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倔強的赤兔
1
謝天謝地,回到家的時候,門沒鎖。
“吱”的一聲開門,開燈,一切寧靜如常。
雅子換下拖鞋,拎着包經過客廳,燈光明亮,沙發一角有個影子出現在眼角的余光中。
她差點被嚇到,待看清時才鬆一口氣:“媽,是你啊……”
女人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沙發上,雙手緊握着一個相框,口中喃喃自語。
雅子下意識地走近,在看清相片上的人時心裏一驚,蹲下將相框抽出背面朝上:“媽!”
這下子換作女人被嚇了一跳。
“媽,整理好的舊東西就不要翻出來了。”雅子說着,匆匆將相框塞進包裏,迅速向樓梯走去。
“雅子,那上面沒有你……”
女人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
她重重地踩在階梯上,速度很快。
“雅子,照片裏沒有你……”低嘆的聲音還回響在身後,隨着“砰”的一聲關門聲,被隔絕在外。
周圍變得安靜下來。
“譁——”她打開抽屜,把相框放到字典的最底下,然後關上抽屜,咔嗒一聲鎖上。
雅子做完這一切後,閉上眼深呼吸一下,隨後加了件外衣,坐到書桌前,打開臺燈,提筆——“雅子!”第二天一早,在學校的林蔭道上,徐毅天的喊聲從身後傳來。
盧簡兒頓了頓腳步回頭看去,雅子抱緊懷裏的書,長髮柔軟地搭在肩前,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四周的同學慢步而行,第一道早自習鈴聲響起,空氣中飄浮着桂花的淡香。
“雅子,身體好點了嗎?”徐毅天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笑着問。
“徐毅天學長。”簡兒狐疑地打量他,“你怎麼也一副刻意保持距離的樣子啊?”
“呃……雅子。”徐毅天有些尷尬,生硬地跳過簡兒的話題,勉強笑着問道,“昨天打你的電話,後來有人……”
“昨天你在哪裏,手機爲甚麼關機?”
徐毅天的聲音和安琦言遙遙傳來的質問聲重疊後,就很難再刻進雅子的腦子,她只聽得見那漸漸走近的腳步聲,以及那個人的氣息。
“睡覺。”他在回答。
“睡覺?你很累嗎?”
安琦言的追問中增添了一絲關切。
他應該是點了頭,沒有回答。
雅子抱緊懷裏的書,徐毅天的嘴巴在她的面前一張一合。她低下頭,微風輕輕地拂動她的裙襬。
“今天晚上我陪你好不好?”安琦言的聲音歡快了一點。
“所以,我以爲你那時候有空……雅子?雅子!”徐毅天的聲音太過突兀,雅子將思緒迅速拉回來時漏掉了段佑斯的那個答案,而徐毅天仍看着她,面露不解。
“是鄰居。”雅子依稀記得上一個問題,不着痕跡地接上。
“啊?”
“昨天接你電話的是鄰居,正好來我家喫晚飯,所以……”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恰巧段佑斯從她的身後走過。他們沒有碰面,但是那股小小的氣流在他們之間輕輕地躥過,伴隨着他一聲低低的咳嗽聲,雅子肩頭的頭髮飄動了一下。
“你真的感冒了啊?”安琦言的雙手挽緊他的手臂,走路時,彎下腰從下往上看他的臉,然後在他一直低頭咳嗽時突然湊過去。
他側了一下頭,躲開了。
“幹嗎啊?親一下啊。”她笑着甩他的手。
他說了點話,但是距離太遠,雅子沒聽見。
“沒關係一起感冒嘛。”安琦言仍舊在笑,“我陪你啊!”
雅子又咳嗽了。
簡兒歪着腦袋想着甚麼,看了看雅子,又看了看早已走遠的段佑斯,突然腦海裏閃過甚麼,猛地捂住嘴。
“怎麼了?”徐毅天問。
簡兒即刻放下手,看着雅子,訕訕地笑了笑:“沒甚麼,就是在想,這感冒傳染得還挺快的……”
“我們先去上課了,毅天學長。”雅子向徐毅天道別後,朝教學樓走去,簡兒立刻跟着她。
“雅子!待會兒早自習評估我陪你一起去!”徐毅天在後面喊。
“砰——”
半開着的教室門被推了一下,萬野躥出來,在段佑斯還沒進教室的時候就勾住他肩膀,拉着朝走廊趕去。
“喂萬野!佑斯感冒!”安琦言懊惱地喊。
“我們不接吻!”萬野朝後直揮手。
直到擺脫安琦言後,萬野纔將雙手插進褲兜裏,又往僻靜的四周打量了幾眼,以確定無人。
“要說甚麼?”段佑斯低頭開着可樂罐。
“唉,問你。”萬野側過頭看他,用肩膀碰了碰他的肩膀,“你怎麼會有莫雅子的手機號?”
“噝——”
可樂氣泡上湧,他喝了一口,眯眼看着前方:“我們在交往。”
“哈哈!”萬野仰頭笑了幾聲,歪着身子伸手指着他,“段爺,你跟我說了個笑話。”
他轉身要走,又被萬野拉住:“喂!說真的,莫雅子真的很優秀,手機號手機號手機號……”
一邊不斷重複一邊向段佑斯伸出手,努着嘴,笑嘻嘻的。
“這麼喜歡?”
“那是,她超級清純的!還是混血兒,不追可惜,手機號手機號手機號……”
“還有五分鐘你就可以見到她。”他走回教室。
“五分鐘後上早自習!”萬野掃興地喊。
五分鐘後,早自習的鈴聲響。
雅子再次走進這條喧囂的三年級長廊時,心口癢癢的,有些緊張。
“其實我不懂爲甚麼你對這個項目感興趣……”徐毅天整理着評估冊,聳肩自語。
“檢查早自習不應該是生活部的項目嗎?”雅子岔開話題,“爲甚麼後來接手的是學習部的?”
“呃……”徐毅天抬起頭,“生活部的成員一般都是一年級的學妹學弟,開始的時候來了幾個,但是後來都被嚇回去了,所以衛茹接了,反正她有閒心又有人脈。”
“衛茹和安琦言的關係很好?”
“不僅是衛茹,學生會其他部長和安琦言的關係都很好。安琦言是校長的女兒,和這些幹部級的人很玩得開。”
“嗯。”雅子點頭。
吵鬧聲越來越近,徐毅天的腳步頓了頓。
雅子繼續向前走,繞過轉彎處時,看見半趴在窗臺上的萬野。而萬野也在無趣地側過頭時看到了她,眼睛一亮,猛地推開身邊的男生,直接從窗口跳出來:“莫雅子!”
這一聲響亮的叫喊聲讓跟在後面的徐毅天嚇了一跳。
“佑斯真是神算啊!”萬野大聲地自言自語,興奮地大步走來。
“我是來記分的。”在萬野的手快碰到雅子的肩膀時,她側過身,讓他的手落了空。
“噢我記得,就上次電話裏有提到。”萬野不但不收斂,反而一把攬住她。
雅子又朝前走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雅子,你的頭髮好滑哦。”萬野的興致仍舊很高,笑着說道。
“萬野!”徐毅天喝止一聲。
這一下,萬野總算注意到他:“你怎麼又來了?”
徐毅天的氣焰立即降了下來。雅子趁兩人說話,走到一班的前窗口,一邊記分一邊慢慢地將視線投向那個方位。
他在。
教室裏十分吵鬧,安琦言坐在他的桌子上,女生們圍着安琦言呵呵說笑。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女生走動間,他的側臉短促地顯現。
安琦言說得很入神,下桌的時候沒站穩,打了個趔趄跌坐到他的身上。他這纔回過神來扶住她的腰,隨後安琦言撫着胸口心有餘悸地說笑,又往他的脖頸邊靠了靠,女生們會心地笑起來。
雅子低下頭,在“安琦言”一欄打上A。
再次抬起頭時,安琦言抱着他的脖子要親他。
這應該是第二次她試圖親他,但是又被他側過頭回絕了。
安琦言搖着他的脖子撒嬌,他的表情一直很淡,略帶點疲倦,說了句話,又在她的後背拍了拍。
安琦言這才起身,重新坐回他的桌上,不是很開心。
2
上午要連續上兩節自習課,於是雅子向班主任請了假,說家裏臨時有事,中午就能回來。瞭解雅子家境的班主任毫不遲疑地給她打了假條,並囑咐她路上當心。
回家的路上,雅子趕得很快,途徑菜市場買了一些瘦肉、蜜棗與杏仁。
家裏,女人正在午睡。
她輕手輕腳地關上廚房的門,將材料都擺上桌面,開火放鍋,熟練地將杏仁洗淨、瘦肉切塊。
時間嘀嗒嘀嗒地走過,廚房內漸漸湯香四溢。
今天中午能不能見我一下,12點學生會議室。
雅子拿着保溫瓶出家門時給段佑斯發了這條短信,鎖好家門,看着手機屏幕右上角的時間——11:3011點59分。
雅子抱着保溫瓶走上教學樓階梯時,偶遇了正要去交試卷的衛茹。
“喂,莫雅子!”她突然喊了一聲,雅子的腳步在樓梯上停頓,回頭看她。
衛茹站在她的下一級階梯上,說話時刻意頓一下,上前一步與她並肩而立,看一眼她懷裏的保溫瓶:“這是甚麼?”
“湯。”雅子簡單地回答,“我感冒了。”
“想不到你還有這個閒心。”衛茹說着抱緊懷裏的試卷,語氣不善,“上午的檢查我聽說了,沒想到長得好看確實有用,我怎麼就沒想到還有萬野這個護身符呢?”
“你想多了。”雅子繼續上樓。
“喂莫雅子!”衛茹在下面喊她,“下午階段考試!”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衛茹加強語氣,盯着她消失在轉角處的背影。
被衛茹一耽誤,現在已經12點5分了。
雅子在會議室門口緩了緩一路趕來時的喘息,纔將手搭上門把手,打開門。
一如既往,沒有活動的時候這裏的窗簾全都拉上了,毫無人氣,段佑斯坐在會議桌盡頭的牛皮椅上。
現在是初秋,天氣有點涼。
他戴着大大的口罩,雙腳搭在桌沿上,秒針嘀嘀嗒嗒地走——他在等她的時候睡着了。
雅子輕輕關上門,上鎖,將保溫瓶放到桌上,看着他安靜的睡顏,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對不起……”
段佑斯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雅子沒有察覺到,在轉身準備走的時候,手腕忽然被他抓住。
雅子微微一怔,會議室安靜而灰暗,她就這樣被一拉,跌進他的懷裏,左手猝不及防地抓住桌沿,右手則被握在他手裏。
他漫不經心地看着她的眼睛,而她心情異樣地與他對視。
他摘下了口罩,慢慢地環緊她的腰:“告訴我,你甚麼時候能把學習部部長的位子搞定?”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就像極溫暖時忽然澆來的冷水。
“兩個星期。”
雅子移開視線,放在裙子上的右手輕輕地攥起。
“好。”
他鬆開了手,雅子的腰間一下子輕鬆了。
她閉上眼睛調整呼吸,準備起身時又被他拉了下來,整個人再次坐回他的懷裏:“你……”
他看着她,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臉上指了指。
看到這個小動作之後,突然懂了,異常尷尬,雅子在他的懷裏不知所措。
他的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容,手在她的腰上使了一下力,她靠近了他一些,然後很快蜻蜓點水般地在他的臉頰上輕碰一下,隨即起身。
灰色的空間裏滿是壓抑的刺激。
“喀……”他咳了一聲。
雅子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將保溫瓶打開,把湯倒進另帶的小碗中,肉湯中夾着的杏仁香飄溢開來。
“按理說感冒時喝湯不容易好。”好不容易纔說出話來,她將碗推到他面前,“但是你現在的胃口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所以剛剛幫你做了這個瘦肉煲蜜棗湯。”
“叫我來就是喫這個?”他沒動。
他總是可以做到這樣前一刻甜蜜後一刻若無其事的狀態。
“是。”
於是他慢慢地坐正,手臂搭着桌沿,看着湯。
“在哪裏做的?”
“家裏。”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問,拿起湯匙舀了一勺品嚐。
“怎麼樣?”
他細細地咀嚼着,許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
雅子淺淺地笑了一下。
“你還會做甚麼?”他喝第二口,問。
“看過一遍的應該都可以。”
“晚上把晚自習推掉。”
“嗯?”
“去我家。”
“咚咚!”
還沒來得及回答這個有些敏感的問題,敲門聲在這一刻響起。雅子的指尖抖了一下,起身時,椅腳和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她回頭看段佑斯,他還在喝湯,像根本沒聽見敲門聲一樣。
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乎。
“咚咚咚!”
注意力被持續敲響的聲音扯回門口,她吸一口氣,走到那兒,把門稍稍打開一點。
“莫雅子?”不幸中尚且幸運的是,來者是於祈。
她的心稍微放下來:“學生會臨時有活動嗎?”
“不,我來檢查門窗。”於祈看着她,“你不是回家了嗎?”
“門窗都關好了。”
於祈卻突然站住不動,表情凝固許久,突然開口:“香。”
雅子的雙手一緊。
“湯香。”於祈說着,探過頭來,“你在……”
雅子迅速擋住他:“是食堂的。”
“是會議室的。”
“不是會議室!”
“是的。”
“嚓——”
牛皮椅轉動的聲音響起,她微怔地回頭看,段佑斯放下湯匙,抽了幾張紙巾站起來,他已經喝完湯了,而且看上去……是準備出來了。
“裏面是……”
於祈還沒問完,雅子就感受到了他靠近的氣息,原本被她緊緊抓着的門反而被他從里拉開。於祈朝她身後直直看着,段佑斯挨着門框繞過雅子,他用紙巾擦着手,留下話:“我走了。”
於祈盯着他,眼神很平靜。
“對了。”段佑斯突然停下,回過頭看向於祈,“跟你姐說,今晚我沒空。”
說完,他繼續走了。
雅子看着他的背影,於祈也看着他的背影。
過了很久,午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於祈纔回過頭,對上雅子的視線。
兩人都沒有說話。
3
“叮——”
隨着急促的鈴聲響起,下午的考試結束了。
回到教室的同學們圍在一起討論試題答案,盧簡兒一副重獲新生的模樣,大口地喘着氣:“哎呀,悶死我了,好難啊,哎呀……”
而於祈在喧雜中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頭看着書,紙筆等都整齊地擺在一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當時只對雅子說了一句話,是在沉默了接近三分鐘後,他看着她,說:“你覺得有意思嗎?”
雅子當時沒有回答。
然後,他們之間的沉默尷尬一直到放學都沒有緩解。
傍晚五點。
走廊地板光亮,公寓的門打開着。
段佑斯重感冒時的樣子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比往常更加特別,他穿着一件黑紅相間的V領開衫,雙手放在灰色的運動褲褲兜中,開衫的針線粗軟,很有復古的味道。
他在雅子提着東西進來後用腳將門關上,用下巴指了指廚房:“你用過,知道的。”
接着就一個人緩慢地走回臥室,修長的身形滿是懶意。
這是雅子第四次到他家,簡兒沒有說錯,段佑斯家很有錢。從這個坐落於市中心最昂貴樓盤的公寓就可以看得出來,不僅有錢,還有地位,而且他還是一個人住。
廚房就和上次她用時的一樣整潔,應該是常有鐘點工來打理,雅子想,也有可能是那些和她一樣的女孩子。
半個小時後,薑湯在鍋內微微沸騰,她開始備一些清淡的小菜,在將苦瓜切片的時候,客廳內傳來響動。
是他睡醒了,並且開了客廳的電視,電視正在播放關於連體嬰兒分離手術的醫學研究,聲音被調大,雅子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過了一會兒,他進廚房倒水。
雅子的手很穩,背對着他切苦瓜,低頭不語。
他就在她的身後。
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期盼從骨髓裏滋生出來,將心撓得癢癢的,而很快,廚房裏的薑湯味越來越濃,段佑斯走到她身後。
“在做甚麼?”他問着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將水杯放到她的手邊,從後面慢慢地環上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
“苦瓜,對感冒好……”
“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應了一聲,將雅子的頭髮都捋到了一邊,薄涼的脣碰到她後頸細膩的肌膚。
整個人都有些酥掉了,她閉了一下眼睛,眉頭輕皺一下,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他的胸膛暖暖的,吻也暖暖的,從後頸吻到耳垂,腰間被摟得越來越緊。
雅子的頭髮垂在了臉頰的一邊,隨着他的吻輕微晃盪,全身虛軟,無法抑制。
他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溫柔地扳向自己,吻到脣角。
“啊!”
這一聲輕叫在他們馬上要真正接到吻的時候發出,雅子回過頭,喫痛地握住被刀劃開口子的手指。
突如其來的小變故使段佑斯的興致迅速降了下去,他放開她,重新拿起那杯水,喝了一口後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廚房。
被打斷後就不會再重來,不會再有第二次,而雅子故意用刀劃開自己的手指,只因爲腦海裏閃過一個猜想——他是不是也對其他女孩這樣做過。
六點半。
這個傍晚的氣氛一直都很糟糕,段佑斯不跟她講話,雅子也埋頭在廚房做菜。她將買來的新鮮蔬菜放進了冰箱,朝客廳裏的他說:“下次有人來的時候,冰箱裏的菜可以用。”
他倚在陽臺邊上,低着頭朝角落裏的一個水缸丟碎肉,充耳不聞。
半個小時前煮好的薑湯仍放在客廳的餐桌上,早已沒了熱氣。
雅子將做好的飯菜端到餐桌上,又端着重新熱好的薑湯走向他。窗沒關,外面的風應該很冷,他被吹得一直咳嗽。
水缸裏有一隻半個臉盆大小的中草龜,黑橄欖色,像老太爺一樣動也不動。
“薑湯飯後喝比較好。”她握起他冰涼的手,“現在是熱的,可以焐一下。”
他接過薑湯後,順手放到陽臺邊上,繼續低頭喂龜。
“那我先回家了。”雅子輕聲說道。
他沒有反應。
她轉身向客廳走去,拿了包和自己的外衣。
在她走向門廊的時候,他的聲音才從她身後響起:“吃了晚飯再走。”
雅子側過身,看到他拿着薑湯慢慢地走進客廳:“還有,關於於溫怡的弟弟,他知道甚麼事該說,甚麼事不該說。”
他在安慰她,他認爲她會爲這件事心神不寧。
“即使於溫怡知道了,我也不會怎麼樣。”雅子回,“她不敢輕易惹怒你。”
“你覺得我會因爲你被惹怒?”
“於溫怡要是聰明,就該在喜歡你的那一刻有和我一樣的覺悟。”
“甚麼覺悟?”他站到桌旁,用筷子隨意夾了一點菜,飯也沒動,好像單是爲了嘗鹹甜。
“不論你做甚麼,都要順着你。”她平靜地說。
段佑斯抬起頭看她:“你覺得你真的都順着我了?”
那眼神很銳利。
雅子有點底氣不足:“除了那種……”
“我說的是……”他用筷子指着菜,“你放鹽了沒有?”
雅子聽罷,走到餐桌旁用筷子夾起菜吃了一口,嘴裏一陣清淡味兒,當下就有些倉促起來,她一言不發地朝段佑斯看,段佑斯的眼神像之前一樣銳利,絲毫未消。
“是不是我一親你,你就甚麼都亂了。”他開玩笑似的說着,又轉身向臥室走去。
“那你想喫甚麼?”雅子緊接着問,“我去幫你買回來好不好?”
總不能讓感冒的人餓肚子的。
他停下腳步,側過身想了一下,說:“皮蛋瘦肉粥。”
……
“大廈對面馬路往西的第三家店。”他邊說邊走到茶几邊拿起錢包,抽出一張一百的鈔票直接放進雅子的口袋裏,“要熱的,所以早去早回。”
說完後,他看着雅子。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後,她點頭:“我知道了。”
夜晚的空氣冷颼颼地竄進脖子,雅子從大廈出來時被頭髮遮住了眼睛,恰好身側有人經過,等她將劉海撥開時,那個人已經進了大廈,而雅子徑直往馬路對面走去,毫不知情。
段佑斯點名的粥店是一家很受歡迎的店,即使是晚上也有顧客在櫃檯前排起長隊,她正好排在店門口。
夜風微涼,環境冷熱有差異,便情不自禁回想段佑斯在她身後時的那種溫暖——那種後背貼在他的懷裏,腰間收緊,彷彿後頸還殘留着微妙觸感的感覺……雅子回過神,吸一口冷空氣。
她清楚明白有些曖昧是必須要忍的,如果在還沒得到他之前先被他得到,那她永遠只是他身邊鶯鶯燕燕中的一個。
拎着散發着粥香的食品袋,雅子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到公寓門口剛打算推門,發現門是虛掩着的,她停下動作。
“就喫一口啊。”與此同時,於溫怡甜膩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雅子有些遲疑,將拿着食品袋的雙手背在了身後,視線默默地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向裏面。
與雅子手中一樣外包裝的皮蛋瘦肉粥擺在桌面上,於溫怡半撐着腦袋坐在桌旁,一遍遍地柔聲勸說。
段佑斯的臉被厚厚的口罩遮住,靠着椅背閉眼不語,對這一人一物採取了視若無睹的態度。
“你今天感冒,我都擔心了一天,綺言根本就不關心你,還跟我抱怨你。”於溫怡乾脆舀起一勺粥,遞到他嘴邊,“好啦,把口罩摘下來,你不是最愛這個嗎?”
他別過了臉。
“還有,你很壞。”於溫怡又坐得離他近了一點,“幹嗎告訴我弟弟啊,這不擺明了讓他知道我是你的人啊?”
雖然是責怪的口氣,但笑得很甜,尤其在說“你的人”的時候,她的眼睛很亮很亮。
雅子將食品袋抱在懷裏,靠着牆壁,用體溫維持着粥的熱度。
“沒讓你來就別來。”這是段佑斯回於溫怡的第一句話,從雅子這邊聽來,毫無語調起伏。
“可是你在感冒。”
“X流感。”
“甚麼?”
“我得了會死人的那種X流感。”
椅腳在地板上擦出聲響,他邊說邊起身。
“根本就沒有!”於溫怡也跟着起身,聽得出來她的情緒開始不穩,“段佑斯!自從那天晚上後,你已經冷落我好幾天了!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回去。”他的嗓音低沉起來,下了逐客令。
“我不要!”於溫怡倔得很,“你知道我每天在綺言面前裝得有多苦,當她告訴我她的生日計劃時,我真的恨不得告訴她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雅子抱着袋子的手收緊。
“那你繼續待在這裏。”他的聲音仍舊沒有任何起伏,腳步朝着門口而來。
“你去哪裏?”於溫怡大叫。
“咔!”
門應聲而開,雅子側過頭,段佑斯出來後看見了她,於是在於溫怡追來的前一秒迅速關上門,從外鎖上。
“段佑斯!”於溫怡將門拍得很響。
雅子看着他,他收斂了脾氣,一個人朝電梯走:“送你回去。”
(刪了一小段落)
回去的夜班公交車上,他們坐在最後靠窗的位置。雅子的膝上還放着留有餘溫的粥,她將手撐在兩側,低頭不語。
段佑斯把手搭在車窗上,看着外面掠過的街景,兩人陷入沉默中。
過了許久,雅子深呼吸一口,伸出手拆開包裝袋:“你還餓嗎?”
他的手機響了,看了一眼後就被他掛斷了。
“還溫着。”她低着頭繼續說。
“莫雅子。”他摘下口罩,看向空蕩蕩的車廂前方,“你或許不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但你是我身邊最乖的一個。”
“我說過我會順着你的。”她掀開塑料盒蓋,“百依百順。”
說完,她舀了一勺粥,遞到他嘴邊。
車子顛顛簸簸,他搭在車窗上的手翻轉着手機,而他本人看着雅子的眼睛,目光玩味而深沉。
車子很快到站。
雅子拿着食品袋走到車門口時停頓下來,回想他剛纔說的話,轉過身問:“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問。”
“你最喜歡的是哪個?”
“你不認識。”
段佑斯的眼神平靜至極,不起任何該有的波瀾。
但至少雅子知道,不是安琦言,不是於溫怡,而是另一個。
4
天色暗下,雅子迎着夜風走進自家小院,這會兒房子燈火通明,大門半開着,隱約傳出噔噔的踱步聲。
家裏一向不熱鬧,聲響來得蹊蹺,她快步走上臺階,在門口撞到剛要出來的秀秀媽,弄得她“哎喲”叫了一聲。
“阿姨,”雅子緩過神,出手扶住她,“你怎麼在?”
“倒是你怎麼纔回來?”秀秀媽的語氣充滿責備,“你媽媽今天差點走丟了!”
“我媽怎麼了?”她手一抖。
“你不回家,害得你媽媽出門找你,都走出一條街了,幸好碰到我弟弟,把她送回來了!”秀秀媽說着,指向客廳裏側。
雅子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穿着襯衫戴着金鍊的高瘦男人正摸着下巴四處打量這個不大的房子,脖子伸伸探探,不停地踱着步。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秀秀媽在身後小聲催促道。
很奇怪,秀秀媽自從知道雅子的母親有病後,就很少接近這裏,這次不但把女人送回家,還在這裏等到雅子回來,彷彿又恢復了以往的那股熱情。
她在秀秀媽的要求下泡了杯熱茶,端到男人身側,淡淡地喚道:“叔叔。”
本來仰頭看着二樓的男人倉促地回過頭,上下打量着雅子,回:“哦,你好!”
“謝謝你把我媽帶回來。”她點頭道謝。
男人撫摸了一下後頸,嘴邊嘖嘖地說着甚麼,對上雅子乾淨而深邃的目光時,他立刻又換了一副神色,哈哈大笑道:“哎呀,沒事!大家以後都是鄰居!”
“雅子……”突然,秀秀媽在身後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到院外說話。
男人將雙手插進了褲兜,繼續探頭探腦地四處查看,敞開的襯衫上還沾着點點油漬,嘴邊低喃不停。
院外,青梅樹旁。
“是這樣的,雅子。”秀秀媽雙手來回搓揉着,看了看客廳裏的男人,“他呀,雖說是我弟弟,其實年齡跟你媽差不多。”
雅子慢慢地抬起頭來。
秀秀媽爲年齡的問題解釋了一下:“你別看秀秀小,其實阿姨生秀凱的時候年齡就不小了。你們剛搬來的時候,我看你媽媽相貌年輕,跟她聊天又知道她是年紀輕時生的你,所以你媽的年齡和我弟是相近的。”
雅子沒有搭話,於是秀秀媽接着說:“雅子,你平時照顧你媽媽也辛苦,學校家裏兩頭跑的,這馬上就要升學了,再下去總不是辦法。恰好這次你媽媽走丟,被我弟弟帶回來,我跟你說,兩人一路上還很談得來,你媽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真的,我第一回見她的時候她也很正常。”
“他還沒結婚嗎?”雅子順着秀秀媽的意思,平靜地問道。
“哎呀,別提了,他這人別的都好,就是太遊手好閒,年輕時眼光又挑剔,弄得現在還是單身……”
“阿姨,我知道了。謝謝你,但媽媽比較認人,脾氣也大,會給叔添麻煩的。”
雅子禮貌而篤定地回絕,秀秀媽急忙拉住她的手,“唉,雅子,你別這麼快做決定啊,你看你媽媽這病三天兩頭犯,也需要人照顧,是不是?”
“會麻煩你們的。”
“他願意啊!”秀秀媽脫口而出。
雅子頓了頓,皺起眉頭說:“阿姨,可是我不願意。”
秀秀媽聽完這話,眉頭鬆了一下,嘆了口氣,語氣漸漸抑揚頓挫:“雅子啊,有時候你也要替你媽考慮考慮。怎麼說你也是你媽唯一的希望,但是……我看你一邊上學,一邊照顧她,一邊打工,一邊還要談個戀愛甚麼的,多忙啊……”
在說到“戀愛”一詞時,語調很強,彷彿非要逼得雅子想起某一天的早上,被她在家門口逮了正着的事情。
“你媽要是知道了得多傷心,而且,他們倆可都有點意思呢,你媽說我弟弟長得像她老公,我弟弟倒也不嫌棄她有那毛病。我們家裏人看你們母女倆相依爲命也挺可憐的,所以也不反對。這事一擺上桌面,突然遭雅子你一截,可就要難看了。”
在秀秀媽一波波強勢的勸說下,雅子始終不動搖。
“這樣吧,雅子!”於是秀秀媽使了最後的撒手鐧,“我弟弟啊,他剛從外地回來,我們家一時騰不出房間給他住。我看你們家還有一個空房,就當讓他租住在這裏,一來貼補你們家用,二來大家先相處看看,你呢,也給阿姨這個面子,好不好?”
晚風微涼,青梅樹葉沙沙作響。
在很久的對峙後,雅子只好點頭答應。
隨後,這個男人的行李就被搬了過來,客廳裏瞬間變得擁擠不堪。他一邊用襯衫衣領扇着風,一邊對着雅子揚了揚下巴:“唉,小姑娘,你叫甚麼名字?”
“說話禮貌點!”秀秀媽拍了拍他的臂膀,隨後又笑着看向雅子,“他全名叫李介,雅子,你叫他介叔就好!”
“介叔,我是莫雅子,你的房間是客廳靠右的那個房間。我媽媽喜歡清靜,不愛見生人,所以平時有朋友的話,請儘量在外面聚會,希望相處愉快。”雅子簡潔而利落地說完,看着他。
男人哈哈大笑道:“雅子!這個名字像日本名字嘛!”
“人家雅子是個混血兒,你以後再慢慢問吧,反正時間多得是!”秀秀媽不斷催促他。
“哎呀,好!混血兒好!這聲音跟名字一樣聽着舒服,不像我那傻侄子……”
“好了!”秀秀媽有些生氣了,“快點收拾東西,人家雅子要睡覺了,明天還要學習的!”
客廳裏砰砰咚咚響,雅子獨自走上樓梯,回頭看那個男人時,見他正用腳踢着行李箱,有時候猛吸一口手邊的煙,嘴裏總是不住地低罵些甚麼,喃喃不止。
房門輕輕打開,女人睡在牀上,抱着枕頭,眉心舒展,睡得很沉。
合上門,雅子靠着牆,客廳的光亮蔓延至腳邊,身體卻在陰影中。
只能先這樣了。
清晨。
雅子特意起早去市場買了些皮蛋,合着昨天剩下的瘦肉,加料酒、加青菜、加雞精,再放一點點薑片,熬出一鍋美味的粥,然後撒上蔥花,盛進保溫瓶中。
她將書包和保溫瓶放在了客廳的桌上,在出發前10分鐘準備再爲女人煎兩個荷包蛋。
等她端着盤出來時,赤裸上身、穿着平角褲出來的李介打着哈欠,一邊撓着背,一邊往擰開了蓋子的保溫瓶裏看去。
“喂!”
雅子喊出聲,將盤子放到桌上,迅速從他手中拿回保溫瓶。
李介微微一愣,回過神來看向雅子:“雅子啊,我就是看一下嘛,又不喫!”
“你要是想喫的話,廚房的鍋裏有,這個不是給你的。”雅子低下頭迅速蓋上蓋,然後放進書包裏。
李介眯了眯眼睛,隨即笑嘻嘻地調侃道:“給男朋友的?”
“不關你的事。”雅子提起書包,背對着他,“還有,介叔,麻煩你注意一下形象,畢竟我們只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
“小姑娘嘴巴不要這麼厲害。”李介說着要拍她的肩,在雅子起步時落了個空,悻悻然地收回了手。
院落門口,晨練回來的老人們聚在一起閒聊。
“秀秀媽的那個弟弟回來了,你知不知道,住到那個新搬來的病女人家裏去了……”
“我昨天晚上看見他們在搬東西,怎麼這麼快就住在一起了啊?”
“我看八成是秀秀媽的主意,這女人一向精明,知道自己弟弟蹲大牢回來沒房沒錢,家裏人都嫌棄他了,就隨便塞個病女人給他,看她們好欺負啊。那個女人雖然有病,但是有房子啊,女兒也聰明得不得了,以後有大出息的呀。”
“雅子,早啊!”
響亮的招呼聲喚住雅子,她停下腳步,側過頭看向原本熱鬧的人羣。
“奶奶早。”
然後將書包裏的保溫瓶拿出來抱在懷裏,經過這些暫時停住的喧鬧,加快腳步離開了。
進校門口時也是這樣很快,以至於“砰”地一下與萬野相撞時都沒有察覺到。
她腳步稍不穩,萬野及時扶住她,高興地喊:“莫雅子!”
“把這個給段佑斯。”雅子心不在焉地將保溫瓶遞到萬野手中,他身後那些一班的男生女生們打量着她,她壓低聲音說,“拜託,謝謝……”
說完後心神不寧地離開,留下拿着保溫瓶的萬野站在原地。
過了不久,獨自一人走進校門的段佑斯走進人羣,男女生們“段爺早”的問候聲此起彼伏。
他走到靜止不動的萬野身邊,碰到他的肩,隨即看到他手中熟悉的保溫瓶,慢慢摘下口罩。
萬野想着甚麼,側過頭看着他。
他看了一眼別處,咳嗽一聲,又回過頭,無可奈何地與萬野對視。
有些東西被發現了。
“我們談談。”萬野陰沉着臉開了口。
後面,一直和他保持着距離的於溫怡莫名地看着前面的兩人,纔到的安琦言“啪”地一下搭上她的肩。
於溫怡嚇了一跳。
“佑斯和萬野怎麼了?”安琦言只顧着看着前面,抱起雙臂,“氣場那麼奇怪。”
“不知道,我也剛到……”
於溫怡尷尬地笑了笑。
“對了,你今天早上在哪裏?”
“在家裏啊。”
“這樣啊。”她慢慢地點了點頭,“早知道喊你了,佑斯今早都不接我的電話,害我一個人來學校……”
5
等早鈴響起時,雅子纔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荒唐的事。
萬野一定會發現的!
鈴聲急促,盧簡兒埋頭急着趕作業,楊信又和周圍的朋友嚷嚷着甚麼,於祈站在講臺邊將作業一本本擺放整齊。
雅子看着手機屏幕躊躇了好久,終於找出段佑斯的號碼發出短信——“對不起,可能麻煩了。”
屏幕上剛顯示發送成功,眼前的陽光就被擋住,雅子抬起頭。
沉默了許久的伊夏凌又恢復了以往的囂張跋扈,雙手搭在她的桌子上,俯身說道:“莫雅子同學,我昨天的作業又沒做。”
“我們也沒做。”她身後那些抱着雙臂的傲慢姑娘們一個個看戲似的圍上來,唯恐場面不亂。
講臺上,於祈視若無睹地掃過這一幕,繼續收作業,說了一句:“還沒交作業的快交上來。”
盧簡兒急忙抬頭張望,被這架勢嚇了一跳,奈何筆下工程浩大,一時之間話都不敢說。
雅子十分從容,是的,就是那種班裏人都熟悉了的淡定樣子。她從書包裏拿出作業本輕放在桌面上,甚至都不正眼看伊夏凌,口氣淡淡地說:“抄吧。”
說完,她起身要到教室外去。
“喂!”
伊夏凌不爽了,在雅子經過她身邊時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雅子側過頭,雙方的眼神在極短的距離內對上。
伊夏凌微微一愣。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莫雅子這樣冷厲的眼神,那種冷到彷彿全身都結了冰的感覺,手因爲短暫的懼怕而鬆開,雅子收回目光,繼續向門外走去,伊夏凌站在原地,顫顫地呼吸。
那一眼藏着太多太多的情緒,出神、微怒、不耐、覺醒、掩飾,到重新淡然。
走廊沐浴在早晨的霧氣裏,雅子終於顯出多日來的疲態,她將手臂搭在陽臺邊沿,手機靜靜地握在手心。
身後有人走過,雅子注意到那個背影,立即喊住:“於祈!”
他停了一下,回過頭。
“謝謝你。”雅子說道。
謝謝你沒有告訴於溫怡。
他一言不發,回頭繼續走向樓梯。
“嗡嗡——”
手機震動了。
雅子打開手機一看,乾淨的屏幕上,來自段佑斯的短信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和一個句號——“沒事。”
教室裏空蕩蕩的,段佑斯將手機放到一邊後,打開保溫瓶蓋,粥香合着暖氣溢了出來。
“是不是認真的?”
萬野“砰”的一聲踢上教室門,雙手插着褲兜走到他的桌前。
“看情況。”
萬野咒罵了一聲,俯下身,在段佑斯的面前大聲地說道:“她是莫雅子!”
“她會做飯。”他一手搭着桌沿,一手拿着湯勺,低下頭舀着白糯飄香的粥。
“你身邊難道沒有會做飯的美女嗎?”萬野剛吼完,凝神想了一下,“還真沒有!”
“你真的喜歡她?”他仍低着頭,舀了一勺粥,悠閒地晃了晃。
“我喜歡她,你讓不讓?”萬野很是乾脆,歪着頭問。
他喝了一口粥,萬野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好不容易等他喫得差不多了,他卻端起保溫瓶走向門口:“哪天讓她自願熬粥給你再說。”
萬野氣得跳腳,幾步過去抓住他的肩膀不讓他開門。
“我告訴你,我好不容易碰到第二個這種類型的女生,你身邊女人多得是,你讓我一個怎麼了?她又不是你的正牌女友!”
“她有潛力。”
“砰——”
門再次被萬野按回去,他一手抵在門框上,盯着段佑斯,認真地問:“你和安綺言真的搞得這麼僵了?”
他一手插進了褲兜,視線投向別處,眯着眼說:“這事你別管。”
“段佑斯,我說實話,像莫雅子這樣的女生,你要麼往死裏寵她,要麼就別給她一丁點希望,她玩不過安琦言的。”
“她沒有你想的那麼單純。”
“甚麼?”萬野愣了一下。
“掌控不好,她會比綺言還過分。”教室門完全打開,一班同學鬨鬧的聲音隔着走廊傳來,段佑斯的聲音不輕不重,但確鑿有力。
“那你是玩H了?”萬野皺眉頭。
他不再回答。
“喂!”萬野氣勢洶洶地喊住他。
段佑斯再次停下腳步時有些不耐煩了,回過頭睨視着他。
“那就喝一口粥?”
萬野的氣勢一下崩潰,欲哭無淚地伸手討飯。
他充耳不聞地向前走,
“就一口!一口!”萬野死皮賴臉地跟在後頭,“我就喫一口!”
下午,分期進行的階段考試成績榜貼出來了。
第一名:莫雅子,雙門滿分,數學148 第二名:衛茹,英語滿分,語文145,數學140 第三名:於祈,英語144,語文140,數學滿分。
……
走廊上,喧鬧之中,女生撥開人羣猛地扯下成績榜,四周的同學低呼一聲。她將榜單揉成一團,用力推開擋道的人,走出來時,看見了正從走廊一側走來的莫雅子,於是狠狠地瞪着她。
雅子停下腳步,隔着五米的距離看着周身燃燒着怒火的衛茹,靜靜地與她對視。
“走開啊!”衛茹轉而對四周悄聲議論的女生大吼,S氣騰騰地離開。
“這麼兇啊……”
“她以前一直是第一名的,學習部部長呢。”
“啊?我記得前幾次考試一直是那個三班的莫雅子第一名啊,我們班的‘師太’都提到她好多次了。”
“哎喲,人家嫉妒心起來了啊!”
“再不發飆,估計部長的位置都要保不住了……”
……
不久後,雅子收到一條短信,來自徐毅天—— “雅子,衛茹說明天的早自習評估她跟你一起去做,那我下次再陪你一起去吧。
6
傍晚五點。
鑰匙插進鎖芯,旋轉,“咔”的一聲。
“媽,我回……”
周身灑下暖色燈光,雅子原本習慣性的問候打住,看着此刻明亮乾淨的客廳,將書包放到一旁,微怔地換下拖鞋走進屋。
門廊口就能聞到糖醋魚的味道,她走到乒乒乓乓響的廚房門口向裏看去,繫着圍裙的女人背對着她,正全身心投入試嘗醬汁的鹹甜中。
“媽!”雅子喊一聲。
女人回過頭,對上雅子的目光,笑着說:“回來啦?”然後又很快回過頭去,往鍋裏放了一勺清水。
那語氣,那神態,與正常人無異。
“哎喲,雅子回來了?”怔愣間,客廳裏傳出一個男聲,雅子又循聲看去。
穿着一身淺白色運動服的李介正蹺着腿坐在餐桌旁,一邊望向她,一邊咂咂地嚼着花生。
“介叔。”雅子問候了一聲,慢慢地走到桌旁。
“你媽的手藝還真不錯!”他夾起一塊燒肉一口乾掉,拿着筷子在半空中點來點去,“老子好久沒喫這麼美味的菜了!”
“雅子!”從廚房出來的女人滿面笑容,將椅子拉出來,扶着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去,把飯碗端到她面前,“媽幫你盛好飯了,開飯吧!”隨後又轉向李介,滿眼溫柔,“你呀,多喫點,別又瘦了。”
“哦,好,哈哈!”李介自然是很樂意的。
等女人回廚房後,雅子喝了一口湯,便放下飯筷:“我喫過了,先上樓了。”
“唉,雅子!”在她的手搭上樓梯扶手時,李介大聲地喊她。
女人正好端着糖醋魚出來。
“你有沒有在學校裏交男朋友啊?”
雅子皺着眉頭回過身,女人一聽就抬頭望向她,眉目中的不悅立馬顯現出來,而李介仍舊不識相地大口嚼着肉,油光滿面。
她抓緊扶手,發出吱吱的聲音,在女人的直視下無力地笑了笑,回答:“怎麼可能。”
第二天清晨,粥在鍋裏沸騰着,雅子從櫥櫃中拿出帶有商標的保鮮盒在水下清洗,充耳不聞身後李介的腳步聲。
“哎喲,又煮粥啊?”
他光着膀子走進廚房,朝鍋裏瞅了瞅。
保鮮盒是上次在粥店的時候向服務員多要的,附有標誌,那樣便不會讓任何人起疑。
“雅子啊。”李介聳了聳肩,“還說沒男朋友,這每天早上煮粥……”
“介叔。”粥煮好了,雅子關了火,低下頭一勺一勺地盛進洗淨的盒內,慢慢地說,“我媽媽病了,所以將你看成父親,但是我沒病,不用把你看成父親。你也沒病,更沒有必要把我當成女兒一樣關心。”
李介瞪大眼睛看向她:“我就隨便問問啊!”
“那最好。”雅子合上蓋子,拿着保鮮盒走出廚房,帶上客廳裏的書包,“我去上學了,介叔,再見。”
“砰——”
小院的門重重地關上,雅子順着小道走在去車站的路上,長髮都束在了腦後,肌膚白皙,表情冷淡,黑色的劉海順着風在臉頰旁輕輕拂動。
在轉彎處的路邊停靠着一輛麪包車,雅子經過時,車門正好打開,四五名壯碩的男子下了車,徑直朝小道內走去。
雅子與他們擦肩而過。
到了學校,剛走進教室,就被守在教室門口的衛茹攔住。
“準備好了嗎,莫雅子?”衛茹的懷裏抱着從雅子的課桌內翻出來的評估表,端正地站着,直視着雅子的眼睛,面帶笑容地說,“我是來接你的。”
她看着這個女生嘴角自信的笑容,輕淡地回道:“等我把作業交完。”
“好啊。”衛茹乾脆地讓了道。
她走進教室,迎面看到伊夏凌幸災樂禍的笑容,以及她用口型對自己說的“你沒救了”。
教室外,衛茹拿出手機撥了號,放到耳邊。
“叮——”
安琦言的手機響了,她停下腳步,挽在段佑斯臂間的手轉而摸進包內,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後,轉頭對段佑斯說:“我接個電話。”然後背對着他將手機放到耳邊。
他等了三四秒後,視線投到一班教室對面安靜的小教室裏,後門開了條縫,虛掩着。
安琦言聚精會神地聽着電話,他獨身向前走去,在隔壁同學們叫囂的吵鬧聲中推開後門,看見裝有保鮮盒的小袋子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最後一排桌椅的抽屜內。
教室裏似乎還有主人匆忙離開時留下的茉莉淡香。
“莫雅子,你可真是個心細的人。”走進三年級教學樓長廊,衛茹在她身後說。
雅子側過頭看向她。
“我看到了你的試卷,那些我容易失足的地方正是你奪分的地方。”說着,她頓了一下,“而相對的,你失分的那些地方也正是我的強項,比如說數學。”
雅子繼續靜靜地聽她講。
“雖然我的數學比你低了整整8分,但是性質不同,你的得分點在加分題,而我因爲考試時間的關係纔沒有做那道題。後來我又做了一遍,答案與標準答案一樣,也就是說……”衛茹笑着抱起了雙臂,“如果當時我做了那道16分的題,莫雅子,你就會因爲前面失分過多而屈居第二。”
“那希望你下次時間夠充裕。”雅子不輕不重地回應。
“衛茹?”在衛茹忍不住要發飆的一剎那,她們經過的教室門前傳來一個笑聲。
三年級二班門口,身材高挑的女生抱臂倚在門框上,肩上披着一條絲絨披肩。她一邊輕輕地撥弄着頸邊的頭髮,一邊懶洋洋地上下打量着莫雅子,笑起來時,脣色紅潤:“新幹部?”
“一妃學姐!”衛茹見到她,立刻收斂了火氣,殷勤地鞠躬問候,“早上好!”
這個女生氣場十足,歪着腦袋瞅着雅子,輕笑着讚歎道:“你不會就是那個傳說中能攻下二年級級花寶座的莫雅子吧?”
“學姐早。”雅子向她頷首。
“皇甫同學!”一個戴着眼鏡的女生在這時插進來,她手裏拿着幾張試卷,輕快地說,“皇甫同學,你的作業已經完成了!”
皇甫慢姿態地看了她一眼,接過試卷:“謝了。”
“不用謝,皇甫同學!”眼鏡女既是應承又是鞠躬,抬頭時看了雅子一眼,隨即走回了教室。
“我們的安校花見到你一定會瘋掉的。”皇甫又將注意力放回到雅子的臉上,邊笑邊搖頭走進教室,“你可是佑斯喜歡的類型。”
“再見,一妃學姐!”衛茹趕緊道別。
藝術部部長皇甫一妃,三年級四班的副班長,家境優厚,性格高傲,成績上游,雅子在學生會幹部資料表上見到過她。
“一妃學姐向來愛開玩笑。”道別後,衛茹睨視着她,“後面那句話,你可別當真了。”
說完的同時,三年級一班到了。
永遠是最吵鬧的氛圍,本來圍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女生們看到雅子,立刻笑起來,抱着雙臂繞過課桌走來。
而雅子也注意到了在那些女生身後遠遠看着她的安琦言。彷彿是提前安排好的,萬野被於溫怡拉到了一個死角的位置,看不到這邊的任何情況,女生們很快便堵住教室門口,也擋住了她的視線。
“新來的,我們要教你一些規矩。”領頭的女生站在她的面前,語氣淡淡地說。
雅子認得她,她的手腕上留着的那道細長傷疤就是這個女生的傑作。
衛茹退後幾步,看着雅子的背影,嗤笑一聲。
“甚麼規矩?”
段佑斯的聲音總是那樣突然而低調地出現,衛茹嘴角的笑容一僵,女生們措手不及地回頭看去。
感冒快好的他仍戴着口罩,雙手放在褲兜中,肩膀斜靠着門框,似看戲,似插手。
7
氣氛霎時僵持起來。
女生回過頭看到他後,銳利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些,捋着後頸的頭髮低聲說道:“段爺,她是綺言的人。”
“綺言是我的人。”
他拉下口罩,回應得乾脆利落,但也暗含深意。
雅子的手摳緊懷裏的記分冊,那一層薄薄的紙快要被指甲摳破。
幸好女生們沒有一個人聽出畫外之音,她們聽到他的話,面面相覷地甩着手從他的身側走回教室。
他這時候纔開始看雅子,淡淡地看她的眼睛。
衛茹在她的身後咬住下嘴脣不說話。
“佑……雅子!”手中端着粥盒的萬野出現在門口,眼角的餘光瞥到雅子,整個人就來了精神,“你來啦!”
說着,他將粥盒遞到段佑斯手中,幾步就要向她走過來。
他移開視線,在萬野完全擋住了雅子後,拿着盒子轉身走進教室。
雅子看不見他了。
他果然是點到爲止。
女生們被萬野撞開,“哎喲”地怨聲連天,而衛茹在萬野趕到之前突然發現了甚麼,快步向前走去。
是安琦言來了。
她的雪白襯衫外搭着一件櫻桃紅的外衫,整個人顯得特別靚麗。她微笑着走過來,視線掃過莫雅子後落到衛茹身上,向她張開了手臂。
“綺言姐!”衛茹順勢和她擁抱。
“我現在動不了她,但莫雅子犯到段佑斯的後果可是你想象中的三倍,他最近對那些粥很上心,知道怎麼做了?”安琦言低聲在衛茹的耳邊迅速說完,放開她,展開笑容,“好久不見!”
衛茹也笑了,然後回過頭向雅子招手:“雅子,可以記分了!”
安琦言在微笑之餘看了她一眼,轉身趕上段佑斯的腳步,挽住他的手臂,致使兩人的步伐都慢了下來。
他莫名地看她。
“衛茹是我的小學妹,她一直想要我介紹給你認識。”她說。
“不用了。”他繼續向前走。
萬野優哉遊哉地跟在雅子身後走進教室,衛茹一直等着她過來,又轉頭觀察着與段佑斯之間的距離。在他們在一條直線上的那一刻,安琦言回頭向衛茹使眼色,衛茹迅速站到萬野身前,隔開兩人,伸手往雅子的後腰上用力一推。
學生很多,雅子慌不擇路,萬野“喔”地低嘆一聲後立刻看過去。
“砰!”
伴隨着安琦言的唏噓聲,雅子重重地撞上段佑斯的右肩,粥盒因爲這一下突然的衝擊從手中滑落到地上。雅子的左手被他及時扶住,右手則猛撞在黑板粉筆槽的角上,加上之前的傷,手腕一下子生疼生疼的。
她咬住下脣,從他手裏抽出左手,捂住自己的右手站穩,纔看到地上傾瀉一地的粥和晃盪不止的盒子,呼吸滯了滯。
很多男生都張大嘴,興致勃勃地看着這一幕,女生們則倒吸一口涼氣,相望之間暗語相傳。
安琦言在講臺旁抱着雙臂看着這一切。
“她完了……這些粥萬野都碰不得。”
“她死定了!”
閒言伴着碎語不斷溢出。
“對不起……”雅子緊緊地捂着右手,在這局面下,強裝理智地說出所有人認爲她該說的話。
段佑斯低眉看着她。
她沒有抬頭,她是低着頭的,她怕被人看到她一剎那變得慘白的臉色,看到她傷口的復發。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感覺到了來自段佑斯的目光,他們隔得很近很近。
他似乎就要看穿她要掩飾的東西了。他沉默着不說話,這樣的沉默在這個場合太過不自然,以至於……以至於班內漸漸騷動起來。
安琦言的神色漸漸開始變化,衛茹在後面死死地盯着。
“唉,你……”壓抑的氛圍中,萬野的喊聲讓所有人都回過神來。
“有沒有搞錯!”萬野直接指着地上的粥,將矛頭指向衛茹,“你萬野哥的女神走在前面,你就不要橫插進來嘛!走路看着一點,害她摔跤了吧?”
在班裏人看來,因爲萬野一直很喜歡莫雅子,所以在這場表面上莫雅子佔全錯的事故中,他將氣全數撒在了衛茹的身上。
但是安琦言很快發話了:“萬野,不關衛茹的事,是莫雅子自己撞上來的,你在後面沒看清,就別亂說話。”
“喂,安琦言!”
“萬野。”一觸即發的爭辯被段佑斯打斷,他喝止了萬野一聲,也看了安琦言一眼。
萬野住了嘴,身子一晃一晃地撇了撇嘴,安琦言則側過頭看向了別處。
“把這裏清理乾淨。”
最後,他從講臺上抽了幾張紙巾,低頭擦拭雙手。
很冷的一句話,從語調到內容都無比冷的一句話。
雅子一言不發。
他說完,將紙巾扔在地上,繞過講臺走進過道,同學們迅速讓開。
安琦言嘆息一聲,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萬野說甚麼也沒用了,他皺着眉頭站在雅子身後。在這尷尬的氣氛中,雅子蹲下來撿起盒子與紙巾,還有那些比以往早起一小時煮的米粥。
教室的最後排,靠着窗臺的他一直面無表情。同學們的注意力都在講臺前,安琦言走到他身側,在他的耳邊安慰道:“不要生氣了……”
腰間一緊,她被他拉進懷裏,她驚嚇之餘笑了笑,眼睛裏溢滿光彩。
“下次就不會再幫你了。”他在她的耳邊沉聲說。
一瞬間,安琦言眼睛裏的光彩暗下去,她的十指在裙襬邊攥起。
而他的視線落在講臺旁,那邊正站着止不住得意淺笑的衛茹。
傍晚放學後,車站周圍人很多。
盧簡兒看着雅子纏着紗布的手,忍不住心疼:“真是太可惡了,那個衛茹,嘴巴還真大,一個下午就把你惹了段佑斯的新聞傳遍了學校,還添油加醋地說他有多討厭你,她才真是噁心死了!”
雅子默不出聲。
四周的同學有意無意地看着她。
“不過……”盧簡兒壓低聲音,湊近雅子問,“他真的叫你清乾淨啊?”
雅子點了點頭,手輕輕地按在紗布上,不痛,但是很麻。
包裏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看見屏幕上的名字後一時不接,盧簡兒問:“是……”
她點了點頭,於是簡兒沒有再說話了。
雅子深呼吸後將手機擱到耳旁,沒有主動開口。
“在車站等着,直到我來。”他在電話那端說,然後就如往常一樣乾脆地掛了電話。
黃昏天氣漸漸變冷,校門口的車站,最後一個學生上公交車的時候,他還是沒來。
雅子坐在長椅上看着擺在膝上的雙手,指尖繞來繞去,腦海裏一遍遍地回放着針對她的各種流言,以及衛茹看着她的右手時說的那句“有陣子不能好好寫字了呢”。
她閉上了眼睛,微風揚起額前的劉海。
段佑斯走來時,腳步慢慢的、懶懶的,她睜開眼就看到了他修長的灰色制服褲與乾淨的板鞋,周身被他的影子所籠罩住,他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雅子這次沒有伸出自己的手,但是他握住了她的左手臂膀,將她拉起來,然後帶着她上了一輛從沒有坐過的公交車。
“去哪兒……”
“跟着。”
車上很空,他牽着她一路往最後排走去。雅子靠窗而坐,他坐在她的身邊,夕陽的餘暉灑在他們的頭髮上。
公交車啓動,隨着一站站的停靠,乘客越來越多,他戴上了口罩,靠着椅背閉上眼睛。
這段過程裏的對話僅就剛纔的兩句,接着,他們沒再說一句話,雅子一直看着窗外,他也進入休憩狀態,目的不明,方向不明,能確定的只有身邊的人是他。
同樣的夕陽同樣的座位,氣氛已和幾天前那個吻完全不一樣,今日所有的不快在此刻變成冷冷的對峙,彷彿要將他們還沒開始的關係打進墳墓。
她一言不發。
公交車停站後,又有一撥人上來。
雅子看去,不由得一驚。
居然在這裏碰上衛茹了!
是的,在擁擠的人羣中揹着包走上車來的的確是衛茹。
雅子想要起身,而段佑斯正在那時握住了她的右手,他仍舊閉目休息着,輕輕地將她按了回去,猶如意料之中。
“衛茹和安琦言很熟。”雅子只好在他耳邊說。
他沒有回應。
雅子又看去,一撥乘客下去了,車廂內漸漸空起來,衛茹能夠自由走動,並且轉身……“我的感冒已經好了。”他拉下了口罩。
雅子心神不寧地看向他:“什……”
突然,她啞然失聲。
段佑斯在她剛轉過來的一剎那親她,兩人的脣輕輕地觸碰在一起。
窗口刺目的夕陽被他擋住,手心慌不擇路地扶在他胸口,雙脣輕微碰觸之後,他離開,爲她留出一點空隙與一秒的反應時間,緊接着開始了真正的接吻,雅子要避開,卻被他扣住後腦勺拉向自己,於是原本僅存的空隙瞬間消失,她的劉海凌亂地遮住眼睛,雙脣被他的脣緊貼着親吻着,腦袋裏一片空白,雙眼閉緊,全身發麻,心跳得厲害。
他的味道、他的呼吸侵襲而來。整個人被他逼得從被動到適應,再到配合……直到斷斷續續的相吻之後,他以一吻落在她的額頭上作爲結束。
雅子低着頭閉着眼睛,輕喘着氣,咬住自己因爲過於緊張而有些泛白的下脣。
“下車了。”
他輕拍着她的臉頰,雅子這才清醒過來,任由他拉着起身。
而想要真正清醒必須要一個催化劑。
衛茹握着扶手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雅子,她從剛纔就開始看着了,而且她完全不敢相信幾分鐘前開始的那個熱吻是來自段佑斯的,整個人處於震驚的狀態,她剛要開口。就看見段佑斯的眼睛,不敢說甚麼,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們迎面而站,雅子的手一直被他緊緊地牽着。他經過衛茹時,將身子傾向了她,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使雅子心動了一下,也讓衛茹霎時臉色青白。
他說:“她手痛,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忍住沒有捏斷你的手?”
8
“咔——”
車門在背後關上,雅子站在他的身側,而公交車載着在那之後全身發抖的衛茹緩緩駛離。
他在自動販賣機前買了一罐可樂與一罐奶咖,將奶咖遞給她。雅子雙手接過飲料罐,他也因此看見了她被紗布纏住的右手腕,以及用創可貼貼着的左手手指。
全部都是新傷,全部都與他有關。
他看了一會兒後,拿過雅子手中的奶咖,幫她拉開環,隨後再遞迴她的手中。
“謝謝……”
雅子用左手接過奶咖,將右手背在腰後。
“以後應那種約提前告訴我。”他低下頭拉開可樂罐的拉環,“不要誰都答應。”
說完,他走出了車站。
附近是馨蘭女子高中,天色漸漸暗下來,夜風微涼,霓虹燈亮起。
下了晚自習的女生們一一走出校門,或在街邊小店閒逛,或三五成羣地侯在車站。
雅子跟着他進了一家餐館,裏面有一些正準備喫晚飯的女生,她們互相推搡着看向段佑斯,好奇不已:“他好帥啊……”
“先喫飯,喫完送你回去。”他走到櫃檯前。
餐館的老闆娘似乎與他認識,撐着腦袋看着他,又打量了雅子一眼,笑道:“今天怎麼把女朋友帶來了?”
他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
“叮叮——”
手機掛墜的鈴鐺聲清脆響亮,隨之走進餐館的女生們個個長得清新亮麗,她們一邊將手機合上,一邊說着些囂張的話,咯咯直笑。
然後,她們看到了段佑斯。
走在最前面的女生微微笑着,在身邊好友的小聲鼓動下來到櫃檯旁,眨着很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的側臉打招呼:“Hello(你好)!”
雅子看了過去,這個女生很眼熟,似乎是……對了,就是之前差點與萬野發生衝突的那夥女生。
他剛點完菜,掃了她一眼,仍舊像上次那樣沒有理她。
“這麼巧,你不會是來等誰的吧?”女生的嗓音又澀又甜,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美女,他是來陪女朋友喫飯的。”老闆娘在一邊搭腔。
女生往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但終究只看見了她安靜的側影,然後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她就是你朋友說的安琦言?”
說完,爲了看得更清楚,她走向雅子。但是剛走出一步就被段佑斯拉住了,女生往後退去,又回到櫃檯前的位置。
但是她不怒反笑,捂住手臂,仰起頭望着他:“幹嗎,女朋友都不給看啊?”
“她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他淡淡地回,隨後牽起雅子朝包廂走去。
女生愣了一下,緊接着櫃檯被她的手用力拍出響聲,低頭記賬的老闆娘挑了挑眉毛,搖着頭笑了笑。
包廂很普通,但細節精緻,服務員端上最後的蘆薈汁後,輕輕地關上了包廂門,於是安靜的小空間內就只有雅子與他。
她盛了一碗湯放到他的手邊,而他剛入座就開始打電話,連續打了三通,那邊都沒有回應,他便換了另一個號碼重新撥過去。
“嘀嘀——”
雅子收到一條短信,是班主任的羣發短信,大意是提醒各位同學明天帶齊週末補課的費用六百元。
她放回手機,而段佑斯的電話終於撥通了,他開口就問:“在哪裏?”
手機那端隱約聽見女生的回話。
“在你學校對面,你過來喫頓飯。”他接着說道。
通話結束了,他將手機擱到一邊,用筷子往雅子的碗裏夾菜。
“謝謝。”
他把較遠的蘆薈汁放到她手邊,她也語氣平淡地說:“謝謝。”
他停下動作,提醒:“你今天對我太客氣了。”
“沒有。”雅子攪拌着碗裏的湯,說道,“我怎麼敢?”
短短的一句話,語調變了,他回:“別跟我耍脾氣。”
雅子放下湯匙:“我說了我不敢,不管我受多少委屈,你總可以輕易把我擺平。”
說完,她拿着包站起身,還沒走一步,手腕就猛地被他拽住,整個人往後一退,摔坐在他的腿上。
他好像生氣了,扣住了她的腰及後頸,將她弄到無法動彈後,低聲在她耳邊說:“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一下午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雅子原本緊皺的眉頭鬆了一下,但又被他弄得痛到閉緊了眼睛。
“佑斯哥!”包廂的門突然被推開,清亮的聲音響起,段佑斯的注意力被分散,力氣也變小了一下。
雅子趁這個空隙迅速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喘着氣向門口看去。
門口的服務員,以及穿着馨蘭高中制服的女生都尷尬地止步了。
段佑斯的視線從雅子的身上收回後,看向門口。
“好像……在忙啊?”服務員合上門退了出去,突然闖入的女生惴惴不安地站在門口,聳肩賠笑。
“坐。”他對女生說。
“不用了,佑斯哥……”女生說話很是小心翼翼,滿臉笑容地將懷裏的檔案袋放在桌上,“那個……那個資料我都放在裏面了,我等下還有晚自習,所以很快……嗯,很快就走。”
說完,她又聳肩笑了一下。
段佑斯一直看着女生,而女生的眼神閃爍不定,不敢與他對上。
雅子看在眼裏。
好一會兒,他拿過檔案袋,對女生點了點頭。
女生恍若鬆了一口氣,迅速開門走出去。
“啪”的一聲,檔案袋被他丟在桌上,他起身走向門口時給雅子留了一句話:“在這裏等着。”
雅子看見他朝女生離開的方向而去。
餐館的大廳熙攘熱鬧,段佑斯經過櫃檯時與一箇中年男人不經意地擦肩,錢包掉出來,那個男人立刻幫他撿起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的視線依舊落在女生的背影上,接了錢包繼續走。
推開餐館門,涼風灌進脖子,女生鬆了一口氣,從包裏拿出手機撥打號碼,迅速擱到耳邊。
“喂!”5秒鐘過後,有人接了電話,女生彷彿劫後餘生似的說,“亦莎,你到底在搞甚麼啊?你哥又來找你了,我都快罩不住了!”
……
“我不管,我已經把那個渾蛋的資料給你哥了,你要是還想那個渾蛋活命,就快點回來跟你哥說情!”
……
“亦莎,你何必呢?”
……
“你不會還在那個渾蛋那邊吧?”
……
“你……喂……”
說得好好的,手機突然被抽掉,女生大驚失色地轉過頭,段佑斯將她的手機擱到耳邊,低聲問:“你在哪裏?”
電話那端說了些甚麼,隨後立刻傳出掛機的忙音。
他回撥一次,對方還是掛機,他面露慍色地把手機還到女生手裏,問:“那個人的住址在不在資料上?”
“啊?”女生有些納悶,隨後很快反應過來,“哦,有……不過亦莎一般不會去他家裏……”
“賓館。”他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充滿了兄長的威嚴與怒氣,然後快步走回餐館。
“砰——”
門是被他單手推開的,他拿起桌上的檔案袋,又幫雅子提起了包,拉起她的手說:“送你回去,晚點我有事。”
這一切都雷厲風行,雅子從沒看到過他這麼認真的神情,桌上連一盤菜都沒有動。
餐館的櫃檯前,一箇中年男人嬉皮笑臉地賴着老闆娘,而老闆娘只顧低頭理賬,偶爾回幾句:“我說過了,我沒錢。我還沒跟你算你進大牢前借的那三萬啊,李介,我跟你說,我是看你現在負債累累才放過你一馬,你別得寸進尺啊!”
“我哪有跟你借錢啊,大姐。”李介哈哈笑了一聲,“我只是說最近手氣比較順,我根本沒提‘借錢’這兩個字啊。”
“你不就是那意思,還以爲我真聽不出來。”老闆娘搖着頭。
“唉……”李介嘖嘖着嘴,回頭望了餐館一眼,“真別說,這社會自打我進去那天就飛速向前跑了,三年前這裏還是家小麪館呢,三年後居然變成這麼大的一家餐館了。還有,你看那些女學生,嘖嘖,裙子一個比一個提得高……”
“正經點。”老闆娘推了他一下。
“都沒我家女兒漂亮。”李介得意揚揚地說道。
“哎喲!”老闆娘眼睛一亮,“你倒是有女兒啦?”
“重點學校尖子生,混血兒,倍兒好看,嘖。”李介說着,腳都抖了起來。
老闆娘就當他是吹噓,嗤笑了一聲,不搭腔。
於是李介也沒勁地轉移話題:“現在的學生真行,錢包裏的卡比大人還多。”
“你是說你剛纔撞到的那個男生吧。”老闆娘抽起一根菸。
“你認識?”
“他啊,看花錢的手筆就知道家境厚着呢,尤其是他妹妹,燒錢燒得可厲害,而且兩兄妹都長得不錯。”
剛說完,老闆娘聽見了包廂那裏傳出的動靜,立刻收了話:“吶,他來了。”
李介立刻看過去,男生的氣質確實與衆不同,他牽着一個女生的手,來到櫃檯後刷卡付賬,身上氣息淡雅。
很快,他看清了男生身側的女生,神情從微怔到不敢相信,最後甚至趨於驚喜,喊出聲來:“雅子!”
雅子微微一怔,側過頭,老闆娘好奇地抬起頭,而段佑斯也看了過去。
9
晚上7點。
“嘖……上次就聽我大姐說你有男朋友,還說長得特別有樣,今天一見還真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氣質就是不一樣……雅子,你可要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啊,說不定……”
門“砰”的一聲關上,開燈,放包,李介的嘮叨還徘徊在耳邊。雅子舒展了一下脖頸後,嘆一口氣,轉過身說:“夠了,介叔。”
正在絮叨的李介停下來,興奮地問:“怎麼,雅子,聽進去了?”
“介叔。”雅子直話直說,“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有沒有男朋友不關你的事,即使我有男朋友,他有沒有錢也不關你的事。最後,你有沒有錢更加不關我的事。”
說完,她自動屏蔽掉李介的大喊大叫,徑直走到客廳的電視櫃旁蹲下,拉開抽屜。
李介的聲音這時候慢慢地減弱。
雅子拿出抽屜中的錢包翻開,纔看一眼就愣住了,立刻皺起眉頭,朝樓上詢問:“媽,你在嗎?”
女人回了聲:“雅子,你回來啦……”
雅子想要問清楚,但又想到了甚麼,將質疑的視線直接投向已經沒了聲音的李介:“介叔!”
“雅子啊……”
“你不會用了裏面的錢吧?”雅子舉起錢包平靜地問,但是聲音裏滿是力道。
“雅子啊,是救命錢,要是我不給他們,他們就砸房……”
“我們不是一家人!”雅子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人存在,她氣得將錢包扔到了桌上,“這裏面都是我的學費和我媽的藥錢!”
“這還是你媽告訴我的……”李介小聲嘟噥着。
“我跟你說了我媽生病了,她沒有思考能力!你要用這些錢之前先問一下我好不好?你這樣會害死人的!”
“不是啊雅子,要是我不給那幫人錢,我纔會被害死。”李介滿面愁容地解釋着,慢慢地換了副神色,賠笑起來,“雅子,是這樣的,我手頭就還差十萬,就十萬,我跟你媽商量了一下,你看能不能先把房子抵押一下,然後……”
雅子轉身走進了李介的房間。
“雅子!雅子!”
行李箱被拖出後摔在了地上,雅子打開客廳的門,壓着怒氣對李介說:“介叔,麻煩你不要住在這裏了,我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心。”
“你媽同意的啊!”
“你要是再說這種話,我可以告你欺詐。”雅子指向門外,“麻煩你今天就搬出去!”
“雅子!”
這一切說得太晚了,隨着李介的一個諂笑,女人從樓梯上奔下來,滿臉失望地瞪着雅子:“你怎麼這樣和你爸說話?”
“媽,他不是……”
“雅子啊!”李介揚起下巴大聲說道,“要不然,去求求你的男……”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好像故意要雅子注意似的。
他成功了,雅子的確被他威脅到了。看着女人詭譎的臉色,她只能隱忍地咬住脣,然後說:“對不起,介叔……”
行李被重新搬了回去。
第二天,雅子沒有交補課費。
她交不出。
跟班主任說完情況後,雅子慢慢地走在回教室的長廊上。秋天來得如此快,身上漸漸有了寒意,她裹緊了薄薄的外衫,透過樓梯間的窗口看向三年級的教學樓。
段佑斯今天沒來學校。
灰色的天空下起雨,涼意很濃,她收回視線,然後在長廊的轉角口看見了衛茹。
衛茹見到她,先是跳了一下,隨後一言不發地低頭走過,彷彿根本沒看到她一樣。
後面,她又碰到了徐毅天。
他是來找她的。
衛茹忌憚段佑斯,應該是不敢說出去的,所以徐毅天以及學校裏的其他人都還不知道那件事,那麼他爲甚麼會來找她呢?
雅子被他約到了學生會會議室,坐在前幾天段佑斯抱過她的軟椅上,看着徐毅天將六百元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雅子……”
無聲勝有聲,徐毅天的眼神裏帶着憐憫。
“學校裏都傳開了嗎?”
雅子記得她在辦公室裏說她交不出錢的時候,伊夏凌也在,依照她的性格,不添油加醋地宣揚出去,就一刻不會安寧。
徐毅天默認了。
雅子沒有收他的錢,只是起身說:“格萊的學生會幹部每月都會競選一次,對不對?”
“嗯。”徐毅天疑惑地應道,“如果有人主動競選某個幹部,而那個幹部能力不符的話,學校就會安排相對的測試,分數高的那一方接任位子。一般是在每月中旬,也就是下週五。”
“我要競選學習部部長的位子,要填表格嗎?”
“表格不用填,直接跟……等一下,雅子,你說甚麼?”
“我認爲衛茹已經勝任不了這個職位了,而我目前在學生會還無職位,學校應該不會容忍這種屈才的事情發生吧。安排考試的事情就麻煩你了,其他的不用爲我操心,謝謝你。”雅子說完,徑直走向門口。
徐毅天不可思議地盯着她的背影,桌上的百元鈔票隨着窗口吹進來的風沙沙作響。
第二天,段佑斯沒來。
第三天,他沒來。
第四天,他沒來。
……
接連一個星期他都沒來。
曾經在三年級一班門口記分的時候,安琦言坐在講臺上,與於溫怡笑着討論今天的晚餐去哪裏喫。
“你請客嗎?”於溫怡瞅着自己很漂亮的指甲。
“佑斯請客啊。”安琦言交疊着雙腿,低下頭認真地塗指甲油。
“真的?”於溫怡一下子抬起頭。
“假的。”
“你逗我啊?”於溫怡又低下頭。
“哪有?”安琦言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他原本說好今天陪我,但昨天說取消了,我差點就哭給他看,幸好他哄我,他好久都沒有好好哄過我了。”
於溫怡沒有再答話,只是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
站在教室外的雅子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記完了分後,就將冊子抱在懷裏往回走,努力不去思考任何事情,不去想如何期盼打開手機能看到他的未接來電或未讀短信,卻每次都在心上狠狠地抽打一下,心裏空落落的。
這是報應,莫雅子,這是做第三者的報應,她想。
這煩人的秋雨。
那天晚上回家後,她又面臨了一件煩心事—— 李介要拿房產證。
“你夠了!”
雅子發現後直接喊了出來,正在翻箱倒櫃的李介嚇了一跳,回頭看了雅子一眼,不耐煩地說:“你媽都同意了!”
雅子只好找去秀秀家,但是這一家人居然都不在,隔壁阿太說秀秀爸升職,一家人旅遊慶祝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李介只盯着雅子家的錢,原來他已經沒了靠山。
事情更麻煩了——
雅子回去時,李介已經翻到了房產證準備走,她在門口攔住他:“房子是我媽的,她沒有決策能力,她說過的話不算,你不可以這樣!”
“再不給錢就要出人命了,你懂甚麼?”李介一把推開雅子。
雅子側過身子避開他的手臂,趁此機會快速搶過房產證。
李介手心一空,惱怒地轉過身追她。雅子在客廳的沙發旁被他抓到,後來又被他按到沙發上。接着李介要奪走房產證,雅子本能地護住,一不小心,她的衣領被李介的手誤扯開。
肩口肌膚白嫩,李介也愣了一下,雅子警覺地捂住領口向後退。
“雅子……”
“你別過來。”
“雅子,不是,我不是那個……”
李介滿臉歉意地想要抓住她的肩膀,但是這個舉動再次將雅子嚇到,她叫道:“你不要碰我!”
這一叫,將拿着藥盒進門的女人吸引過來。
“雅子……”在看到半趴在雅子身上的李介後,她愣愣的眼神慢慢地變得銳利、刻薄,“你們在幹甚麼?”
“媽……”雅子怕了。
女人低下頭四處尋着甚麼,然後猛地從桌上操起水果盤子毫不猶豫地向沙發上砸去:“雅子,你在做甚麼?”
李介嚇得夠嗆,忙躲到一邊。雅子爲了躲盤子,翻身摔下沙發。
女人又拿起了甚麼東西向她走來,客廳的座鐘又開始發出低沉的當當聲。
她費勁地爬起來,艱難地躲過女人砸來的衣架,在跑上樓梯時被她抓住了腳踝往下拖,膝蓋摔得青紅。
女人發了狂,她又開始犯那種嚴重的病了,拼命地捏打雅子的背。
“媽,我甚麼都沒做!”
她喊甚麼女人也不聽,她只好用最後一絲力氣推開女人,跑到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將發痛的背抵在門上,捂住痠痛的右手,慢慢地滑坐在地板上。
“賤人!”
女人在門外罵她,然後“咔嗒”一聲上了鎖。
雅子揪緊自己的衣領,拼命咬脣,止住身體的痛與眼睛的酸,將放在牀角的包拿過來,掏出手機撥打他的號碼,顫抖地將手機放到耳邊。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電話那邊的聲音那樣客套而決絕,她將頭埋在了雙膝間,痛到無助,無助到想他,想他到哭。
10
晚上8點。
雅子一個人走在下着雨的街上。
她從那扇本來就不嚴實的窗戶中逃了出來,只披着一件單薄的針織衫,腦海裏不停地繞着甚麼。雙眼通紅,但就是不出眼淚,牙齒用力咬着右手指,全身還在發抖。
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着。
細雨將她的頭髮蒙上了一層水霧,路上的車飛嘯而過,刺眼的燈光一次次掃過她的臉。
“雅子?”身後有人在喊她。
她轉過頭,看見了一臉驚愕的萬野。他撐着傘從遊戲廳的方向跑來,盯着她問:“是你嗎?”
她不想見他,快步向前走,腳步踉蹌不穩。
“喂,雅子!”萬野立刻扶了她一下,萬般疑惑又滿心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雅子?雅子!”
“不要碰我……”
她低吟了一聲,有些哽咽。
“喂,雅子,你別嚇我,你怎麼了?”
萬野向身後的朋友揮了一下手,然後緊跟着她,從褲袋中摸出手機,把傘撐在了雅子的頭頂上。
“喂?喂?佑斯……怎麼關機……雅子,你站穩!”萬野急得不得了,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只好掏出她衣袋裏的手機,在上面找到盧簡兒的手機號,撥了過去。
雅子閉上眼,右手指又咬得深了一些,臉頰都被雨打得溼透了。
“喂,盧簡兒,你別問我誰,我問你有沒有莫雅子家的住址?”
……
“那把你家的住址給我,我把她送到你那邊去,她現在狀態特別差!”
……
“你還……我是你萬野哥!”
萬野一聲大吼,隨後,將雅子拉進了一輛出租車。
早上醒來時,頭痛欲裂。
盧簡兒慌忙把她從牀上扶起來,雅子看了看小小的房間,問:“這是……”
“昨天萬野把你送過來的。雅子,你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我都嚇死了!”簡兒一臉擔憂地說。
她揉着額頭,眉頭皺得很深很深:“今天星期幾?”
“星期五啊!”
星期五……這行屍走肉般的一個星期。
“簡兒,你的制服借我一套,我要去學校。”她掀開被子下了牀。
“啊?”盧簡兒完全不理解,“雅子,你還是休息一下吧,我已經向班主任請假了!”
“我還有一場考試。”她將頭髮捋到耳後,解開襯衫的衣釦,“簡兒,快拿給我。”
即使身體很不舒服,雅子也堅持上了去學校的早班車。
天色灰濛,雨下個不停,她靠着車窗玻璃,捂住一直隱隱作痛的腹部,冷風將她前額的劉海吹了開來。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手機一直握在手心,也一直安靜着。
“咔——”公交車突然顛簸起來,在雨中緩緩停下,發出“咔嚓咔嚓”的粗重發動聲。
“不會吧……”車內的學生哀嘆抱怨。
“拋錨啦?”盧簡兒仰起頭往前看,“不會這麼慘吧……”
雅子收回視線,疲憊地嘆了一口氣,側過頭問簡兒:“帶傘了嗎?”
“哦……帶了。”
“不要等了,學校不遠,我們走過去吧。”她扶着椅背慢慢地起身。
“可是,你不是肚子痛……”
“沒事的,走吧。”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像水般柔弱,澀澀的聲音裏透着一種認命的無奈。
下車後,冷風越發刺骨了,簡兒幫雅子撐起傘,又扶住她的手臂,無比小心地扶着她走:“慢點,雅子……”
車子在路邊飛馳,雨越來越大。
一輛賓利車駛過兩人的身側,按響喇叭,引得盧簡兒回頭看去。
後座的車窗緩緩搖下,車內的皇甫一妃將視線投到雅子身上:“上車嗎?同路。”
“皇甫學姐?”盧簡兒驚訝地脫口而出。
雅子看清她後,搖了搖頭,委婉地回絕道:“謝謝,我們自己走就好。”
說完,她繼續向前走去。
皇甫一妃從車窗中伸出手拉住雅子的手臂,雅子不得不停下腳步,側過頭看着她。
“佑斯讓我照顧你。”皇甫一妃篤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歪了一下腦袋,“上車吧,雅子。”
車內的暖氣使身體漸漸恢復了體溫。
盧簡兒好奇地打量着車內的結構,皇甫一妃將毛毯披到雅子肩上,手指輕輕地撫過她的頭髮:“你的頭髮真好看。”
雅子接過她遞來的熱茶,焐在膝上,一言不發。
“聽萬野說,昨天你好像出了點事。”她和善地拍了拍雅子的肩膀,“可以跟我說說嗎?”
雅子的嘴脣微抿,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嚴重到連複述都不能了嗎?”皇甫一妃看着她的臉,嗓音輕輕柔柔的,讓人很安心。
但雅子還是沒有說話。
皇甫一妃只好輕拍她的肩,想了一會兒後,扯開話題道:“聽說今天你要和衛茹考試?”
“嗯。”
“當心點。”她這句話說得頗有深意,“監考的是安琦言的人。”
雅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紅潤的脣角帶着一絲成熟的味道,又從包裏拿出錢包,抽出一張卡放進雅子的手心:“幫不了你甚麼忙,這張卡你先用好了。”
“我不能……”
“沒關係。”皇甫一妃打斷她的話,拍了拍她的手背,“這是佑斯以前給我的,沒用過,密碼是他的手機號末六位數。”
雅子的指尖僵了一秒。
學校到了。
下車後,雅子看着徐徐上升的車窗以及慢慢被陰影覆蓋的皇甫一妃的側臉,終於在最後一刻開了口:“學姐。”
車窗停住,皇甫一妃看向她。
“你是他最喜歡的那個嗎?”
兩人沉默了有半分鐘那麼久,雨擊打着車頂,裙襬也溼了一點。
皇甫一妃將中指放到脣邊,對她說:“噓,不要說出去。”
她背在身後的手指絞了一下。
“呵……”皇甫一妃剛說完就忍不住笑了,她用手肘撐着車窗,朝雅子嘆氣搖頭,“你這個想法還真是特別。”
她的十指又隨着這句話開始放鬆。
“我是從小幫他收拾爛攤子長大的,我們只是很鐵的朋友關係。”說着,皇甫一妃打量了她一眼,“而你,好像是歷來我所收的攤子中最乾淨的一個。”
“收攤子。”雅子慢慢地念着這三個字,點了點頭,背後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是不是表示要被丟了。”
“跟着段佑斯就是這樣,但這是你自己選擇的,再苦也要吞下去,對嗎?”
皇甫一妃似問非問,隨後搖上了車窗,車子從雅子的面前駛過。
11
考試安排在午休時間,而前一節課,雅子找了於祈。
當時教室裏十分喧鬧,於祈正埋頭解答數學課上的思考題。
雅子走到他的桌前,抽出他眼前的筆記本,然後將一冊規整的裝訂本放到他的面前。
於祈抬起頭問道:“這是甚麼?”
“何徵浩的數學筆記手抄本。”
“何徵浩……”於祈默唸了一下,微微一愣,“三屆全數獎得主何徵浩?”
“嗯,他的筆記可能會對你的數學有幫助。”
於祈翻了幾頁,秀麗的字體印在潔白的紙張上,厚厚的一本,條理十分清晰。
一掃而過後,他合上裝訂本,抬起頭莫名地望雅子:“爲甚麼給我?”
雅子的雙手背在身後,直到於祈問出這個問題,才慢慢地俯下身說道:“我想進學生會。”
他將自己的筆記本拿了回來:“你不是競選了學習部部長嗎?今天中午就有考試。”
“我希望校方分配監考老師。”
“向來都是由學生會其他幹部監考的。”
“那樣不公平,有些幹部難免會念舊情而阻礙新鮮血液的加入。”
“這件事很難說。”
“你是會長,你能搞定的。”
“你爲甚麼那麼想進學生會?”於祈問她。
雅子背在身後的手稍稍用力,她的臉色十分平靜,回他:“學生會幹部的獎學金能翻倍,而且不用交班費。”
於祈並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
如果知道是這個答案,他是不會問的。
“撲哧”一聲,一直繞着講臺玩鬧的伊夏凌聽到後,推搡了一下女伴,毫不掩飾地笑出聲,然後對着雅子的背影長長地“唉”了一聲。
雅子仍舊看着於祈,心無旁騖地看着他。
他頷首,想了一下,站起身,經過雅子時回答道:“好。”
雅子釋然地環起雙臂,說了聲“謝謝”後,便走回自己的座位,其間目不斜視地經過伊夏凌。
中午考試,監考的幹部換成了老師,衛茹一時沒反應過來,咬緊下脣,耳根急躁地紅起來,但又不敢瞪雅子,更不敢多說話。
會議室的窗簾“譁”的一下拉開,雅子與衛茹分坐兩頭,負責監考的老師抱着雙臂坐在了中間的位置。
他看了看手錶,示意考試開始。
時間嘀嗒嘀嗒地走過。
衛茹做得很急,時間一直就是她的硬傷,而且原本還慶幸過莫雅子的右手受傷,但是漸漸她發現那根本影響不了莫雅子的發揮。
她偷偷盯着她自如的揮筆手法,有點驚詫,再次看過去時,恰巧對上雅子淡淡的目光。
——那淡淡的,淡到可以將你一把抹去的,極具S傷力的視線。
“莫雅子,你是裝的?”衛茹“騰”地站起身。
幾乎在同一時刻,雅子收起筆,掃了她一眼,將試卷推到了監考老師的身前,說道:“我做完了,老師。”
“衛茹,你坐下!考試呢!”老師一邊訓斥衛茹,一邊接過雅子的試卷,又回頭囑咐道,“只剩十分鐘了,你抓緊……”
“老師,結果甚麼時候能出來?”雅子問。
“考試成績的話放學前就能出來,下個星期一召集學生幹部進行票選,結果就可以出來了。”
“莫雅子!”衛茹站起身氣憤地喊她。
而雅子置若罔聞地推門而出,走廊上的風吹起她的髮梢,她冷靜至極。
這一天終於快過去了。
最後一節課時,她收到了徐毅天的短信:“雅子,你身體怎麼樣?我送你回去吧?”
那一節課她都無心聽課,伏在桌上,盧簡兒幫她弄了一個熱水袋焐在小腹上,又幫她泡了一杯熱糖水。
“雅子,喝這個對痛經好一點……”
她抿了一口,握在手裏,臉龐碰着冰冷的桌面,窗外大雨傾盆。
“徐毅天這條短信要怎麼回啊?”盧簡兒看着短信內容,“就讓他送你回家好不好?你今天這個狀態不好獨自回去啦……”
“好……”很久,雅子才應道。
放學鈴聲響起。
再大的雨也澆不滅學生歸家的興奮勁,不一會兒,教學樓就空蕩蕩的了。
徐毅天所在的班級有晚自習,盧簡兒先回家了,雅子的腹痛還未緩解,只能先留在位子上等他。
滿是冷空氣的教室裏,她的額頭抵着手臂,熱水袋焐着陣陣抽痛的小腹,長髮凌亂地搭在肩頭或垂下。
風輕輕吹過。
有人走進了教室。
一路走來。
拉出雅子前桌的椅子,然後坐下。
那個很熟悉的聲音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響起:“恭喜你。”
她心悸了一下,冰冷的四肢突然沒了力道。
她勉強抬起頭,以爲進來的是徐毅天,但她所看見的,是在雨霧中顯得那麼好看的段佑斯的臉。
他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
“一妃拿到了你的試卷,你是滿分。”
他說第二句話時,雙臂搭在桌沿上,隔着一張課桌看着她蒼白無血色的臉。
雅子說不出話,糖水已涼。
他的手輕輕地翻過雅子的筆記本,紙張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雅子一直認真地看着他,看着這個銷聲匿跡了7天、讓她無依無靠、難受心痛的渾蛋,感受着他身上不變的氣息。
“你找過我?”
他仍翻着她的筆記本,順口問道。
“我找過你。”雅子緩慢地答,“我才知道,你站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找也找不到。”
筆記本合上,他的視線放在了雅子的眼睛上,看着她的忍耐、她的怨恨,這視線太過直接,彷彿快看穿一切了。
她低下頭拿起自己的書包和手機:“我要回家了。”
走出沒幾步,他也起了身,腳步快於雅子拉住她的手腕。
她不得不停下,兩人在窗口僵持着,這一種類似挽留的動作讓她的情緒有些波動。她舉起手掙脫,卻沒有拗過他的力氣,反而被他拉得更近了。
“你放開。”
“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他低眉看着她。
“要說甚麼?”
“說出來。”
“所以要說甚麼?”積壓了7天的擔憂與痛苦終於發泄出來,她仰起頭望着他,被他逼得喊出來,“你一走就是一個星期,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條短信!要我說才這麼短時間我就已經離不開你了嗎?你就想聽這個嗎?”
喊過之後,兩人對視着。
她的眼睛很酸,只好低下頭閉上眼睛,轉而快步往教室門口走去。
而他也攔得很快,在她快到教室門口時伸手推了門,同時抓住她的肩膀。
門“砰”地一下在雅子的面前關上,她被他抱着轉過身,他靠住門,雅子靠着他,被他一隻手環住腰,一隻手捂住眼睛,在她的耳邊說:“現在我回來了……”
她終於哭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哭得很厲害,眼睛被遮着,甚麼都看不見的那一刻反而安心無比。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他在她哭的時候親在了她的頭髮上。
而也是在段佑斯將門關上的一剎那,徐毅天從拐角處走上長廊,低下頭看着雅子答應與他一起回家的那條短信,心情無比愉悅。
教室內,雅子的肩膀被他扳過來,然後被擁入了他的懷中。
她低下頭捂住了嘴,額頭抵在他的肩頭。
長廊上,教室門緊閉着,窗戶也緊緊地關上了,徐毅天撥打雅子的電話。
“叮叮叮——”
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雅子的眼淚還沒止住,段佑斯也低下頭看向了她的手機屏幕。
門外,徐毅天循着鈴聲來到教室門前,試探地喊道:“雅子?”
段佑斯拿過她的手機,輕輕地滑上講臺。
“雅……”再次透過窗戶看去的時候,發現了講臺上叮叮響的手機,徐毅天嘆一口氣,將電話掛斷,“不會是把手機忘了吧……”
過了一會兒,他苦笑:“那短信肯定也是別人惡作劇發的了……”
12
出租車停在小區的站牌前。
雅子透過車窗看見正從小道上走來的李介與秀秀媽,立刻在段佑斯準備開門前拉住他的手。
他側過頭看她。
“不用送了。”雅子的回答很短促,甚至有點慌,說着打開車門下了車,回頭說了聲,“我自己回家!”
他看着她迴避的眼神,終究沒說甚麼,對司機說道:“開車。”
李介和秀秀媽的爭吵聲很大,她一路拉扯着李介的袖子,嘴裏氣憤地念唸叨叨,將兩邊院落裏的老人都引了出來。
“我說你甚麼腦子!甚麼腦子你!這種事也做得出來,你這個……”還沒罵出口,她一眼瞥見了從站牌處走來的雅子,立刻滿臉愧疚地拉着李介上前去,“雅子,你回來了……”
“阿姨。”
雅子疏離地問候一聲,又淡淡地看了李介一眼,他的表情十分複雜,不斷躲避着她的視線,縮頭縮腦的。
“不好意思啊,雅子,我剛回來就聽說這件事了,你介叔腦子一時壞掉了,你別介意啊!”
“我不會放在心上。”雅子對秀秀媽說。
“哦……那就……”
“請介叔今晚就搬出去。”
李介的神情十分窘迫,而秀秀媽頓一下後,又緩慢地說道:“雅子啊……這事再商量一下,他也不是故意……”
“停車。”
從後視鏡看見漸漸被左鄰右舍圍住的她,司機在段佑斯的指示下將車停靠在路邊。他坐在後座上,靜靜地看着她瘦弱卻挺直的背影。
圍觀的左鄰右舍越來越多,秀秀媽看上去是責備李介,實則還是在爲他求情。
雅子的聲音雖然柔和,但話語裏的意思很明瞭。
秀秀媽屢次說服無果後,面子上掛不住了,漸漸換了一副臉色,當着那些相熟鄰居的面刻薄地說道:“雅子啊,有些事不能只憑自己喜好,你介叔是做得不對,但是你也不能說得這麼絕啊,他這幾天可沒少照顧你媽啊。你看你媽,這幾天都不發病了!”
在“發病”兩個字上,語音很重。
“阿姨,我還這麼叫您是尊重您,請您不要再過分糾纏了。”雅子把話說到底線上了。
“甚麼過分糾纏?這是甚麼意思?”
情勢緊張之時,突然碰到了誰的肩膀,四鄰發出低嘆聲。
她怔怔地側過頭,段佑斯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到她身邊,貼近她的耳邊囑咐:“你去車上坐着。”
“你……”
他拍了拍她的腦袋,這個動作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雅子原本的遲疑被他嘴角淡淡的笑容化開了。
出租車仍停在路邊,他看着她上車後才慢慢地轉過身,視線投向面面相覷的秀秀媽與李介,隱隱有些銳利。
透過車窗只能看見他的背影,雅子握緊雙手放在膝上,朝他的方向看去。
他的背影那麼修挺自信,襯衫的衣袖上折了幾圈,顯得文雅又隨性。他說着話,像是在問李介甚麼事情。
李介在他的面前立刻收起了戾氣,嘰嘰咕咕地說着甚麼。他一邊聽,一邊低下頭從皮夾裏抽出了一張名片,兩指夾着遞向李介。
秀秀媽低頭一看,嘴裏嘟噥了一句甚麼,又抬起頭如夢初醒地打量着他。李介又聽着段佑斯說了些甚麼,精神一下子就上來了,滿臉堆笑地接過名片,又連續鞠了幾個躬,好像事情瞬間被解決了一樣。
周遭的鄰居恍然大悟地交頭接耳,秀秀媽朝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耳根紅紅的。
雅子很不解。
鄰里還未散去,他朝出租車走來,幫她打開門。她下車後,又在她的腰後輕輕地拍了拍,說道:“送你去門口。”
“你跟他們說了甚麼?”
“我問過了,他被債務纏身。”他關上車門,“要解決不難,去找名片上的人就可以。”
“名片上的人……是?”
“剛好在這方面有點關係的熟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向秀秀媽的方向看了一眼。
“雅子啊……”似乎是明白段佑斯眼裏的意思,識趣的秀秀媽滿臉歉意地喊住她,“真是不好意思啊,今兒個就讓介叔搬出你家!”
秀秀媽說完後心悸地望着段佑斯,彷彿她現在的所作所爲都得聽取他的意見。他的眼神裏藏着一股很強的氣場,這股氣場直到雅子對她點頭後才漸漸收起。
鄰里散去,段佑斯送雅子進了小區。
他的手一直放在她的後腰,雅子側過頭望向他,應該是要說些甚麼,但就是不知道要說甚麼給他聽。
“想要怎麼表揚我?”
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說話有些調侃的意味。
“是啊。”雅子笑了笑,“但是想不到。”
“你是我身邊的人,你有資格讓我爲你解決任何事。”他眯着眼說道,停下腳步,雙手漸漸放回褲兜裏,“而你現在的心思要全部放在另一個人身上。”
“誰?”雅子環起雙臂。
“宣傳部部長管心渝,你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她。”
星期五傍晚,雨後的校園內,一切繁鬧活躍都回歸平靜。
每週照例的教員大會還在進行中,校長室燈光明亮,黑色氣派的牛皮椅上,安琦言一邊閉着眼睛聽音樂,指尖在桌面上一叩一叩的。
“嗡嗡……”
包內的手機震動不休。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睜開眼睛,慢吞吞從包內翻出手機,接到耳邊:“甚麼事?”
“綺言啊。”電話那端的女生語調十分甜膩,“成績出來了,人家衛茹哭得可厲害了。”
“啊……”她扶着額,傲慢地笑了笑,“那就沒辦法了,對手的實力擺在檯面上了。”
“怎麼,不想幫學妹了?”女生笑了起來。
“我哪有說這句話?”
她拿起父親古玉筆罐裏的鋼筆,在指間轉起來。
“那麼星期一的選舉,你看好誰?”
“衛茹這位子坐得也夠久了。”她的聲音抑揚頓挫,“我想看點新鮮的人。”
“玩上癮了嗎?安琦言,當心引狐入室。”
“既然打不倒,那就去收攏。”她說着,輕笑了一聲,“這世上最容易髒的就是一塵不染的東西,懂了嗎,管心渝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