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游到上海灘
四季花是三叉港最漂亮的建築,白牆灰頂,滴水飛檐,分爲四季花客棧和四季花堂子。客棧在外面,堂子在裏面,中間隔個大庭院。
丈夫車條順在外面經營客棧,老婆小腳阿娥在裏面做堂子老鴇,兩人珠聯璧合。他們從上海灘來的,見過大世面。
客棧模仿洋人的酒店,夥計全穿洋葡萄酒顏色的制服,每個房間編了號碼,西洋鎖頭大金鑰匙,雪白的牀單和亞麻色的窗簾,設衛生間,配淋浴設備抽水馬桶。
堂子則模仿上海的長三和幺二堂子。小腳阿娥花大價錢專門從上海請來老師教妓女,淫詞浪曲吹拉彈唱都會來兩手。因此索價高昂,一次要兩塊大洋,只有往來三叉港做買賣的大客商才逛得起四季花堂子。
客棧看門人看見蟠桃水果行的夥計水生空着手,甩着兩隻大腳丫子,走進門來,忙喝了一聲:
“嘿!水生。怎麼回事?低着頭只顧往裏走甚麼?把水果車丟了還是怎的?空着兩手來做甚麼?”
水生站住腳:“我去裏面找阿娥大姨。她要訂個果籃。東家要我過來取單子。”
“找老闆娘啊。嗯!快進去吧。”看門人揮了揮手。
水生進了大門,穿過客棧的廳堂,穿過栽滿花花草草藤蘿葡萄的大庭院,直奔後面的四季花堂子。
老鴇小腳阿娥穿一件大紅斜襟滾金邊綢子上衣,一條黑綢子窄腿褲子,端坐在廳堂裏的一張長條凳子上,翹起二郎腿,露出一雙嬌小玲瓏的小腳,腳上穿一雙白底蔥綠緞繡花鞋。
她身邊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個銅盆,盆裏盛滿了涼水。
八仙桌後面,站着矮胖的大茶壺老蔡,手執大蒲扇,上下煽動。蒲扇扇起的風掠過銅盆,被銅盆裏面的涼水浸得涼了,吹在小腳阿娥臉上,涼颼颼地好不舒服。
在這個悶熱天裏,三叉港恐怕只有小腳阿娥不覺得熱,眯着眼睛,小腳搖晃打着節拍,嘴裏哼着小曲。
水生一把掀開紗簾,裹着外面的熱風,冒冒失失地走了進來。一雙大腳丫子又溼又髒,在光滑如鏡的青磚上留下一串大泥腳印。
小腳阿娥唬了一跳:“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黑泥鰍!我又沒要水果,你跑來做甚麼?”
“阿娥大姨。我不是來送水果的。我是來……”水生的麪皮變得黑紅,脖子上漲起一條蚯蚓似的青筋,“……找個姑娘耍一耍。”
“啥?你?黑泥鰍?!”正在扇風的老蔡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險些扔飛了手中的蒲扇,“你要找我們四季花的姑娘?”
小腳阿娥拿眼睛瞄瞄水生,用鼻子哼了一聲:“黑泥鰍,你一個送水果的小癟三,老孃沒功夫跟你扯閒篇。哪涼快哪待著去。”
水生嚥了口吐沫,固執地說:“阿娥大姨,我要找個姑娘耍一耍。”
“水生!看在你往日給我送水果的份上,我今天不讓老蔡拿鞋底子抽你。你閒着沒事找老孃尋開心是不是?在我這裏耍一次要兩塊大洋呢!你小子長這麼大,見過兩塊大洋麼?”
水生也不答話,伸手只向褲襠裏面摸。老蔡一見他這樣子,忍不住又笑,忘了扇扇子,惹得小腳阿娥扭頭一口吐沫啐過去,還好躲得快,沒有啐在臉上。水生摸了半天,從褲襠裏摸出兩塊大洋,舉在手上,遞給小腳阿娥。
“嘿!你小子真有兩塊大洋!”小腳阿娥接過兩塊大洋,閃閃發光,於是臉上堆下笑來,“不管你是南來的還是北往的,拉車的還是坐車的,穿長衫的還是穿短打的,只要你出得起兩塊大洋,都是我們四季花的貴客。老蔡!快給水生小老闆上茶。等他喝完了茶,帶他樓上去找苦菜花姑娘。”
四季花堂子裏姑娘們的名字都是花,迎春碧桃,牡丹芍藥,梨花海棠,水仙臘梅,應有盡有,四季常開。只有這苦菜花姑娘,還是頭一回聽說。
“我要玉芙蓉。”水生冒出一句。
小腳阿娥一怔,心道玉芙蓉可是我這裏的頭牌,能讓你這黑不溜秋打赤腳的上身麼?於是敷衍道:“哎呀!水生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玉芙蓉,她她她,只是給客人們唱個小曲,彈兩下琵琶,不和人耍的。更何況……更何況……”
水生再次把手伸進褲襠裏面,又摸出兩塊大洋來:“我要玉芙蓉。”
小腳阿娥將四塊大洋攥在手裏,眉毛跳動得像兩隻歡快的捉到毛毛蟲的麻雀:“沒的說。你要玉芙蓉,就給你玉芙蓉。不過咱們可說好了,玉芙蓉是我這裏的頭牌,四塊大洋只能耍一次。”
“就一次。”水生點點頭。
小腳阿娥衝老蔡一揮手。老蔡於是帶水生上樓找玉芙蓉去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小子哪來這麼多錢?小腳阿娥來到門外,朝天空望望,魚骨雲佈滿天空,沉甸甸地彷彿要塌下來。今天壓根兒就沒出太陽。是這小子偷的?還是這小子搶的?丟他阿母!管他是偷是搶,大洋到了我手裏,就是我的。
她坐回到長凳上,攤開手,四塊大洋在手掌心裏,閃閃發光。她拿起一塊,向空中一拋,大洋飛起來向屋頂衝去,快到天花板的時候,鳥一樣翻個身,又飛下來,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閃閃發光。
她伸手將大洋接住,又拋起來,這次並不伸手接,等大洋快落地的時候,伸出一隻小腳,使一招倒踢紫金冠,大洋長了眼睛一般穩穩地落在鞋底上。她小腳一抖,如同踢毽子,大洋劃個半圓,落在蔥綠緞子鞋面上。閃閃發光。
她將四塊大洋放在八仙桌上,摞成一摞。閃閃發光。
沒想到還不到一袋煙的功夫,水生就從樓上下來了,蔫頭耷腦,好似一隻泄了氣的皮球。
小腳阿娥看他的樣子好笑,說道:“水生兄弟,飯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喫纔有味道。像你這樣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一口吞下肚,有甚麼滋味?”
水生也不答話,只是用眼角偷偷瞟了一眼八仙桌上的四塊大洋,耷拉着腦袋往外走。等走到八仙桌跟前,裝作冷不防腳下一滑,打一個趔趄,長胳膊陡然伸過去,一把抄起桌上的四塊大洋,抓在手裏,撒腿便跑,飛也似的向廳堂後門奔去。
廳堂後門連着一個停靠舢板的石頭平臺,下面就是河汊子。只要跳進水裏,他就等於蛟龍入海了。
“哪裏走?!”
小腳阿娥大喝一聲,足尖點地,從長凳上一躍而起,像只鷹似地撲上去。
水生剛到了後門,正待跨過門檻。小腳阿娥已經趕到他身後,飛起一腳,踢在他腳後跟上。
撲通一聲,水生摔了個狗喫屎,正摔在門檻上,咯得兩個卵子碎了一般地疼,禁不住“啊呀”叫了一聲。顧不得疼了,帶着大洋逃命要緊。他就勢一滾,連滾帶爬滾出了後門,到了石頭平臺邊上。
河汊子就在下面,河水的臭味已經撲面而來。他雙肘在地上一撐,就要往下跳。不料小腳阿娥早已搶先一步跳過去,橫在他和河汊子之間,使出一招連環腳,把他連踢幾個滾,像個皮球似地又滾回到了門口。
老蔡喊來兩個兄弟撲上去按住他,三下兩下綁了,拖進廳堂,四隻大腳踏住他的腦袋和脖子,讓他動彈不得。
小腳阿娥掰開他的手,搶回四塊大洋揣進懷裏,一轉身坐在太師椅上,罵道:“黑泥鰍!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吃了獅子腿?敢跑到老孃這裏來撒野?”
水生的腦袋和脖子被四隻大腳踩着,臉皮貼着青磚地,掙扎半天,好不容易纔露出嘴來,擠出一句:“連手都沒摸一下,就要四塊大洋,不值。”
“啥意思?你小子給我說清楚!”小腳阿娥道。
水生便掙扎着在四隻大腳下面講了一遍:
原來大茶壺老蔡把水生帶進玉芙蓉屋裏,剛一進門,玉芙蓉便冷冷地說了一句:“賣梨的小子,你走錯門了。”
水生回答:“沒錯!我跟阿娥大姨點了你。你沒見老蔡帶我進來的?”
玉芙蓉啐了一口: “呸!這個老蔡真是荒唐,把個賣水果的癟三也往我屋裏帶。你趁早到樓下去,要老蔡給你換一個。”她左閃右閃,就是不讓水生近身。把他奚落一番,最後使勁推開他:“黑泥鰍,你別纏着老孃沒完,該去賣你的水果啦。”
小腳阿娥聽他講完了,又好氣又好笑,說道:“水生兄弟,你出來好言好語跟我講,要我退給你四塊大洋不就結了?哪有你這樣的?二話不說伸手就搶!來呀!老蔡,給我狠狠地打他的嘴,讓他知道甚麼叫規矩。”
老蔡走過去,脫下一隻鞋拿在手裏,掄圓了鞋底子抽水生的腮幫子。“啪啪啪啪”,聲音響亮。水生半邊臉登時腫了起來,嘴角也被打出了血。
小腳阿娥問道:“黑泥鰍,這下知道規矩了麼?”
水生腦袋嗡嗡亂響,眼前金花舞動,嘴脣腫成了門閂,大着舌頭不服氣地說:“剛纔我要是跳進河汊子裏面去,哪個能抓得住我?”
“嘿!煮熟的鴨子嘴還是硬的。”小腳阿娥罵道, “老蔡!給我繼續打。把他兩個門牙打下來。看他還嘴硬不嘴硬。”
水生慌忙叫道:“別打了!阿娥大姨!我知道規矩了。”
小腳阿娥見他求饒了,便向衝老蔡一揮手:“好啦!給他留下兩顆門牙啃苞米吧。”
老蔡這纔不打了,把鞋穿在腳上。
小腳阿娥問道:“黑泥鰍,你不在水果行裏看着買賣。李蟠桃那麼大方?大白天的放你跑出來閒逛?”
水生答道:“我二叔把我攆出來了。”
“咋了?是不是偷了櫃上的錢?”
“我沒偷。”
“那四塊大洋哪來的?”
“反正不是偷來的。”
小腳阿娥一拍大腿:“是了!李蟠桃老婆白白淨淨,是三叉港少有的貨色。你這黑泥鰍偷偷跟她搞上了。結果被李蟠桃捉住。他給你四塊大洋封口費,把你掃地出門。是也不是?”
丟他孃的,真神了!水生暗暗吃了一驚:怎麼就跟她親眼見到似的?
小腳阿娥一看水生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對了,說道:“李蟠桃老婆是個破鞋,連條公狗也不會放過。這事十有八九不怨你。”於是吩咐兩個弟兄,“放他起來吧。”
兩個弟兄給水生鬆了綁,拉他站起來。
小腳阿娥從懷裏掏出大洋來,對水生說道:“喏,這錢還給你。我這四季花堂子的規矩是一次兩塊大洋。我剛纔欺負你,開口管你要四塊大洋。說到底,還是我先壞了規矩。我向你賠個不是。這是你的錢,拿去吧。”
水生將手背在身後不肯拿錢。
小腳阿娥問道:“給你錢不要,那你要甚麼?”
水生答道:“阿娥大姨,我想在你這裏討個差事做。”
小腳阿娥皺着眉頭說道:“我這裏賣姑娘,又不賣水果。你在我這裏能做甚麼?”
水生道:“我除了賣水果,還會推獨輪車。”
小腳阿娥立刻把頭搖成波浪鼓:“我的姑娘出局都是坐轎子,哪有坐獨輪車的?若是坐你的獨輪車去,我的姑娘豈不成了村妞,還能收人家兩塊大洋麼?”
“那我不推獨輪車了。我給姑娘們抬轎子。”
小腳阿娥說道:“俗話說種田養蠶,織布紡線,推車挑擔,打漁拉縴。一個蘿蔔一個坑,甚麼人做甚麼事,甚麼人有甚麼命。老天爺畫好了圈圈,早都安排好了。你水果行出身,不去賣水果,卻要去抬轎子,風馬牛不相及,那不亂套了麼?”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對了,我聽說你會削一整根梨皮,中間不斷。我沒看見過。你削一個給我看看。”
水生當即去供桌上取一個香梨來,拿在手裏,腰間取下荷蘭海盜牌水果刀,一手執香梨,一手握水果刀,手腕靈活舞動,刷啦刷啦,雜耍一般,眨眼功夫,一整根梨皮削下來,曲曲彎彎垂了好長,果然不折不斷。
他把削好的香梨遞給小腳阿娥,乖覺地說道:“請阿娥大姨品嚐。”
小腳阿娥把削了皮的香梨拿在手上看了看:晶瑩剔透、渾圓光滑彷彿玉琢得一樣,再看水生手裏長長的一整根梨皮,不由得喝彩道:“好小子!果然有一手!”上下打量水生一番,眯着眼睛說道:
“我在上海有個朋友,王鴻盛王老闆,在法租界十六鋪碼頭鹹瓜街開一家鴻盛水果行,託我幫他找個夥計。你小子會這一手,去了不會丟我的人,我願意保舉你去鴻盛水果行。水生兄弟,怎麼樣?你想不想去上海灘見見世面?”
上海灘?
上海灘十里洋場,遍地黃金,走路摔一跤沒準都能撿到金條,腦袋磕出個包也是金疙瘩。
水生當即雙膝跪倒,給小腳阿娥磕頭:“我要去上海。阿娥大姨。”
小腳阿娥聞言大喜,讓大茶壺老蔡叫來客棧的先生,當即給鴻盛水果行的老闆王鴻盛寫了一封保薦信。叫老蔡拿來桐油浸過的麻布,裏裏外外包了好幾層,遞給水生,說道:
“用桐油麻布一包,信就不怕被水打溼了。水生兄弟,那四塊大洋就算我的中人保費。你沒喫虧,我也沒佔便宜。咱們兩清了。”
水生將桐油麻布包塞進褲襠的內兜裏,當晚在客棧的柴房裏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他悄悄地離了四季花,甩開大腳丫子去碼頭。
不多時到了碼頭,擠過去買船票,一看傻了眼,最便宜的統艙船票要兩角錢。他身上只有一封裝在桐油麻布包裏的保薦信,沒有兩角錢,買不了船票。怎麼辦呢?
水生摸了摸方腦殼,舉目四望,只見不遠處的木材碼頭那邊停着一艘小火輪,後面拖着四個拖船,裝滿了板材。小火輪船頭上寫着兩行白漆大字:“萬利船行。滬66。”小火輪上的“滬”字他是認得的,知道滬就是上海。
水生蹣跚着向木材碼頭走過去。
小火輪的船老大正在指揮夥計清點貨物,看樣子不久就要開船。
水生陪着笑臉問道:“老大!你這船是去上海麼?”
船老大上下打量他一眼,答道:“沒錯。是去法租界十六鋪碼頭,給四明公所送棺材板。”
水生問:“我想搭船可以麼?”
船老大點頭回答:“當然可以。你給三角錢好了。”
水生一愣:“搭船還要錢?那邊船票才兩角錢,你這棺材板拖船卻要三角錢?”
船老大呲出一顆金牙,笑着說道:“棺材官財,坐在棺材板上去上海,保你升官發財。那邊客輪跑得慢,要三個鐘頭纔到。我這小火輪跑得快,一個鐘頭就能到。小兄弟,收你三角錢不多。”
水生用眼角瞄了一眼小火輪和拖船的位置,撇着嘴說道:“太貴了!我還是去那邊坐客輪吧。”說完,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他出了木材碼頭,沿江邊走了一會兒,前面一片亂叢叢的蘆葦,一貓腰鑽進去,用牙齒咬斷一根蘆葦,噙在嘴裏,“哧溜”一聲滑入江中,彷彿一條魚潛在水裏游泳,游回木材碼頭,找到小火輪和拖船,游到最後一個拖船下面,用手輕輕勾住船頭划水,將身子緊貼在船底,彷彿一隻水中壁虎。
天氣依舊悶熱彷彿蒸籠,江面上起了霧,一片白茫茫。遠處天空中,隱約可見太陽的輪廓,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好似一隻油膩膩的白盤子。
小火輪鳴響汽笛,駛離木材碼頭,開足了馬力,拖着滿載棺材板的四個拖船,還有壁虎一般貼在拖船船底的水生,溯流而上,向着上海法租界十六鋪碼頭全速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