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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賭博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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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古老的麻石路將小鎮分成東西兩半。

街面上店鋪雜陳,寫着各種字號的小旗在陣風中斷斷續續地捲動。麻石路上走動的人不多也不少,但多數是一些衣衫襤褸的農民,偶爾有穿綢着緞的商客,就立即吸引了兩街店鋪中的目光,這些目光大多是揣度商客來自何方,身家多少。

——這便是1906年的廣東江門。

在江門麻石街參差不齊的建築中,有一棟兩層樓小磚屋,樓上是住房,樓下開着一間陶瓷鋪。從鋪面的裝飾及掌櫃的衣着可以看出,這是當地的中上等人家。

掌櫃的姓葉,30來歲,頭年冬天老婆懷了孕,到現在正是預產期。

這家陶瓷鋪是葉掌櫃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當然希望老婆能生下一個兒子,繼承這份家業。

1906年7月10日,一陣男嬰響亮的哭聲從葉記陶瓷鋪二樓傳出,這時候街上恰好也響起了一陣炮竹聲,接着便有人大叫:“開啦!開啦!快去看哪!”

不用去看,葉掌櫃知道那是江門鎮上又一家賭館開彩,他趁顧客都去看開彩之際,匆匆上了樓,當接生婆將兒子抱給他看時,剎那間一腔喜悅立即散盡——這雖是一個兒子,但那長相……大頭,大眼,顴骨突起,特別是兩隻耳朵誇張地張揚着,面積幾乎比左右兩邊的臉還要大……

葉掌櫃藉口鋪面無人照料,匆匆將兒子還給接生婆,走下樓。從此,心底便籠罩着一絲驅不散的陰影。

以後,葉掌櫃也沒有找算命先生,他知道兒子這種面相很不吉利,擔心算命先生說出更不吉利的話來。

做“三朝”那天,長輩拿了很多玩具用碟子盛着讓嬰兒抓,並有意將筆、硯、書本、印泥擺在最上面,誰想這小傢伙獨獨從盤底下摸出一枚骰子。

聯想到他出生那天鎮上有賭館開張,葉掌櫃搖頭嘆道“這小畜牲長大隻怕是一條賭棍!”

按規矩,新生兒做完“三朝”就要起名。

葉掌櫃說:“讓他叫葉漢好了,只望他能長成一位男人,不敢有大的期望。”

幼年時,葉掌櫃夫婦出於複雜的心情,對葉漢的管教有點放任。

當時正值民國初立,社會形勢混亂不堪。廣東先是由胡漢民、陳炯明控制,接着又長期被外來軍閥割據霸佔。

這些外來軍閥垂涎廣東的財富,大肆開賭販煙,聚斂資財,特別是以前從未禁絕的賭博,更是風氣日盛,氾濫成災。

江門鎮上,賭館賭攤林立,每天聽到的新聞是某某窮光蛋一下子贏了幾多,那可能是規矩人家一年辛苦到頭也賺不到的大筆金錢。至於大多數的輸家,這常常是被人忽略不計的。

指望賭博發財,幾乎成了許多人的願望。

處在這種環境下,能做到坐懷不亂是十分艱難的,但葉掌櫃就是這種人,他認爲賭博是發不了財的,“十賭九輸”這是一條萬古不變的真理。

可是,他的兒子葉漢對賭博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喜愛。還在他光着屁股的時候,就能在賭攤前一站半天,直至父母尋來將其拽扯,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大約是六七歲的時候,葉漢在鎮上的“覺覺學校”讀書。這所學校在當地非常有名,校風嚴格,但還是無法抵擋賭風的侵擾,校門口的古荔枝樹下就擺滿了各種賭攤。由於家裏開着陶瓷鋪,母親常常給幾個零錢,這些錢葉漢是絕不用來買零食的,一律充做賭資。

隨着賭癮日重,葉漢不再滿足校門口賭攤的小玩意了,經常跑到鎮上的大賭館去。

當時江門鎮最有名的賭館叫“大寶”,此處經常聚集大羣五花八門的賭客,生意十分興隆。

大寶賭館的“荷官”譚通,據說是一位通曉賭道奇術的高人,由他搖骰能百分之百控制骰子的點數,一般進入大寶的賭客,沒有不輸得精光而返的。對賭徒而言,往往越輸越不服氣。譚通的名氣一經傳出,四方賭林高手蜂擁而至,非要一見高低不可。

數年間,由佛山、深圳、珠海、廣州攜巨資慕名而來的賭棍,無一例外地都敗在譚通的手下。

凡精曉賭道的人都知道,再高明的賭梟不外乎在賭桌上做手腳。譚通不同凡響之處正是他敢於公開承認自己在賭桌上做手腳,但就是無人可以識破。

江門鎮上,到處流傳着譚通種種神奇的傳說,有的說譚通的絕招是祖上傳下來的,有的說譚通小的時候在一個大雨天借傘給一位受困廟宇的老人,老人受其感動,傳授一套只贏不輸的奇招異術給他。但譚通對這些諱莫如深,從不談及。

耳濡目染的葉漢,從小就把譚通作爲偶像,並希望自己也能學成這套賭術。青少年時期是最富幻想的年紀,葉漢也希望能與一位世外高人相逢,像譚通一樣學成只贏不輸的奇術。

在這種奇遇未能出現的情景下,葉漢一有空便跑到大賭館,瞪着兩隻大大的眼睛看着譚通搖骰,但總是看不出半點破綻。當時曾有人認爲譚通可能在骰子上做了手腳,於是換上賭客提供的骰子,結果仍然是莊家穩操勝券。

1919年,葉漢13歲,將從“覺覺學校” 畢業。父親早露出風聲,爲了改掉兒子的賭博惡習,準備送他去廣州讀書。也就是說,以後會離開江門,再也沒有機會學譚通的奇術了。

是年秋天,葉漢積了點錢,趁一天提早放學,來到大寶賭館由譚通主持的賭桌前。譚通由於名聲日盛,這些年敢與他賭博的人漸少,他的賭桌開始出現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景象。

葉漢那一對其大無比的招風耳是最能給人留下印象的,加之數年來他一直圍着譚通的賭桌轉,兩人早已熟絡。葉漢爲了摸出點門道,把幾十枚銅板分多次押注,幾圈下來,自然全落入譚通的錢袋裏。

葉漢的賭癮剛剛上來,摸摸全身,再找不出錢來了,解開領釦脫下長衫揉成一團放在賭桌上,說:“這是竹布的,花一塊大洋,才穿了幾次,抵五角洋錢怎麼樣?”

譚通望着已輸紅了眼的葉漢,點了點頭,從錢袋裏掏出五枚銀角來,又繼續開賭。這一次葉漢仍然沒能堅持多久,當竹布長衫被賭場雜工取走之後,纔想到這件長衫十分重要,他穿了還要傳給弟弟……做陶瓷生意的父親歷來是愛財如命的,就這樣回去豈可矇混過關?

此刻,對葉漢來說已不再是過賭癮的問題了。他漲紅雙頰,索性連包帶書全部押上,說:“也抵五角洋錢,贏了你把長衫還我。”

譚通臉上露出一絲得意兼輕蔑之色,熟練地搖動骰子,落桌時有意使骰子停下來,讓葉漢看到,結果,以爲穩操勝券的葉漢一下子連書帶包全部輸光。

其時天色向晚,葉漢身上僅剩下一套單薄的內衣褲,步出賭館,打一個寒顫,肚子也感覺餓了。第一個念頭是找一個安全的棲身之地,躲過父親一頓暴打;第二個念頭便是深悔明知要輸,爲甚麼還要賭。

街那頭不斷有人向“大寶”走來,似乎那中間有父親的身影。葉漢此刻不再有甚麼念頭,拔腳向街東奔跑。當時的江門市區很小,沒跑多遠便是鎮外,因擔心父親追來,繞過一條河又來到一面山坡。

附近有一座古廟,穿過一片楊桃樹就發現了那座立於山頂的廟宇。夕陽於西山上濃濃的雲層透出幾束餘暉,照着古廟上的翹檐,那厚厚的青苔依稀可辨。

四下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滿山的亂墳陪伴着孤廟。此刻葉漢沒有怕的感覺,惟一的願望是快點進入廟中——父親即使追來也看不到他了。

步入古廟便有了踏實感,這時他才大感意外:原以爲此處無人光顧會骯髒不堪,想不到裏面乾乾淨淨,連佛像上都少有塵埃。

凡賭徒都迷信,相信神靈,葉漢亦不例外,進來後便在佛像前跪下膜拜——但他並不認識這些泥像到底是何方神仙。

佛像後面較暗,葉漢擔心會有狐、鼠之類的東西,只在祭臺下收拾一塊地盤躺下。夜幕悄悄降臨了,風從壁隙、門縫鑽進來,葉漢開始瑟瑟發抖,想起一個夜晚很長,心就發虛了。

這裏離海不遠,且無高山阻隔,海風無遮無擋地吹來,擠進廟宇時發出嗚嗚的鳴叫……

天更黑了,透過門縫,葉漢隱隱發現亂墳崗閃爍着幾朵熒熒鬼火,再配以類似鬼叫的風聲,葉漢感到毛骨悚然……風越來越大,“咣噹”一聲,廟門突然開了,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恰在這時,亂墳崗劃過一聲淒厲的號叫,神經本來已經繃得很緊的葉漢慘叫一聲,便失去了知覺……恍恍惚惚中,黑影把他擄至內廟,又從佛肚裏取出棉被堆在他身上,點燃一盞風燈,接着是噼哩叭啦的雨滴聲……

葉漢醒過來的時候,出現在他身前的是一位平凡得近似猥瑣的老人。

老人見他醒來,先讓他喝下一碗很苦的涼茶,才慢慢地問他來歷。當得知葉漢是因賭博輸光不敢回家時,嘆道:“小小年紀就染上賭癮——看來我們真是有緣了。”

葉漢驚奇地問道:“你也賭?”

老人苦笑地點點頭。沉思良久,問葉漢:“古人有一首《戒賭詩》,你可知道?”

老人說罷,便吟出一首詩來:

貝者是人不是人,

只爲今貝起禍根,

有朝一日分貝了,

到頭成爲貝戎人。

葉漢聽了搖頭,老人便解釋說:“貝者合爲賭,今貝合爲貪,分貝合爲貧,貝戎合爲賊。這賭、貪、貧、賊四個字,便是一個賭徒的下場。”

葉漢明白了,這老人一定是把甚麼都輸光了,然後落到這個下場,便說道:“阿公,我們鎮上有一位譚通,得高人密傳,學會賭博的奇術,如果你也學會了,就不會過這種日子。”

老人搖搖頭:“沒用的,如果大家都學會了,去贏誰的錢?賭博不是好事,你回去向家人認個錯,還來得及,不要落到我的下場。”

葉漢搖搖頭,哭道:“我回去,爹非打死我不可的。”老人摸着鬍子想了想,嘆道:“也難得你有這樣一位嚴格的老爹,當初我的父親若也這樣要求我,我也不是這番光景,早該兒孫滿堂了……”

老人說完,流露出無限神往和追悔的眼神,很久,才摸着葉漢的大頭說:“漢仔,你想不想回去?”

葉漢點頭又搖頭,說:“阿公,以後我就跟你住古廟算了。你收下我吧!”

老人搖頭說:“你不能跟我,我是不可救藥的了。你還年輕,如果你已經後悔,併發誓今後不再賭博,我可以教你一招,打敗譚通,把衣衫和書包贏回來!”

葉漢不相信地望着老人,說:“贏不了他的,譚通真的好有本事,好多外地高手都敗在他的手下。真的,他有奇招異術。”

“甚麼奇招異術?”老人眯縫着眼睛。

葉漢搖着頭想了半晌,說:“阿公,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怎麼可以打敗他?”

老人從葉漢的口氣裏聽出幾分不信任,也不計較,繼續問:“有了奇招異術又能怎樣?”

葉漢不假思索道:“當然是能喫香喝辣,發大財,一輩子受用不盡!”

“那麼,”老人追問,“我且問你,那個譚通現在有多少身家,怎樣個風光法?”

“……”葉漢被問住了,此刻連自己也弄不清,擁有奇招異術的譚通現在居然還是一名荷官,且時刻面臨着炒魷魚的危險。

老人見葉漢答不出來,嘆道:“賭博永遠是發不了財的,無論他是怎樣厲害的高手。奇招異術,說穿了也只是左道邪門的東西,真正的賭王並不依仗它,只靠練出來的硬功夫……”

說到此處,老人知道自己說走了嘴,連忙打住。

葉漢從他的談吐裏聽出不凡,追問道:“阿公,你叫甚麼名字,如果真的有奇術,爲何落到這步田地?”

老人在葉漢的連連追問下搖頭說:“關於我,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個沒用的人,好比賭博,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天不早了,外面的雨好大呀。真的,我好希望有你這樣一位孩子做伴,可是我不能害你……睡吧,明天我教你勝譚通的招數,把衣服和書本贏回來,往後可不要再賭了。”

葉漢點點頭,在風雨飄搖的夜晚於古廟中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老人交給葉漢一個紅綢布包好的小東西,吩咐道:“你不要打開它——它就像賭博一樣,就像我一樣醜陋不堪,不是甚麼好東西。我給你錢,你拿回到鎮上去買點蠟燭香紙、豬頭四爪,偷偷供奉,餘下的錢做賭資,與譚通賭博時將這東西揣於懷中,到時自有妙處。用完之後,你還來此廟中把東西交還給老朽,不足與外人道,切記!切記!”

葉漢辭別老人,心裏極想知道紅綢中到底是甚麼東西,又擔心一旦露底就不靈。這時,老人又追了過來,對他說:“漢仔,你得在老朽面前發個誓,今後若繼續賭博願接受上蒼何種處罰。”

葉漢正要信口開河,說出“遭雷打”、“斷腿”甚麼的,老人馬上認真地說:“在老朽面前起誓是很靈驗的,你可得考慮清楚。”

葉漢想了想,說:“我今後若不聽阿公勸告,繼續賭博,這一輩子都脫不了身!”

老人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誠心戒賭,也好,聽天由命罷。記住我的忠告:不論甚麼行業都是邪不勝正,賭博亦不例外,左道邪門的東西不可過分依賴,過硬的功夫總是得來不易的,有所付出纔有所得。”

葉漢似懂非懂,但老人的原話卻記在心裏了。

葉漢回到鎮上,按老人的吩咐購了祭品,找一偏靜地點燃香燭,擺上祭品,焚燃紙錢,供奉小紅包,於嫋嫋香火中跪拜少許,滿腦子開始出現紙牌和骰子……

中午時分,葉漢懷揣小紅包來到“大寶”賭館。

賭客們見大耳男孩又要跟譚通較量,紛紛圍攏來看熱鬧。

下注前,葉漢對賭客們說:“今天你們大可不必怕他,身上帶多少錢只管跟着我押,保證各位贏!”

衆人暗笑,都認爲葉漢癡人說夢,誰也不押注,只在一旁觀看。

葉漢見無人響應,面露窘色,將身上所有的錢全部押上,看着譚通。譚通輕蔑地“哼”了下鼻子,在衆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地搖骰,蓋下骰盅……

葉漢幾乎驚呆了,他清清楚楚看到譚通在蓋盅罩時隨手把三枚骰子掃入右手袖子……

“空罩!”葉漢叫道。

譚通冷笑一聲,揭盅時又從袖管彈出三枚骰子,說道:“怎麼樣,還賭不賭?”

葉漢奇怪地看看周圍賭客,他們竟全部無動於衷……這不像是合夥有意欺侮他小孩,葉漢終於明白了,譚通一直是用這種賭法在欺騙賭客,只是他的“障眼法”已練得爐火純青,難以識破……

葉漢咬咬牙,說:“我賭!”

譚通又哼了下鼻子,說:“你沒錢了,用甚麼賭?”

“用我的大耳朵賭!”葉漢一字一頓說,“輸了我自己割下來給你,不用你動手!”

“我可沒耳朵賠你。”譚通被葉漢的氣魄懾住了。

“我不要你賠耳朵。”葉漢對衆人說,“有大家做證,輸了只要你把衣服、書包還給我。”

譚通此刻已被逼得沒有了退步之地,一想,覺得這小孩不可能有破他邪術的招數,膽子一壯,便搖起了骰子。

又是故伎重演,罩盅時把骰子掃進衣袖,葉漢冷笑一聲,飛快地按住盅蓋,叫道:“還是空的!”

譚通一驚,但仍然心存僥倖,分辯道:“你把手放開,我揭給你看!”

葉漢道:“別玩這一套了,我已識破了你,不會靈了。”葉漢說完,放開了手。譚通認爲葉漢是小孩,只要瞞住衆賭客的眼睛就行了,揭蓋時又從衣袖裏彈出三枚骰子。

這一幕被在場的賭客全看到了,衆人明白原來一直在受譚通耍弄,羣情激動,有輸得多的衝過來就要討回公道。譚通見勢不妙,破窗而逃。

賭客們追了一陣見追不上了,返回來圍住葉漢,追問他是用何種招數破了譚通的邪法。

葉漢自然不願道出真情,想了想,便編出一段謊話哄住好奇的賭客,說:“我一個小孩子哪來甚麼招數,輸急了在路上大哭,有位老人見我可憐,告訴說,左道邪門只要識破了就不會靈驗。有些荷官玩的是障眼法,罩盅時隨手把骰子掃入衣袖,待衆賭客押了注,再本着贏多賠少的想法,從袖子裏彈出有利於自己的點數——如此,當然穩贏不輸啦。”

賭客們驚歎不已,又追問那老人是誰,何方人士,可否引見……葉漢見說漏了嘴,反口說:“剛纔我是騙你們的,其實我也是瞎猜才破了譚通的。”

賭客們這纔不再追問,恰在此時,葉掌櫃聞訊從陶瓷鋪趕來,將兒子拽回家去。

葉漢本想在天黑前將小紅包送還古廟,這一天台風很大,高處的樹木都被颳倒幾株,人無法在路上行走。

過了一天,葉漢趁上學之機繞道去了那個山崗,一日不見,古廟居然被颱風吹倒,那位老人自然早沒影蹤了。

賭癮就像煙癮一樣,一旦染上,就很難戒除。葉漢找不到給他“紅包”的老人,不久又賭癮復發,開始出入賭場。

有了“護身符”,以後每賭必贏,葉漢的名氣迅速取代了過去的譚通,甚至遠在佛山、寶安的賭徒都知道江門出了個“賭博神童”。

大約在葉漢16歲那年,江門有名的“大寶”賭館決定正式聘用葉漢做荷官。“大寶”賭館屬於廣東賭頭霍芝庭的產業,當家的亦是霍芝庭的親信,他找葉漢的父親交涉,但遭到拒絕。

儘管鎮上風傳葉漢每賭必贏的奇術,但葉掌櫃不相信。

而此時的葉漢心裏非常矛盾,一邊是害怕父親,一邊又難以抑制賭癮。

1924年,葉掌櫃送葉漢去廣州讀中學。爲了管住兒子不再賭博,特意選了校規最嚴的南武中學。

南武中學原是海堂寺,但寺廟裏早已沒有了和尚,當局把它改做學校。學校清規戒律極多,尤其對學生參賭管制最嚴,一旦發現,非開除不可。

在廣州讀了幾年書,葉漢於1930年回到江門,這時他已24歲,書沒讀好,又無一技之長,父親總算明白兒子不是讀書的料,但心裏反而平靜了。

他對葉漢說:“讀不進書我也不勉強,但總得找份事做。幹別的你也幹不來,就跟我開陶瓷鋪吧。”

葉漢不置可否。這些年他在廣州見了世面,常常趁夜深越牆進入就近的賭館。大賭館的氣派令他神往,時刻想着等畢了業籌得一筆錢就去開賭館。

回到家裏,他決定重操舊業,請出古廟中老人傳給他的“小紅包”,偷偷焚香奉供,準備殺回賭場,先以江門爲基地,等名氣大了以後,再向佛山、廣州等大地方發展。

葉掌櫃見兒子並沒有按他的意思安心在陶瓷鋪做事,而是神祕兮兮地在外奔跑,他並不知道葉漢在外面忙些甚麼,只是將不滿變成喋喋不休。

葉漢開始還能忍耐,慢慢就產生厭煩,最後乾脆向父親攤牌說:“你非要逼着我開陶瓷鋪,我也沒辦法。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陶瓷鋪我遲早會賣掉,開一家賭館!”

“你……”葉掌櫃大喫一驚,他萬沒料到,兒子依然劣性未改,一回來就想着重返賭場。他揚起巴掌,但一見兒子個頭比自己還高,只好搖頭,唉聲嘆氣說:“作孽呀,作孽!”

葉漢估計父親最起碼會拿棍棒打他一頓的,見揚起的巴掌放下了,於是大膽地說:“爹,賭博有甚麼不好,政府不正在倡導嗎?這哪裏是甚麼壞事,依我看開賭館比開陶瓷鋪賺錢。”

葉掌櫃抬起頭,不認識似地盯着兒子。

“我離開家幾年回來,鋪子還是老樣,並沒有甚麼變化,爹和娘卻老了不少。”葉漢說,“可廣州那些開賭館的老闆喫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出門有私家車,左右有親隨,那份風光誰個不羨?可爹辛苦一輩子——”

葉漢見父親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感到不自在,下意識地在臉上摸了摸,問道:“爹,你這樣看我幹嗎?”

葉掌櫃臉上的肌肉在抽搐,越看越顯得情緒激動,抬手指着門口:“你、你給我滾!”

“莫名其妙!”葉漢嘟噥着悻悻離去。

葉掌櫃見兒子消失在麻石路上的人流裏,慌忙爬上樓,鄭重其事地對在忙針線活的老婆說:“你有沒有注意你兒子的面相?”

“面相?甚麼面相?”葉太太不解地問。

葉掌櫃搓着手嘆道:“大頭、大耳朵,算命先生都說這種長相最不吉利。”

葉太太總算聽明白了,放下針線問道:“怎個不吉利?”

“兜風耳不載財,頭大高顴骨是敗家相。”葉掌櫃面露憂色道,“他剛纔揚言要把鋪子賣掉開賭館。這可是我們苦心經營半輩子的家當呀,如果真被他充賭資輸光了,後半生我們靠甚麼過日子?”

葉太太也感到問題嚴重,喃喃道:“賣鋪子開賭館……這,這是萬萬不可以的,漢仔怎麼變成這種人了?”

“這話該問你自己,你養的好兒子!”葉掌櫃氣憤道。

葉太太說:“光我一個也養不出來呀,你也有份。依我看他是在廣州學壞的,當初不該讓他去讀中學,這也是你做的主。”

“好了好了,別嘮叨這些,我看該想個辦法,不但不能讓他學陶瓷生意,連留在家裏也不可以。萬一他在外面賭輸了,這間鋪子還得賣掉抵債。”

“可是他一個小孩子,不留在家裏,你叫他去哪兒?”

“甚麼小孩子,都24歲了,若是個爭氣的早該成家立業了!”葉掌櫃憤憤道,一想到如何安排兒子的具體去處,就感到難辦。

夫妻倆想了一會,總不得法,最後葉太太說:“你不是說等幾天漢仔他世叔伯要來麼,他去的地方多,熟人也多,不妨求求他。”

葉掌櫃認爲也只能這麼辦了,說道:“等他世叔伯來了再說吧,我要下去照看鋪子了。”

葉漢的世叔伯葉作鵬是一位長袖善舞的角色,目下正在佛山經營一家很大的雜貨公司。雜貨公司有一個陶瓷專櫃,那些貨物便是從江門葉掌櫃的鋪裏帶去的,因此,兩家交往頗深。

葉作鵬最敬佩的人是賭王霍芝庭,每回從佛山過來,都會帶來有關霍芝庭的新聞。葉漢從小就聽到葉作鵬與父親談論霍芝庭,內心傾慕不已。

1930年5月下旬,葉作鵬從佛山來到江門,準備從葉漢家進一批陶瓷回去。

葉掌櫃夫妻熱情款待。這次的熱情除了正常的生意交往之外,另外還多了一層意思。

席間,葉太太不時藉故遞眼色給丈夫。

從沒求過人的葉掌櫃幾次話到嘴邊都說不出口。

葉作鵬很健談,天南海北地神侃。以他久經世故的精明,走進陶瓷鋪便察覺出葉掌櫃一定有甚麼事求他,所以一直不給對方開口的機會,同時亦在心裏揣度對方所求之事是否會讓他爲難。

在一邊着急的葉太太不再指望丈夫,趁着上菜的機會把話挑明瞭。葉作鵬聽說是要他幫葉漢求個差事,用手絹擦擦額頭,如釋重負地出了口長氣,面上的表情很快輕鬆自如起來,用關心的口吻問道:“世侄可有甚麼特長?”

葉掌櫃看一眼妻子,說:“他能有甚麼特長。”

葉作鵬沉吟良久,說:“沒特長,愛好總是有的吧?”

葉掌櫃紅着臉說:“不瞞世兄,你侄兒沒有正當愛好,獨獨喜歡賭博。”說完,便難爲情地搓着手,等着聽葉作鵬爲兒子惋惜。不想葉作鵬非但沒有惋惜,反而認真地問道:“聽說江門出了個賭博神童,說的可是世侄?”

葉掌櫃苦笑道:“那是外人取笑他的,當不得真。自家人不說外家話,小弟正是爲這個孽子求助世兄。他自幼好賭,爲教他改邪歸正,送他去學校受管束,現今他回來了,學問沒學成,惡習不改,前些天他還揚言要把鋪子賣掉賭博。世兄是知道的,小弟做的是小本生意,辛苦半輩子掙下的家當,還不夠他上次賭桌。你來得正好,帶他去外面見見世面,喫喫苦頭,等碰得焦頭爛額,甚麼時候知悔了再回來也不遲。”

葉作鵬抿了一口酒,把嘴脣咂響,說:“賢弟如此相信爲兄,我就不客氣了。有些話可能使你不大高興,但我並無惡意。你做的是小本生意,一輩子圖個溫飽,這當然是一種活法,也未嘗不可;只是世侄從小就有賭博天才,只要他不拿家中的錢去賭博,你何不網開一面,任其自然?說不定日後我們葉家也會出一個像霍芝庭那樣風光的賭王。”

葉作鵬的話固然使葉掌櫃倒胃,但細想,也不是沒有道理,便說道:“世兄若能帶他出去,他在外面幹甚麼我當然不願管,只是萬一輸了,不可連累這家小鋪。”

葉作鵬臉上露出輕蔑之色,說:“凡真正有出息的人賭得起也輸得起,絕不會連累他人。若世侄是那號沒用的人,我自會打發他回來。老弟,都甚麼年代了,如今連政府都倡賭,好多人正是靠賭博步入上流社會的,對了,世侄呢?我正想見見他。”

葉太太說:“他早該回來了,可能又在外面賭吧。”說着,伸長脖子向街那頭張望。

葉作鵬又與葉掌櫃說了一番外面的世情,談興正濃時,突然一位大耳青年出現在眼前。葉作鵬頓時一驚,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很特殊的預兆……但搜索枯腸,一時竟說不出來。

“他就是逆子。”葉掌櫃說,“葉漢,還不叫你世伯!”

葉作鵬摸着葉漢的大腦袋說:“最近澳門的盧九成立了一個‘豪興公司’,投得了澳門的賭場經營權。你爹說要把你交給我,你願不願意去澳門賭場做事?”

葉漢一時還沒有思想準備,問道:“世伯在佛山,怎麼要我去澳門?莫非世伯也去澳門?”

葉作鵬搖頭:“我不去澳門。是這麼回事:霍芝庭與我是故交,他是澳門豪興公司的後臺兼股東,準備移師澳門,託我物色一些可靠的人——”

說到此處,葉作鵬剛纔那種特殊預兆又在腦海閃過,他鬆開手,緊緊地盯着葉漢的大耳朵,喉節蠕動着,很久才轉身對葉掌櫃說:“賢弟,有一件怪事我忘了跟你說:霍芝庭因感到大陸政局不穩定,計劃把賭場移到澳門去,豪興公司新賭場開張的那天,他在中央酒店喝多了酒,醉後做了一怪夢,夢中,他自詡賭王,人家卻不買賬。更怪的是有一位長相和世侄一樣的人偏偏被人尊爲賭王。我這人本來不迷信,可有些事就是很難解釋清楚,想想看,世侄長着一對大耳朵,且從小就愛好賭博,現在又被人稱做‘賭博神童’……”

葉漢只感到一股熱流從腳底直衝腦門,頓時全身熱汗淋漓,腦子“嗡嗡”作響,滿眼飛舞着紙牌、牌九、骰子,胸口處像有人用鐵錘敲擊他的筋骨……

葉作鵬、葉掌櫃、葉太太見狀,大驚失色,不知犯了何忌。葉漢本能地把手伸入胸口,摸着一樣東西——怪事又出現了,瞬間剛纔那些症狀全部消失,一切復歸原來。葉作鵬眼尖,一眼看見葉漢手中拿着一個小紅包,一把奪過:“這是甚麼?”

葉掌櫃夫妻異口同聲:“打開看看!”

葉漢記起老人在古廟中交給他此物時的吩咐,害怕一旦露了底從此失靈,大聲叫道:“不許打開!”喊罷,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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