的泥爐子,燃着了炭結,自己熬藥。服侍喬老爺吃了藥,又用一盞薄銚子在爐子上熬粥,放了三錢川貝母,擰了兩個生梨汁,調了雪白的洋糖進去,熬得了兩小盅,服侍喬老爺吃了一盅,那一盅便捧與九娘喫。

   九娘生生唱了小半月的戲,雖是每日裏曲不離口的,但吊嗓子拍曲子和大演大唱究是兩樣,勞心勞神勞力的,不敢有半點差池,因此上嗓子正發緊,喝了這粥,甜絲絲潤津津,甚是舒服。

   雲姨娘看老爺和九娘喝了都贊好,便和翠姨娘商議再多熬些,每人喝點。翠姨娘笑道:“偏勞你了,既這麼好,那我們也沾光嚐嚐。這幾日說的話,抵往常小半年的。”

   雲姨娘嗓子也有些啞,笑道:“那得吩咐廚房去整治,要是擱這裏熬,再熬半個月也不夠的。”一時吩咐廚房買上半挑子梨,揀汁多甜脆的熬粥,餘下的便讓下人們每人分上兩個。雖說宅子裏唱了半月戲擺了半月的酒,但先頭的準備買辦也花了半月有餘,下人們勞累一場,原該體恤他們些。

   喬老爺這兩個姨娘,一個名叫雲霞,一個名叫翠軒,都是喬老爺從《牡丹亭》戲文中隨手取來一用的。這翠姨娘便是韋老爺口中擅善顧繡的,每日除了刺繡,諸事不管。那雲姨娘便兼了管家娘子,諸人起坐穿用之物全歸她管,服侍老爺和翠姨娘着實精心,怕顧不上女公子之琬,便派了兩個大丫頭去服侍。這兩個丫頭一個叫鸚哥,一個叫喚茶,這名兒也是喬老爺取的,他因《閨塾》中有一句“昔時賢文,把人禁煞,恁時節則好教鸚哥喚茶”,便把這兩個丫頭的原名改了。當初買來原是服侍小姐母親續絃夫人的,夫人故世後,姑娘也大了,便辭了乳孃褓姆,讓這兩個丫頭去服侍。

   這日午後,小姐在屋內歇中覺,鸚哥和喚茶在檐下曬太陽揀燕窩,低低嘟嘟地說着這幾天的熱鬧,一個道唱小旦的琴湘田扮相好得跟咱們似的,沒想到洗了臉換了衣裳,卻是堂堂一表,那模樣跟趙雲呂布好比。一個道那個扮小生的餘度香看着雖好,唱功卻不及咱們家的冒聘芳。

   鸚哥道:“咱們冒先生要是年輕十歲,那個餘度香哪裏比得上?”

   喚茶輕笑道:“是的,是的,誰能比得上你的冒先生?”

   鸚哥打她一下,卻嘆了口氣,不說話。

   喚茶又道:“九娘扮上後和餘度香站一塊,還真看不出差着十來歲。這九娘喫的甚麼,仙女般的只長歲數不見老。”

   鸚哥道:“她餐風飲露唄,誰能跟她比。”

   喚茶奇道:“咦,有人呷醋哉。這門子飛醋你可喫不着,九娘是早說過不嫁人,唱戲唱一輩子,在喬家養一輩子的。”

   鸚哥道:“我豈是不知?但冒……”

   喚茶道:“冒先生和她也沒甚麼情,不過是天天在一處,熟慣些罷了。依我說,你不如求求雲姨娘,讓她給老爺遞個話。”

   鸚哥啐道:“看我不撕你的嘴!人家沒提,我上趕着,甚麼意思?到時說破了,又沒個結果,我還怎麼往那邊去?”

   喚茶道:“那你這麼拖着了?一年小二年大的,算算你都幾歲了,這不是白耽擱了你嗎。”

   鸚哥惱道:“不過比你大一歲,難道我就老了不成?正經咱們琬小姐還沒說上人家呢,怎麼也要把小姐送出了閣,才輪得到你我。”

   喚茶“呸”一聲道:“你是你,別拉扯上我,我可沒看上甚麼人,不急着嫁。”低笑一聲,又道:“小姐眼看也二十了,老爺也不上心看着挑個人。”

   鸚哥冷笑道:“老爺眼裏,除了戲,還看得見甚麼?怕不把琬小姐也磨成個杜麗娘他不甘心。不過這世上可沒個柳夢梅、回魂湯,讓他好硬拷狀元郎。”

   喚茶噗嗤一笑,道:“你成日的往別院跑,也學得一口的戲腔。將來兩口兒怕沒得話說,日裏是戲,夜裏也是戲。姐姐呵,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說着便學唱了兩句。

   鸚哥忙攔住道:“輕聲些,莫吵醒了她。咱們私底下這些沒臉沒皮的話,可不能讓她聽見。她姑娘家面皮薄,哪裏禁得住我們這麼胡調說笑。”

   喚茶忙道:“知道了。”又放低聲音道:“琬小姐也可憐呢,沒了親孃,老爺又是個不理俗事的。你看看這二年,小姐是越發瘦得可憐了。還每天端坐着給老爺繡這個繡那個,直着腰梗着脖子,一坐就是一天,大冬天也不歇,手凍得跟那桌上擺的佛手似的。我看着都不忍心。”

   鸚哥道:“老爺要琬小姐給他掙臉呢,你沒聽見客人們都誇九孃的戲衣彩裙花活葉鮮的,把老爺高興得甚麼似的。把個翠姨娘和琬小姐使喚得還不如咱們輕省。真真可憐。”

   喚茶道:“只盼着琬小姐嫁個好人家,姑爺知道心疼人,離了這裏纔好。這做繡活做到哪一天才是個頭呢?還不如繡繡自己的嫁衣。”

   鸚哥道:“嫁衣倒是早有了,還是夫人預備下的。可是我說,除了自己親孃,誰會想到這些長遠的?那時候是夫人眼看自己不行了,叫個人進來做壽衣,便一併把小姐的嫁衣也做了。你可聽說過壽衣嫁衣一塊做的?還不是沒辦法,把人生生逼成個諸葛亮了。”

   喚茶道:“可不是。唉,小姐這麼好性子,我怕她將來要受婆家人的氣。”

   鸚哥忽笑道:“把你陪嫁過去不就行了?有你這個紅線女在,誰還敢欺負了她?”

   喚茶卻不笑,道:“你這話說得是,將來小姐有了人家,你就跟了冒先生去,我就陪着琬小姐,你遂你的心,我稱我的意,大家都沒牽掛。”

   鸚哥道:“瞧你如意算盤打的,這些大事豈容你我做主?說也是白說,再則,你乾脆利落地安派好了你我的兼程,就不牽掛我了?”

   喚茶道:“我做甚麼要牽掛你?冒先生溫柔多情,怕不牽得你暈頭轉向,掛得你沒閒工夫胡思亂想。你沒空想我,我巴巴的想你做甚麼?”

   鸚哥罵道:“死丫頭,就會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說着拿了揀燕窩的鑷子去戳喚茶的臉,喚茶笑着躲閃,早忘了要低聲,莫吵人。

   屋內之琬早就醒了,把兩個丫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一時感傷一時好笑,聽鸚哥鍾情冒先生,不免又有了自憐之意。把個杜麗娘的戲詞來磨心,暗歎道:“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爲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聽鸚哥和喚茶拿了揀好的燕窩交去雲姨娘處,屋裏四下無人,便唱道:“沒亂裏春情亂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爲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唱罷,又吟道:“俺喬之琬好不可憐呵,連夢也無一個,怎比她杜麗娘呵?”

   原來這之琬小姐從小聽戲長大,早把這些曲子習得爛熟,只不曾在人前唱過。非但是她,就連家裏的丫頭下人,凡聰明伶俐的誰不會唱上兩句。只是不識字的難解這裏頭的情懷,聽是聽,唱是唱,過了便撂了。只這琬小姐,從小兒這《牡丹亭》便是她的識字課,女兒家哪禁得住這般淹煎?春情難遣,無人可述,未免自傷自嘆,自比杜麗娘了。

   鸚哥和喚茶把燕窩交給了雲姨娘,告退下來,鸚哥向她央道:“好妹妹,陪我去別院瞧瞧冒先生去?”

   喚茶嗤道:“奇哉怪也,我去做甚麼?你們的私房話我又不要聽,沒的在你們眼前晃,惹你們討厭。”

   鸚哥拉着她衣袖道:“我老是一個人去不是太打眼了嘛。好妹妹,回來我幫你洗頭吧?”

   喚茶道:“好,好,好,就依你。我不看你可憐,才懶得理你。誰稀罕你幫我洗頭,我又不是沒長手。”

   鸚哥赦然一笑,兩人挽了腰,興興頭頭地走了。

   雲姨娘在窗戶裏頭看見這兩個丫頭在院子裏說了一會兒話,一徑往別院方向而去,因嘆道:“丫頭們也大了,都該揀個人,發嫁了纔是。人一大,心就野了,說些沒頭沒腦的話,不要帶壞了小姐。”

   翠姨娘歪在一張鐵蔾木的貴妃榻上,道:“這次來祝壽的有好幾家家世不錯的,不妨從這裏頭揀一門好親,把琬兒嫁了。眼看快二十了,年齡上去,反不好說人家。”

   雲姨娘合上窗扇,過來都她坐下,道:“如何不是呢?這也要老爺肯纔行哪。不過咱們可以先粗選幾個,挑個機會問問,老爺要問起來,我們也有回答的話。”

   翠姨娘道:“你看誰家的公子好?我聽南潯張家的太太說,他們老爺剛給張家大少爺捐了個二品候補道的官,花了十萬兩。張家太太又說了他家少爺的年紀品行,有甚麼愛好,讀甚麼書,我看是有點意思。”

   雲姨娘道:“嗯,這張家少爺算一個,跟我一桌的是湖州的陳太太,她也有意無意提到她家的二公子,今年剛二十,和琬兒同年,他家的宅坻叫‘五昌裏’,聽說比我家還大上一些。只是這陳二公子沒進過學,十三歲上進了家裏的鋪子學生意了。”

   翠姨娘搖頭道:“家裏再有錢,沒功名沒學問的,老爺是看不上眼。浙江學政王家的公子倒不錯,家學淵源,已經是中了舉的了,因上科主考是他父親,纔回避了沒考,不然,就是個進士。”

   數着這些世家公子,雲姨娘忽然嘆道:“家世好學問好的,未必是個有情人。女兒家選夫,家底大致上過得去的,首要的是還是要男方的人品好,琬兒過去纔不受委屈。你看她整天不說一句話的冷性子,將來受了委屈也只是存在心裏,不會爲自己爭上一爭。你就看看她如今的形容,就可以想見將來了。”

   翠姨娘也贊同她的說法,道:“姑娘脾氣太好,也不是個好事。遇上那不知好歹的,把好性兒當成好欺,寵妾滅妻起來,實是有苦說不出。咱們在這裏把這些世家公子揀一遍,誰知道他是個甚麼樣的人?也不過是聽他們母親自誇。哪個做孃的不誇兒子?”

   雲姨娘忽然問道:“老爺今年請這麼多客人,會不會也有擇婿的想法?”

   翠姨娘想一想,道:“老爺心裏想的,誰能猜得出?我看我們還是跟他明說了。剛纔說的幾家太太,哪個話風裏不是透着這個意思?只要我們鬆一鬆口,對方馬上就會提親,可老爺沒提過,我們哪裏敢擅自做主?”

   雲姨娘道:“所以還得我們來煽煽風。老爺的心思都放在戲上,怕是都沒覺得琬兒已經長大。”

   翠姨娘道:“這話對,第一步得先讓老爺動這個方面的心思。”

   兩人商議半晌,還是覺得見機行事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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