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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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我與紅奴抹的是同一款脣脂,你說我倆的誰更豔?」周嫺將腦袋從孟陬身後探出,笑盈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說實話她不適合撒嬌,尤其是今日她還打扮得十分隆重端莊,這副小女人神情非但沒給她添上一絲嬌媚,反讓她掉了身價。
果然,還未待孟陬開口,就坐在主位側下方的宰執略有些不滿地開了口,「周嫺,將自己與一個罪奴相提並論,成何體統。」
周嫺這才收了臉上的表情,端正姿勢後對着宰執行禮認錯,「是,父親。」
「這脣脂不過是個玩物,附於珠寶則生輝,染於仿品則黯淡。」孟陬替她解了圍。
我是仿品,也是玩物。
有了瑞王的親自開頭,之後的宴席上所有人的樂趣便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商皇能順利滅掉大夏是瑞王裏應外合之功,而他更是後商唯一親王。他們也知瑞王在大夏做質子那三年,屈辱地被我當作金絲雀養在府內。
於是爲了討好他,更是賣了力地貶低我。
因孟陬那時是質子,我無法與他成親也不能給他身份,所以爲了與我在一起,堂堂後商皇子做了我的男寵足足三年。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他的尊嚴早在那一刻就被我踩入了泥濘。
我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烈酒下肚,我勾脣將那些譏諷的污穢之言當作了下酒菜。
若非小覆子突染瘧疾客死異鄉,以致大夏痛失良將四年來軍心難聚,他們如今怎能安然坐於堂下。
心中煩悶,趁着孟陬和周嫺耳鬢廝磨沒空搭理我的空擋我溜出了宴席,走到後院湖邊憤憤地踢了顆石子入湖。
「還說要成爲天下第一戰神,一個小小的瘧疾都沒扛過去。」
今天,也是小覆子的忌日。
埋怨又滿是苦澀的話剛出口,我就感覺身子忽得一輕,天旋地轉間再回過神已經被按在了樹上。
入目是孟陬滿含怒意的通紅雙眼。
「趙鳶,你又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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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天蓋地的吻襲來,我幾乎便要喘不過氣來。
我看見他眼神晦暗,眸中滿是清欲。
肩頭的衣衫剝落,滾-燙的吻與冷冽的風一同襲來。我的身子一顫,在雙腿軟得就要徹底支撐不住前,發顫的聲音幾近哀求,「不要。」
不要在這,哪怕是在柴房。
不要這樣羞*辱我,阿陬。
溫熱又急促的喘-息落在我的脖頸之間,他停了動作,長長的睫毛掩下了所有的情緒。
「你在想他。」長久的沉默後,他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第一次見到孟陬是在大夏皇宮的後花園,我將他的背影錯認成了慕梓覆。
那時小覆子已經帶着軍隊離開皇城足有兩年多了,按約定他本也該風風光光地凱旋而歸了。我以爲他給了我一個驚喜,可等我蹦上孟陬的背上後才知這是鬧了多大的一個烏龍。
嚴寒的初冬我們倆都羞紅了臉,手足無措地互相施禮道着歉。
那是我們的初見,在不知對方身份的時候默契地在漫天晚霞中彼此紅了臉。
再後來我打聽到他是後商的皇子,留在大夏皇宮做質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皇宮中的宮人慣愛捧高踩低,尤其是那些被斷了命根的閹人,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跌入塵埃的天之驕子,自是將內心的陰暗通通發泄在了他的身上。
我雖讓身邊的宮人明裏暗裏敲打了他們幾次,可依舊是攔不住這羣發了狂似的奴才。
每每我進宮拜見父皇后繞去孟陬的住所,總能撞見他在被人欺辱。
三九寒冬,那些奴才將一大盆冷水潑在他的身上。
我看見他抬眸朝我看來,明明一身狼狽,眸中卻是熄不滅的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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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邊境傳來了慕梓覆的死訊。
那個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永遠地被埋在了漫天黃沙之中。
他總開玩笑說他這輩子定是金戈鐵馬戰死沙場,在史書上也能書寫個蕩氣迴腸的結局。
最後他真的死在了戰場上,只可惜是病死的。
「阿鳶,等我此番凱旋,就拿這戰功替你問聖上求一個離京的機會,到時我定要帶你去看看大漠黃沙漫天飛揚的壯觀。」他明明這樣承諾過。
「阿鳶,是不是賀家那兔崽子又欺負你?走,我帶你去揍他,照我教的一拳打在他這裏,不讓他吐血吐個三天三夜我就不姓慕!」他總是這樣說。
「我當然會成爲大夏,不,全天下最驍勇的大將軍,我要成爲天下第一戰神!」他總是如此狂傲。
「我的夢想?自然是山河穩固,國泰民安。阿鳶你放心,大夏有我守着。」他站在夕陽之中,臉上寫滿了意氣風發。
慕梓覆不僅是大夏戰功赫赫的將軍,更是鎮國公府的嫡子長孫。
他的死不止讓大夏軍軍心渙散,更直接擊潰了年邁的國公爺。
而鎮國公一倒下,大夏的武官們便也失了主心骨。被打壓了數十年的主和派文官們趁機冒尖,日日在朝堂上吵得父皇頭痛不已。
最終就連慕梓覆的忌日都成了他們政治爭鬥的工具,崇武百年的大夏也就此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料峭懸崖。
但我那時甚麼都不懂,只是捂着耳朵跑出了父皇的宮殿。
慕梓覆死了,這座皇城於我便徹底成了一座牢籠。
四四方方,密不透風,唯有,天空。
可惜,我不會飛。
然後孟陬坐在了我的身邊,將手伸到我面前攤開了掌心。
他的掌心上,是一隻他親手做的玉雕的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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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與男子互定過終生,自是也沒有與人相愛的經驗。但是我想那玉鳶應當算是定情信物吧。
我素來藏不住心事,父皇寵我,我便是萬人之上,我也不需要看人眼色。
於是我看着那玉鳶,直接便開了口,「孟陬,你喜歡我嗎?」
我看見他的臉上明顯露出一絲訝色,清澈的眼眸中閃過慌亂與羞赧。
「喜歡。」最後他說。
「那你願意跟我回公主府嗎?入了公主府你可能永遠也出不去了,對外也只是個男寵,但我保證,府內無人敢欺辱你,而且,而且我不會再找,找其他人了。」我面上鎮定,可心裏其實是有些慌亂的。
然後我看見他含笑點了點頭,「我願意。」
入公主府的第一年孟陬私下跟府中下人打聽了很多我過去的事情,初時我以爲他是想了解我的喜好迎合討好我。
我便對他說在府內我們便是平等的,他可以生氣也可以提要求,我們是戀人,不是主僕。
他笑着吻落了我的衣襟,雖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心裏是歡喜與感動的。
當然,那三年我們也從未紅過臉,他總是無限包容着我。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他打聽的不是我的過去,而是我與慕籽覆的過去。
京中人人都說大夏嫡公主與慕將軍青梅竹馬又門當戶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若此番慕將軍能凱旋而歸,定是要向聖上求旨賜婚的。
只可惜小將軍突然離世,而公主殿下也自暴自棄,竟是尋了個脣紅齒白的男寵終日在府中荒Y。
第一年,孟陬吃盡了小覆子的醋。
我雖對這莫名其妙的醋意頗感無奈,可也知那是他心悅於我的表現,心中自是又好笑又甜蜜。
第二年的時候我與孟陬已親密無間,他也不似初入府時那般需要偷偷打聽偷偷喫醋。
只是每每歡愉後躺在我懷中,總喜撒嬌道,「我與那慕小將軍可像?」
「不像。」我真是好笑又無奈。
「鳶兒喜歡我?」
「喜歡。」
「只喜歡我一人?」
「此生惟慕君一人,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除去身型背影,孟陬與慕梓覆其實一點都不像,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
小覆子是原上烈馬,是鮮衣怒馬徜徉天地之間,是須知少日挐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而孟陬則是林間猛虎,是溫柔如風坐於高嶺之上,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我與小覆子相識是因身份相當,相交則是因志趣相投。我們是知交是密友,是喫到一塊好喫的糕點便想着留給對方半塊的友達。可我們從未生過男女曖昧之情。
而我對孟陬,是那日誤跳上他後背時在他轉頭望向我與我四目相對那一剎那的怦然心動。
他生的很好看,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我對他是一見鍾情,是見色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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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孟陬帶我回了他的臥房,他將我扛在他的肩頭,一路上我看到了無數驚詫與嫉妒的眼神。
我忽有些遺憾宴席正在進行,無緣看見周嫺的表情。
哪怕是羞辱,哪怕一個王爺臨幸隨便一個女人再正常不過,可我依舊很好奇親眼目睹自己夫君與其他女子溫存時,端莊的王妃該做出甚麼表情。
我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哪怕在瑞王府已經待了有段時間了,我依舊讀不懂周嫺和孟陬的心思與態度。
不過我也不想去懂。
這是我入府後第一次進入孟陬的臥房,與當年在公主府我們共同的臥房佈置得一模一樣。
他趴在我身上低聲喚我「鳶兒」,溫柔又細膩的問一寸寸纏綿過我的肌膚。
我忽有種錯覺,彷彿又回到了公主府,又回到了那些無憂無慮,沒有血海深仇的日子。
我只是我,深愛孟陬的我。而他——
「阿陬。」肩上傳來一陣痛楚,我忍不住輕嚀出聲。
他在我肩上咬了一口,聲音有些沙啞,「說你愛我。」
我咬着脣,這一次卻沒開口。
「鳶兒,說你愛我。」他的眼眸忽然染了猩紅。
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雙手也在他的背上留下一段印記。
「鳶兒,說你愛我,說你只愛我。」他的聲音帶了哀求,聽着甚至讓人心疼。
可我依舊開不了口。
我愛他,我也恨他,恨他亦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孟陬,王妃說你過幾日要去漠城。」我開了口。
他的動作一頓,眸中增添了些複雜的情緒。
「帶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求他。
這是我入府後第一次開口求他。
他盯着我久久沒有開口說話,片刻後才自嘲一笑,笑聲中是滿滿的苦澀。
「你還想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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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城便是慕梓覆死的地方,也是他曾答應過我要帶我去的地方。
大漠風起時漫天黃沙飛揚究竟有多壯觀,我很想去見一見。
我在很多地方放過紙鳶,春天的漫山鮮花中,秋天的落日餘暉中,但是在風沙之中放飛紙鳶會是甚麼樣子,我也很好奇。
風那麼大的話,牽着紙鳶的那根線會斷嗎?
孟陬答應了我的請求,他曾說過,只要我開口,他便會答應我所有的要求,哪怕我說要去摘那天上的星星。
我沒讓他去摘過天上的星星,我只求他放過所有大夏遺民。他答應了,不過代價是我入府爲奴。
我那時才明白,原來要讓他答應是要付出代價的啊。
他答應我隨我回公主府,代價是亡了我的大夏。
他答應帶我去漠城,而代價則是接下來的幾天幾乎沒從我身上下來過。
不過,我們兩個究竟誰更喫虧還不一定呢。
反正周嫺是氣了個半死。
因爲我親眼見到孟陬從我臥房抱我離開時她那雙含恨又滿是委屈的雙眸,不過她很快就收起了表情,甚至貼心地讓婢女將我的換洗衣裳送到了孟陬的臥房。
我原先一直想不通,我不過是一個罪奴,她作爲王妃就是直接打死我,想必孟陬也頂多有些不悅,卻是不會對她做甚麼的,她又何必忍下這口氣。
如今我明白了,她喜歡孟陬,便想討他歡心,自是不會爲了我與他生了嫌隙。
身爲王妃,就得包容他身邊的所有女人,就得端莊穩重不能表現出對他的癡迷與愛慕,這樣多累,聽着一點都沒甚麼好羨慕的。
可爲何我的心中還是忍不住地泛上酸楚。
而且至此我也徹底接受了這個事實,這是個聰明且能忍的女人,我所想的那些自以爲是的算計她的小計謀怕是隻會自食惡果。
我鬥不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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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暖的時候我們啓程前往漠城。
周嫺放了一冬天的紙鳶,臨到春日了卻因爲孟陬忙着準備去漠城的事而未能如願。
不過他其實大多時候都是在我牀上。
去的時候我是坐在孟陬馬車上的,周嫺單獨一輛馬車。
名義上自是主人家一輛馬車坐着舒暢,而我則是馬車內服侍的奴婢。
可我與孟陬在馬車內究竟在做甚麼,我想周嫺能想到。
我從未出過遠門,除去國破後被押送入瑞王府的那一路,那一段極其痛苦的路程。
其實過去在公主府的時候我就很想與孟陬一同去漠城看看。
我們坐在一匹馬上,興起時疾馳,纏綿時悠然慢步。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該如何快活。
如今,也算如願。
我躺在他的懷中,望着車窗錦簾被掀起時露出的風景,心中的那絲遺憾與不甘忽也就淡了。
此生,也算如願。
孟陬來漠北是有公事的,白日他不得閒,我倒是得了空檔,帶着一羣尾巴逛遍了漠城。
漠城過去是大夏的疆土,與後商邊境接壤,是夏軍的駐紮地。
這裏的不少百姓都是大夏遺民,也都還記得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小覆子曾給我形容過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土佤,那些說要帶我來喫的酒家美食,還有京中從未有過的漠城街頭雜耍,這些天我獨自一人都看了個遍。
過去在瑞王府我覺得度日如年,如今在這漠城竟是覺得光陰如梭,竟是不禁生出了活着真好的念頭。
到漠城的第七日我見到了一個夏軍遺民,他在戰爭中瘸了腿,半張臉還被火燒燬了。
但是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過去是慕梓覆的副將。
「公主。」他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韓副將,我已不是公主了。」我扶起了他,眼眶也有些溼潤。
「我也已非——」他抬頭看着我,最終還是哽咽着未能說出完整的話。
「往日不必再提,你如今可好。」
「好,好。」他點着頭,隨機又忽得抓住了我的胳膊,神情有些激動。
這一動作自是有些失禮,哪怕我如今已不是公主,卻也與他男女有別。可我心中忽得一顫,呼吸也有些急促。
「將軍,將軍的遺物這些年我保管得很好。」
果然。
「遺物不是都送回京了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一物件帶不回京,公主請隨我來。」他說完卻是看向了我身後的尾巴,面上帶着些顧慮。
「走吧,甩不掉的。」我衝着他笑了笑,笑容自然滿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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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章帶我去了漠城的一處馬場,遠遠的我就看見馬場上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鳶尾花含苞待放。
馬場正中有一顆高大的梓樹,樹旁一隻毛髮通體雪白的駿馬正在喫草。
「他竟真的種活了?」我有些驚喜地看向韓章,還未待他回答便忍不住跑向那棵梓樹。
小覆子說漠北多黃沙,有時候吹起來便形成一個巨大的黃色漩渦,真是好看。我當時就突發奇想,若是鳶尾花被捲入,那不就成了紫色的漩渦?
只是漠城這裏極難種花,小覆子初來這的時候經常給我寫信抱怨他種花失敗的悲傷心情。不過後來有一日倒是斷了抱怨此事,我還以爲他是放棄了,原來竟是成功了。
「這馬場是將軍親自帶人打理的,那些靶子也都是將軍親自做的,將——誒,公主小心。」
還未待韓章說完,我便已經忍不住躍到了那匹駿馬之上,馬兒極有靈性,瞬間就揚蹄疾跑起來。
這馬不止好看,還很聰明,簡直是我的夢中情馬。
我拍了拍它,誇讚幾句後便拿起馬袋裏的箭支瞅準了場中的靶子。
幾年不練,手感仍在。
我從不愛琴棋書畫,也不愛紙鳶花燈,我喜歡的是策馬揚鞭,是弓弩騎射。
「駕!」隨着暢快的一聲,我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半空飛翔,馬場不大,卻滿是自由。
「公主小心!」
一聲驚呼傳來,我終於還是因興奮過頭而跌落下馬,不過韓章的話剛出口,我便被人擁入了懷中,護着在地上連滾了好幾下。
再回過神,便是孟陬那雙憤怒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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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陬回驛站後就發了很大的一通火,甚至連端着架子假模假樣來安撫的周嫺都被波及了一通。
「我與韓章是偶遇。」等周嫺青着臉離開了書房,我抬眸偷瞥向孟陬。
我感覺,他好像是在喫醋。
「趙鳶,你就那麼想死嗎?」他同樣抬眸看向了我,語氣急得就冷了下來,只是雙眸依舊因憤怒而通紅着。
我微一怔,心中有些訝然。
他生氣…是因爲擔心我的安危?
「你分明是在喫醋。」我抬起頭,直勾勾地看向他。
他冷哼了一聲,移開了視線。
「我沒有想死,我只是一時太開心了,你知道的,我一開心便容易甚麼都不顧。」垂下眸,我的語氣也軟了幾分。
他這才轉回了視線,神情也柔和了幾分。
「下次,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最後他開口說。
就這樣?我歪頭偷偷看向他,他已經開始低頭批閱公務了,神情專注,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分明是吃了慕梓覆的醋,可也或許,他同樣在擔憂我的安危。
「阿陬。」我開了口,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沉默數秒後,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你還喜歡我對不對?」
是喜歡的吧,不然爲何世上那麼多女子,偏偏要與我行夫妻之事。不然爲何冷落自己的王妃也終日與我耳鬢廝磨,不然爲何喫醋,又爲何擔憂我的生死。
若是厭惡,又爲何不眼不見爲淨,不厭惡得徹底?
「我不喜歡你。」良久的沉默後,他開口說道。
我盯着他,雙手扣入掌心,試圖從他臉上尋找一絲破綻。
自然是找不到的。
因爲他也沒有理由撒謊騙我。
國破家亡,有家仇國恨的是我,寄人籬下,身份卑微的亦是我,他若真喜歡我,又何必對我撒謊。
「你喜歡過我嗎?」我問他。
「從未。」
從未,從未。
怎麼會,怎麼會!
再無力氣支撐,我整個人癱坐在地。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可憐極了,也卑賤極了。
軟骨頭,他在心底一定又在這樣罵我吧。
「過去——」
「不過都是騙你,你早知道了不是嗎?」他走到我面前,低頭冷笑一聲,通紅的雙眼冰冷如刀錐,「夏皇宮欺負我的那些太監早都被我收買了,爲的就是引起你的同情。在公主府的那三年不過是爲了離開皇宮更好地傳遞情報。趙鳶,從頭到尾我都只是在利用你。」
果然,是這樣啊。
「趙鳶,難不成你待我是真心的?」他鉗起我的下巴,手中力道微微加深,「過去或許是,但我害死了你的父皇,血海深仇,你難道不恨我?」
「我恨你。」可我亦愛你。
「那就好,那就繼續恨我,趙鳶,用你的下半輩子來恨我。」
話音落,房門便被打開,周嫺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們。
她對屋內的場景似乎並未太過驚訝,面上也始終是平日裏那種端莊嫺靜的笑容。
「守都使攜其夫人前來拜訪,王爺可否與妾身一同前去接待?」
「自然。」孟陬鬆了手,簡單整理衣袍後便走到了周嫺身前。
周嫺挽住了他的手,兩人一同出了屋。
我怔怔地望着他們的背影,這麼久來忽然第一次覺得他們是如此相配。
同樣尊貴,同樣虛僞。
15
漠城的城牆很好上,如今這裏已經沒有軍紀嚴明的夏軍駐守,後商的守城將士看管十分鬆散。
我輕易便爬上了城牆,抬眼就將大片的黃沙收入眼底。
真可惜,還沒來得及看看小覆子口中的金黃漩渦是甚麼樣子。
我活下來是因爲大夏遺民。
而如今去死,亦是因此。
周嫺說漠城的大夏叛軍有了異動,已被後商覺察,孟陬此次來漠城便是來查此事。
若此事屬實,不止叛軍要死,所有大夏遺民都得死。
那日韓章帶我去了馬場,見到那匹駿馬我便知此事不假。
大夏亡後商軍便將所有都城洗劫一空,大夏遺民能活着已是不易,又怎還會留有積蓄。
可韓章的那匹馬卻是難得一見的寶馬。
馬場的鳶尾花下藏了幾箱珠寶與黃金,這是小覆子曾給夏軍留下的退路。這個祕密他自是早毫不避諱地在他種死第一波鳶尾花的時候就對我袒露了。
這些錢,足已支撐韓章收買兵馬,捲土重來。
可是,已經被發現了啊。
周嫺說若我死了,那麼她便讓她父親對商皇求情,繞了那些非叛軍的大夏遺民一命。
我自是不會去信她的鬼話,不說她父親會不會聽她的,就光說若我死了,無人再知這個交易,以她的人品她又怎麼會信守承諾。
我只是,不想活了。
我的視線落在城牆下漸漸聚集起來的人臉上,面上漸漸染上笑意。
這些日子真的活的很累啊,真的太累太累了。
今日的事韓章一定能收到消息吧。
大夏最後一個皇族血脈若亡,他便再無起兵的理由了。
我知道,他是爲了救我,救我出瑞王府。
而如今,換你們替我活下去了。
其實,在瑞王府的日子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煎熬,至少孟陬在,有他在就不會太孤單。
可他說,他不愛我,從未愛過我。
遠遠的,我看見孟陬縱馬疾馳而來。
原來他騎馬是這樣的啊,我還沒見過呢,也很瀟灑,也很意氣風發。
還有甚麼遺憾的呢?
我笑了笑,伸開雙臂閉上了眼。
大紅的裙襬迎風飄揚,這一次,我的線斷了。
我聽見耳邊傳來陣陣嘈雜與驚呼,我聽見熟悉的聲音在撕心裂肺地喊着,「不要,鳶兒,不要!」
阿陬,如果你愛我該有多好啊,這樣你就會不顧一切替我保下我的子民。
而我也能有自欺欺人的理由繼續苟活於世。
我也想活下去啊,很想很想。
阿陬,如果你信守承諾,該有多好。
16 番外
我叫孟陬,出生於正月。
我出生的那天正是過年最喜慶的日子,可我的生母卻因我難產而死。
國師判我不詳,父皇也因此而厭惡於我。
我的母親生前是皇后,她死後由孟康的生母惠妃暫代鳳印。我雖未被封作太子,但因嫡子身份還是受盡了諸多打壓。
好在我遇到了賢妃,多年來頂着惠妃的打壓仍視我如己出,爲我阻攔了不少的刁難。
再後來,後商不敵大夏,主動送質子入夏求和。在惠妃的精心安排下,我成了那個質子。
那是一段極其屈辱的日子,可我想我大抵是幸運的,在那我遇見了一生的摯愛。
初遇的那一日她將我認錯成了別人,我那時不知她的身份,只當是進宮的貴女,慌亂中便也忘了行禮。
她長得極其可愛,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兩個酒窩,害羞的時候滿臉通紅,像是喝醉了一般。
她想見的那個人可真幸運。我心想。
後來我才知道她竟就是那個受盡寵愛的大夏嫡公主,而她想見的人則是那個打得後商連連避退的少年將軍。
可真般配啊。我心想。
再後來,我們見面但次數便多了起來,而每一次我都狼狽不堪。
她總是筆直地站在落日餘暉之中,陽光灑在她身上,是那樣溫柔又服帖,彷彿這光便是爲她而生的一般。她的眼中總是含着同情與心疼,臉上寫滿了慈悲與不忍。
可這種同情,讓我如同針扎一般難受。
她是天上明月,而我站在泥濘之中,卻總是忍不住抬頭仰望。
那樣遠,又那樣近。
再後來,那個小將軍死了。
我看見她坐在殘陽中,背影是那樣的落寞。
我多麼想抱抱她,可我還是忍住了。
我鼓足勇氣將由我生母留給我唯一的一塊玉佩雕刻的玉鳶遞到了她的面前,這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我本也做好了被拒絕亦或是被無視的準備,她也果真沒接,只是盯着那玉鳶,就在她盯得我心灰意冷,雙手無力的時候,她忽得開了口。
她問我,我是不是喜歡她。
哪有女子這般直接的。
可她就是這般,這般直率,這般可愛,這般,令我心生歡喜。
那日的夕陽極美,照在她的臉上給她染了一身金光。
我在心中將自己的生辰改了日期,改成了我們相遇的日子。
我的出生於他人是偌大的不幸,而遇見她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後來她帶我回了她的家,她說那以後也是我的家。
漂泊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有家了。
我知道她或許是將對那小將軍的感情寄託在了我身上,但是那也沒有關係。
她本是天上的明月,只要我能看見她的光輝,我便已是心滿意足。
我想盡了一切法子逗她開心,她很喜歡我的那個玉鳶,我便做了很多很多紙鳶給她。
她過去總是望着天空發呆,我想她應當很喜歡天空吧。
她果然很喜歡我的紙鳶,大冬天的拿着我做的紙鳶滿上京跑。
「我管他們做甚麼?有阿陬陪着我就好了。」她說。
我心裏自是歡喜極了。
我原也以爲,我能永遠陪着她的。
可是孟康的人設法聯繫到了我,威脅我若我不將城防圖偷出來,他們便S了賢妃。
這麼多年,我早待賢妃如親生母親。
若非她,我也活不到現在。
我想我或許真的是個災星吧,這一世也註定了不配被人愛着。
將城防圖通過風箏傳出去的那一日我便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不管孟康最終能不能成功,我與她的一切便都結束了。
她的國被亡了,子民在她眼前被屠戮。
她最喜歡紅色了,可那日的上京,血流成河。
她的家也沒了,因爲我。
她給了我一個家,而我卻害她沒了家。
我用城防圖換來的不止是賢妃的命,還有作爲最高統帥的條件。
可我還是晚了一步,等我帶兵趕回上京的時候她的父皇已經被人S死去,攻城的商軍將軍也未按照軍令約束好手下的士兵。
說到底,他們還是沒有把我這個統帥當回事。
可還在,她還活着。
天知道我看見她站在城樓上時心中有多害怕,可好在,好在我沒來晚。
我與她做了個交易,只要她活着,只要她隨我回府,我便保下所有大夏遺民。
我瞭解她,這世上我是最瞭解她的那個人。
這個交易或許就讓她痛苦,可這是讓她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她已心死,除了她的子民她對這世上再無眷戀。
後來我們回了後商的都城,孟康收回了兵權,還給我賜了樁婚。
說是宰執的嫡女,其實不過是來監視我的。
我偷回城防圖,是後商的功臣,後又在瑞王府安排了不少護衛,孟康無法悄無聲息地S了我。但他又不放心我,便只能在我身邊放棋子。
他願意做甚麼便做甚麼吧,賢妃已經接出宮安置在了民間,鳶兒也在我身邊,其他的隨他去折騰吧。
不過這個宰執之女倒是提了個不錯的建議給我。
大夏遺民始終是個不穩定因素,若他們死了,那鳶兒又該如何?
周嫺建議嚷鳶兒恨我,對於女人來說,懷着恨何嘗不是一種堅持活下去的動力。
她說的是有道理的。
如此,那便讓她恨我吧。
只要她能活下去,恨我便恨我。
在周嫺的有意安排下,府中的人漸漸針對起了鳶兒。
我在暗處看着,難受得整夜整夜都睡不着。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不知道這般讓她受着折磨卻又逼着她活下去對她有多殘忍。
我真的很自私。
我只是太害怕太害怕了,害怕醒來再見不到她,害怕她徹底離開我。
我真的忍了很久,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去找她,忍不住因她而情動。
我真的很卑鄙,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愛她,我發了瘋一般愛她,我恨不得將她融入我的骨子裏,我恨不得整日整日地與她纏綿。
我有多愛她,我就有多恨我自己。
我開始更加嚴重地失眠,開始患得患失,甚至連一個死人都嫉妒上了。
她不知每日午夜我都守在她的門外,所以她也不知我其實一直都聽到了。
她在睡夢中喚着她的父皇,喚着她的小覆子,喚着公主府的每一個下人,喚着上京與她相熟的一個個名字。
而這些名字中沒有我。
我將她強行留在了身邊,可或許她的心早已死了。
我一遍遍問她是否愛我,可她始終不願開口。
後來,她說她想去漠城。
她果然沒有忘記他。
我知道我永遠比不上他,過去比不上,現在更加比不上。
我不求能替代掉他,我本也只是想在她的心上能佔一個位置,只是我還活着,她還活着,我們還活着,只有我們還活着。
我看見她在馬場疾馳,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的幸福與滿足。
哪怕是在上京拽着紙鳶滿城亂跑,我也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種笑容。
我看見了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鳶尾花,聽見韓章說這是那人種下的。
原來不是紙鳶,是鳶尾花。
原來她喜歡的從不是放紙鳶,原來我從不瞭解她。
她從馬上墜下的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爲了救她我的大腿後側劃破了一大塊傷口,頃刻間血流不止,可比起這些我的心卻是痛得快要呼吸不過來。
以她前面幾圈的騎技她不可能從馬上掉下來,她是故意的,她不想活了。
她還是不想活。
她以爲我生氣是因爲喫醋,我自是生了醋意,她甚至都未覺察到我受了傷。
可比起那些,害怕幾乎佔據了我的全部。她的心中徹底沒了我,我又該如何留住她。
她問我愛不愛她。
我愛她,我多想告訴她我愛她,可我不能。
我想讓她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恨我,恨得想要S了我,如此她便有活着的目標了。
我以爲,我能讓她活下去的。
是周嫺騙了我,見到她站在城樓上的那一刻我便都明白了。
她穿着她最愛卻也最怕的大紅色,她毫不留戀地跳下了城牆,大紅的裙襬在空中綻放,像是抖落的紙鳶直直墜下。
她的脖頸之上的掛墜因磨蹭而掉落,郝然便是我送她的那隻玉鳶。
她一直未拿出來過,我原以爲她早在城破那時便已扔掉了,可原來她一直收着。
爲甚麼,究竟是爲甚麼。
我從馬上跌落,連滾帶爬地趕到了她的身邊,她的屍體旁邊。
我的手上沾滿了她的鮮血,我看見她的嘴角帶着笑意,在大片的血跡之中顯得格外刺眼。
「爲甚麼,爲甚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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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清歷三九年三月十八日,前夏朝公主趙鳶墜於漠城城樓,亡。
同日,瑞王孟陬自刎於漠城城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