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他穿過山路,翻過山坡,磨破了鞋底,石頭割破腳底,他咬着牙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回曾經的家!
卻連門都沒有勇氣進去。
站在門外,宋晨永遠記得,王白山一家的歡聲笑語,像一記重錘,狠狠的砸在他身上。
原來,曾經的父母不會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對他依依不捨。
他們的眼裏,只有找回來的親生兒子。
他們在一起放聲大笑,爹孃說着對他的虧欠,姐姐們用糖塊哄着弟弟,心肝寶貝似得將家裏一切好東西,都送到他面前。
他伸出手想要敲門的時候,卻聽見了曾經的母親李桂梅的話。
“要是沒有那個死崽子就好了,我們家景昊就不會受這麼多的苦,造這麼多的罪!”
“看看這手糙的,明兒個媽用雞蛋清給你抹一抹!”
“我都打聽了,那宋家一個個的,都不是好東西,難爲我兒子在他們家活了二十二年!”
“還有那個宋晨,就是癩蛤蟆趴腳面子膈應人!”
宋晨知道,李桂梅嘴裏的那個死崽子,就是自己。
幾十年過去,他早就記不得當時的自己,是個甚麼樣的表情。
可能是麻木的,僵硬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線,卻忍不住苦澀的下彎。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連腳底的血泡都不知道疼了。
可血泡癒合,是需要時間的,山路和勞作,也不會因爲長了血泡就可以不做。
他心裏的對於窮山溝怨恨,更不會因爲這兩句風涼話,就徹底消弭。
田裏的麥穗割過了一茬,白雪鋪了厚厚一層,當家家戶戶都從地窖裏撈着酸菜,準備包餃子過年的時候。
1979年的除夕,他記得自己,又一次跑出了二溝村。
他不相信,自己口口聲聲喊了二十二年爹孃的人,會因爲一個人的到來,就抹S了他的一切。
但老天沒有憐憫他!
他趟過山路,那沒過膝蓋的雪窩子,一步一步走到王家的門口,卻被王家的爹孃,親手推到了泔水裏。
曾經的姐姐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臉上,罵他癡心妄想!
而那個奪走他人生的少年,穩穩的站在房子裏,手裏還握着一枚熱騰騰的雞蛋。
直到那時候,宋晨才明白,原來一切早就變了。
回過神來,搖搖晃晃看着天地之間,白茫茫的雪裏,家家戶戶點着紅燈籠。
王家的燈籠格外的耀眼,因爲裏面掛的是煤油。
這燈亮的能照清門前百米,卻再也照不亮他二十二歲時的人生。
宋晨永遠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夜。
他從王家一路撞破風雪,回到二溝村。
那座貧窮的村子,家家戶戶門前沒有紅燈籠,連爆竹味都聞不到。
黃土路被雪蓋住,深一腳淺一腳的印記,從村口一直延伸到宋家的院裏。
站在院外的他不願意進去。
那房子裏的人,對他來說是陌生的。
這個家裏沒有歡聲笑語,每個人見了他,眼神裏都帶着拘謹,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興奮。
那時候的他,只想跑,跑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
既不姓王,也不姓宋。
但他沒走成,因爲那天晚上,房門被推開的時候,風雪灌了滿屋子,哭喊聲叫破了除夕夜。
“孩子啊!”
宋晨哽咽着,他記得自己親生父親,那蒼老佝僂的身影站在院裏,那雙沉沉的眼睛,失望的看向他。
“你媳婦兒難產,你孩子憋死在肚子裏,生下來就沒氣兒......”
“這大過年的,你跑哪去了?”
他不記得自己的模樣,他只記得當時混漿漿的腦子,像生了鏽的軸承,轉不動了,他拖着兩條腿,走進屋去。
只能看見炕沿邊上,一個渾身青紫的嬰兒被他親生母親抱在懷裏,細細小小的胳膊垂在一邊,了無生氣。
躺在牀上的女人,死死抓着被血染透的褥子,她直勾勾看着孩子,卻早已喘不過一口氣來,這個瘦的脫相的女人,就是他的媳婦,沈千雅!
可和沈千雅結婚的那些年,他從來都沒認真看過那張臉。
直到沈千雅死的那一刻,那張臉,蒼白的像屋外面的雪一樣。
“宋晨......”
“我恨你!”
沈千雅撐着最後一口氣,哀怨的看向了他,顫顫巍巍,帶着巨大的絕望和哀痛,顫抖着身子。
少頃,她的眼睛還蹬着,可早已沒了呼吸。
沈千雅最後的目光,讓他銘記數十年,因爲在沈千雅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讀懂了那個眼神,是恨,是絕望,是空洞。
“死了,都死了。”他爹嘬着旱菸,喉嚨絲絲拉拉的卡着一口痰。
“你走吧,我知道你沒把這當家,我們也當不了你爹孃。”
他娘嗚嗚咽咽的抱着孩子哭出聲:“都怪我啊!怪我當初生你生錯了時辰,怪我抱錯了娃啊!”
“多好的媳婦兒啊,多好的娃啊!我可憐的孩子啊......”
沈千雅死後,宋晨記得,他在家裏待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妻子沈千雅和孩子下葬的時候。
他遠遠的站在林子邊上,看着那一口薄薄的棺材被放進臨時搭起的窩棚裏。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土被凍成冰坨子,只能等開了春再下葬。
他就親眼看着家裏人給沈千雅上了香,然後一個個離開,只剩下那口裝着老婆孩子的薄棺,孤孤單單的放在冰天雪地裏。
寒風穿過林梢,帶起一陣仿若哭泣的風聲,哀怨着在耳邊盤桓。
後來,他就離開了。
他走過很多地方,但那個年代沒有介紹信,寸步難行,只能偷偷扒火車,鑽煤堆,走了大半個國土,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歸途。
他本以爲,他這一世,就這麼結束了!
可他沒想到,他又回到了1979年!
“哈哈哈哈哈——”
宋晨緩緩收了笑聲,抹掉眼角的淚,重重呼出一口氣。
那些陰鬱和折磨,彷彿都隨着白煙消散。
他慶幸老天給他這個機會,他絕不會再錯過。
王家門外,硫磺混着硝煙的味道刺鼻,他已經忍不住要跑回去,去聞一聞二溝村混着牛糞的空氣。
除夕夜!
這是1979年的除夕啊!
一切都還來得及!
只要他現在跑回去,馬上就能救下自己即將慘死的妻子和孩子!
老天爺待他不薄!
“小犢子,你踏馬笑甚麼,大晚上怪瘮人的!”
“趕緊滾蛋,別等我用爐鉤子抽斷你狗腿!”
宋晨的大姐王愛亞,冷冰冰的看着他,但這會卻被他笑的渾身發毛,不由得縮了縮肩膀。
可又覺得自己輸陣,便拎着爐鉤子,故意往前挺了挺腰。
“沒心肝的王八犢子,我們王家好歹養了你二十二年!”
“大過年還上門來找晦氣是吧?”
“甭管你憋了甚麼壞水,我告訴你,我們王家的門檻子,你是別想跨過來!”
宋晨苦笑一聲。
王家是縣城裏的萬元戶,連房子都比鄰居高上一頭。
王白山更是生產隊隊長,平日裏見了面,都是仰着鼻孔看人,哪裏看得上破衣婁嗖的自己。
至於他這個大姐王愛亞,更是腰桿子硬。
自己在國營飯店上班,管着出納。
平時過過手指縫子都是油水,養的油光水滑,自然能說個好親事。
宋晨記得,她早兩年嫁給了農機廠一個副科長,這回不但腰桿子硬了,連脾氣都硬了。
誰要是惹她不高興,那簡直能追出二里地的罵人去,一般人可不敢碰這個狠茬子。
“姐。”小妹王愛蘭從後面走出來,按住她:“大冬天的,打壞了他家都回不去,凍死在外面咋辦。”
“哼。”王愛亞冷哼一聲:“他又不是咱們老王家的種,死不死的跟咱有啥關係。”
宋晨靜靜地聽着她的話,只是在心中嗤笑曾經的自己。
他是有多傻,纔會對着這種猙獰的面孔,生出親情來?
重活一世再看,這王家對自己,又何曾有半點感情?
“對,你說的對,我不是你王家的種!”
“所以你要是敢動我一下!”宋晨冷冷的看着她,嘴裏吐出的話比西北風還瘮人:“我保證你活不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