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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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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直忽略個問題:那就是戰爭離我們並不遙遠,只是平時,我們沒有發覺而已。”——徐軍

“ 陳沂生,男 23歲, 祖籍山東省沂水縣,XXXX年11月入伍 。祖父 XXX農民,父XX農民……”連部文書李衛國接過履歷表看了看,問道:“你還有甚麼需要補充嗎?”陳沂生黑黢黢的臉膛有些紫紅,他搓搓手,結結巴巴問道:“那個……那個……如果光榮了,撫血金能……能給多少?”

李衛國很爲難,有些事情他即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但是爲了不寒戰友的心,又不得不回答這最現實的問題。撓撓頭,從李衛國嘴裏囁嚅着說出一句話:“也許……也許能給不少……咦?怎麼還沒上戰場,你就想光榮了?別胡思亂想,明天全連會餐,到時候你小子可悠着點,別說胡話。”陳沂生點點頭,似乎想要再問些甚麼,仔細琢磨一下,搖搖頭,帶着一臉失落,離開了連部……

作爲即將走上戰場的部隊——X團二營6連的戰士起得很早。天還沒亮,炊事班就將連裏養了一年的肥豬宰殺乾淨,去皮刮毛,燒得滾開的沸水燉了足足兩口大鍋。司務長把所有幫手都打發走了,一句話:“都喫去吧,這裏有我,保證讓你們喫得滿意。”說着,他眼圈就紅了。

有的同志勸他:“你不用這樣吧?咱又不是生離死別。”

司務長抹把淚喊道:“別他媽臭美!你當我難受甚麼?我是難受這頭豬。那是我和炊事班長一手養大的,一年了,連個手指頭都沒捨得碰……”

司務長到底難受甚麼,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有些話不能說,也沒人願意說。從接到作戰命令那一刻起,每個人就不同程度流露着一種古怪。有些人先是在營房裏四處轉悠,每個角落仔仔細細觀察一遍,就連廁所也要進去琢磨好半天,並且一邊看一邊說:“這玻璃是我剛入伍時上的,那時候,連裏的廁所沒窗戶,白天上廁所都要加小心,不然綠軍裝都得變成黃綠軍裝……”說着,提起袖子將玻璃上的污跡輕輕拭去,動作是那麼自然,一點都不做作。還有人反覆清掃營房,一遍又一遍……有條件的人,則偷偷往家裏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天……

每個人都在找尋着事情做,沒有任何命令,完全是發自內心。大家現在不願意說話,就連平時話最多的戰士也保持着沉默。

陳沂生從凌晨忙到現在,將食堂的桌子擺了又擺,累得汗水淋漓。直到軍號響起大夥無聲入坐後,他才躲到一邊。

大家依舊無語……

指導員馮剛對戰士們這種表現很不滿意,眼前並未出現電影中所看到的那種臨戰激情。據說,其它連隊戰士參戰情緒極度高漲,不但個個豪言壯語,而且有的幹部整天醞釀跟其他班排搶任務,以至於最後爲了爭奪主攻,發展到摔桌砸碗的地步。

和連長徐軍對視一眼後,馮剛輕咳一聲端起酒碗:“同志們!”巡視一下所有戰士,他語調中充滿了激情,“我們就要告別家鄉父老,去反擊那些侵我國土,辱我姐妹的畜牲。這,是我們的光榮!是軍人的光榮!你們入伍時,是我和連長一手接的。我不管你們曾經抱着甚麼態度來參軍,但是現在,你們必須打起精神!”略一停頓,“你們是不幸的,但又非常榮幸。不幸的是,在你們有生之年趕上了戰爭;萬幸的是,正因爲有了戰爭,才讓你我感覺到存在的價值。咱當兵爲了甚麼?難道就是想混個提幹,混個農轉非戶口嗎?如果是這樣,你馬上給我滾出部隊,滾回你姥姥家!你們自己說,當兵是爲了甚麼?”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戰士們的情緒有點高漲了。

“對!”馮剛對這種氣氛很滿意,“國家現在需要我們,那我們該怎麼辦?”

“義不容辭!視死如歸!血染沙場!”戰士們漲紅了臉,從喉嚨深處發出咆哮。

“好!”馮剛的眼睛溼潤了,“這纔是我的好戰友、好兄弟,我爲你們感到驕傲,我爲咱6連感到驕傲!”舉起右手,馮剛向衆人個敬禮,“生生死死的話我不多講了,就留給那些作家去發揮吧!在座是老爺們的就把酒乾了!”說罷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紅着眼睛望着士兵們,“讓敵國的鬼子生生世世記住:和咱中國軍人交手,是他最大的榮幸,也是他最大的不幸!”

大家豪情萬丈,紛紛學着馮剛把酒喝個乾淨。一碗酒下肚,每個人身上都暖了起來,在連長徐軍授意下,開始動起筷子。

連領導巡迴敬酒,沒過多久,氣氛便更加活躍,話也逐漸多了。

幾名新兵端起酒碗圍住徐軍,帶着委屈問道:“連長,我們入伍這麼長時間,整天忙着政治掛帥,子彈也沒打過幾發,這次上戰場,是不是……能管夠?”

徐軍搖搖頭:“你們每個人只有120發子彈,要學會節省。到時候子彈打光了,可戰鬥卻沒結束,那就糟糕了。你們對開不開槍要做到心中有數,儘量用點射。”

“連長,我怕到時候,心裏一哆嗦摟不住火兒……”

“你緊張甚麼?敵人比你還緊張,”馮剛接過話題,“你不殺他,他可要打死你。甚麼都別怕,就朝他前胸開火,那地方面積大,比腦袋好打。”

大家都笑了。

“可是……指導員,我聽說他們從五零年就開始打仗,打了二十多年,那戰鬥經驗……”

“甚麼鳥經驗?他們那點經驗也都是和咱們學的,要論起打仗資格,咱們是他老祖宗!”徐軍大聲反駁。

聽到這話,剛纔還有疑慮的戰士心理稍微平衡了。徐軍拍拍戰士的肩膀,語氣十分堅定:“放心,你只要把平時訓練水平在戰場上發揮出來,就能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關鍵是有我無敵的勇氣。”馮剛不失時機地補充。

“指導員!”新兵又問,“要是敵國老百姓向我們開火……那該咋辦?我們打是不打?”

“如果有這種情況……”馮剛沉思一下,“動員會上我提到過一些,這裏我再強調一遍:我們不首發第一槍,儘量做到以宣傳教育爲主。敵國百姓深受反動宣傳的毒害,我們要讓他們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清醒過來,叫他們明白:戰爭是沒有出路的。”

“要是他們不聽,非要向我們開槍該咋辦?”新兵蛋子鑽進了牛角尖。

“你傻呀!”輕捶一下他胸口,徐軍,“要是敵國特工化裝成老百姓,你不開火那就等死。反正不聽勸阻拒絕停火的老百姓,肯定就是特工!”

新兵蛋子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二排長李強安慰他:“趙明厚,你平時心眼不是挺多嗎?只要發現背槍的老百姓,那就要小心了。”

正說着,陳沂生端着酒碗湊過來,紅着臉,囁嚅着問道:“連……連長,俺有個事兒……問問行嗎?”

徐軍點點頭,“嗯”了一聲:“甚麼事?”他仔細打量這個陳沂生,在他眼裏,陳沂生平時不愛說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實人。這次在戰前動員會上,戰士們紛紛用入黨申請書、血書、詩歌來表決心,可陳沂生呢?是唯一一個甚麼態度都不發表的人。從入伍那天起,他就是個你說他服從的戰士,沒有任何條件和怨言。入伍快三年了,他問得最多的話就是:“連長,俺符不符合提幹標準?”說實話,徐軍從來沒有認真瞭解過陳沂生,在連隊幹部眼裏,他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村兵。

不過這小子也有長項:一是槍法好,無論定靶移動靶,抬槍就射,槍槍“標準梅花”;二是身手敏捷,好像是練過兩下子,據說手指還能掐碎核桃;三是能喫,一頓飯六個大饅頭;四是能跑,特別是喝過酒,騎自行車都追不上他。新兵集訓武裝越野,他和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夥兒較勁,結果把戰友甩沒影兒了,回到駐地後,大家差點沒因爲他累吐血。

徐軍帶兵多年,唯獨這陳沂生不知道該如何瞭解。偶爾想起他時,也總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不過現在不同,他本着關心和愛護同志的情懷來寬慰這個老兵:“老陳,有甚麼想法就說出來聽聽,畢竟你也是老同志,給新兵傳授些經驗也好。”

咬咬牙,陳沂生把心一橫,問道:“連長,俺想知道要是光榮了,這撫血金能給多少?”

“嗯?”大夥全都愣了。徐軍臉色蒼白,哆嗦着嘴脣,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你……你甚麼意思?”

氣氛比較凝重。馮剛向四周迅速掃視一眼,心裏湧出一股子怒氣,他暗罵:“陳沂生你個鳥人,甚麼話不好問,偏偏問這個?甚麼不能提你提甚麼,和‘死’有關的事能說嗎?氣氛全讓你小子給破壞了。”

不過,他臉上仍是一片陽光燦爛,扯過徐軍和二排長李強,用眼神相互交流一下,隨後對陳沂生鄭重地說道:“陳沂生同志,看來你是有話要和大夥說,不過我提醒你,作爲一名革命戰士,這時候必須站在正確立場上。該說甚麼不該說甚麼,我想你已經考慮很清楚了。既然你提出了問題,我們領導幹部若是置之不理看來是過不了關。現在我和連長用黨性帽徽向大家保證:國家不會虧待我們,但是究竟有多少撫血金,我們也不清楚,所以就無法明確答覆你。我想,此時此刻作爲一名革命軍人,在人民有難,國家蒙辱的時刻,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錢嗎?你們說……”他向戰士們高聲問道,“你們應該想到錢嗎?”

“不!絕不!”戰士們回答得很堅決。

陳沂生漲紅了臉,看看大夥,他鼓足勇氣大聲說道:“俺知道說這話不對,可是俺不能不說。俺不怕死,可是俺光榮也要光榮個明白。連長,指導員,你們能不能給俺一個說話機會?”說着,他眼神急切起來。

幾位連領導迅速交換眼色,點點頭。陳沂生先向衆人敬個軍禮,深吸一口氣,娓娓道來:“俺是個農村娃,家裏窮,俺是進了部隊才喫上的飽飯,頓頓都有饃兒還管夠,俺已經知足了。俺記着剛下連隊的時候,排長問俺爲啥來當兵,俺說當兵能喫飽飯。排長當時就罵俺:‘想喫飽飯就滾蛋,解放軍不收飯桶!’俺解釋說這是心裏話,班長教訓俺:‘部隊不是你想說啥就說啥的地方’他還告訴俺:‘記住嘍!在部隊,是龍你得盤着,是虎你得趴着。’”

“媽的!”李強忍不住罵一句,“當時老子還告訴你‘多喫饅頭少放屁,夾緊**做好人’你怎麼就沒記住?”

“俺記住了!”陳沂生堅定地說道,“可俺沒辦法呀!”他眼圈紅了,“打俺進了部隊,俺就把你們當成親哥哥,你們說啥俺都聽。可這回不行啊!不是俺不守紀律,俺家裏還有一個娘啊!有沒有這筆錢對俺來說沒關係,可俺娘咋整?俺小時候,六零年那陣子,俺爹和俺姐餓死了,沒法子啊!俺娘拄着柺棍拉着俺去討飯,從山東走到陝北,可憐俺娘那小腳,一路都打着血泡啊!討飯苦呀!餓着肚子被狗攆,也記不住被咬幾回了。你們不是問俺爲啥跑得快嗎?那都是讓狗給攆的。俺娘好容易討了八十四粒苞谷,俺記得很清楚,是八十四粒。俺娘沒捨得喫一口,都給了俺。俺傻呀,也沒問問娘吃了沒,自己填飽了肚子,娘也倒了……俺就趴娘身上哭呀!要不是俺後爹路過,恐怕俺娘倆早就沒了。”

陳沂生擦擦眼淚又道:“俺從小到大沒喫過飽飯,天天就想能有個饃兒喫。你們不知道,進了部隊俺才知道饃兒是啥樣子。不怕你們笑話,俺家裏那些鄉親,活着就是爲了一口糧。俺不敢回家,一提那地方就冒涼汗。俺家窮,也說不上個婆姨。當兵後十里八村都過來提親,可他們不知道俺這個兵是咋當的,那是俺後爹賣了一間草房,給武裝部幹部送禮才換來的名額。

體檢那天,大夫說俺身體不行,俺爹一着急,就拖着病怏怏的身子給大夫跪下了,說俺這不是病,是餓的。見大夫搖頭要把俺拿下來,俺爹立刻就給大夫磕了仨響頭,說,‘大夫!這一家三口的命全在您這一句話了,您大慈大悲,救命哪!’……俺現在能喫飽,沒這錢倒也沒啥,可俺娘咋整?俺家還欠着給後爹辦喪事的錢哪!”陳沂生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激動,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而落……

全連默默低下了頭,李強輕捶着陳沂生的肩膀,許久說不出話來。

陳沂生擾亂全連的壯行宴,但是誰也沒有怪他。不過最終,他也沒得到任何滿意答覆。也許這個世界應該可憐的人太多,連領導只能爲他發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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