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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拒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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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菊人自那日見了沈九娘穿的戲服,被上面鮮活的花葉牽動了情絲,回來後顛倒不已,暗暗思忖這喬家小姐該是怎樣一個靈秀聰慧、幽靜清雅的女孩兒,才能做出這樣的繡品?又會畫,又會繡,從小聽崑曲長大,怕不是個杜麗娘似的人物?相貌如何,雖未見過,但大家閨秀,能差到哪裏?何況喬老爺本人疏朗軒湛,清瘦爽闊,儀表非凡,交往的人物是沈九娘、琴湘田、餘度香這樣的美戲優伶,娶的夫人一定也有沉魚落雁之容,超凡脫俗之姿,照此看來,他的女兒具閉月羞花之貌,冰雪珠玉之神簡直是一定的。更何況這樣一個顧繡高手娶在家裏,吉昌行的繡品定會再上層樓,賣價更高。她的繡品若是送進宮去,討皇太后歡喜是不在話下,閒時指點一下繡莊裏的繡工,讓她們的技藝突飛猛進,對吉昌行的收益豈不是更好。

   主意打定,便想請何人做媒方能萬無一失。尋常那些以保媒說媒爲生的肯定入不了喬老爺的眼睛,一事不煩二人,韋仲清韋老爺既和喬老爺伯崦交好,請他去說合,喬伯崦不致會駁他的面子。這麼一想,便叫人備了四色禮儀,親自捧了,來到韋家,見了下人,說請韋老爺出來,有事相商。

   韋仲清聽了微覺奇怪,心想和吳家向來沒甚麼交集,這吳老三來見自己是何道理?一邊換了衣服,滿面堆笑地迎出來,問道:“賢契過訪,不知有甚麼要緊事 請坐,看茶。”

   吳菊人卻不落座,雙手抱拳,一揖到底,笑容滿面地道:“有事相求世伯,還望成全則個。”

   韋仲清看他行下大禮,嚇了一跳,忙起身還禮,道:“賢契有話好說,不敢領此大禮。吳家產大業大,財大勢大,哪裏能有用到韋某人的地方?”

   吳菊人上前一步,扶韋仲清坐了,自己陪坐一邊,道:“此事非韋世伯不能成也。”

   韋家下人送上茶來,韋仲清示意喫茶,兩人端了茶碗沾了沾脣,韋仲清奇道:“哦?願問其詳。”

   吳菊人放下茶碗,道:“世伯還記得那天喬老爺壽宴,我二人共桌,看沈九孃的戲?”看韋仲清點點頭,便又道:“自那日聽世伯提及九娘戲服乃喬小姐所繡,深爲敬佩,對喬小姐之才藝十分傾心,不免有親近渴慕之意。雖然寒門柴扉,不敢擅攀高第,但小姐仙姿,原是俗人不能企及。小可不才,願爲小姐終身之託。世伯乃喬老爺至交,旁人也許不成,世伯出馬,馬到功成。”

   韋仲清聽了這話,先不作答,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面容清俊,雙目有神,胸背端直,身姿挺拔。再看他一雙放在膝上的手,掌寬指長,甲短邊潔,渾身整齊清爽,竟是個極出色的青年。心裏暗暗讚道:沒注意這吳家老三居然一表人才。

   吳菊人任他上上下下看個夠,含笑不語,過了一會兒,端起茶來喝一口,道:“可入得世伯法眼嘛?”

   韋仲清呵呵一笑,道:“我於相人術上略懂一二,賢契面目清朗,眸子有神,下頷方正,嘴角有力。有此相貌,爲人差不到哪裏去。賢契美意,定能達成。但我從來不替人做媒作保,因此也不能爲賢契破這個例。”

   吳菊人一愣,道:“當真不能?”韋仲清笑着搖搖頭,吳菊人微沉吟,道:“那能否請世伯做個引見?我和喬家不熟,若不是日前喬老爺華誕壽宴,本沒福氣上得喬家大門。若是貿然上門提親,恐有失禮唐突之嫌。”

   韋仲清其實深知喬伯崦脾氣,本待不允,但吳菊人這樣禮貌周到,好生教他爲難,只得應道:“也罷,難得賢契看重我這個老頭子,我就陪你走一趟,替你引見引見,成與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吳菊人道:“這個自然。”

   於是兩人往喬家而去。路上只說些今年雨水偏多,喬家戲班難得等不關痛癢的話題,絲毫不涉及喬家小姐。在韋仲清是癖嫌,在吳菊人是自傲。在他看來,喬家雖然家世清貴,但畢竟沒落已久,人丁又薄,勢力又單,不過是有地有屋有些祖傳產業,卻沒有生意搭檔,沒有人脈關係,沒有權柄勢力,除了會花錢,一樣不會。這樣的家庭,若是有一兩個喫喝嫖賭的紈絝子弟,馬上就會敗毀。而吳家卻是正在上升之勢,大哥吳萸人在上海開着洋行錢莊等,和東洋西洋的人打交道,二哥吳萇人在杭州管着絲行茶莊等,和浙江大戶人家相熟,自己在本鄉負責收絲收茶收繡收糧等,和本地頭面人物稱兄道弟,吳家可算得上是富甲浙西一方。攀親講究個知根知底,他喬家在本鎮還能找出甚麼人好得過吳家?喬家小姐除了嫁給自己,還能嫁給誰去?越想越覺得有九成的把握,先頭的忐忑不安,現在想來竟是多餘。

   不多時到了喬家,應門的看是韋老爺,也不多問,便進去稟報。裏頭的上等僕人迎了進去,請在堂上坐了,倒上茶,請喬老爺去了。一時喬伯崦出來,笑呵呵地道:“敢是你知道我這裏有好事,你老遠的隔着半個鎮子知道了,趕着來湊熱鬧的?”

   韋仲清笑道:“你有好事,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倒是奇怪,我還沒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喬伯崦道:“好奇怪的話,我的好事,何用你來說。”一瞥眼看見吳菊人,便拱了拱手道:“這位公子是誰?我看着眼熟,卻想不起來。”

   吳菊人在他進屋時早站在一邊,這時見他問到自己,便合掌在方寸前,深行一禮道:“小可吳菊人,專程前來拜會喬老爺。”

   喬伯崦道:“敢是吳家三少爺嗎?一向少會,請坐請坐。”轉而向韋仲清道:“你們兩人交情很深嗎?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韋仲清擺手道:“我老頭子哪有結交吳家少爺的好運,不過是代爲引見給你。我剛說的好事,便是吳三少爺的美意。不知你說的好事又是甚麼?看來我們說的是兩件事了。”

   喬伯崦撫掌點頭道:“不錯不錯,看來是兩岔了。我剛和九娘、聘芳說話,說我們已經把《牡丹亭》排過了,不如再把《桃花扇》來演習演習。他二人倒是贊好,很是興奮,只有那蘇鶉衣有些犯難,說他年紀老了,沒精神再操這麼部大戲的琴,商議着要再尋個好琴師。我是死命的留他,九娘和聘芳也一徑的幫腔,但看他也是真的精力搭不夠,我就想另找個琴師來操琴拍曲,就讓蘇鶉衣當個班主,從旁指導一二,也不要回鄉,就留在這裏養老。他家鄉早沒了人,回去冷清清一個人做甚麼。”

   韋仲清道:“這個主意不錯,我看甚好。這樣,我進去和他們說話,你且聽聽吳三少爺的來意。”

   喬伯崦道:“好,你先進去,我隨後就來。”

   韋仲清朝吳菊人道:“賢契稍坐,我去和蘇老講談講談。”拱了拱手,往別院去了。

   喬伯崦等他走了,掉頭問吳菊人道:“吳三少爺有何指教?”

   吳菊人忙道:“喬世伯不必客氣,請直斥名字就是。”

   喬伯崦道:“豈敢。吳喬兩家向無交往,哪裏有熱絡到這步了。”

   吳菊人接口道:“以前沒有來拜見,是小可失禮,往後還要請老世伯多加教訓。”

   喬伯崦煞眉道:“你做生意,我研戲,哪裏教訓得到你?”

   吳菊人還是第一次和這樣的戲癡打交道,本是客套之語,他卻當真,倒叫有些哭笑不得,當下直言道:“聞說你家女公子尚待字閨中,沒有許下人家,小可斗膽,妄想攀個親,求老世伯把你家女公子許與小可爲妻。”

   喬伯崦聽了一愣,道:“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兒點點年紀,還早呢。”

   吳菊人一怔,方悟道這是《牡丹亭》裏的現成句子,倒被他拿來一用,得虧自己聽過這齣戲,不然還不慪些氣?看來這喬老爺果是戲癡,閒時說話也帶出戲詞,便道:“小可虛歲三十,你家小姐今年也恰是雙十年紀,都正合古意,不早了。”

   喬伯崦把他細細一看,說道:“這話也對。小女是虛歲已快二十,實足算來還早。不知吳三少爺爲甚麼年近三十還未娶親?”

   吳菊人聽了心頭一喜,以爲是在查察他的底細。年近三十尚未娶親,在這鄉間鎮上是大大多見,人家女方要問一下,也是理當的。他先前自以爲能和喬家平起平坐的想法,在見了喬伯崦後不知不覺沒了蹤影。清貴世族確實與商賈人家不同,一個年老多病的琴師要回鄉,他都擔心人家家裏沒人,要留着在自己家裏養老。那真是把清客當作家人了。自家吉昌商行裏從不養閒人,銀錢上算得精,人情味就太少了。喬伯崦對人是這樣情長,那他的女兒也一定是個寬厚的人。這樣一想,又多生了幾分愛慕,當下答道:“自二家兄婚後,雙親便開始爲我留意親事,但老天奪情,家慈家嚴先後病故,小可守孝六載,便遷延至今了。”

   喬伯崦沉吟道:“原來如此。不知吳三少爺是哪一年的舉人?”

   吳菊人臉色微微一紅,道:“小可讀書不成,略識之無,隨家兄經商,現總管鄉間蠶絲茶葉藥材稻米等進貨買辦。長兄在滬經營洋行錢莊,二兄在杭經營絲行茶莊……”

   他還待要說下去,喬伯崦打斷他,問道:“你家先人做過甚麼官?先祖封過甚麼爵?甚麼人中過科甲進士?出過貢生舉人沒有?”

   吳菊人臉色從紅轉白,勉強答道:“吳家祖上沒有人做官中舉,只有先祖父是生員。”

   喬伯崦點頭道:“我就說還早嘛,你卻不信。依你的家世,真的還早。等你考中後放了外任,做了三代官宰,你的孫子長到你這般大後,再來提親,到時就可與我家門當戶對了。”

   吳菊人聽了這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含羞帶愧,又氣又惱,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富甲浙西的萬貫身家,生意圓通的多家商號,自己又是儀表堂堂,不嫖不賭持身清白,原來在世家門閥眼裏不值一提。

   那喬伯崦兀自說道:“家先父是做了三十年的道臺,才辭官回家,我也是中了進士,正候選外任,不巧家先慈仙逝,我丁了憂,就一路歇到了如今。我家雖是官宦人家,卻是世代書香,從未與寒族人家結過親。……”

   他還在絮絮叨叨往下說,把個吳菊人氣得抬腳就走,走到門口,忍住氣揖了一揖,揚長而去。

   喬伯崦張大嘴看他還沒等自己端茶送客,就徑直離開,話都沒有一句,反倒愣住了,隔了一會兒搖頭道:“唉,無禮之極。總之,是不讀書之故。”站起身往別院而去。

   吳菊人怒衝衝往外走,還沒出大門,就聽到高牆裏傳出柔轉的曲子,他放慢腳步,聽得一個女聲唱道:“香夢迴,才褪紅鴛被。”嗓音既媚且麗,不覺讓他住足細聽,“重點檀脣胭脂膩,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記。”一曲唱罷,聽得他猛地裏心頭一震,呆在當地。這曲子這歌聲似一隻小爪子在撓他的心,卻又撓得不是地方,讓他渾身焦躁不寧。過了一會兒,女聲又重複唱最後一句,顯然是在研磨新曲。這就是喬伯崦說的要演習的《桃花扇》曲子吧。

   演過了《牡丹亭》,再排《桃花扇》,喬伯崦好會過日子啊,這樣的愜意生活,自己卻從來沒有經歷過。長到這麼大,最熟的不是曲子,而是珠子,算盤珠子。吳菊人忽然生出一絲對自己的厭惡,從來都是錙珠必計,幾時有過這樣的閒適自在?自己的家業,這一輩子也是花不完的了,那麼仍然爲了蠅頭小利日日鑽營不休,卻爲何來?難道經商不是爲了讓日子過得更舒心嗎?已經有了那麼多產業,爲甚麼不清閒下來呢?像喬伯崦這樣逍遙,舒舒服服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不就是當初經商的目的嗎?當初想的是有了錢去西洋東洋看看,每天打自己面前過手的西洋貨物不知多少,總是驚訝這些東西的精巧華麗。如今掙下了一輩子花不光的錢,卻把這個想法忘了,只想着這一批貨都賺多少,再下一批又能賺多少。賺錢成了目的,人成了爲賺錢而賺錢了。

   “這春愁怎替,新詞且記。”這不就是唱的自己嗎?吳菊人緩步出了喬家,心裏把這兩句曲詞琢磨了千百回,心裏明白自己是動了春情,想着喬家小姐,不覺寢食難安。喬家小姐在他心裏,已不光是淑女良配,還是閒情逸致,花月春風,少年夢想,鴛被紅妝。

   抬頭看看喬家的花園粉牆,牆頭上高大的榆樹上飄下一枚枚榆錢,伴着幽幽的琴曲,吳菊人接住一片榆錢,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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