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宋晨!大過年的你跑到這來號甚麼喪!”
“我告訴你,當初你生下來的時候,就該把你沉在尿桶裏淹死你,也免得我弟弟在那窮山溝裏受了這麼多年苦!”
“你一個天生就該喫糠咽菜的泥腿子,這些年在我們家過着騙來的少爺日子,沒打死你,算是我們王家仁義!”
宋晨手腳蜷縮的躺在地上,只覺得渾身冰寒。
他微微抽動手指,麻木混着開裂的凍瘡,像是有人重重踩在他身上,五臟六腑被壓在一起,讓他喘不過氣來。
一聲聲咒罵鑽進耳朵裏,這聲音對他來說,有些熟悉。
可他不是凍死在山裏了嗎?
難不成見了閻王爺,還要捱罵?
宋晨不再掙扎,平躺在地上,任由片片鵝毛大的雪花落在身上。
他閉上眼睛,感受着一股股從地面鑽進身體裏的寒氣,這麼冷的天,真像他死的時候啊。
躺了很久,耳邊的咒罵,卻一刻不停。
宋晨這才慢慢睜開眼睛,只見大紅燈籠高高掛在門檐上,將周圍一片雪地都照的通紅。
地上還殘留着幾根二踢腳的碎屑,空氣中的硝煙味還沒散去。
大門上貼着兩個碩大的倒福字,影影綽綽的還能看見柵欄上掛着一串串辣椒苞米,只是都蓋着一層厚厚的雪。
燈籠下站着一個女人,穿着碎花棉襖,披着軍大衣,雙手插在袖子裏,顯然是站的時間久了,凍得直跺腳,來回在原地抖腿,只是嘴巴一直不停,罵人像喫嘎嘣豆似的。
宋晨抽了一口氣,冰寒的冷空氣猛然灌進肺裏,嗆的他咳嗽起來,咳咳咳,聲音大的像要把肺咳出來。
凍僵的腦子漸漸回溫,慢慢看清了紅燈籠下的景象。
這地方,他再熟悉不過了。
用帶着青紫斑痕的手抓了一把雪蹭在臉上,凍得一個激靈。
雪被臉上的溫度化開,冷風一吹,不及淌到下巴上又凍成一顆冰晶,顫顫巍巍的掛在皸裂的皮膚上,睫毛上,和領口皺巴巴的衣料上。
這次他真的看清楚了。
這雙手雖然凍的不成樣子,但比他記憶裏那雙爛出骨頭的模樣好了太多。
宋晨的視線被燈晃花了,可他記得啊,記得那踩着門檻子的女人,和她身後的那幾個人,不正是他叫了二十幾年爹孃的王白山一家子!
“哈!哈,哈哈哈哈......”
宋晨低低的笑起來,看着自己的手無比興奮又激動的笑着。
“天不絕我,天不絕我啊!”
想他宋晨,被攆出王家之後,渾渾噩噩的過了一輩子。
最後大雪封山將他活活餓死在山裏面,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沒想到,那場雪沒要了他的命,反倒是天降祥瑞,讓他重生到了1979年!
他剛剛被王家人人人喊打,拆穿了他假少爺的身份,掃地出門的這一年。
妻子還活着,孩子也還在......
他那親生的父母,也還未垂垂老矣!
一切都剛剛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叫宋晨,本名王晨,曾經是吉康縣唯一的萬元戶王白石家的小兒子。
他的童年,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
從小喝着商店奶粉長大,兩個姐姐一週都撈不着一個的雞蛋,他每天睜眼就能喫一個,還有一個扔着玩。
直到他二十二歲那一年,王家門外一個衣衫襤褸的野小子驚天一跪,將他徹底跪出了王家大門。
宋晨到現在還能記得,那人泥水糊了半張臉,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王家真正的孩子,長大以後自己找了回來。
原本宋晨不信,但當那人用爛袖子一點點擦掉臉上的泥,露出一雙眼睛的時候,跟王家兩個姐姐的丹鳳眼如出一轍,誰看了都要說是親姐弟。
他娘,不,應該說是他原本的娘李桂梅,當時就摟着那人哭嚎起來,一聲兒啊,一聲肉啊,哭的震天響。
宋晨耳膜被震的生疼,眼前天旋地轉。
他聽着那個人哭訴這二十二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住的房子又塌梁又漏雨,春季下田幹活,冬天進山打獵,還被狼追着跑過。
但宋晨現在覺得自己纔是那個被狼追着跑的人。
“爹啊!我是你親身骨肉啊!你把我丟在外面吃了二十二年的苦頭,現在我找回來了,你不能不認我啊!”
“爹啊娘啊!我是你們兒子啊!”
一聲聲哭喊徹底擊碎了王白山和李桂梅的心防。
“這是我兒子,你看看這鼻子眼,跟大丫二丫長得一樣!”
“這就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肉啊!”李桂梅一邊哭的聲嘶力竭,一邊狠狠瞪向傻站着的宋晨。
他完全傻了,手裏捏着的雞蛋,跟着一顆心轟的一聲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哭鬧之後,他從金鳳凰變成野山雞。
而那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成了新一任人人稱羨的王家少爺。
野山雞被掃地出門......
他在衆人的嘲笑和指指點點中滾回了二溝村。
沒有了大院子,只有一間塌着梁倒着廈的破房子,宋晨還記得,那時候的自己,終日呆呆愣愣握着鋤頭下田掙工分。
太陽曬着脊樑骨一層層蛻皮,掌心被磨出血泡,血泡破了又長,最後變成一層厚厚的老繭。
原本修剪乾淨的指甲有了再也洗不掉的泥垢。
喫到發膩的煮雞蛋變成難以下嚥的棒子麪。
裁剪整齊的揹帶褲呢子衣,變成短了一截的棉褲。
這褲子沾了水就沉甸甸的往下墜,遇上極寒的冬天,就會硬邦邦的箍在腿上,像兩根粗壯的冰溜子。
然後他就像所有的農村人一樣,娶妻,生子,過着乏味又食不下咽的生活,日復一日活在怨恨和迷惑之中。
他怎麼能不怨恨呢!
當了二十二年喫精細糧的富家少爺,走到哪都是全縣衆星捧月的人物,突然跌進了泥土了,再也爬不起來。
可如果他從最開始,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在地裏刨食靠天喫飯的命也就算了,他絕不會生出這些野草一樣瘋長的心思。
可分明不是這樣的。
他喫過白米飯,知道大米有多甜。
他穿過暖和合體的衣裳,知道那有多幸福。
他走過最平整的道路,知道瀝青被陽光曬了以後是甚麼味道。
但離開王家之後呢?
他每一天聞着的都是雞糞牛糞的味,燻的他整日看着村口淌眼淚。
明明是當年生孩子的時候大人抱錯了,又不是他的錯,這些苦憑甚麼要他來受。
這樣的念頭從他踩進泥地的那天就在想。
終於有一次,在生產隊長指着鼻子罵他光喫飯不幹活的時候,繃不住了。
他跌跌撞撞的跑回縣城,想要回去好好問一問,難道二十二年朝夕相處的感情都是假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