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鴻盛水果行
棺材拖船停靠在法租界十六鋪碼頭。
水生一個猛子游出十幾米開外,將頭浮出水面。只見十六鋪碼頭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船隻:有運糧食的米包子船,運雜貨百貨的烏山船,運海貨的快口船,運水果蔬菜的江划子。真是船挨船船靠船,一個接一個,排得密密麻麻連個縫隙都尋不見。
探頭張望了一會兒,發現不遠處有一個水果棧橋,停靠着幾艘江划子。
船上小山似地堆滿了西瓜。幾個苦力站成一條長龍像拋繡球似地運西瓜。一面幹活,一面喊着嘹亮的號子,聲音震天價響。
水果販子應該知道鴻盛水果行怎麼走,去跟他們打聽一下。
水生於是泅水游過去,悄悄地上了岸。上海灘晴空**,一絲雲也沒有。太陽如同一隻大火球,烤得人皮膚熱辣辣的。江上吹來陣陣熱風,三下兩下就把他身上的水吹乾了。只有肥大的水手褲還溼漉漉的。
他把手伸進褲襠裏,摸出那個寶貝桐油麻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小腳阿娥的保薦信果然乾爽爽的,在水裏面泡了這麼久,竟然一點兒水也沒沾着。
他舉着信走過去,找個水果販子打聽。
那人告訴他:
你向西徑直走,出了十六鋪碼頭。迎面河汊子名叫泥螺浜,夏天有好大的田螺可以喫。河上的橋名叫虞家木橋。你過了橋,迎面一條窄窄的石板路,彎彎曲曲的好似一根攤在地上的豬大腸,便是鹹瓜街了。
中間有個土地廟把整條街一分爲二,東街是堆棧,西街是店鋪。
你要找的鴻盛水果行就在鹹瓜西街。店裏面那個死羊眼的夥計名叫戴春旺。你順便告訴他杭州的西瓜到了,讓他過來運些回去。曉得了吧?
“曉得了。多謝老大。”
水生向水果販子道了謝。按照他的指引,果然順順當當地找到了鹹瓜街。
他手裏舉着小腳阿娥的保薦信,一面走,一面仰着脖子看商鋪的招牌幌子:“泰康當鋪”, “豐隆綢緞莊”,“瑞康顏料號”,“四方齋糕點鋪”,“李記鹹菜鋪”,……,都不是。
哎!有了!前面一家藍底白字的幌子,寫着斗大的幾個字:“鴻盛水果行”。
“水果行”三個字他是認得的,熟悉得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樣。再看前面那個“盛”字,彷彿是個小孩子蜷着胳膊腿坐在一個木盆裏。不由得心中一怔:丟他娘!這個字畫的不就是我麼?
他停下腳步,立在鴻盛水果行門前。
鴻盛水果行的老闆王鴻盛正和夥計戴春旺慪氣呢。
起因是戴春旺的弟弟,名叫戴春土,本來在杭州念中學,參加了甚麼**運動,也不曉得擁護甚麼還是反對甚麼,反正鬧得出了格,被學校開除了。書不能繼續唸了,又不想回鄉下老家,就跑來找哥哥,希望在上海灘找個差事做做。他白天沒頭蒼蠅似地四處亂逛找工作,晚上住在盆湯弄的浴池裏睡覺,一個禮拜要兩角錢。
戴春旺老婆心疼這兩角錢,整日叨叨,要他跟老闆說讓弟弟到店裏來住,就在雜物間裏睡就行,可以省了兩角錢。
戴春旺於是去找老闆說這個事情。
老闆一口回絕了他:“不行。我這裏是水果行,不是旅店。”
每禮拜掏兩角錢給弟弟付牀鋪費,無異於拿刀子剜他們兩口子的心頭肉,真是心疼得死去活來。戴春旺不死心,找機會又跟老闆央求了幾次,讓弟弟來店裏睡覺。
王鴻盛嘴裏只有兩個字:“不行。”再後來,他連“不行”兩個字都懶得說了,只是把頭搖成波浪鼓給戴春旺看。
看老闆如此不講情面,戴春旺也惱了,便整日把嘴撅得能拴條叫驢給老闆看。
王鴻盛看了幾日他的驢臉,扔下一句話來:“愛乾乾,不愛幹別幹。我已經託人找夥計了,過兩日就到。”
戴春旺聽了這話,嚇得灰白了臉,再也不敢吭聲了。自此,他整日擔心水果行有新夥計來頂了他的飯碗。
偏巧在這個時候,水生到了。
水生站在水果行門外,探頭探腦向裏面張望。
見裏面夥計三十歲年紀,個子不高,一身藍土布短打,大熱天的,胳膊上帶着藍布套袖,眉頭皺成個黑疙瘩,一對死羊眼,估計就是他們說的那個戴春旺了。
他於是跨進去,點頭哈腰地問道:“大哥勞駕請問,這裏是鴻盛水果行嗎?”
戴春旺正煩着呢,忽然見闖進來一個阿土生(鄉下人),四方腦殼像個土坯,一臉烏黑賽鍋底,渾身上下一股鹹魚味兒,腥腥地刺鼻子,好像在黃浦江水底下泡了一天似地,當下沒好氣地問一句:“你有啥事體?”
“我找王老闆。”水生將手中的保薦信晃了晃。
戴春旺打個激靈,警覺地問道:“你找王老闆啥事體?”
“我叫顧水生,從三叉港來。勞煩大哥受累進去通報一聲王老闆,就說是阿娥大姨介紹我來的。”
娘唉!果然是新夥計到了!
戴春旺一下子慌了手腳,眼睛滴溜亂轉地想對策:
跟他說這裏不是鴻盛水果行,你找錯門了?不行。他出去一問別人,馬上又得回來。騙他說王老闆不在?不行。他若是坐在門口一直等下去怎麼辦?我一腳把他踢出去?更不行了。他比我高出半截,我哪裏打得過他?
不行不行全不行,怎麼着都不行。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指指後門,說道:“王老闆在院子裏乘涼。你自己進去找他吧。”
“多謝大哥。”
水生給戴春旺鞠一個躬,從後門進到裏院。
院子不大,北面一個兩開間大瓦房,東面南面各有一個廂房。院中有一棵法國梧桐樹,枝繁葉茂,樹冠高出了屋頂,遮下好大一塊陰涼。樹蔭裏,擺着一張矮腳小方桌,桌子上放一隻茶壺,一隻茶碗。旁邊一張竹躺椅上躺着個圓腦袋胖子,正是水果行的老闆王鴻盛。
王鴻盛看見水生進來,問道:“你找誰?”
水生朝他鞠個躬,恭敬地將保薦信遞過去:“王老闆!我叫顧水生。從三叉港來,四季花的阿娥大姨介紹我來做夥計。”
“啥?新夥計?你是新夥計?哈哈!來得真是時候!”
王鴻盛一把接過信,拆開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信是客棧的先生寫的,滿篇之乎者也,文縐縐的有些看不大懂。
他在肚皮裏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明白了大概齊的意思,就是說:
“老王,你託我找夥計的事情,我一直當個大事去辦的,不敢怠慢。我千挑萬選,終於找到了個合適的介紹給你。姓顧名水生,水果行專業出身,看店、跑街、推車送貨,樣樣精通。人頂機靈,又喫苦耐勞,連軸轉幹三天活不喫不喝不睡覺也毫無怨言。脾氣又好,乖覺聽話,你說東他不敢說西,你說上房揭瓦他不敢下河捉魚……”
看過信之後,他頓時心花怒放,“啪”地一聲把信拍在小方桌上,不小心碰翻了茶碗,結果一碗茶水全灑在信上了。
水生失口叫道:“當心!王老闆,信灑上水了。”過去一把抓起信來,拼命甩上面的水。
茶水在信紙上肆意橫流,瞬間把這封信變成了一幅山水畫。
他當即傻了眼,心裏叫苦:娘唉!這封信跟我遊過了黃浦江都沒有沾上水,倒讓一碗茶水給弄溼了。這可咋辦?
“不妨事!不妨事!”王鴻盛大大咧咧地說道,“信我已經看過了。小腳阿娥介紹的人,肯定錯不了。放心吧,我收下你做夥計。先試工一年,按我們十六鋪水果行最高的規矩,包喫包住,一年工錢兩塊大洋。你是小腳阿娥姐介紹來的人,我絕對虧待不了。”
他轉過頭去,大嗓門衝着外面店鋪喊道:“春旺!春旺!你進來一下!”
戴春旺小跑着進來。
“給你介紹一下。他是新來的夥計——小顧。”王鴻盛笑眯眯地看着他說。
戴春旺臉色煞白,嘟囔一聲:“剛纔在門口見過了。”
王鴻盛看他面如死灰,身體一抖一抖地像是打擺子,問道:“春旺,你這是怎麼啦?像壁虎子吃了菸袋油漬,咋哆哩哆嗦的?”
“沒啥。可能感冒了。”戴春旺答道。
王鴻盛幸災樂禍地說道:“病啦?不妨事。想歇歇就歇歇吧。反正咱們水果行現在來了新夥計了。哈哈。”然後扯着大嗓門衝竈間裏喊道:“春旺媳婦!再多煮碗飯!我們水果行來了新夥計——小顧!”
“聽見了——。老闆——。來了個新夥計叫小顧——!多煮一碗飯——!” 春旺老婆拖長了聲音在竈間裏答道。
王鴻盛聽了暗笑:嘿嘿!競爭真是個好東西啊!連這個攪屎棍臭婆娘都變乖了。
“走!小顧!我帶你去看睡覺的屋子。”
他招呼水生走向南面的廂房,推開門進去。
是個雜物間,地上堆放着一筐筐的水果,牆邊放着空籮筐和亂七八糟的雜物。四面牆壁黑黢黢的,沒有窗戶。只在屋頂開個小天窗。陽光透過小天窗射進來,在雜物間的半空中裏畫出一道光柱。光柱裏面擁擠着千萬個塵埃顆粒,盤旋着翩翩起舞。
他指指光柱照耀下的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小顧,看見沒有,中間這塊地方多寬敞,多亮堂,睡覺最舒服啦。只是還沒有牀。不妨事,你先睡地上,地上涼快。牀嘛,你放心,過些日子我給你找一張牀板,在下面墊幾塊磚頭就行了。呵呵。那你就舒服死啦。呵呵。”
院子裏傳來春旺老婆的喊聲:“王老闆,春旺,小顧,喫飯了。”
王鴻盛帶着水生出了雜物間。
院子裏,小方桌旁邊的竹躺椅已經收起來,換成四個小方凳。
春旺老婆彎着腰,將三大碗米飯和一碟鹹菜放在方桌上。女人小小的個子,穿一件藍色印染白花的對襟襖,一條黑土布寬腿短腳褲子,直起身子來,烏黑的頭髮高高挽個髻,一張圓臉,五官還算整齊,朝王鴻盛和水生一笑:
“王老闆,小顧,快來喫吧。”
水生瞥了一眼春旺老婆,心中暗道:春旺一對死羊眼,他老婆倒是慈眉善目,蠻善良的。
當天晚上,春旺關了燈,爬上牀,想着水果行新來了小顧,忍不住地唉聲嘆氣:“唉。都怨咱們惹惱了王老闆。這下好,惹來麻煩了。甚麼新夥計老夥計的?小顧分明是他找來頂我差事的。”
老婆在旁邊小聲罵道:“阿瘟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顧嘆氣做甚麼?”
春旺回了一句:“我嘆氣自己的命不好。有個不學好的弟弟,偏偏跑來上海做甚麼!還有……還有……”他把後面的話嚥進了肚,沒有說下去。
“還有啥?你是在埋怨我?是不是?你也不想想,一個禮拜兩角錢,一個月就是八角。上海的差事哪有那麼好找?他要是住上一年半載,我們就算白乾了。”女人咬着牙說道,“不行!這冤枉錢無論如何花不得!得想個辦法把新來的小顧攆走!”
春旺被嚇了一跳,伸手去捂老婆的嘴:“小點兒聲,看讓他們聽見了。”
老婆一把推開他:“瞧你那出息!窩囊廢!我跟你說,你今天看出來沒有?”
“看出來啥?”
“你瞧小顧那兩個賊眼珠子,那一對扇風耳朵,還有那長脖子,沒事老梗梗着。看出來沒有?他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春旺不解:“那又怎樣?”
老婆呸了一聲:“阿瘟哥!這還不明白?你把那髒活累活全都支使給他幹,幹完了再數落他幹得不好,讓他返工重幹。反正,你就想法子讓他忍不住發脾氣,撂挑子不幹了,自己拍屁股走人。”
春旺聽了不大相信:“這能行麼?”
老婆冷冷地說道:“我看人錯不了。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