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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議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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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俊明來到楊家窩棚,見了楊大鬍子,卻不知話該咋說。

“嬸子不在家?”

“陪閨女到鄰居家剪個花樣子。”

“叔,明日我們過來迎親,您還有啥要囑咐的嗎?”

“閨女出嫁,當爹孃的不放心,要囑咐的事千千萬萬,可架不住婆家不把咱閨女當回事,說也白說,不說還省些口舌是非不是。”楊大鬍子雖說仗義,但見陳俊明今日上門,兩手空空,薄禮也沒帶一份兒,心裏也着實不高興。

“媳婦過門,兩家就是知己親戚,今日禮數不到的地方,您多擔待。”陳俊明說話自家也覺得心虛。在陳家光顧着和陳好討要轎子的事,忘了今日來親家這兒,是該帶一份禮物纔對,兩手空空,實在不像個誠心誠意娶親成大禮的樣子。

“明日閨女過門,直到今日,親家花捲、饃饃也不帶一個過來,只打發你一個做媒人的,帶張甜嘴過來哄俺。”

“叔,這事要怪您就怪俺,千萬別怨您親家,我年輕不懂禮數,今日來的急,我就沒到您親家那兒去,該備的禮品,您親家定是備下了,是我忘了給您帶過來。”陳俊明急着道歉。

“要這麼說,叔可就真怪你年輕不會辦事了,成親這麼大的事,你這做媒人的今日來我家,不去親家那兒走一趟,討個話,若是陳家嫌俺閨女長得醜,怪俺閨女娘家窮,沒有宅子沒有地,沒有銀錢做嫁妝,明日不來娶,你今日這趟不是白跑了嗎?”

“叔,我有千萬個不是,您只管教訓就是,今日這事是我失禮了,您念我年輕,頭一回當這媒人,讓一步,留個臺階,讓我過了今日這一關。”

“大侄子仁義,今日把不是都攬到自家身上,看你情面,我也不挑他陳好的錯處,明日陳家轎子上門,我打發閨女出嫁。”

楊大鬍子夠仗義。

“親家那頭日子緊,轎子咱不坐了,明日來頭驢子……”陳俊明硬着頭皮把實話說出來,這麼大事,他不敢騙楊家。

“不行!”楊大鬍子把這兩個字說的嘎蹦脆。

“俺也知道這事對不住您……”陳俊明平日也算能說會道,今日覺着自家舌頭短,說話底氣不足。不過,最難辦的一件事一句話說出來,他倒是鬆了一口氣。

“我把閨女養了十六年,今日嫁到他陳家,我不花他陳好一分錢彩禮,夠仁義吧,他不能得寸進尺。”

“難爲妹妹這一回……”陳俊明還得揀好話說。

“閨女出嫁坐花轎,也就是一輩子一回的事,這可不是趕廟會,只要自家願意,可以年年去,難爲你妹妹這一回,就是難爲她一輩子,女人活一輩子,花轎都不能坐一回,她一輩子不虧煞!”

“叔,陳家老的、小的,一家三個男人,有力氣幹活,沒心眼兒想事,妹妹受點委屈嫁過去,明日就讓她當家。”陳俊明知道自家這話是騙楊大鬍子,陳好的家,楊家閨女嫁過去也當不了。

“他陳好一家過日子,過的光腚露屁股,俺閨女可當不了他這個窮家。”

“這人嘛,窮一時,富一世,今日您若不難爲遠根,日後遠根一輩子念您的好,孝敬您。”

“大侄子,叔真服你,虧得一張嘴是肉長的,不怕磨薄了。你也別再多說一句,俺閨女明日過門做媳婦,沒有綢緞洋布做褲做襖也就算了,他陳家咋也得來頂小轎,把俺閨女抬過去,這冰天雪地,閨女粗布褲襖,擋不住天寒地凍,萬不能來頭驢子馱。”

陳俊明自覺理虧,低頭不語。

“回去吧,還想待在我家過年咋的。”

“叔,成親這麼大事,能讓一步,就讓一步吧……”

“今日我把話說死了,明日早起,門口停的是轎子,我打發閨女出門,若不是轎子,別怪我楊大鬍子做事不給人留情面:”楊大鬍子說完,出門揚長而去。

陳俊明無趣,出門牽了驢子住回走。

走到葦子湖時,太陽落下去,風一吹,天更冷。今日時運不濟,陳俊明事辦得窩囊。上午在方明奎家一耽誤工夫,去陳好家時,天近中午,陳好本該管他一頓飯,再讓他去楊家窩棚,可陳好太小氣,不肯管飯,話又不投機,陳俊明空着肚子來找楊大鬍子。到楊家窩棚時,早過了飯點,他只能餓着,餓到現在,腸子快要貼到後背上了,又冷又餓,陳俊明心裏像是塞了一把點不着的乾草。

來到紅柳灘,陳俊明先來到陳好家。進門他就尋摸,看他們家鍋裏有沒有啥喫的,一碗熱粥,一個熱窩頭也好,可惜,陳家冷鍋冷竈滿屋沒點熱乎意思。

“叔,怪我嘴笨,事沒說好,楊大鬍子說,明日早起,門口停的是轎子,他打發閨女出嫁,若不是轎子,他不讓閨女出門。”

陳好坐在鍋臺邊抽大煙袋。

褲角上沾着泥的陳遠根,拉陳俊明炕沿上坐下:“哥,媳婦娶不來就算了,家裏這樣,多一口人,多一張嘴,咱娶不起,也養不起。”

“遠根,話可不能這麼說,那楊大鬍子閨女楊秀,可是遠近出了名的好閨女,不光針線活好,地裏活也是一把好手,這樣的媳婦娶來家裏,能幹活,會過日子,咋就尋思人家白喫你家飯呢。”

陳俊明早晨生陳好一肚子氣,楊家窩棚低聲下氣淨對着楊大鬍子說好話,一天不喫不喝,又冷又餓,正好對着陳遠根撒氣。

“哥,他楊家閨女是隻金鳳凰,咱家沒有梧桐樹,招不來她,咱有啥法?”

“也不是楊家閨女難招,還是怨咱心不誠,人家閨女過門一分錢彩禮不要,只要坐頂小轎,這過分嗎?”

陳好在鞋底上使勁磕幾下菸袋鍋子:“咋的,他楊大鬍子養個閨女長身份了,去頭驢子馱她不來,明日她不來,日後俺還不娶了,放她在孃家待個十年八年,熬死她爹孃,熬白她頭髮,她若熬不住,明日自家拿個包袱求上門來,還得看俺願不願意留她做俺家媳婦。”陳好一番話說的底氣十足。

陳俊明氣的站起身就走,陳遠根跟他出門。

“俺爹啥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攤上這麼個爹,我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了。”陳遠根跟在陳俊明身後,說他爹的不是,勸陳俊明別生氣。

“遠根,叔這人做事也太不着調了吧,當自家是誰呢,日子窮不要緊,人窮也得講理是不?”

“說實話,這媳婦娶不來正好,若明日真把媳婦娶回來,就我爹這脾氣,誰家閨女受得了。”

“不娶媳婦,你不能光棍一輩子吧?”

“不定哪天,我當兵去,離開我爹,我才能換個活法。”

“爹終歸是爹,恨他也好,氣他也罷,他也是盼你好。你爹日子過得不舒心,說話好擡槓,惹人煩他。”

“哥,外邊天冷,你快回家歇着吧,明日這媳婦咱不去娶,沒有轎子,去了娶不回來,讓人家笑話多少輩子。”

“遠根,你幫哥把驢子送回家去,讓你嫂子喂上,我還得去方家一趟,看看方誌孝回家了沒。”

陳遠根牽過驢子往陳俊明家走去。

陳俊明想着再去方家看看,明日臘八,娶媳婦的是方家,陳家,操心受累的是他陳俊明。

又冷又餓的陳俊明走在大街上,臘月的夜風一吹,身上更冷。

方家門口,迎面走過來明日要給方家抬媳婦的四個轎伕,轎頭劉四認識陳俊明。

“喲,這不是俊明嗎,晚飯喫的多,出來消食呢。”劉四過來打招呼。

“對,今日一天喫的多,再不出來遛遛,怕把腸子漲斷了。”陳俊明說着氣話。

“聽說明日陳好要給兒子娶媳婦,僱的誰家轎子?”幹啥的人見面說啥。

陳俊明不說話,半天,長嘆一口氣。

“咋了,婚事散了?”劉四着急,再問。

“咋就散了,誰家嫌誰家?”

“怕是陳好那鐵公雞,彩禮送得少吧。”

“不對呀,楊家老頭脾氣倔點,但不是個貪財的人啊!”

“快說說,到底咋回事?”

四個轎伕,圍着陳俊明亂猜。

“楊家沒要一分錢彩禮,只要一頂小轎,明日早起,就能把媳婦擡回來。”陳俊明說。

“這不挺好說話嗎,你發的啥愁,怕是陳好反悔了吧,陳好可是個格楞人。”一個轎伕說。

“不怕陳好格楞,他家日子誰不知道,錯過楊大鬍子這倔槓頭,他哪兒白揀兒媳婦去。”劉四說。

“各位別瞎猜了,這回不是陳好格愣,他是真窮,就一頂小轎他也僱不起,就想着明日一頭驢子把兒媳婦馱回來,這事楊大鬍子死活不應口,事就這麼擱這兒了。”

“就這麼一丁點兒的小事呀……”四個轎伕不以爲然,覺着這事不算啥。

“幾個錢不多,可陳好手裏一個錢沒有,一個錢難死人不是。”陳俊明很無奈。

“冰天雪地,一輩子就一回的事,他弄頭驢子去馱人家閨女真不是個事,是我,我也不讓閨女出門。”一個轎伕說。

“這就不是天寒地凍的事,人家閨女頭一回出嫁,他用頭驢子去馱,這不寒磣人嘛。在咱這地面上,除去寡婦改嫁,哪有用驢子馱新媳婦的。”劉四說。

“對,對。這纔是正話呢,陳俊明,今日就是你,若是陳好爺們兒去說這事,早讓楊大鬍子大棍子打出來了。”另一轎伕替陳俊明慶幸。

“家裏窮,轎子不用,馬拉車子也比驢子去馱強吧,說起來也好聽。”

“馬拉車子自家沒有,驢子藉着容易,陳好這種人,就該讓他兒子一輩子打光棍。”有轎伕這樣說。

“老哥兒幾個,別站着說話不腰疼,窮日子誰過誰沒理。今日這事,楊大鬍子有理,咱不怨他,陳好日子窮,咱也別怨他,我就是個跑腿說事傳話的,這事也怨不得我不是。這事要怨,就怨這年頭不濟,陳遠根他命不好。”陳俊明沒力氣再聽下去,他也不想聽外人說自家莊鄉的不是。

“這事咋弄的,不就一頂小轎嗎?爲這點小事,生生把兩個年輕人一輩子的好日子弄砸了,不值當的吧,哥兒幾個,您說這事……”劉四摸摸頭,替這兩家可惜。

“老哥,一個錢難煞窮人,幾個錢的轎子,您能仗義,白白給人家抬一回媳婦?”話趕話,陳俊明把難事推給了劉四。

劉四的眼忽然在黑影裏亮了一下。

另一轎伕卻搶了先:“兄弟,俺們一頂小轎,一年裏也抬不了幾回媳婦,多半日子是閒着,兄弟幾個都是壯勞力,也不稀罕自家這點力氣,偏是日子不行,明日臘八好日子,俺這轎子方家早就訂下了。迎親的日子不是趕大集,可以逢五排十挨着來,這忙我們想幫也幫不上。”

“老哥兒幾個別多心,我就是隨口一句閒話。”

劉四摸着下巴在想事。他想一陣,抬頭看看天,一彎新月早不見了,夜黒星密,一顆顆星星,大的、小的、亮的、暗的,在臘八前夜的天上掛着,衝着人世間冬夜裏站在大街上犯愁的幾個人眨眼。不知是替他們着急,還是想提醒他們點甚麼。

“哎呀,俊明,我可是想出一個好主意。”忽然間劉四一拍大腿,震落天上幾顆星似的。

“啥主意,快說來聽聽。”陳俊明一把抓住劉四。

“楊大鬍子是廣饒人吧?”劉四問。

“是,廣饒人性子倔,這過門坐轎子的禮數是非要不可。”陳俊明說。

“聽口音,陳好也是廣饒人。”劉四又問。

“這我知道,陳好祖上都活在廣饒,輩輩窮的鍋底生鏽,到陳好這兒,他活得不服,帶着老婆下北窪,過到今日,日子也沒起色,窮得娶兒媳婦連頂小轎僱不起,不知他家墳地有毛病還是咋的,一輩又一輩,埋的都是窮鬼。”另一轎伕嘴碎,嘴也損,搶着說。

“話不能這麼說,陳好家輩輩窮,到陳遠根這一輩,日後過成財主也不一定呢。”陳俊明話裏話外護着莊鄉。

劉四拉一把陳俊明:“別擡槓,咱說正事,陳好這事我想幫他。”

“借錢給他,還是賒轎給他,你可想好了,今日借也好,賒也好,日後這賬,不定就成了萬輩子饑荒。”陳俊明這話是提醒劉四,讓他知難而退,他不好說陳好不借別人家的錢用。

“我沒錢借給他,也墊不起這份饑荒。你是急糊塗了,我就是借錢給他,天都這時候了,你哪兒給他弄頂轎子出來?”

劉四這麼一說,陳俊明徹底絕望了,他這才意識到,陳遠根娶媳婦這事兒,已經不是有錢沒錢這麼簡單的事了。

“兄弟,回家鑽被窩,暖暖和和的睡大覺吧,你急得心裏躥火苗子,也給他陳好燒不開一鍋水,快別惦記這事了,這就是抓把麥糠擦腚,越擦越不利索的一樁事。”碎嘴轎伕又說。

“老哥兒幾個,真不能陪你們說話了……”陳俊明轉身要走。

劉四一把抓住陳俊明:“等等,挺聰明的小夥子,咋就一時糊塗了,明知道這兩家都是廣饒人,咋就忘了他們娶媳婦的風俗呢。”

陳俊明心裏透過一絲亮。

劉四又說,“廣饒人娶媳婦不光看時辰,也搶時辰,他們興趕早,越早越好。”

陳俊明心裏又是一亮。

“對,廣饒人娶媳婦趕早,越早越喜興。”碎嘴的轎伕終於說了一句陳俊明愛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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