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公司上市的那一天，我接受了記者的訪問。
“陳總年紀輕輕就能夠站到現在的位置，您的父母一定功不可沒吧！”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母親趕我出家門時醜陋的嘴臉，語氣嘲弄。
“我和我媽見最後一面的時候，她說，她這輩子都不想看見我。”
“真是讓她失望了，當初以爲一輩子沒出息的女兒，現在成了老闆。”
“不知道她看到會是甚麼反應。”
現場因爲我的話陷入一片寂靜。
當天夜裏，我接到了警察的電話。
我的母親，獨自一人死在了出租屋中。
……
到警局認屍的時候，已經是凌晨。
房間裏有一張牀，蓋着白布的屍體就躺在上面，看上去瘦弱而矮小的模樣。
我和母親已經十年不曾見面。
十八歲生日剛過，她就迫不及待的將我趕出了家門。
我至今都記得，那個昏暗光線下，母親猙獰看向我的臉。
“陳歲安你就是個拖油瓶你知道嗎！”
“現在你成年了，趕緊給我滾出去！一看到你這張臉，我就想起那個早死的混蛋！”
“要不是他非要去趁這個英雄，我哪裏會喫這麼多苦頭！”
十八歲的我不知道爲甚麼兒時對我溫柔又體貼的母親，突然變了個模樣。
我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不想離開。
直到最後，母親實在是不耐煩，一腳將我踹下樓去。
我磕破了頭，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屋內傳來歡聲笑語。
母親，繼父還有他們生下來的弟弟。
那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一個冬天。
只要想起那些日子，我原本因母親死亡而產生的漣漪，全部消失不見。
“陳小姐，您想看您母親最後一眼嗎？”
警察的話拉回了我的思緒。
沒有任何猶豫，我轉身就離開了。
“不用了，按照流程火化就好。”
旁邊的警察可能是新來的，見不得我對自己的親生母親如此冷淡，沒忍住開口道：
“陳小姐，那畢竟是您親生母親！”
“她是得了癌症受不了折磨所以才選擇自S的，她走的時候很痛苦，您不是很有錢嗎！爲甚麼任由自己的母親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我順着聲音看去，就見到那警察梗着脖子死死瞪着我。
身邊的同事拽着她的手臂，她卻仍舊沒有妥協。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意。
“怎麼，就因爲你爸媽都很愛你，所以你覺得全天下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嗎？”
“我沒有爸媽。”
“我能走到現在，靠的都是我自己。”
不顧女警臉上難看的表情，我大步走出了警局。
身旁的助理輕聲道：“陳總，警察搜出來不少您母親的遺物，請問如何處理？”
“丟了。”
我對那個女人的東西沒有絲毫的留戀。
就如同十年前她將我丟出家門一樣。
“好的陳總。”
助理對我的話沒有絲毫懷疑，立刻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事了。
或許是因爲勞累了一整天。
又或許是因爲得知了她的死訊。
當天夜裏，我難得夢到了過去的事情。
父親在我三歲那年，爲了救落水的孩子而死亡。
自那之後，母親獨自一人帶着我生活。
那個時候的她對我很好，雖然生活貧困，但我們每天都過的很開心。
可寡婦帶着一個孩子，難免受人欺凌。
八歲那年，母親帶着我改嫁了一個在工地上班的男人。
一家三口，日子也還算是不錯。
可慢慢的，母親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差。
她不再抱着我睡覺，也不再叫我囡囡，而是開始稱呼我爲拖油瓶。
她剪爛了我所有的衣服，剃光了我的長髮，甚至剝奪了我的房間。
弟弟出生後，我甚至只能睡在家中那個狹窄的儲物間內。
如同一條流浪狗，艱難生存。
這樣的日子，直到我十八歲才結束。
次日清晨，我被助理的電話吵醒。
手機那邊的她語氣急促，滿是慌亂。
“不好了陳總！現在網上都是對您的謾罵！”
“大家都說您是不孝子要抵制我們公司的產品！”
我從大學畢業就開始自己創業，抓住互聯網的風口一路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這些年遇到過不少貴人，自然也結識了不少仇人。
我立刻反應過來，是有人抓着我昨天在記者面前所說的話鬧事。
叮囑了助理幾句後，我掛斷了電話，打開了微博。
關於我的熱搜掛在主頁上，首當其衝的便是我昨天的採訪片段。
還有昨夜我在警局門口的偷拍照。
底下的評論區已經炸開了鍋，我潦草看了幾眼，也都是對我的謾罵。
【有錢人還真是不一樣，把不孝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自己親媽都已經死了，眼淚都沒掉一滴，冷血動物吧！】
【誰說不是呢，而且我聽說她媽媽住的地方破的要死，自己住在別墅裏，親媽住在貧民窟。】
【有了錢就嫌棄自己出生不好唄，這種人我見多了！】
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這樣的謾罵還不至於讓我的心情產生甚麼起伏。
只是在看到那句“這個世界上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時，停下了視線。
我曾經，也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沒有孩子不愛自己的父母。
當我最開始注意到母親的變化時，我曾以爲是我做錯了甚麼。
所以我變得更加乖巧，也變得更加努力。
我曾一度懼怕母親的再婚，覺得這樣她就不會再愛我了。
可那個時候，爲了得到母親的愛，我開始小心翼翼的討好那個男人。
親熱的叫他爸爸，在他下班的時候迎接他，甚至是主動替他洗腳。
我做了我能夠想到的一切。
營造出自己聽話而懂事的樣子。
希望母親可以因此重新愛上我。
可我錯了。
當她看見我在給繼父洗腳的時候，卻衝上來一腳踹翻了水盆。
滾燙的熱水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幾乎是瞬間變慘叫出聲。
可母親仍舊沒有放過我。
她拽着我的頭髮，用盡全身的力氣打着我巴掌。
每一下，都下了死手。
我嗡聲作響的耳邊傳來她的咒罵聲。
“你這個賤蹄子是不是想勾引我老公！我打死你！！！”
“你這個賤人！拖油瓶！要不是你們家怎麼可能過的這麼慘？！”
“老孃今天抽不死你！”
最後，還是繼父攔下了母親，我才終於躲過一劫。
我倒在地上，紅腫的臉上滿是淚水，不解的注視着母親離開的背影。
我不明白。
我不懂，她爲甚麼不愛我了...
直到後來，我開始不再思考這個問題。
我開始不再糾結，她是否愛我。
而是努力的，讓自己更有價值。
我以爲，只要我足夠有價值，她就會假裝愛我。
哪怕是假裝的，也沒有關係。
高考結束那一年，我已全校第一的好成績畢業。
可不等我告訴母親，迎面得到的只有一盆冷水。
她說，她不會供我讀書。
“你要是想讀書，你就自己去賺錢，別賴在家裏騙喫騙喝。”
但明明她說這話前，剛剛給了弟弟五百塊錢讓他買零食。
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
不管我做甚麼，說甚麼，她都不會再愛我了。
爲了維持公司的聲譽，我主動在網上坦白了自己和母親之間所有的故事。
那些過去覺得痛不欲生的回憶，如今再想起，傷口早就已經結痂。
然而，長文剛剛發表沒多久，我就收到了一條評論。
【她說謊！我有她母親的日記本，根本不是這樣的！】
3
我點進那個賬號的主頁，才發現她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女警。
似乎是爲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是真的，女警開啓了直播。
直播裏，她紅腫着眼睛，似乎是剛剛哭完。
“大家好，我是一名警察，就在昨天，我們發現了陳歲安陳小姐母親的屍體。”
“根據流程，我們找到了陳小姐前來確認死者身份，可她卻連死者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就直接離開了！”
“不僅如此，她甚至讓自己的助理將死者所有的遺物全部都丟進垃圾桶內！”
“我原本也和大家一樣，以爲陳小姐這樣做，是因爲她母親做了甚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可是，直到我看了她的日記本我才發現，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陳小姐，如果您現在正在看直播，我希望您可以聽清楚了！”
女警的聲音止不住的發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眼中的淚水。
我從來不知道母親有寫日記的習慣。
或許是因爲好奇，我並未關閉直播。
她顫抖着手，翻開了放在膝蓋上的那本泛黃的厚重筆記本。
......
老陳死了。
他是爲了救別人家的孩子才死的，我不怪他。
可歲歲才那麼小，接下去的日子，我該怎麼辦纔好...
......
歲歲一直問我，爸爸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只能跟她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
今天隔壁劉嫂給我介紹了個端盤子的活，工資待遇都還不錯。
但家裏以後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我得再找個兼職纔行。
哎，早知道當初就多讀點書了，這樣現在還能找個不錯的工作。
歲歲在牀上睡着了。
這段日子家裏的錢越來越少，我只能少花點錢，歲歲都好久沒喫肉了。
她的臉都小了。
老陳，要是你看見了，會不會怪我。
......
歲歲讀小學了，要花的錢更多了。
她說班裏的同學都有新的書包，雖然歲歲沒說，但我知道她也想要。
我下了班去超市看了一圈，那些書包真貴啊。
還好劉嫂把她女兒不要的書包送我了，我洗乾淨之後又縫了幾個小兔子上去，歲歲拿着很開心。
都怪我不好。
要是我有用點，歲歲就能生活的更好一點...
......
今天買菜多花了點錢，買了塊豬肉給歲歲補補身體。
現在豬肉的價格真是貴。
今天飯店的老闆摸我屁股，可我不敢說，要是被開除了，歲歲可怎麼辦？
這個月交貸款的錢還差一點，只能看看明天能不能預支工資了。
......
歲歲這次考試考了全班第一！太好了！
老陳，你看到了嗎，我們家女兒爭氣着呢！
歲歲以後肯定能有大出息，說不定會是個大老闆呢！
老陳，等以後我死了，也有臉見你。
爲了慶祝歲歲拿了第一名，我買了只雞回家。
歲歲問我這隻雞很貴吧，有啥貴的。
爲了歲歲，我甚麼都願意做。
......
女警的聲音哽咽。
可我卻越聽越不耐煩。
她說得這些我都知道，可那又如何？
人是會變得。
尤其是在生活的重壓下，更是會變得面目全非。
她讀到這裏便停了下來，大約是還要去工作，只是最後對着鏡頭問道：
“陳小姐，您在她死後遮掩貶低她，您的良心不會痛嗎？”
因爲她的這一場直播，我又一次被吹上了風口浪尖。
正在公司的危機公關焦頭爛額的時候，助理卻告訴我，有人來找我。
接待室的門一打開，我就看到了一張陌生而熟悉的臉。
“歲歲啊，好久不見了。”
是我的繼父。
4
他不停搓動着自己的手，拘謹地坐在我的對面。
繼父臉上帶着有些尷尬的笑意，但更多的是討好。
這和我印象中的他並不一樣。
那個時候的繼父，身材高大，因長期從事體力活動，所以有着一身強壯的肌肉。
母親在他的面前，顯得柔弱又矮小。
繼父對我的態度算得上是寵愛，尤其是在母親的對比下。
可或許是因爲那一層玄幻的血緣，我向來和他沒有那麼親近。
尤其是在弟弟出生之後。
只記得當年母親要將我趕出家門的時候，繼父曾經極力阻止，卻仍舊沒有挽回母親的心意。
而今，他上了年紀，兩鬢髮白，身形佝僂。
我抿了口咖啡，才緩緩道：“你找我，有甚麼事嗎？”
繼父眼珠子支溜溜一轉，笑道：
“我知道最近網上的事情...”
“所以呢？”
“我願意出面幫你澄清！陳總，我們做個交易吧。”
繼父的臉上帶着市儈的笑容，我放下咖啡杯，仔細打量着他。
“原因？”
“只要有我這個認證大家肯定會相信你的。”
“你弟弟...那個沒用的小畜生最近犯了點事，我想你幫幫忙。”
其實對這個弟弟，我沒甚麼感情。
畢竟他出生那年，我已經十歲了。
往後八年時間裏，我一直忙着討好母親，而他則逐漸長成了家中的混世魔王。
他會出事，我倒是毫不驚訝。
唯一的疑惑，是母親爲甚麼離開這個家。
“你和她離婚了，爲甚麼。”
繼父聽到我的話，臉上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
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害，性格不合適唄，還能有啥的...”
“你媽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敏銳的察覺到中間另有隱情，卻也沒有多問。
“我拒絕。”
他沒有料到我的回答，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幫犯人脫罪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繼父咬着牙惡狠狠盯着我，終於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陳歲安，你別後悔！”
他丟下這句話後便氣急敗壞的離開了。
而我對他的威脅，也並未放在心上。
那天下班後，鬼使神差的，我將車子開到了一個偏遠的老小區外面。
這裏，是母親生前所住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其實公司賺錢後，我第一時間讓人打探了母親的去處。
這些年，我堵着一口氣。
我想着，如果她來找我，如果她願意和我道歉。
如果...她願意和之前一樣愛我。
我也不是不能原諒她。
可我參加了大大小小的採訪，在人前露了這樣多次的面。
母親，卻從未找過我。
說不生氣，是假的。
我按着記憶中母親的地址找去。
站在了那一扇破舊的木門前。
伸手放在門上，裏面，就是母親這些年生活過得地方。
“陳小姐，你在這裏幹甚麼？”
轉過身，女警正皺着眉看向我。
她眼神中滿是對我的厭惡，冷笑道：
“後悔了？晚了！”
“如果不是因爲你，她的後半生怎麼會過的這麼辛苦！”
5
“和我有甚麼關係。她自找的。”
我的語氣平靜，抬腳便要離開。
卻在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被女警叫住。
“來都來了，不進去看看嗎。”
“不了。”
“陳歲安，你不會是不敢吧？”
女警嘲諷的語氣到底還是讓我停下了腳步。
我和她一起坐進了那間破敗的出租屋內。
出租屋很小，只有一張牀和一個衣櫃。
廁所就連門都沒有。
牀尾的角落擺滿了紙殼，還散落了一地的瓶子。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牀上的被子，是屬於我的。
劣跡斑斑的牆上，貼滿了我的照片。
是從那些報紙和雜誌上裁下來的。
而在她枕頭的邊上，放着的是我公司上市消息的雜誌。
我站在門口，突然感覺到心臟處傳來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來。
對於母親，我的感情太過於複雜。
我忘不了她帶給我的傷害。
卻也無法忘記，她曾經給予我的，那些美好的回憶。
她的愛，太過深刻。
可我對恨，又如何能夠釋懷。
女警輕車熟路的朝着裏面走去，見我沒有反應，回頭看向我。
“愣在那裏幹甚麼？”
她打開衣櫃，從零散的衣服底下拿出了一個小盒子，然後遞給了我。
“這是甚麼。”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我猶豫片刻，還是接過了那個盒子。
裏面，放滿了現金。
十塊，五塊，一塊...
褶皺的，破舊的現金一張張疊好，將整個盒子塞滿。
“我在日記本里看到的，你母親說要是她死了，就把這個盒子給你。”
“她知道你現在不缺錢，卻還是擔心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了困難，她可以幫助你。”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幫助。”
拿着盒子的手猛地收緊，我只能用力喘着粗氣，壓制着心中突然翻湧起來的情緒。
抬起頭，我看向面前的人。
“她爲甚麼自己不告訴我。”
女警的神情很複雜。
猶豫了很久後，她從自己的包中拿出了那一本厚重的筆記本，塞進了我的懷中。
“你自己看吧。”
“陳歲安，你母親她...是個很堅強的女人。”
“你或許會恨她，怪她，可她真的，已經盡力了。”
女警丟下這句話後便離開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才終於有勇氣坐在了母親的牀上，翻開了那本日記。
也翻開了，母親漫長而痛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