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絕境處救命牛雜
突然,空曠的巴陽峽谷,迴響起一陣恍惚來自無垠蒼宆的聲音——
“姑爺,姑爺。”
“吳焜,吳焜,焜娃子哪——”
“小葉子,小葉子哪——你們跑那裏去了?嗚——嗚——嗚哇哇……。”
叫聲很熟,起初是親切的呼喚,然後是迫切的探尋,繼而是恐慌的哮叫,再顯焦急,後代入絕望,轉成撕肝裂肺的吶喊,最後是歇斯底里的哭嚎。
吳焜所有的力量,都在與狗深情的凝眸,殘存的能量,自動屏蔽了外部的信息,反而是依偎着哥哥,淚水流盡、閉目等死的葉子,聽到了遠處的呼喊。
枯萎的小身軀一個顫抖,再次煥發了對生命的渴望,站了起來,無懼野狗的環伺,站上一個石頭,向遠處揮搖她那小黑手,蚊子般的聲音,她自己都聽不清:
“是照哥哥!照哥哥,我們在這裏。”
喊完就累得趴在石頭上,努力抬頭望去。
不遠處,黃柏青石渡口側,吳焜家的石窟門前。
正在哭喊着的一個小青年,身材精瘦高削,頭髮有兩寸多長,亂蓬蓬,像喜鵲窩,赤着上身,根根肋骨呈現,腰纏草繩,瘦得仙鶴般的大長腿上,籠着一條破爛走光的短褲,大腳丫子,滿是塵灰的草鞋,草鞋尖上綴着看不清本色的布條,殘存着小青年愛美之心。
聽到這邊葉子微弱的叫聲,停了哭喊,手搭涼蓬一看,把拿在左手上的一件破衣一扔,躬腰踢腿,幾個飛步縱躍,竄了過來。
臨近,對着不甘心撤圍、吡牙咧嘴的羣狗,一邊憤怒地暴吼連連,一邊抓起岸邊石頭,打得野狗嗷嗷四散,瞬間,衝到兄妹倆面前。
剛纔還是氣息奄奄的葉子,不知是那來的力氣,哭泣着投進他的懷抱:
“照哥哥,爸爸昨天遭淹死了,我和三哥哥也要死了。”
“姑爺淹死了?人呢?”
“大水沖走了。”
看見吳焜和葉子的悽慘,放牛娃熊必照淚花四濺。
“走,快回屋去!焜娃子,雄起,走不動了?來,我扶着你。”
熊必照左手摟抱着葉子,右手把吳焜從地上拉扯起來,攙扶着,蹣跚着,回到家時,他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進門,三人就精疲力竭的撲倒在巖洞裏,過了好一陣熊必照才緩過氣來。
吳焜卻緩不過來了,眼,睜不開了,癱軟在地,嘴脣乾裂,只有胸脯上還有些起伏。
氣長喘,熊必照從竹笆籬門後,拖出一張捆着的麻黑色牛皮,扯開繩子,展開,血污狼藉的皮裏,包裹着一小堆牛血旺子、剁碎的牛肺、牛肝、牛腸。
右手拈起一塊牛血旺子,左手扒開吳焜的嘴脣,不由分說的塞了進去。
片刻,吳焜肚子裏“嗡”地一聲悶響,牛血旺被吸溜吞進了嘴裏,吞進第二塊後,吳焜的肚皮不自覺地波浪起伏,隨即,肚子裏響起雷鳴般的“咕嚕咕嚕、咚咚”聲。
熊必照鬆了一口大氣,判斷這是吳焜設備齊全的消化機器,因原材料缺乏停工後,開始復工復產的正常反應。
另一邊,小葉子早就揮舞着柴棍般的小黑爪子,猛抓血旺子喫。
但見,一大塊牛血旺子,剛到她的小嘴邊,“吱”的一聲,不見了,沒幾下子,小嘴鮮紅。
吃了好幾塊血旺子,倆兄妹纔回了神,能站起來了——即將流逝的生命,停下了愴惶的腳步!
熊必照徹底放了心膽,吐了長氣,鬆開緊繃的瘦臉,捋了一把亂髮,對兩個弟弟妹妹笑,說:
“我們來煮牛雜碎喫,葉子,你燒火,焜娃子撿柴。”
葉子津津有味地“嗞、嗞”抿着小嘴上的鮮紅,也笑了:“照哥哥,要得。”
不知道已經多久沒生火煮過飯了!
吳**把鍋、碗也拿出去換了喫食。
沒有鍋,熊必照把米缸端過來,放在竈上做鍋,舀上了水,小心地把牛雜碎全部放進去。
盛夏天,鮮生的食物,一會就會臭的。
葉子把火燒得旺。
牛雜碎只有5、6斤,翻滾在缸裏,未熟先香,真香!
三兄妹圍着“鍋”,觀察着每一塊牛雜的變化,間或,添一把柴。
在兩個弟弟妹妹注視的眼神下,熊必照從草繩圍着的土布腰帶裏,摳出一個小竹筒,用兩個指尖,拈了一小撮鹽,放進缸裏,想了想,又加了一小撮。
葉子仰着頭:“照哥哥,你怎麼把鹽帶在身上呢?”
熊必照正彎腰把竹筒塞進腰帶,停了,想了想,擰開蓋子,拈了一小撮,分放進葉子和吳焜的嘴裏。
吳焜兄妹倆感受到鹽的津鹹,幸福的笑了。
“記住,人不怕餓,餓狠了,只要有鹽,喫點鹽,喝點水,人就有力氣,能餓得久,不會死。”
“嗯!”倆兄妹信服地點着頭,鹽在嘴裏,真的力氣在慢慢回來哈。
川東是盛產鹽的地方,有許多的大鹽場,出產大量的優質井鹽。但軍閥們視鹽場爲禁臠,把鹽稅作爲擴軍備戰的第一大稅源,抽取數倍甚至幾十倍、幾百倍的稅捐,讓產鹽地的老百姓也視鹽爲珍品。
天道熱,鍋裏水沸得快,起了一層血沫,熊必照用瓢打了血沫,沒捨得倒,涼起。
沒等涼透,就被葉子端起。
“照哥哥,你喝,這是血湯,可補哪。”
“平大伯家的老黑牛得了病,放了血,我昨天牛肉喫飽了。你快喝。”
野菜都喫不飽,怎麼會有牛肉喫飽?葉子不爭辯照哥哥的大謊話。
“三哥,你喝!”
吳焜看血沫子有大半瓢,喝了幾口,遞給葉子。小葉子口水滴噠的抿着小嘴,珍惜地小口綴飲着血沫子,邊喝小嘴邊抿,嘖嘖有聲。
喝過血沫子,兩兄妹肚子裏咕嚕咕嚕的聲音,一陣比一陣嘹亮。
三兄妹圍着竈臺,好不容易等到牛雜半熟,變了顏色。
熊必照用那把即將磨蝕成鐵片的菜刀,戮上一塊牛肝,放在瓢裏涼起。
吳焜拿來三雙吳家自制的竹筷子。
熊必照拈起涼了的牛肝,遞到葉子的嘴邊。
葉子望了望兩個哥哥,眯着眼把牛肝含起,還沒有來得及咀嚼,突然,喉嚨裏似乎伸出了一隻手,“呼”的一下,把牛肝抓了進去,第二塊也是這樣,吞了好幾塊,她纔開始咀嚼,嚐出了味,忍不住幸福的**“好香呀!”
熊必照開言“整!”
“呼哧呼哧,唏哩哧哧”頓時,三兄妹筷子與手爪齊飛舞,刀剁牙嚼,牛雜瞬間被喫掉大半。
缸裏不多了,熊必照說:
“不能吃了,留點晚上喫,不然又要捱餓了。”
吳焜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好象覺得更餓了呀?”
熊必照:“焜娃子,那是你餓透了,餓久了。”
葉子睜着兩隻大杏眼,小手裏拿着筷子,小嘴裏抿着油汪汪的手指,乞求似提議:
“我們每一個人再喫一小塊,要得不?”
“嗯,好吧。”
熊必照給吳焜和葉子,每人拈了一小塊放在菜板上,又用瓢舀了滿滿一瓢肉湯,涼在一邊,順過一個爛斗笠,蓋在熄滅了火的缸上面。
嘴裏逛着倆個弟弟妹妹,“晚上再喫,敞開喫,全部喫完。”
喝了湯,三兄妹的肚子裏,仍然是“呼呼嚕嚕”響個不停,好象五腑六髒都在歌唱,好舒服呀!
好好喫啊!小葉子再次由衷的感嘆,把最後的一塊牛雜,撕成條條、拈成絲絲,津津有味,慢慢嚼,細細嚥,十根小手指,吸吮出了本色。
吃了就睡,肉才巴背!頭暈,沒得功夫瞎轉悠,太陽開始西斜了,三兄妹渴睡。
其實這是人身體虛弱後的反應,食困,利於身體對食物營養的充分吸收。
葉子偎依着兩個哥哥之間,把臉貼在照哥哥的胸上,閉着眼。
“照哥哥,你啷個就來了呢?”
“平大伯家,五口人,十來畝地,地裏旱得象過了火,也沒得甚麼喫的了,我喂的老黑牛,也找不到草吃了,原來那麼大的一條牯牛,殺了只剝下來百多斤肉。”
“老黑多乖啊,每次我們到你那玩,它會讓我們騎上玩。”
熊家是吳家唯一的親戚,熊清靈死後,吳焜弟兄和小葉子,沒親戚處走,多次去照哥哥放牛的平家玩過。
“殺牛時,牛一叫,狗日的劉村正,帶着鄉公所、保安隊、稅務所的人,一大幫子去收稅,姓楊的那個所長算盤珠子一響,正稅、附加稅、糧稅、豬稅、屠宰稅、團務費、教育費、煙苗捐、煙土捐、煙秤息、癮民捐、紅燈捐、擁軍稅、草鞋錢、治安費,我也說不清了,一下子就出來了47個稅捐。
平大伯家裏沒得現錢,算下來老黑牛的肉還不夠稅錢,那些傢伙吃了一頓刨牛肉湯,真喫得呀!喫掉了半條牛,另半條拿走了,其它的稅欠起。走時,只給平大伯家剩了一個牛腦殼、牛皮和他們不喫的牛雜。
平大伯說,家裏也斷頓了,甚麼喫的也沒有了,你去逃命吧?把牛皮帶起,路上做盤纏,就作你放牛一年的工錢。”
“那平江呢?”吳焜惦念着那個拖着鼻涕的小夥伴,平大伯的獨孫。
“也餓得脫了形,只剩一把骨頭一把筋了。平大伯要他跟着我逃命,往下江逃,說下江那些省,沒得四川這麼多兵匪。平江哭着想跟我來,可平大伯孃不願意,說要死一塊。唉!”
葉子期盼祈求的望着熊必照:
“照哥哥,你不能逃,你逃了,我和三哥哥就只有死了!你就沒有乖乖聽話的葉子妹妹了,你跟我們一起住,我們三個在一起,死都不分開,要得麼?”
說完把熊必照的脖子摟得更緊了,吳焜也伸手緊摟着照哥哥的腰。
感受到弟弟妹妹骨瘦如柴的軀體,常年在山野林地得心應手的放牛娃熊必照哭了:
“要得!爸爸死了,媽媽改嫁了,姑姑、姑爺死了!大人們都要死完了。大毛、二毛也死了!只剩下我們三個了,我們死,也要死在一塊!”
表哥的答覆,讓吳焜和葉子,放了心,三兄妹哭成一團。
“來之前,我去跟媽媽辭行,她改嫁的張家是個佃戶,佃的幾畝薄地,旱得乾乾的,甚麼都沒有,媽嫁的張叔餓死了,媽瘦得脫了人形,比六十歲的老孃還老,我差點沒認出來,張家的兩個弟弟,小的餓死了。我跟媽是在門外見的面,她看着我只是流淚,甚麼話都說不出來,哭不出聲,從兜裏摳給我半根紅薯,我沒要,給媽抓了幾把牛雜碎,就走了。”
說完,三兄妹沉默了,呆望着門外泛黃的河水。
吳焜咬牙說:“不怕,河裏漲水了,上江肯定下大雨了,我們這裏也快了吧,只要下雨了,就有喫的!”
葉子在一側嘟着小嘴,憂憂小聲:“可我們的沙地沒有了,也被水淹了哇。”
身體虛弱的人睡覺時間短,吳焜兄妹醒來時,見熊必照在望着渾黃的江水發呆。
晚上,三兄妹就着下午的殘湯剩肉,又添了水,吃了個湯盡缸光,總算把吳焜和葉子的肚兒撐起來了,“鼎哩哐啷”地亂響。
喫過晚飯,藉着夕陽,熊必照扒拉攤開牛皮,用菜刀猛刮牛皮的內層肉脂,大汗淋漓時,總算刮下來了幾把肉渣渣皮,吳焜捨不得,又細細地颳了一遍,弄了一小把。
放進缸裏,舀滿水,還是放了點鹽,煮沸後,熄了旺火,改用火燼煨着。
葉子歡喜,明天的飯又有了!嗯,一定要撿點菜菜草草的混着喫,不然倆個哥哥喫不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