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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借屍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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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作《匪王》中寫到,自從張光火一家被張雲卿殺了後,他的弟弟張光文便發誓報仇雪恨,並做好了一切準備。民國十九十月,機會終於來到,其時,鄧小平所率的紅七軍從廣西過來,欲攻打武岡城補充給養,張光文便設下錦囊妙計,串通武岡縣長趙融以抵抗紅軍爲由,把張雲卿騙入城內,然後借軍閥陳光中之手除掉他。

接到趙融出兵保衛縣城的通知,張雲卿興沖沖率領手下土匪進城。半道上遇到關月雲,趕忙說:“關司令,武岡縣城金山銀海在等着我們,趕快跟我們去,趁機狠狠撈一把吧!”

“滿老爺,想要金山銀海不難,你可得聽我的。”關月雲兩眼骨碌碌亂轉,招手讓他附耳過來,好一陣低聲嘀咕。

張雲卿聽罷哈哈大笑,立即將親信召過來,也是一陣低聲嘀咕。那些親信一個個眉開眼笑,大搖大擺開進縣城。

且說1930年10月24日,武岡城戰鬥十分激烈。紅七軍雖然只有四千人,但驍勇無比,戰鬥力比當年沈鴻英的一萬大軍更爲強大。城內縣衙裏,張光文躲進縣衙替趙融出謀劃策,囑其守在電報室頻頻向外呼救告急。第五天,終於和正在途中行進的陳光中取得了聯繫。陳光中在回電中稱,部隊已達隆回,正日夜兼程推進,最遲兩天就能抵達武岡,令趙融務必固守。

第六天,城內守軍和張雲卿匪部憑藉高大堅固的城牆拼命抵抗,甚至強迫市民搬運石塊,居高臨下用石塊與紅軍對抗。

第七天早晨,陳光中電告趙融,大部隊已抵灣頭橋(離城十華里),同時,一架飛機也從芷江機場起飛。正午時分,一陣陣“嗡嗡”的聲音從西北方向傳來,越來越近,不一會兒,一架飛機飛臨古城上空盤旋一圈,向城南的紅軍陣地投擲炸彈。緊接着,迎春亭方向傳來了密集的槍聲。趙融知道那是陳光中的先頭部隊已經來到,令親信帶他的手令去大開城門迎接陳光中。

張雲卿見時機已到,立即按關月雲之計行動,率匪衆將縣衙團團圍住,逼趙融交出張光文。

趙融聞訊大驚失色,連問張光文:“我們該怎麼辦?”

張光文仰天長嘆:“我們的計劃已經敗露了!沒有辦法,天要絕我,只有死路一條。”說完兩行清淚潸然流下。

衙門外又傳來喊話聲:“趙縣長,我們是滿老爺手下的手槍排,奉命來向你討個說法。滿老爺誠心與你交往,爲何還要聯合張光文來陷害我們?好好交出張光文便罷,不然我們開火啦!”

趙融此時保命心切,掃了一眼張光文,結結巴巴說:“這事與我無關……我被別人矇蔽了……”

匪徒繼續狂喊道:“你既是爲別人矇蔽,我們給你一次機會,把張光文交出來,就饒你不死!我們警告你,陳光中一時半刻到不了,軍火庫在我們手裏,西南兩道主門也在我們手裏!”

趙融魂飛魄散望着張光文:“這……”

張光文慘然一笑:“趙縣長,螻蟻尚且偷生,我的性命,你拿去便是。只是我想提醒你,我死後,張雲卿也不會放過你。”轉過臉對鄧聯佳說:“老同學,你不要白白陪我送死,儘快離開這裏。我有一筆錢埋在我哥哥的墳前,原是給打算給他們修葺墳墓的,現在用不上了。你拿去,或許能辦一些事情,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說罷,舉起快慢機在自己太陽穴打了一槍。

“光文兄——”鄧聯佳聲嘶力竭哭喊,無奈張光文已經倒在血泊中……

衙門外的匪衆開始進攻,鄧聯佳見情況緊急,不得已扔下張光文,手提雙槍提醒趙融:“趙縣長,有地方逃嗎?我們不能等死!”

趙融反應過來,連忙說:“翻過後牆,那邊有一個地洞!”

匪徒很快就攻了進來,打死了電報員和幾名槍兵,發現張光文的屍體橫在衙門內,獨獨不見趙融和鄧聯佳。

縣城外,紅軍得知陳光中的大隊援軍已到,只好放棄攻城,開始有序地向南撤退。城內,張雲卿眼見仇人已死,匆匆從西南兩大主門離開,趁機將城裏主要店鋪搶劫一空。及至陳光中趕到時,張雲卿已經遠離縣城。

此處按下張雲卿如何志得意滿不表,單說鄧聯佳隨趙融從後院落地道逃出縣衙門,一起躲藏在大炮臺的民房裏,直到城裏的槍聲完全停息纔敢出來。在路上,他倆向路人打聽,才知道紅軍和土匪都已離開,陳光中的部隊已經進了城。趙融要回縣衙門,鄧聯佳想起張光文還沒有收屍,就對趙融說:“我身上的錢不多,能否借點給我,等安葬了光文,改日再奉還如何?”

趙融爲難地說:“不是我不願借,實是手頭喫緊。要不這樣,我幫你問問衙門裏其他的熟人。只是我也不敢保證他們有沒有顧慮,張雲卿是個有仇必報的大惡人,難保沒有留下耳目……”

鄧聯佳明白趙融害怕報復,只得說:“那就不爲難趙縣長了,事到如今,只能胡亂將就了。”

二人分了手,趙融回衙門,鄧聯佳徑直去到河灘平棺材店。他身上總共只有十個大洋,買了一副劣質棺材,請工人把張光文埋在大炮臺的亂墳岡上。想想張光文一個富家公子,竟然落到這個下場,忍不住泫然淚下。他在墳包上做了記號,以便來年清明節祭掃。

鄧聯佳在城裏夜不能寐,又想起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該回去看看。更想到如今張雲卿得勢,必然會來尋仇,當務之急是舉家遷往外地。可惜自己一向大手大腳慣了,這些年張光文雖然給過他不少,一直少有積蓄。他禁不住怨恨起自己來:只知道講義氣幫朋友,從不想自己的後路,現在還要連累家人……

鄧聯佳越想越擔心,高一腳低一腳往家裏趕。他的家在下扶衝,離鍾雪華家不到五里路。快到家時,院子裏的狗都不認得他,把他當陌生人衝着他汪汪亂叫,實在不知如何向親人們開囗。

狗叫聲驚動了村裏人,一位族伯把頭從窗口探出來叫他的綽號:“肥肉啊,村裏人都說你不回來了,怎麼還回來了?”

“這話誰說的?這不是回來了!”鄧聯佳很尷尬。

“你回來幹啥呢?”

“還用問嗎?回來看爹孃。”鄧聯佳覺得族伯的話問得有點古怪。

“你還記得爹孃?我幾年都沒見到你的人影,你爹孃喝西北風去了,要精不肥的東西!”族伯生氣地把窗戶關上了。

“要精不肥”,是武岡罵人的土話,就是不文不武沒出息的意思。鄧聯佳讀過幾年書,田地功夫生疏,早年沒少被長輩叱罵。今天覺得族伯罵得有點蹊蹺,來到門囗卻見鐵將軍把守,連忙向鄰居打聽,才知道一家人早在七八個月之前搬走了。問搬到哪裏去了,鄰居喫驚說:“我們都以爲是你接爹孃享福去了呢,怎麼連你都不知道?”

鄉下人講究熱土難離,全家人搬往外地,歷來都是傳得沸沸揚揚的大事,怎麼誰都不知道?他轉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遭了張雲卿的黑手?立刻轉念又想:這不可能!七八個月前,張光文的實力還在,張雲卿沒能耐那樣做……

他不甘心,接連問了幾家親戚,一連幾天仍是沒有結果。

囗袋裏已經沒有錢了,這纔想起張光文臨死交代過的話,於是離開扶衝往石背趕。

鄧聯佳到了黃橋鄉石背村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這裏是張雲卿的老巢耳目衆多,清天白日的,鄧聯佳不敢露面,躲藏在山上又累又餓。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在一戶人家的門囗偷了一把鋤頭摸上山。雖然帶了手電筒,但不敢開。

張光火的墳墓在張家墳山,鄧聯佳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按說張光火有兒女,還過了六十歲,是該上祖墳的,但張家人見他失勢,就以是“殤人”爲由予以阻攔,只得葬在族墳地上。

此時天剛黑,正是家家戶戶餵豬或清點家畜的時間,誰也沒有心思注意外面。鄧聯佳在昏暗中摸到墓碑,挖了約三尺多深處,挖到了稻草,再下去,鋤頭果然碰到了東西:一個不大的小木盒子,拈了拈,不沉。他不禁有點失望:就算裏面裝的全是黃金,也只有這麼一點。

對面的狗叫了,鄧聯佳乾脆無所顧忌打開手電。心想,就算有人注意這邊,也當是墳山上的鬼火不敢出來。

離開石背,鄧聯佳向北走了三個多小時到高沙住進一傢伙鋪。到了房裏,這才挑亮油燈把小木盒子打開。錢不多,只有三十塊大洋。鄧聯佳在一陣失望之後又想:以張光文的爲人,不會如此小氣,何況還是親囗承諾安排給他過日子的錢!正納悶,猛看到盒子裏面還有一張油紙。展看時,上面果然有字。字不多,就三個地名:扶衝;洪江又生春綢緞百貨行;長沙大西門又生春綢緞百貨行。

這是一張十六開的牛皮紙,上面塗抹着很厚的桐油,即便放在水裏也不會受損,字跡也不會受潮模糊。如此慎重,可見張光文費盡了心機。那麼他留下這幾個地址是甚麼用意呢?凝視片刻,鄧聯佳很快讀懂了這三個地名的意思:張光文在告訴他,如果回到老家扶衝找不到親人,就去洪江,或者是長沙。他很快想到,洪江又生春是張家發跡的地方,張光文是個聰明人,不可能把很多的錢埋藏在哥哥的墳前,分明在暗示三個聯絡地點。想到這裏,鄧聯佳釋然了,藏好了木盒就吹燈上牀。

是夜無話,鄧聯佳睡到次日太陽曬屁股纔起來。出生入死接連奔波,他實在身心憔悴了。此去洪江道路崎嶇,還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甚麼結果呢。

就在這時,他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爹孃。他爹名叫鄧集海,一輩子爲人老實本份,他的前三個兒子跟他一樣,用武岡話說,是“燈草都能縛住”的主。只有自己這小兒子不同,讀書沒能成氣候,對田地功夫很不熟悉,經常跟鄉村裏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來往,竟然還聚集到保長家裏說他欺壓百姓。保長惱羞成怒,好幾次上門來威脅說,他如果膽敢再聚集刁民鬧事,就捆到縣衙門關起來,嚇得他爹一個勁求饒,保證好好教訓兒子。有一次鄧聯佳招待朋友,他爹氣不過,當客人的面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年輕力壯的不作事,還算人嗎?”

鄧聯佳見父親氣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急忙把父親推到外面說:“爹,你別小看這些人,他們都是幹大事的人,哪天發達了,你兒子也跟着沾光呢!”

鄧集海憤憤地說:“看人看帽,看官看轎,就憑他們跟你這好喫懶做的交往,就不是甚麼有出息的人!”

不光是父親這樣看他,村裏更是這樣看他。眼看二十多歲了還討不到婆娘,經人說合,娶了朱家名聲不好的硃紅萍。這硃紅萍是個好喫懶做的女人,兩口子三天兩頭吵架,鬧得四鄰不安。有一次,村裏有位長輩竟然當着他的面說:“男子三十不立家,樹圓頂了!”

這是武岡一句最毒的賭咒,借用一株再也無法長高的老樹來斷定某一個子弟不會出息。這句話還是傷了他的心,於是離開了家鄉,發誓不混出個名堂來絕不回家。

這以後,扶沖人再也見不到鄧聯佳了。村裏人見他老婆硃紅萍還是原來那樣穿着一身邋遢衣服,今天向東家借油,明天向西家借鹽,就故意打趣她:“你老公在外頭髮財了吧?”

“發財了,一副大棺材!老孃不跟他過日子了!”硃紅萍受不了奚落,當天就離開鄧家不知去向。

硃紅萍離家出走很快被傳開,成了扶沖人盡皆知的笑話。

民國十一年某日,扶衝來了一位張姓中年人,他自稱是鄧聯佳的夥計,代“鄧先生”給家人帶回來一點生活費,並對鄧集海說:“你們從現在開始,不必那麼勞累,保管有喫有穿。”鄧集海哭喪着臉說:“張先生,請你告訴聯佳,他婆娘受不得窮走了,快讓他去找回來!”

張先生喫一驚連忙答應,可是一直不見他回來。

消息傳開,有人見鄧集海每天還是起早貪黑種田,就打趣他:“你兒子發達了,叫你們不要做事,爲何還和我們一個樣?”

鄧集海苦笑說:“他哪裏發財了?不過是賺了幾個小錢,你們不是不瞭解他,天生的輕狂人,沒錢的時候還說他是財主呢!”

鄉鄰相信鄧集海的話,理所當然又要嘲笑鄧聯佳。就在衆人等着看笑話之際,沒多久,老張又給鄧集海送錢來了。

鄧集海終於按捺不住問他:“張先生,我兒子到底在外面幹甚麼?鄉人都說他做見不得人的事,纔不敢回家。”

老張說:“老伯啊,您的兒子是個正直人,從不作傷天害理的事,錢都來得正當,你放心花就行了。鄉人說閒話不要緊,鄧先生說,他還要爲家鄉辦事,有架橋修路建廟的事就告訴一聲,他會盡力而爲。”

鄧集海目瞪口呆地說:“我的天!他誇這樣的海囗,讓人家知道了,真還以爲他開了錢莊,真會找上門來的!”

老張說:“鄧先生雖不是開錢莊,也沒賺太多的錢,他承諾過的還是能做到。”

鄧集海哪裏敢照老張說的去做,還一再囑咐家人:“聯佳這鬼崽子,你們不是不瞭解,說話從來沒個高低,這話萬萬不能傳出去,那會丟了祖宗的臉!”

鄧集海雖然一再囑咐家人,但話還是傳出去了。正好扶衝要修一座橋,主事的找上門來,把他嚇得躲出去。到老張來了的時候,主事的聞訊趕到,當面問要錢。老張回答說:“你們先搞個預算方案吧,需要多少錢,我向鄧先生匯個報。”

鄉人原本只打算建一座小石拱橋橋,主事的一聽老張的囗氣,就改變計劃,除了建橋還要造涼亭,共計需要八百大洋。誰也沒有想到,老張再次過來竟然送一千大洋!老張還對主事的說:“他手頭正好有一千塊錢,乾脆都拿來。鄧先生說了,今後家鄉還有其他公益事情要辦,他還會盡力,他只要求賬目一定要清楚。”這事很快轟動鄉里,人們對鄧聯佳的看法徹底改變了。主事的要老張轉告鄧聯佳,完工後一定要他回家看看。

橋落成後,老張來了,但鄧聯佳沒有回來。宴席上,主事的問起,老張說:“鄧先生忙呢,他到武漢去了!你們哪裏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他賺的也是辛苦錢啊。”

主事說:“我們哪有不知道的,賺錢都不容易,你們鄧先生做甚麼大生意?”

老張說:“談不上大生意,販賣一點綢緞百貨而已,利潤不多,有風險。其實他也想回家看看,可是眼下這世道,到處兵荒馬亂的,一旦遇上土匪關羊,連老根子都沒有了!”

“那是那是,我們理解鄧先生!”主事的順便將他抬舉成“先生”。

鄧聯佳的三個哥哥可不高興了,說弟弟發了財,他們沒沾光。老張說:“這事我和鄧先生講過,他太忙,沒放在心上,下次見面一定幫忙催問。”

大哥代表幾個兄弟對老張說:“你告訴他,我們有手有腳,不會依賴他享福,到店裏做份事情就行。”

老張滿囗應承,但他離開後再沒有下文,甚至父母的生活費都通過錢莊匯寄。就在仨兄弟不抱希望的時候,老張終於來了,聲稱是奉鄧聯佳吩咐,來接包括三個哥哥在內的全家人去外面過日子。

1930年10月下旬,鄧集海全家老少十幾囗人就這樣離開了扶衝。剛過銅保山,就聽到武岡城裏傳來密的槍聲。老張對鄧集海說:“老爺原地休息一會,我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張去了一陣回來對衆人說,“城裏在打仗,我們就不進城了,走山路也是一樣的。”

鄧聯佳的大哥問道:“甚麼人打仗?”

“聽說是紅七軍在攻武岡城。別怕,他打他們的,與我們不相干。”老張領着衆人從西北方向直插雪峯山,也不告訴他們要去哪裏,幾天後終於到了雪峯山腹地的洪江縣,讓他們搬進縣城的一套院子,這才說:“到家了。”

鄧集海打量着這套寬大漂亮的院子,對老張說:“屋子太大,會要好多租金,能省就省,幫我們另尋一個小點的地方。”

老張說:“請老伯放心,房子是鄧先生特意給全家人買的。城裏的房子不好買,合適的難找,爲這我費了不少時間呢。”

聽老張如此一說,衆人才知道他爲甚麼這麼長時間沒來扶衝。

鄧集海道:“謝謝你,真是爲難你了!”

“沒甚麼,都是應該的。”

三兄弟最關心的是他們的工作,大哥問道:“你老闆打算安排我們做甚麼事?”

老張道:“不急,好好休息幾天,反正有事給你們做。”

第三天,老張領着鄧集海和他的仨個兒子來到縣城大街上,指着一個規模很大的店鋪說:“老爺,這是鄧先生的鋪子,以前都是我在打理,現在就交給你們了。”

仨兄弟喜出望外,認真看時,才知道店鋪的名稱叫“又生春綢緞百貨行”。進入店內,老張向正在站櫃的店員介紹說:這是鄧先生的父親和哥哥。店員們一聽是老闆來了,一個個變得恭敬異常。

經理引領鄧家人來到後面的客廳,然後很殷勤地向他們介紹店裏的生意。末了,老張對鄧家父子說:“我的使命就到這裏了,賬目都在賬房手裏,你們隨時可以去查。至於生意方面,慢慢就會熟悉的。”

這時,鄧集海忍不住問道:“聯佳甚麼時候來這裏?”

經理答應說:“我們在這裏多年,還沒有見過鄧先生呢!”

鄧家父子面面相覷,老張忙說:“是這樣的,鄧先生雖然不是很賺錢,但場子鋪得很大,這裏只是一個小店,長沙、武漢的大店都顧不不來,暫時抽不出空來這裏。”

鄧集海不滿地說:“我們背井離鄉來到這裏,他總得照個面嘛,他自從賭氣離開家鄉,我們還沒見過面呢!”

老張寬慰道:“這個您放心,他會過來一趟的。”

又是幾天過去,這天一早,老張過來了。鄧集海把老張引進客廳,指着一張椅子說:“老張,請坐!”

老張仍然站着不動:“老伯,這邊的賬目已經交代清楚了,店裏的事你們也熟悉得很快,不知還有甚麼需要問的?”

鄧集海不解地看着老張:“你的意思……?”

老張道:“哦,沒有別的意思,如沒有甚麼事,我這是來向你們告辭的。”

鄧集海道:“有件事我正要問,你說過聯佳會來,他到底甚麼時候纔過來?”

老張道:“老伯請放心,鄧先生過幾天就到。在下今天向你們告辭,還有一事要交代:等鄧先生來了,麻煩您老轉告他,就說事情按張先生開給他的單子去辦就行了。”

鄧集海不解地說:“甚麼事情?”

“生意方面的事,老爺只要按我的原話轉告他就會明的。”老張說完就告辭了。

再說鄧聯佳離開高沙,經天子山入雪峯山驛道,不出三天就到了洪江縣城。在當地人的指點下,他很快找到了“又生春綢緞百貨店”。一進門,最先看到他的是大哥,大哥喜出望外地說:“小弟,你終於來了!爹在後面客廳,他可想你了,快去看看。現在客人多,忙完了我就過來。”

鄧聯佳見店裏的客人很多,二哥、三哥甚至忙得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他按照大哥的指點來到客廳,正在抽水煙的父親看到了他,因爲激動,兒子叫他也不知道答應,很久纔出話來:“聯佳啊,你一走就是好多年,也不回家看看,你到底是啥原因呀!”

鄧聯佳說:“爹,請您不要怪我,兒子是發過誓纔出去的,這些年在外頭僅能餬口,回家去怕被人笑話……”

鄧集海以爲自己聽錯了,再問一遍道:“你……沒有發財?”

鄧聯佳道:“我一不偷二不搶,做生意沒有本錢,上哪裏去發財?”

鄧集海見兒子說話認真,不像是跟他開玩笑,遂道:“聯佳啊,如果你沒發財,這就怪了!這些年,有人用你的名義給我們家送了不少的錢呢!”

鄧聯佳覺得父親的話十分蹊蹺,待父親說了前前後後的經過,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無感動地說:“爹,兒子哪能賺到那麼多的錢?那都是張先生給你們的!”

“你說的是哪個張先生?”

“我的中學同學,你見過,畢業那一年來過我們家,就是家裏很有錢的那位。”

鄧集海想起來了:“是黃橋鋪的那位?”

“正是他,叫張光文!”

鄧集海道:“他爲甚麼要這樣?”

“這些年我一直跟着他跑腿,他給我的工資都用完了,沒有想到,他還瞞着我給家裏送錢來。”鄧聯佳說着就兩眼潤溼了。

鄧集海也驚詫異常:“好人哪!聯佳,看來你的選擇沒有錯,正如你說的,交上好朋友,硬是比老老實實種田有出息!”

“爹,唉,這個張光文,接濟你們已經了不得了,還把這麼大的一個店鋪送給我,叫我怎麼才能報答呢?”說了一陣話,鄧聯佳眼睛看着外面說:“爹,店裏的生意甚麼時候閒下來?”

鄧集海明白鄧聯佳的意思:“你的哥哥一下子不得閒,要到下午進城的鄉里人離開以後纔有空。你不必等他們了,快跟我回家去,你娘好幾年沒見你了!”

鄧聯佳隨父親回到家,與母親相見,少不得又是一幕感人場面。下午四點多,三個哥哥回來了,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大家都噓唏不已。

鄧聯佳突然想起一件實情來,就問父親:“爹,那個張先生長得甚麼樣子?”

鄧集海道:“中等個、四十來歲,也是黃橋那邊的囗音。”

“頭髮很少是嗎?”

“沒有錯,是個禿頂!”

鄧聯佳鬆了囗氣:“他是張家的僕人,很忠厚老實的一個人,我們叫他細狗。他還在洪江嗎?”

“在你過來之前就走了。哦,我差點忘記了,他走的時候給你留了話,說是有甚麼事情要按張先生開給你的單子去辦。”鄧聯佳一愣,立即想到張光文留給他最後的那個地址。鄧集海見他很久沒有說話,問他說:“細狗說的那個張先生,是不是張光文?”

鄧聯佳:“是他……”

“他開了甚麼單子給你?細狗說是生意上的事……”鄧集海見兒子只簡單說了一個“是”,就不再多問。

又過了幾天,鄧聯佳換了一身行頭,來到他房裏說:“爹,我要出去一趟,這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鄧集海從那天的談話已經猜到兒子要出遠門,因此心裏早就有了準備,他點頭說:“你去吧!好好替張先生辦事,除此外,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報答他。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這裏有我,有你哥哥……”

鄧聯佳雖然不知道此去將有甚麼樣的事情在等他,但隱隱預感到,從此後他的人生將會有一種意想不到的際遇。

辭別了家人,他一路風塵僕僕,數日後到了長沙,並很順利地找到了又生春綢緞百貨行。貨行位於繁華的大西門,臨街,規模宏大。入得門來,但見裏面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自從與張光文相識,知道張家富有,只是沒有想到在長沙還有偌大的一份產業。

有許,一位店店員模樣的人過來問他:“先生要辦甚麼業務?”

鄧聯佳道:“不辦業務,來找人。”

“先生要找誰?”

“也不知道該找誰。是這樣的,我姓鄧,是張光文的朋友,是他要我過來的。”

店員打量一番鄧聯佳:“你是從武岡過來的鄧聯佳先生?”

“在下正是。”

店員立即客氣起來:“鄧先生啊,你總算來了,大家都在盼你呢!”

鄧聯佳見這店員帶着一副眼鏡,就問他說:“先生在這裏幹哪一行?”

“發貨的,請鄧先生以後多關照。”

“好好幹,沒問題,你們這裏誰在當家?”

店員道:“張先生不在時,都是賬房先生作主。他可是個能幹人,張先生特別相信他,鄧先生,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鄧聯佳跟着店員往裏走,內面很深,幾乎和鄉下大財主的院子一樣大,在省城裏佔據着偌大一個場地,光是地皮資金產就大得嚇人!一路上,店員向鄧聯佳介紹,賬房先生名叫姜定要,敘浦縣人,也是讀書人,在軍隊當營長時與張光文相識,離開部隊後被聘爲“又生春”的賬房。經過幾間堆滿百貨的大倉庫,店員在一間房子的門前停下,回頭對鄧聯佳說:“到了,看在不在屋裏。”

店員敲門,裏面回應:“進來——”

門開了,裏面書案後面坐着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店員向他介紹說:“姜先生,武岡鄧先生來了。”又對鄧聯佳,“鄧先生,我回門面去了。”

店員纔出門,姜定要已來到鄧聯佳前面,抓住他的手說:“啊呀,我被張先生騙了,他說你一來就放我走,我問你甚麼時候來,他說馬上,誰知這‘馬上’是幾個月啊!”

鄧聯佳疑惑道:“我來了,你就走?”

姜定要說:“是這麼回事,我早就有個打算,回老家開個綢緞百貨店,張先生也答應,說好是二個月前就走的,張先生又留下我,說等你來了才能離開。”

鄧聯佳從姜定要的話裏聽出是讓他當賬房,心想自己的數學很差,就懇切地說:“張先生他應該知道,我是管不了賬的。”姜定要說:“你只看賬本就是,就是看不懂也有人教,行裏有好幾個會算的,都是長沙有名的鐵算盤!”

鄧聯佳放下心來,試探着問到:“張先生的事,你聽說了嗎?”

“才知道,天妨英才啊……”姜定要說完就難過得眼睛紅了。

鄧聯佳又問:“那以後誰是這裏的東家?”

姜先生道:“鄧先生真會說笑話,你就是東家啊!張先生走時,曾把大家召到一起,向大家說了內情。”

“甚麼內情?”

“他說這家貨行,你纔是真正的老闆,這些年他只是代你打理,他還能回來就罷了,如果回不來,你一定會來,那時把這裏的一切交給你。鄧先生,你怎麼啦?”

原來鄧聯佳聽到此處,已經忍不住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往下掉,爲了不在外人面前失態,他強忍住說:“沒甚麼,你一說到光文,我就忍不住,我是守在他身邊,看着他去的……”

“唉……可以理解。哦,今天我們不說他吧,鄧先生遠道而來,先休息要緊,還有好多事等着做呢。跟我來,張先生走之前,連你的住房都安排好了,看來他是抱定必死的決心。”姜定要見鄧聯佳又要流淚的樣子,連忙打住,“你看,我又說到他了……”

張光文爲鄧聯佳安排的房子在後院,房裏的所有傢俱及牀上用品全是新的,陳設極盡奢華。看到這情景,他強忍着悲痛,等姜定要一走,就掩上門蒙着被子抽泣……他很想哭一場,但這樣的場所他不敢大哭,怕員工聽了去……

從第二天開始,姜定要領着幾個賬房先生向鄧聯佳交代賬目,一連十天,纔算理清了頭緒。這十天來,他除驚愕還是驚愕,如果不是親眼得見,他不相信張家如此富有。從賬目上看到,省內百分之六十的綢緞、百分之四十的洋布、百分之三十的百貨都出自這裏!在長沙城裏有十家分行,除此外還擁有一個規模很大的船隊,每隔一天就有一艘滿載綢緞百貨的貨船到岸,保證不會斷貨,保證遠道而來的各地經銷商不會去別的地方進貨。這裏的生意,用“日進斗金”形容是恰如其分。

賬目都清楚了,姜定要向鄧聯佳告辭。他在又生春進了不少貨,鄧聯佳爲了感謝他這些年的辛苦,除了這第一批貨打了對摺,還給了他一千大洋的紅包。姜定要沒有想到鄧聯佳出手比張光文還要大方,感動異常地說:“以後除了我店裏貨都來這裏進,還要介紹敘浦縣其他的店家過來!”

鄧聯佳道:“姜先生,不瞞你說,從現在開始,我開店子的理念可能有點變化:以交友爲主,賺錢在其次。敘浦離武岡很近,同在雪峯山,稱得上是真正的老鄉,希望你帶新朋友過來。請你留意,我最喜歡帶隊伍的朋友!”

姜定要立刻心領神會:“張先生在的時候,也曾這麼交代過。我那裏還真有不少這樣的朋友,有機會來龍潭做客。”

鄧聯佳把姜定要送到車站,分手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姜先生,光文先生身邊有個人,你認得吧?”

姜定要道:“張先生身邊的人很多,不知你要問的是哪一位?”

“就是他最親信的人,別人都叫他細狗。”

“很熟,我們都叫他老張,他怎麼了?”

“這些天一直沒見他,不知道他在哪裏?”

“他到外面收賬去了,哦,他出門時還要我轉告你呢,說他辦完事就會回來,你看,你不說我差點忘記了。”

“沒甚麼,隨別問問。姜先生一路順風,我就不送了。”

鄧聯佳離開車站,他沒有回家,而是騎着沿湘江向南走。自從接手了這麼大一份產業,他心裏堵得難受,像是身上揹負着幾座大山,他被壓得快要崩潰了,當務之急是緩解壓力。

越往前走,路上行人越稀少,過了大椿橋,鄧聯佳一甩鞭,馬就一路狂奔起來,終於到了沒有人煙的南郊,他迫不及待的從馬背上滾將下來,在開闊地上歇斯底里狂奔呼叫,盡情發泄。待到筋疲力盡,心裏也好受多了,然後燒紙錢、焚香,面朝家鄉方向連叩幾個頭,含着淚訴道:“光文兄啊,你太高看我了,我是個沒有大本事的人,你卻把這麼大的重任交付給我……我好惶恐,連你都沒能鬥過他,我又如何是他的對手?嗚嗚——光文兄,如果你在天有靈,就助我一把吧!讓我在有生之年殺了張雲卿,完成你託付給我的使命,嗚……”說着忍不住淚如雨下,趴在地上直哭得昏天暗地……

鄧聯佳回到大西門家裏的時候,已是傍晚。一到家,廚房立即爲他擺上豐盛的晚餐,但面對品種繁多的山珍海味,他沒有胃口,只吃了一點點就回屋裏休息。曾幾何時,這種生活一直是他嚮往的,一旦擁用,原來也不過如此。

一支菸才抽到一半,屋裏有人敲門,他掐滅菸蒂回應道:“有事情明天來吧!”

外面的人沒有走,卻推開門進來了:“鄧先生,是我。”

鄧聯佳沒想到來人是細狗,忙起身相迎:“甚麼時候回來的?我還以爲是來彙報賬目的呢!”

“回來一陣了,來找過你,他們也不說你送人去了。怎麼了,遇上甚麼傷心事?”細狗看着鄧聯佳紅腫的雙眼。

鄧聯佳一聲長嘆:“光文兄一定是看走眼了,我鄧聯佳何德何能,能夠替他擔當如此重任?”

細狗明白鄧聯佳爲何事哭了,很久才說:“這擔子他不給你,還能給誰啊?”

鄧聯佳的淚水又不爭氣了,很久才止住,問道:“你甚麼時候回武岡?”

“有事嗎?”細狗看着鄧聯佳。

鄧聯佳點頭:“方便的話麻煩你去一趟洪江,甚麼事都不要瞞他們了,沒有這必要。”

細狗想了想點說:“行,就照你的意思辦。”

“今後,我的事就不用他們過問了,就當我已經不在……從現在起,我不屬於他們,也不屬於我自己……對我來說,除了使命,親情、生命都不重要……”說着,他的鼻子一酸又忍不住了,緊緊咬住嘴脣,平靜下來後,不好意思地衝細狗一笑,“你看,我就這樣的出息……”

細狗看着鄧聯佳才被咬出鮮血的嘴脣,動情地說:“不!我知道光文爲甚麼選擇了你,現在我才知道,他沒有看錯人!”

鄧聯佳從悲傷中醒過來,吐了囗氣說:“你一路辛苦了,回去休息吧,過幾天我們好好商量復仇大計。”

鄧聯佳沒有等到“過幾天”,第二天就來到細狗房裏與他商量。商量的結果是用“齊頭並進”策略:長沙這邊,貨行的生意保持現有狀況不再圖發展,所得利潤全部用來打點,廣交軍政界要人,有機會就藉助他們的勢力消滅張雲卿;武岡那邊,仍然保持與易豪的聯絡,伺機一起對付張雲卿。

事情商妥後,細狗回了一趟武岡。一個月後,他回來向鄧聯佳彙報:“易豪處我已經銜接上了,他很欽佩你的俠義品格。他說,無論海枯石爛,殺弟之仇不會忘,張雲卿永遠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他很高興與我們結盟。”

這一點鄧聯佳早料到了,隨即又問到:“那個事替我辦了嗎?”

細狗點頭:“你家裏人很開通,特別是鄧老爺,他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爲你的決定感到欣慰。”

“我幾個哥哥沒說甚麼嗎?”

“他們說,爲了全家,只是虧了你一個人。”

鄧聯佳點頭:“算他們還有良心,我也算對得起家人了。話又說回來,爲家人作出犧牲也是應該的,只要他們識好歹就行。還有一事也要放在心上——”

“甚麼事儘管吩咐。”

“光文兄死的很慘,死後我也沒能好好安葬他。我把他埋在大炮臺的亂墳崗,幸好在墳頭做了記後,我想讓他歸葬魂歸故里。”

“這事我去辦!”

鄧聯佳搖頭:“現在不行,張雲卿耳目衆多,爲安全起見,等平靜下來再說。到時我會回去一趟,你要做的事,就是請風水先生擇好地,要請外地地仙,不能驚動當地人,最好是晚上進行。”

“我明白。”細狗連連點頭。

次年清明前夕,鄧聯佳、細狗一起回到武岡,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高價請人把張光文的墳墓從大炮臺遷回石背老家。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這到了民國廿二年歲末。按歷年規矩,鄧聯佳都要在年關回武岡一趟,採購家鄉特產帶到長沙給旅居長沙的武岡軍政要人拜年。事情辦完後,他又來到楓木嶺拜會易豪。他給易豪帶來的禮物是綢緞、布匹,凡屬頭目,都按官階贈送二到十段不等,馬弁則每人一套洋布,讓寨子裏的人都穿上新衣服過年。易豪很感動,拉着鄧聯佳的手說:“聯佳兄太客氣了,年年想得如此周到!”

鄧聯佳說:“都是自採的貨,值不了幾個錢,一點心意罷了。”鄧聯佳送了禮就要走,無奈易豪非要留他過夜。是日無話,次日上午,鄧聯佳與易豪正在議事廳說話,忽有馬弁來報,說是有客人來訪。

易豪回去一會又興沖沖回來,一落坐就問鄧聯佳:“鄧先生,你猜是甚麼人來了?”

“我哪裏能猜得出,你說是誰來了?”易豪不說,只把一紅紙包呈上來,取聯通佳一看喫驚道:“這麼說,張雲卿從貴州回來了?”

易豪點頭:“送請柬的是他的馬弁張鑽子。幸虧我把你留下了,我是個沒主見的人,想問問是去還是不幹去?”

鄧聯佳道:“你的想法呢?”

“我寧願與鬼在一起,也不相見到張雲卿,何況還要與他同桌喫飯!”

鄧聯佳想了想:“張雲卿明知你跟他有殺弟之仇,一回來就給你發請柬,這其中必有目的。”

“他有甚麼目的?”這正是易豪琢磨不透的地方。

“我看,他的目的是試探你。”

“試探?那麼我該不該去呢?”

鄧聯佳沉思片刻說:“張雲卿詭計多端,還別看這簡單的邀請,裏面卻透着他的心計。”

“有甚麼心計?”易豪的心提到嗓子眼來了。

“他剛從貴州回來,對你的心思他一無所知,當然是借這次宴請摸底:如果你不去,他就知道你把當初的三家結盟根本沒當回事,他會一如既往對你加以提防;如果你應邀前往,他也認爲這不是你的真實意願,可能是有了某種圖謀纔來麻痹他。”

易豪很有同感地點頭:“沒錯……那麼我該如何做?”

“你派一個人代表你去。”

“很好,就讓楊相斌代我去赴宴!”沉靜有許,鄧聯佳突然長嘆,嘆罷眼淚雙流。易豪不安道,“鄧先生何故傷心?”

“我太沒用了!這麼多年過去,仍是一事無成,這仇何日才能報啊……”鄧聯佳仰頭望天。

“鄧先生若這樣說,我易豪更加無地自容了!光文才死了三年,你知道我弟弟死去多少年了嗎?這裏我提醒你記住一句話——欲速則不達,如果你能做到,離成功就不遠了。道理我懂,就是做不到,所以纔沒有成功,我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後塵!”

“欲速則不達……”鄧聯佳認真玩味着。

“沒錯,這是真理!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沒有那樣做,而是急於求成,結果讓仇人時時刻刻提防我,這仇還能報嗎?你要吸取我的教訓,沉住氣,花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時間,等待一個最佳時間,一出手就置他於死地!”

鄧聯佳點頭。離開武岡後,他越想越覺得易豪說的話有道理,可是真要做到確很難——每天,只要他獨在一處,就覺得後背有人在催促他儘快去報仇……

時間一天天過去,報仇的事卻沒有一點眉目。這些年錢花的不少,結識的軍政要人也有很多,但沒有一個可靠。最苦惱的是,除了細狗,他身邊沒有一個可以打商量的人,但細狗畢竟只是個工人,除了辦事可靠,幾乎不能幫他謀劃。經過這許多的觀察、測試,在交往的衆多友人中,敘浦的姜定要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1938年10月,姜定要來長沙進貨,鄧聯佳把他請到房裏,將心底的祕密和盤托出。姜定要半天才回過神來,噓唏不已道:“這樣的事原以只在書上有,沒想到竟發生在我的身邊!你能對我推心置腹,可見你不把我當外人。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姜某雖然沒有你那樣的俠肝義膽,但‘義氣’二字還是認得,爲了不愧你對我有信任,說吧,有甚麼需要幫忙的?”

鄧聯佳於是把這些年的所作所爲以及遇到的困惑說了出來,然後嘆道:“事到今天,我真的是黔驢技窮了……”

姜定要道:“聽你說了這麼多,鄧先生擇定的目標很大,似乎這些人都可以幫你,現實是到頭來沒有一個可靠……”

“正是如此,姜先生說到點上了!”

“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如果只擇定一個目標,是不是……”

鄧聯佳恍然大悟:“是啊,我早該如此做了!姜先生,你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

姜定要道:“還有一個建議——以後我們不要再先生來先生去的,多分生!”

“你這建議太好了!”鄧聯佳立即改稱呼,“定要兄,你覺得陳光中如何?”

姜定要說:“陳光中有他的優勢,第一,實力雄厚;第二,他與張雲卿打過多年交代,有經驗;第三,張雲卿曾經幾次讓他下不了臺,他應該是很願出面的。”

“定要兄的意思,就定他可以了?”

“我只說了他的優勢,還沒說缺陷……”

“他有甚麼缺陷?”

“太多的缺陷還真是找不出,只有一點——他現在和日本人走得很近……”

鄧聯佳斷然道:“ 這個絕對不成!我報仇是爲了盡朋友道義,如果找他,就是違背民族道義了!”

姜定要點頭說:“聯佳兄果然是條愛憎分明的漢子,你這個朋友我沒有白交!這事就交給我,但不能急,要假以時日。”

鄧聯佳道:“沒問題,我等你的好消息!”

時值抗戰艱難時期,姜定要走後沒多久,中國國民黨指揮的武漢會戰失利,武漢的機關、工廠,以及大批難民和傷兵湧入長沙,使當時30多萬人口的長沙城驟增至50多萬。加上以前長沙作爲上海、南京等會戰的後方,積累了許多戰略儲備,商業也很繁榮。鄧聯佳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在這賺錢的大好時期做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停止進貨,將船隻全部低價出售,進貨改爲託運。這令貨行員工特別是細狗很難理解,勸阻也無用。

長沙貨行的貨物處理完後,所有員工全部遷往邵陽。到了邵陽,生意當然遠不及長沙,甚至僅能唯持開支。這時,行裏的員工少不得要抱怨。鄧聯佳說:“大家放心,別說現在還能唯持,就算唯持不了,工資照樣一文不少!長沙開戰是早晚的事,你們都是爲人父、爲人子、爲人夫的家中頂樑柱,一旦出事,我如何向你們的家人交代?”

衆人聽到,才明白鄧聯佳的良苦用心。

是年11月中旬,外界傳來消息:11月13日,長沙文夕大火,全城所有的房屋、店鋪全部變爲灰燼!又生春的員工聞訊後在慶幸的同時,無不欽佩鄧聯佳的遠見。當時反對強烈的細狗也主動對他說:“鄧先生真是神機妙算啊,若不是作出這樣的決定,偌大的一份產業已經化爲烏有了。光文一直說我是個鼠目寸光的人,看來一點沒冤枉我——慚愧,慚愧……”

鄧聯佳沒有慶幸的感受,只是鬆了囗氣:“不是我有甚麼遠見,實在是我唯恐負責不起,時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啊!你想想,一旦這份產業丟了,我憑甚麼替光文報仇?這條賤命活在世上還有甚麼意義?人在做,天在看,這是老天爺同情光文啊!長沙那邊可能還在打仗,不知道何時能來靜下來,真想去看看那邊的情況……”

細狗道:“這事交給我,就算長沙不能去,寧鄉、瀏陽有不少熟人,向他們打聽一定能問得到。”

鄧聯佳想了想說:“那就只能這樣了,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您放心,不會有事的。就算遇上了打仗,我一個老百姓,別人不會拿我怎麼樣。”

細狗走了沒多久,敘浦縣的姜定要來了,也知道了長沙那邊的消息,一番祝賀後就向他使了個眼色。鄧聯佳明白是那個事情有了眉目,便請他進房,迫不及待問道:“怎麼樣,有甚麼好消息?”

“你的事可以託付一個人——李精一,聽說過嗎?”

鄧聯佳點頭:“也是我們武岡人,一直在軍界——他和你有交情?”

姜定要點頭:“是軍校同學,現在已經是少將師長。”

“有把握嗎?”

“人已經回到湖南,明年正月十七他父親七十大壽,屆時他肯定回家……”

“這倒是個好機會!”

姜定要見鄧聯佳同意了,就說:“那就這樣定了,到時我們在洞口鎮會面。”

姜定要與鄧聯佳約定,進了貨就回去了。

一個月後,細狗回來了,他趕在日本人末佔領長沙之前進了城去到貨行。鄧聯佳聽說貨行的房子只燒了一半,就長長地舒了一囗氣:“看來真是老天眼,等到戰爭停了再回去修葺一番,估計要不了多少錢。”

轉眼間到了1939年春節,過完元宵節,鄧聯佳備好禮物帶了細狗回武岡給李精一父親祝壽。

正月十六下午,鄧聯佳主僕二人趕到洞口鎮,與早已在此等候的姜定會合。

武岡風俗,祝壽送禮多在生日的前一天趕到,禮品以布匹、豬肉爲主,大方的會動用數人肩挑手提——當然也少不得放鞭炮,放一萬響就算是大方的了。

姜定要見鄧聯佳只帶了細狗在身邊,他皺了下眉頭問到:“打算送甚麼禮?”

細狗用手拍了拍扛在肩上的壽屏說:“在這!”

姜定要拿下壽屏,用手揭去表一層油紙,然後喫驚地看着鄧聯佳:“不止十斤重吧?”

鄧聯佳淡然說:“用了十三斤一兩五錢三分六毫材料。”

“我的天!你出手太重了!”姜定要咂舌道。

“這事還得保密,不能讓太多的人知道。”鄧聯佳叮囑。

“明白。”姜定要說着仍然把壽屏包上交給細狗,“我已經和李師長說了,二位跟我來。”說着就在前面帶路。

到了李家大宅,負責接待的家屋長見客人只帶了一塊壽屏,居然還沒放鞭炮,自然也不重視。這時恰好李精一出來,客套過後,姜定要對他說:“李師長,鄧先生送給壽公的禮物容易損壞,得由你親手放置。”在交付時,又重重的在李精一的手背上捏了幾下。

李精一離去一會,回來時果然對鄧聯佳客氣有加。正欲陪着說話,無奈外面鞭炮響了,只好說:“失禮,失禮,你們先安心住下來,彆着急走,我忙完了詳談。”

姜定要與鄧聯佳打了聲招呼也起身走了。

正月十八,李精一送走了所有客人,這纔回過頭把鄧聯佳叫到書房,開門見山地說:“你的事,姜先生都跟我說了。張雲卿的惡名我早有耳聞,就算不爲你的事,爲家鄉父老也該對他下手。只是眼下國難當頭,如果沒有充分理由,抽出隊伍來對付他,也得不到上峯批准,這一點,我相信鄧先生也能理解。”

鄧聯佳道:“理解理解,我這次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只要李師長記在心上別是。”

“這兩天我想過了,明天我去城裏找縣長和劉異談談,看能不能把張雲卿招安,若同意了好說,若不同意,就以他擾亂後方、破壞抗戰爲由出兵。你說行不行?”

“行!太好了!”鄧聯佳有點喜出望外,他沒想到李精一會如此爽快。

這個李精一,別號堯生,湖南武岡洞口鎮人,黃埔軍校第二期炮科畢業,陸軍大學特別班第七期畢業。曾歷任國民革命軍排、連、營、團、旅長。抗日戰爭爆發後,任第四十九師副師長、師長。1939年初任第九戰區第六遊擊挺進軍司令,第二縱隊司令官。

話說鄧聯佳回邵陽沒多久,就傳來好消息:張雲卿懾於李精一的威力,不得不答應接受招安。

1939年5月,國民黨四十九師師長李精一以抗日戰爭艱難時期急需兵力爲由,將張雲卿部編爲該師直屬“志願兵營”,計六百人槍,張雲卿任營長。姜定要也自告奮到李精一部任營長,以便伺機對張雲卿下手。

話休絮煩,卻說張雲卿走後一晃幾年過去,其時抗戰已經由戰略相持進入到戰略反攻。鄧聯佳在經營生意的同時,一刻沒有忘記關注李精一那邊的情況,無奈戰事頻繁,消息閉塞,他幾乎得不到有關張雲卿的消息。

1945年3月,已經多年沒有露面的姜定要突然出現在邵陽又生春貨行。一見面,鄧聯佳對方的表情已經猜測到了,沒想到果然應驗。

原來,張雲卿到了李精一的部隊,似乎已經覺察到有人暗算他,時時處處防範,數名心腹從不離左右,下手的難度遠遠超出了姜定要的想象。這些年來,他雖然想了不少的辦法,卻一直沒有機會。

聽到此處,鄧聯佳安慰道:“他並非察覺有人要暗算,是他虧心事做得太多,在老巢他都是這樣,何況到了外頭。所以事前我提醒你,不能操之過急,要慢慢尋找機會。”

姜定要長嘆:“我喫虧正在這上面,對待這種人不能用常規手段,我應該提前下手,哪怕與他同歸於盡也好!”

“這就沒必要了!我可以選擇同歸於盡,你沒有這義務,如果你出事,我如何面對你的親人?不要急,我還是那句話——從長計議!”

姜定要痛苦地搖頭:“沒機會了……”

“此話怎講?”

“他……已經離開李精一了。”

鄧聯佳大驚失色:“甚麼時候?”

“幾個月前。事後我們才知道,爲了那一天,他整整謀劃了五年,李師長以爲這麼多年過了一直沒事,不曾想稍有大意,他趁着在崑崙關與日本人打敗,率部脫逃了……”

鄧聯佳頓足噓唏道:“他這是故伎重演。當年在陳光中手下,他也是這麼逃脫的。李師長是怎麼想的?”

“當然是想千刀萬剮了他!”

鄧聯佳鬆了囗:“這就好!”

“不好啊……”姜定要突然哭了起來,“我沒用啊,不光沒有完成你交給我的任務,也害了李師長,嗚——”

鄧聯佳了:“定要兄,你、你這是怎麼了?”

“是我出主意把張雲卿弄到李師長的部隊,誰想,他到了部隊仍然是匪性不改,所到之處,姦淫擄掠,民憤極大,一與日軍打敗還沒接觸就潰不成軍。不僅如此,他還動搖軍心,致使李師長在柳州大戰中慘敗……”

“李師長何不找他算賬?”

“人算不如天算啊。李師長接到蔣先生召開柳州會戰總結會議的通知,他正是趁此機會開了溜。在這個會議上,共方代表葉劍英提出:四十四師師長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維國法、正軍紀!”

“後、後來怎麼樣了?”鄧聯佳大驚失色。

“我得到這個消息就回來了,也不道情況如何,估計不會有好的結果。”

鄧聯佳十分不安:“這事與你無關,全是我的責任……但願李師長不要有事,否則我更於心不安啦。”

姜定要情緒稍定,就從囗裏掏出一張紙遞給鄧聯佳:“聯佳兄看看這個……”

鄧聯佳不解:“這是甚麼?”

“是這幾年我不在店子裏,我的夥計說貨都是你發過去的,我現在才知道一直沒付款,這裏是我們列出的單子,聯佳兄覺得沒問題就把錢付了。”

鄧聯佳一把扯碎賬單,生氣地說:“你這是說哪裏話?你冒着生命危險幫我辦事,一點點貨款還要付賬,豈不是要置我於不仁不義的境地?!”

“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事沒辦好,還惹出大麻煩,叫我如何好意思……”

“你已經盡了心,事情沒成,那不是你的責任,是張雲卿命不該絕。好比當年荊軻剌秦王,世人並沒有因爲失敗,而不承認他是英雄啊!”

“完全是兩碼事!”

見姜定要態度堅決,鄧聯佳轉了個彎,貨物按進貨價格結算。

姜定要一走,鄧聯佳突然覺得整個身軀空蕩蕩無一物件,這才意識到多年的期盼和希望至止完全落空!他掩上門放聲大哭:“十五年了啊,至今一事無成,這叫我如何向光文全家的在天之靈交代?這樣的計劃落空了,不知何時纔有第二次機會?嗚……”

從此,鄧聯佳的心境跌到了最低谷,很多時候他難抑止住內心的衝動,甚至遠赴武漢、上海尋找殺手,無奈對方因對武岡不甚瞭解而不願接手。就在他幾乎要崩潰的時候,易豪的話在耳邊迴響:報仇不難,難的是能不能沉得住氣……

1945年八月,抗日戰爭勝利,鄧聯佳返回長沙,經過一段時間的修復整理,貨行又重新開門營業。爲了牢記使命,他將又生春更名爲“恩公綢緞百貨行”; 爲了能沉住氣,他上嶽麓山麓山寺的靈悟大師爲師,學習唸經。

1946年6月,國共內戰爆發,不出兩年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很快就失去了半壁江山。

1948年初冬季節,鄧聯佳手持佛珠正在書房閉目唸經,有僕人來報:“姜先生來了。”

“有請!”鄧聯佳剛睜開眼睛,姜定要已經來到身前。

“聯佳兄好虔誠啊,莫非已經進入四大皆空的境界,把不該忘記的事情也忘懷了?”

鄧聯佳的臉倏地紅到脖子根,急道:“姜兄啊,我學習並非真心要達到忘掉一切的境界,無非是爲了沉得住氣!連你都不理解我了,教我還有何面目活在人世?”

見鄧聯佳真動氣了,姜定要忙道歉說:“別生氣,我只是開個玩笑,你爲人堅忍,我難道不了解?”

鄧聯佳掩上門,爲姜定要倒了一杯茶:“這次來有何見教?”

“哪敢說見教,只是有點想法而已。聯佳兄對眼下的局勢做何評估?”

“哪需評估,這局勢已經成了禿子頭上的蝨子——要改朝換代了……”

“這對你不利啊,”姜定要四處打量,“一旦***得了天了,他們對你們這些……”

鄧聯佳明白姜定要的意思,認真說:“錢乃身外物,我從沒把自己當成富人,事實上我也是爲人代管,除了使命,連區區性命都不是我的!”

“你能這樣想,那就好說……”

“聽姜兄的囗氣,莫非……?”

姜定要點頭:“目下確實有一個難得一遇的好機會——”

鄧聯佳似有所悟地說:“你是說,用***對付張雲卿?”

姜定要咧嘴一笑:“聯佳兄果然是個明白人!”

鄧聯佳道:“這個確實是條好路子,只是叫我去哪裏找他們?”

姜定要認真起來:“我從廣播裏聽到,***很快就要打過長江,這邊的地下黨肯定會提前作準備接應。你是一方富商,到武岡就更不用說了,你不用去找,有人自會主動來找你!”

“會有這個事嗎?”鄧聯佳有點不太相信。

“肯定有!沒準他們已經在接近你了,只是你沒覺得而已……”

鄧聯佳打量着姜定要:“莫非你是……”

“不瞞你說,我確實是***,在大革命時期入的黨,可惜‘四·一二事變’時,與組織脫離了聯繫。”

“是這樣啊,難怪在我交往的朋友中,你的言行與別的生意人不同——現在與組織聯繫上了嗎?”

姜定要搖頭:“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算不上一個堅定不移的好黨員,中間也有過動搖,還幫國民黨做過一些事,但天地良心,我沒有背叛黨,更沒有出賣同志!現我正在尋找組織,用行動彌補以前的過失。”

鄧聯佳不無失望地說:“我還以爲你是***派來與我接觸的呢。”

姜定要堅定地說:“就算我沒有與組織離脫聯繫,也不可能是我來與你接觸。與你接觸的應該是武岡的地下黨,這樣纔好開展工作。”

“你這樣說,我就心裏有底了。定要兄,謝謝你!”

自此,鄧聯佳開始耐心等待地下黨上門。然而,他等的人遲遲不露面,卻等來了李精一。

李精一的突然來訪,讓鄧聯佳十分意外,想起先前的事,一見面他尷尬不已:“李師長,上次給你添麻煩了……”

李精一不以爲然的揮揮手:“一點小事而已,不值記在心上!我這次來,還是想幫你。”

“太好了,謝謝李師長!””鄧聯佳向李精一抱拳作揖,見他一直站着,連聲說,“坐,請坐!”

“如何幫你暫且不說,先讓你見幾個人,稍等片刻——”李精一招招手,進來了二男一女三個人。女的二十來歲名叫李春花,湖大畢業生,是武岡同鄉會的祕書長,鄧聯佳也是同鄉會理事,兩人因此得以認識。李精一併指着年紀稍大的男子問鄧聯佳,“識得嗎?也是你們同鄉會的。”

鄧聯佳打量李精一帶來的中年男子,搖頭:“沒見過,這位先生是……”

漢子打了一串哈哈,然後向鄧聯佳伸出右手:“在下尹立言,久聞鄧先生大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久仰久仰!”鄧聯佳也想起來了,這位尹立言是武岡洞口鎮人, 中央軍校高等教育班第二期學生。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爲何鍵的心腹,曾任國民革命軍華中剿總新編第八軍軍長。他是個活躍分子,喜歡交友,熱衷於組建各種社團,同鄉會成立時,他人雖在外地,還是給他留了個名譽會長的職位。因何鍵受蔣介石排擠,他也跟着失勢。抗日戰爭時期,投靠李默庵充當鄂南縱隊司令。抗戰勝利後,便脫離了軍界,現在南京辦《華夏時報》,與他一起來的男子叫賀子非,他的表弟。

李精一看了一眼李春花,又對鄧聯佳說:“這位就不用介紹了吧?”

“她是我們同鄉會的活躍分子、大美女——楊小姐,共事也有一段時間了,我還不知你是哪個鄉的呢。”

“城囗衝的。”李春花用地道的武岡話說。

“去過,那裏有一眼好井遠近聞名,好水養美人,難怪把你養得就麼美!今天怎麼也跟尹先生他們一起來了?”

“沒事做,想來鄧老闆這裏求個差事呢。”李春花一笑露出一囗潔白齊整的牙齒,煞是好看。

“不會吧,我這小廟,哪裏容得下你這樣的大菩薩?”鄧聯佳把目興投向賀子非。

“是這樣的,她在同鄉會是負責接待工作的,有經驗,正好尹先生這裏需要幫忙,就把她拉來了。”

彼此熟悉後,談話很快進入正題。原來,退出軍界的尹立言對蔣介石一直心懷不滿,一心要組建一個新的政府,眼見國民黨軍隊在遼瀋、濟南戰役連喫敗仗,其賴以在存的精銳部隊大多被殲,就認爲時機已到,並開始行動。他首先徵得國民黨元老李濟深的同意之後,就約了在軍界幹過的表弟賀子非一同來到長沙活動,尋找湘籍失意軍官,準備建立一股新勢力。在選擇活動場地時,李精一想到這恩公貨行。一旦鄧聯佳同意,今後聯絡點就設在這裏,屆時湘西南各地的頭面人物將會雲集在此,他們把李春花帶來,是讓她負責接待工作的。

鄧聯佳滿囗答應,立馬就叫人去騰房子。

送走尹立言、賀子非,李精一如釋重負地對鄧聯佳說:“這些年,你的事一直是壓在我身上的一個包袱,現在我想好了一個制服張雲卿的計劃,等事情有了眉目再來與你商量。”

見李精一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鄧聯佳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有了一絲慰藉。

1948年歲末,尹立言經過一番籌備,在長沙大西門“恩公綢緞百貨行”主持召開了軍事會議。與會的有李精一、賀子非、鄧英傑、汪振華、向承祖、陳策等十餘位湘省各地失意軍人。會議決定成立“西南民主聯軍”,聯軍的政治傾向爲介於***與國民黨之間的“第三方勢力”——說白了就是自立門戶。

他們都是玩槍桿子出身的,感到最棘手的就是武器。其時有一個據湘西的退職保安團長汪援華提出,他屬下的第三營營長張玉林擔任守護辰溪兵工廠的任務,可利用工作之便將兵工廠全部武器奪到手。這個提議很快得到了衆人的贊同。最後,這次會議作出了六條決定:

一、宣佈成立“西南聯軍”,推尹立言爲司令。

二、推賀子非爲副司令兼參謀長兼八軍軍長。

三、建立八個軍,由李精一、賀子非、汪振華等八人擔任軍長。

四、由汪振華部第三營營長張玉林奪取辰溪兵工廠,所得武器交編練新兵之用。

五、會後各自迅速行動,分途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組建部隊,定於1949年清明節前後佔領長沙。

會議結束後,尹立言就將“恩公貨行”定爲聯絡處,安排專人值勤,有消息及時返回。隨之各位代表回家分頭行動。李精一、賀子非、向承祖三人乘坐同一輛汽車。鄧聯佳想起已經很久沒有和家人的消息,就要細狗隨他們走,去洪江給老人送點年貨,再順便去石背鄉張光文的墳上燒點紙錢。尹立言在鄧聯佳的盛情挽留下,在長沙過年。

細狗一直到1949年春節圓宵過後纔回長沙。

鄧聯佳見細狗才回來,心裏少不得有些不快:“你走的時候,我要你回長沙過年,當時可能是我說話的聲音太小了吧?”

細狗明白鄧聯佳在責怪他回來晚了,也不介意道:“我聽到了,也想早點回來,實在是到了洪江,老爺執意要留下我過年,盛情難卻,只好留下了。”

“是這樣啊,也沒甚麼要緊事,你不按時回來又沒有個信息,我還以爲你出了甚麼事。他們都還好嗎?”

“都很好——只有老太太有點咳嗽。”

“她是老毛病了,多年來一直是這樣。事情辦了沒有?”

細狗明白鄧聯佳說的是哪件事,點頭說:“年前就辦了——我先給光文燒了紙錢,纔去的洪江。”

“有件事,你走了我纔想起沒有叮囑你,去石背上墳完了後要記得收拾,錢紙灰、香梗甚麼的,不能留下一點殘渣。”

細狗不安道:“你是說怕張雲卿看到?”

鄧聯佳點頭:“他是個何等精明的人物,一旦發現追查起來,我們就暴露了。”

“我、我沒想這麼仔細……會有事嗎?”

“唉,但願沒有事……”

細狗道:“我在高沙與李精一碰了面,李精一要你近期回去一趟,最好是跟尹立言一起走。”

“尹立言要回武岡去?”

“是的,他們給尹立言寫了封信,甚麼事情都在信裏頭。”

“信在哪?”

“我交給尹立言了。他要我告訴你,他的計劃比預期的還要順利,收拾張雲卿可能要提前很久。”

鄧聯佳頓時兩眼發亮:“怎麼個順利?”

細狗道:“他沒講,說到時候尹司令會來找你。”

“你一路辛苦了,下去休息吧。”鄧聯佳目送細狗離去,便起身來到尹立言房裏,“尹司令,忙甚麼?”

“你來得正好,正要找你呢!”尹立言一臉的喜色。

鄧聯佳在尹立言對面坐下,故作不知問到:“有好消息?”

“還真是好消息,西南聯軍才成立不久,就有了實質性的進展。敘浦的向承祖已經在老家龍潭組建成了一支5000人的隊伍;武岡的賀子非也在高沙拉起了一支300人的軍隊,現還在不斷擴充中。李精一要你回一趟武岡,他有事情與你商量。”尹立言說着把一封信遞給鄧聯佳。

信是賀子非寫給尹立言的,是關於他在武岡組建部隊的情況,在信中代李精一帶了一句話,是要做好準備回武岡。

得到這個消息,鄧聯佳感到無比欣慰,他把信還給尹立言:“尹司令打算甚麼時候走?”

尹立言沒有直接回答,卻問起了別的問題:“我已經外出多年,對家鄉的情況不甚瞭解,聽李精一說,你是經常關注那邊的,我想知道武岡現有的武力格局。”

鄧聯佳說:“武岡的武力格局分兩個部分,一是縣政府方面的,有劉異的義勇總隊二千人,在城內的有八百,其餘分佈在各鄉;二是土匪,也是二千人,其中張雲卿、關月雲勢力最強,各五百人,易豪次之,三百五十人,其餘都是零星股匪,散佈在雪峯山各個山頭。”

尹立言道:“除去義勇總隊,我想把武岡各股土匪歸到‘西南聯軍’旗下,等到辰溪兵工廠的武器全部拿到手,再招募新兵,組建一支超過一萬人的部隊。這個想法是否可行?”

鄧聯佳一聽尹立言要收歸張雲卿,心裏一萬個不樂意,嘴上卻說:“尹司令這個計劃是不錯,收復土匪擴充勢力,也末嘗不可。只是土匪反覆無常,那個張雲卿更是匪性不改,千萬不可大意。”

尹立言很自信地說:“我會有辦法,萬一真不聽話,再採取別的措施。解放軍就要渡江了,事不宜遲,就算賀子非不說,我也要回武岡。方便的話,明天我們一起走。”

鄧聯佳心想,這尹立言果然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當即就答應明天回武岡。從尹立言房裏出來,鄧聯佳的心情既激動又不安。激動的是碌碌無爲這麼多年,終於又等來了機會;不安的是,不知這一次有成勝算,會不會又像上次一樣……

這一個晚上,鄧聯佳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到了後半宿,他實在忍不住了,就把正在睡夢中的細狗叫醒。細狗迷迷糊糊問他:“有事嗎?”

鄧聯佳說:“我明天回武岡去——”

細狗清醒過來,知道有事情交代:“爲甚麼這樣急?”

“已經等了十五年,能不急?細狗,我有預感這一去可能不再回來了……”

“鄧先生何出此言?”細狗喫驚地看着鄧聯佳。

“我說的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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