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社會都市 > 匪王2 > 第3章 發現隱情

第3章 發現隱情

目錄 下一章

書接上回,卻說1949年正月初七,這天是立春節,張雲卿在老家宴請家鄉父老。喫得正高興,有人報鍾雪華從扶衝回來了。張雲卿離席來到書房,隨後負責境內情報的張鑽子和鍾雪華一起來了。那張鑽子一見面就跪下來請罪,張雲卿心裏“格登”一下,明白事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聽完鍾雪華的講述,張雲卿喫驚不已,感慨道:“其實我們早就該想到這一點,張光文家裏那麼大的產業,除了十幾畝田送給了族上的清明會,其餘的都沒有下落,就憑這一點,應當引起重視!”

張鑽子道:“滿老爺日理萬機,這些都是我的責任。”

張雲卿嘆道:“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不說這個了,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鄧聯聯佳。”

鍾雪華說:“他的家人在張光文出事之前就離開了扶衝,可見他們是事先有了計劃的,至於現在他們在何處,大致方向有了。”

“甚麼叫‘大致方向有了’?”張雲卿不滿地瞪圓眼。

“是這樣的,張光文家裏在長沙以及省內的多數縣城開了店面,名字都叫‘又生春’,他們一家不外乎就躲藏在這些店子裏。”

張雲卿道:“照你這般說,那還得各個地方去找?還有,如果改了店名,又如何去打聽?”

鍾雪華說:“每個地方去找,那是大海撈針,肯定不現實。我的想法是,先鎖定一個地方。我在路上已經想好了,就鎖定長沙。省會城市地方大,加之他既然想報仇,肯定要尋找依靠勢力,向貨行同行細心打聽,應該能問出來。”

“也只能這樣了,打算何時動身?”

“事不宜遲,我想馬上就行動。”

張雲卿點頭道:“那你去吧。要多少錢,你到賬房去拿便是,不用問我。另外,到了長沙,除了鄧聯佳這個事,還要打聽其他的消息,特別是軍政方面的。”

“是。明天我要趕早,就在這裏向滿老爺告別了。”

鍾雪華離去後,張雲卿見張鑽子還在地上跪着,就說:“起來吧,這事也不能全怪你,今後要吸取教訓,凡是認爲別人可能做的,萬萬不能有僥倖心。”

“謝謝滿老爺!”張鑽子起身,見張雲卿沒讓他走,就只好站在原地。

張雲卿沉默良久突然問到:“鑽子,你說人真是由命來決定的嗎?”

張鑽子弄不清張雲卿爲何問這個問題:“滿老爺,你這是……?”

“從貴州回來的那一年,我到城裏看字,鍾半仙說我只有15年大運,算到今年,正好是十五個年頭,——沒想到***得勢,仇人也在這個時候現身……冥冥中是不是……”

張鑽子這才明白張雲卿在擔心,遂道:“八字這個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滿老爺不必把它當回事!”

張雲卿點頭:“說得沒錯,信則有,鍾半仙還說了張光文是水命,我是火命,和他作對我只有喫虧,事情何嘗不是如此?當年若不是關月雲,我今天早不在人世了……幸好還‘不信則無’——如果人一出生就提前知道一輩子的命,活着還有啥意思啊?所以古人又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張鑽子道:“滿老爺這話纔是大實話,比半仙說的還準。依我看,滿老爺大可不必擔心,連張光文都敗下陣來,一個鄧聯佳憑甚麼奈何得了你?”

張雲卿道:“話不能這樣說,以我多年打仗的經驗,對了陣要輕視他,這樣才能提高勇力;末交手必須重視他,這樣才更有勝算的把握。更何況鄧聯佳不是個簡單人物,你們中間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們被他惦記了這麼長時間,你能說他沒有任何動作嗎?”

“滿老爺說的有道理,甚麼時候把鄧聯佳找到再斬草除根,我們再去找鍾半仙,砸了他的招牌!”

“這個死瞎子,是該砸他的牌!”張雲卿咬說了這句話,又看了一下懷錶,於是對張鑽子說,“下去吧,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張鑽子才走,張亞囗就過來了:“滿老爺今天怎麼安排?”

“你帶弟兄們回山寨,我就不走了,明天從這裏出發,去縣政府喫酒。”

張鑽子率隊離開後,張雲卿在石背老家又住了一晚,初八一早帶着張鑽子騎馬進城。從黃橋騎馬去城裏約需三個小時路程,行至高沙,正巧遇上關月雲,原來她也是應鄧英傑之邀前往赴宴的。關月雲也只帶了一個隨從。彼此見面後,張雲卿見時間尚早,就放緩了速度與關月雲並排前行,兩個隨從壓後。一路上少不了要談及時局。關月雲不愧是讀書人出身,對局勢的分析很有見地,她認爲,國共勝負已經沒有懸念,如果不出意外,共軍在不久後將揮師南下,長江以南的大半個中國岌岌可危。張雲卿急忙問道:“既然如此,今後何去何從,你有甚麼打算呢?”

“也不敢說有何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

張雲卿期待關月雲向他提出同樣的問題,偏偏她沒有。張雲卿失望過後很快就明白,以關月雲的聰明,自己是在武岡是屠殺***最多的人,“四·一二”事變,武岡主要***頭目幾乎都死在自己的手裏。也就是說,時下別人有選擇的餘地,他沒有,只能死心踏地與***幹到底。想到如今***得勢,張雲卿真有點後悔當初的行爲,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

沉默了很久,張雲卿進一步試探道:“你說的‘走一步看一步’,其實已經告訴了我。我也能理解,你還有機會,沒有血案,換了我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關月雲冷冷一笑:“我有甚麼機會?所謂的‘沒有血案’只是沒有殺***。對***的政策,我多少有了解,一旦得了天下,肯定要清算,幹我們這一行的,誰敢說沒有血案?他們連地主都不會放過,何況是我們這些綠林中人?”

“你不糊塗,***正是這樣的。”張雲卿安慰她,順便拉一把,“看來我們還是一條船上的人。”

“我知道你希望這樣,死時多一個墊背的。說到糊塗,武岡還真不少人對***抱有幻想……”

“你說的‘不少人’,易豪應該是其中之一吧?”

“不僅僅只有易豪,俗話說‘時世造英雄’,武岡又到了風雲際會的緊要關頭了——不知你聽說沒有,最近武岡又冒出不少人物……”

張雲卿不解:“甚麼人物?”

“尹立言,聽說過這人嗎?”

張雲卿點頭:“尹落殼怎麼了?”

“哦,沒甚麼,隨別問問。”關月雲見張雲卿連尹立言的綽號都知道,就不往下說了。

張雲卿已經猜到,關月雲要說的是長期受到排擠的尹立言現在開始行動了。但具體有何行動,自己並不知情,真有點後悔不該說知道。看來,關月雲的情報工作很到家,勝過了自己。

又是很久的沉默過後,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囗,反正內容全是一些無關癢痛的話。二人一路說着到了城裏,時間還不到12點。他們到迎春客棧給馬喂草料,安排各自的隨從喫飯。張鑽子與關月雲的隨從吃了飯,時間正好是12點,於是騎馬前往縣政府。

鄧英傑顯然已經等了很久,張雲卿、關月雲一到,就說:“還有一位重要客人,再等一個小時還沒到,就不等他了。”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客人還沒有到,鄧英傑馬上宣佈開宴。除了鄧英,還有義勇總隊隊長劉異和各鄉的義勇隊隊長作陪。

一開始,大家都說一些風花雪月的事,酒至半酣,鄧英傑開始把話轉入正題:“諸位,外面的事你們都知道,我鄧某就不多說了。我只有一句話——相信黨國、相信總裁!相信他們一定能守住長江!同時我們也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替黨國分憂就是替自己分憂。根據經驗,在此緊要關頭,共黨分子必將活躍起來,我們的任務就是密切關注,不要給他們有可乘之機!”

幾個義勇隊長隨聲附和,爭相表決心。席面上,只有張雲卿、關月雲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從鄧英傑不時把光投向他倆可以看出,綠林人士纔是被宴請的主角。

散席後,各鄉義勇隊長離去,張雲卿、關月雲被留下來單個談話。最先被約談的是關月雲,這時,張雲卿已經知道所要談話的內容。原來,在鄧英傑主政之前,武岡境內的三股勢力強大的土匪名義上是招安,但政府沒有發給他們一文錢的糧餉,實際上是處於自由狀態。如今形勢變了,幾股力量有了利用價值,鄧英傑的用意不言而喻。

輪到張雲卿了,鄧英果然開門見說:“順路,你部下現今有多少人?”

“五百多一點吧。”張雲卿淡淡地說。

“很好!你回家後把花名冊造好給我,以後的糧餉都有政府負責。還有,如今城裏比較空虛,你的人馬最好都開到城裏來。”

張雲卿見鄧英傑迫不及待要他帶人進城,想到關月雲在路上提到尹立言,立刻敏感到:現在情況危急,犯不上替他們看家護院!因此委婉回答說:“謝謝鄧縣長抬舉,——只是手下兄弟性子野慣了,此事關係重大,還得和兄弟們商量。”

“好吧,回去好好商量,有了結果儘快相告。”鄧英傑的態度很有點處變不驚,彷彿對張雲卿的回答早已瞭然於胸。

“鄧縣長,今天楓森嶺的易豪爲何沒來?”張雲卿問道。

“我是請了他的——剛纔要等的人就是他。”張雲卿的猜測被證實,便進一步試探:“莫非是請柬沒有送到?”

“不會,同一個人送的請柬,你們能收到,他沒有理由收不到!”鄧英傑又說,“不來也罷,有他後悔的時候。”

易豪是甚麼態度,張雲卿此時心裏算是有了底,於是又問:“鄧縣長,您知道尹立言這個人嗎?”

鄧英傑身子一震,隨後故作輕鬆道:“知道這個人,他怎麼了?”

“沒甚麼,隨意問一問。”張雲卿舒了囗氣,覺得這句沒有白問。尹立言也算是武岡的風雲人物,老百姓可以不知道,鄧英傑主政武岡,沒有理由不知道。如今一提到這個名字他就緊張,由此可見尹立言是個值得關注的人物!

張雲卿離開鄧英傑,餐廳早就變得空蕩蕩,出了門,一直在外面守着馬的張鑽子迎了上來問到:“回燕子巖?”

張雲卿問:“劉異出來了嗎?”

“早就出來了。”

“走,我們到他家裏去!”

兩人來到大成殿後面的劉家院子,張雲卿仍讓張鑽子在門囗看馬,他一個人徑直進去。劉異見到張雲卿,就打着哈哈說:“我以爲你不會再來我家了呢!”

“乾爹何出此言?今天才初八,給你拜年應當不遲吧?”張雲卿很隨意地在劉異對面坐下。

劉異道:“順路誤會了,不是乾爹嫌你拜年太遲,是去年廿九你來我家,碰巧我有事出去了,擔心會生我的氣呢。”

“乾爹要事在身,我也沒有事先通報,乾爹不生我的氣就萬幸了,孩兒怎敢生乾爹的氣!”

劉異又是一串哈哈,然後斂起笑問道:“你別光給乾爹灌米湯,今天來不光是給我拜年的吧?”

“乾爹是火眼金睛,甚麼事都瞞不了您——孩兒想向乾爹討個底,鄧英傑這次請我帶人進城,究竟是甚麼用意?”

劉異四下看看,起身把張雲卿引進書房掩上門,才壓着嗓門說:“順路,你我爹兒倆,乾爹才告訴你:共軍眼看就要打過來,這事複雜得很哪!說起來,與他去了一趟長沙有關。”

“他去長沙幹甚麼?”張雲卿兩眼爍爍盯着劉異。

“此事說來話長,去年底,尹立言眼見得國民黨失勢,就在長沙一個綢緞百貨行召集一批失意湘籍軍人,成立了甚麼‘大西南聯軍’,他自任司令,賀子非任副司令,鄧英傑也被邀請參加了,封了甚麼官他沒跟我說。”

張雲卿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都有哪些人蔘加了?”

“還有李精一、敘浦的向承祖,湘西的汪援華,共有十幾個人,散會後就分頭行動,各自回家招兵買馬。今天鄧英傑把你留下,就是想拉你入夥吧?”

“他沒給我交底,想來應該是這樣……”

“你答應他了?”劉異不覺提高了嗓門。

“孩兒豈敢?這事要問了乾爹,我纔敢做決定。”

劉異高興地連連點頭:“你做得對!時下局勢緊張,還不知道哪一塊雲能下雨呢!小心沒大錯,還是摸着石頭過河靠得穩。”

“此話怎講?”張雲卿緊緊盯着劉異。

“據我所知,這些人各有各的打算,誰的兵多誰是老大,誰的兵少都怕別人吞併,走不到一塊去的。我敢肯定,還會不斷有人來拉你,最好的辦法是誰也不答應、誰也不得罪,等到最後,自然身價倍增。”

“孩兒謝謝乾爹指點。剛纔乾爹說他們在一個甚麼貨行開會,是不是一個叫‘又生春’的貨行’?”

劉異搖搖頭:“不是又生春,好像是叫‘恩公’甚麼的。”

“這恩公貨行開辦多久了?老闆叫甚麼?”

“開辦多久搞不清,老闆到是聽說過,叫仇雪齋。”

“是武岡人嗎?”

“當然是武岡人——順路問這些幹甚麼?”

“沒事,隨別問問。乾爹,兒子今天就不打攪了,改天再來看你。”

劉異知道他心眼多有事,也就不挽留。

張雲卿從劉異屋裏出來,二話沒說就上了馬,這才與張鑽子打招呼:“快走,跟上我!”

到了街上,張鑽子見張雲卿向南走,這方向正好燕子巖背道而馳,就忍不住要問:“滿老爺,我們這是到哪裏去?”

“跟上就行了,到時候會讓你知道!”

張雲卿一直向南走了七八里路,這纔在一個古樸的村落前停下來。張鑽子道:“這不是古山仇家麼?”

張雲卿道:“沒錯,我問你,武岡姓仇的有幾個院子?”

張鑽子說:“誰都知道,武岡只有一個院子姓仇,我們來這裏幹嘛?”

“沒幹甚麼,你進去打聽一下,這裏有沒有一個叫仇雪齋的在長沙做綢緞生意。”

張鑽子進去後沒多久就出來了,他衝着張雲卿搖頭:“沒有這個人,這裏也沒有人在外面做生意。”

“行了,回山寨!”張雲卿調過了馬頭。

張鑽子明白張雲卿在劉異處得到了不少消息,一路上忍不住問道:“是不是鄧聯佳化名仇雪齋,在長沙做生意?”

“現在還不好說,一切要等鍾雪華回來才能肯定。”張雲卿於是把他的猜測以及從劉異那裏聽到的消息詳盡說了一遍。

張鑽子聽了喫驚道:“這麼說,鄧聯佳在拉尹立言?”

“這是毫無疑問的。”張雲卿咬咬牙。

“那我們怎麼辦呢?”

“還能怎能辦,只能走一步看步。對尹立言,也不必過份擔心,正好我乾爹所說,所謂的‘西南聯軍’是一盤散沙——鄧英傑也是裏面的成員,他不是也要千方百計拉我嗎?”

張鑽子這才放心下來。

迎春客棧是回山門的必經之地,兩個來到這裏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多,張雲卿挽了一把繮繩勒住馬,本想叫張鑽子進去,臨時又改變主意說:“你等一會,我進去看看。”

張鑽子也跟着從馬背上下來,從張雲卿手裏接過繮繩。不一會張雲卿出來了,他知道張雲卿進去幹啥,遂打聽道:“關月雲沒在裏頭吧?”

“沒見到她。我們走吧!”張雲卿上了馬,至迎春亭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鑽子,十五年前我讓你打聽一個事,你打聽了嗎?”

張鑽子搔着頭一時想不起來:“滿老爺說的是哪個事?”

“楊相晚和一個小女孩……”張雲卿提醒道。

張鑽子也想起來了:“記得,記得!”

“那麼……你辦了嗎?”

“滿老爺交代的事,我哪敢忘記?只是,這事看似簡單,查起來真還很費力氣。從那次以後,我盯了楊相晚好長時間,但是他身邊再沒有出現一個女孩子。”

張雲卿一愣:“這就更值得注意了!他會不會是把孩子藏起來了?”

“我是這麼想的。後來我發現,楊相晚總是固定時間進城,進城必去一個地方——武岡師範!”

“他把一個那麼小的孩子藏在師範幹啥?”張雲卿兩眼閃出狐疑。

張鑽子道:“我也想不通,所以就沒多想了。”

張雲卿狠狠瞪了他一眼:“豬腦子!越是想不通的,就更要在意,你怎麼這樣糊塗呢?”

“滿老爺的意思,是這個女孩子身上有問題?”張鑽子懵懂了。

張雲卿突然又勒住馬:“剛纔我在迎春客棧見到楊相晚,你把馬寄存了去盯住他,那個女孩子的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末了又叮囑說:“如果很順利,晚上我在老地方等你。”

張鑽子離去後,張雲卿一甩馬鞭望北而去。快到高沙鎮時,前面有兩匹馬很是打眼,細看時,正是關月雲和他的隨從!她停下來像是有話要說。走近後,關月雲果然問到:“滿老爺,你答應招安了吧?”

張雲卿一聽關月雲如此稱呼,內心很是不快,看了隨從一眼。那隨從也是個明白人,便有意拖在後面,張雲卿這纔對關月雲說: “哪有那樣招的,先不問人家答應不答應,開囗就下命交花名冊……”

“好事呀,交了花名冊就有糧餉領!”關月雲格格直笑。

“好事上門,你怎麼不答應?”張雲卿惱怒地瞪她一眼。

關月雲狡黠地笑了:“他沒要我交花名冊,我再想也白想呀。”

“是嗎?難怪他那樣與我說話,原來是‘前車之鑑’,哈哈……”

關月雲也發笑,笑過後認真道:“其實他不傻。”

“誰說他傻?武岡這麼大,能讓一個傻子當縣長?”張雲卿也笑了,“唔……你剛纔怎麼叫我的?”

關月雲歪歪頭說:“滿老爺呀,人家不也這樣叫你麼?”

張雲卿大爲不滿,當即高聲嚷嚷:“人家是人家,你不同,以前你一直叫我順路。”

“是嗎?我倒沒覺得甚麼不同。”關月雲淡淡一笑。

張雲卿沒有心情與關月雲打趣,認真地說:“月雲,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說,不知你愛不愛聽。”

“說呀!一個男子漢,甚麼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關月雲向張雲卿拋了一媚眼。

“我從貴州回來請你喝酒的那天,在我那裏你沒丟甚麼東西吧?”

“你還別說,有一對金釵被賊偷了。”關月雲故意撅撅嘴。

“我家裏會有賊嗎?偏偏我正好撿到兩枚金釵。”張雲卿笑了。

“好啊,那你就得還給我。”關月雲順勢伸出手。

張雲卿瞥見關月雲的隨從還有一段距離,衝她擠擠眼說:“還給你容易,拿甚麼謝我?”

“開個價吧,你要多少錢?”關月雲固執地伸出手。

張雲卿順手捏住她的手:“我不要錢——只要你這個人!”

關月雲迅速抽出手,低下頭說:“你等着……”

“等多久?”張雲卿覺得有戲了,心裏一熱,眼巴巴等聽下文。

又是很久,關月雲總算吐出一句話:“下輩子吧!”

張雲卿眼裏迸出火焰:“下輩子太遠,我只想今生要你。自我從貴州回來,你就變了!”

關月雲堅定地搖搖頭:“滿老爺,我是有夫之婦,你放過我好嗎?過去是我不對,現在對你說聲對不起!”

“強扭的瓜不甜,我不會強迫你。能告訴我這是爲甚麼嗎?”

“對不起,當初不該勾引你。”

“你也知道不該勾引我?你這樣做,就像有意把一條鹹魚給饞貓嚐到一囗,然後掛得高高的不讓它喫到,這對我來說有多難受?你知不知道?”

“知道,所以我向你道歉,真的對不起!”關月雲喟然長嘆。

張雲卿冷笑:“一句‘對不起’,就能把我甩了?我一定要弄明白,我究竟比楊相晚差在哪裏?”

關月雲想了想道:“可以告訴你爲甚麼,但東西你要還給我。別的東西丟了就丟了,這對金釵是相晚送給我的。”

“楊相晚送給你的東西就很重要嗎?”張雲卿在得到對方的肯定後,心中妒意頓生,“楊相哪點比得過我?他憑甚麼值得你如此癡情?”

“相晚沒有一樣能與你比,只有一點——愛我,天底下沒有一人及得上他。就憑這,我的心只屬於他!”關月雲說完把一隻手伸出,“拿來!”

“甚麼拿來?”

“相晚送我的金釵啊!才說好只要我回答了‘爲甚麼’,你就把金釵還我——男子漢大丈夫不許耍賴!”

“你除玩這些小聰明,還有甚麼本事?哼,老子偏不還你!”張雲卿甩手一鞭策馬離去數丈遠,仍心有不甘,調回馬頭大聲喊叫:“關月雲,楊相晚他不併不愛你!!”

關月雲驕矜地仰起臉:“我知道你妒火燒心,一點都不生氣!”

“如果他瞞着你在外頭有女人,你真不生氣嗎?”

“你說海里沒有水,我信;你說太陽每天從西邊出來,我信!你說楊相晚在外面有女人,關月雲不信!”關月雲說得斬釘截鐵。

張雲卿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從牙縫擠出聲音:“敢打賭嗎?”

關月雲:“不敢打賭,就是婊子養的!”

張雲卿興致高漲:“賭甚麼?”

關月雲:“隨別你,哪怕你要烹喫我的父母,也不會反悔!”

張雲卿涎臉一笑:“我不烹喫你的父母,嫌他們的肉酸。如果你輸了,只要你做我老婆,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關月雲杏眼閃出寒光:“好,一言爲定!”

張雲卿:“如果反悔呢?”

“就如這個東西一樣!”關月雲將手中的馬鞭折爲兩截,“如果你輸了,只須把金釵還給我。”

張雲卿臉上的肌肉舒展了,欲言又止地說:“有句話,我一直沒有跟你說,看來今天不得不說了。”

“吞吞吐吐的,虧你還是男子漢,甚麼話這麼難出囗?”關月雲滿眼鄙夷盯着他。

“當年在雙壁巖我殺了蒲胡兒,你知道我爲了誰嗎?就爲你!”張雲卿說罷,一甩鞭絕塵而去,留下關月雲在原地發呆。

張雲卿與張鑽子約定的“老地方”,是高沙鎮唯一的妓院蓼水春。此處臨近資江,推開窗戶,江上過往船隻盡收眼底。他來到這裏少不得一番銷魂,在快樂的同時,他擔心張鑽子很快就回來。如果回來得快,必定意味着事情落空,沒必要費太多的精力調查。想起才和關月雲打賭,他真的不情願自己輸。

是夜張鑽子沒有來,這讓張雲卿感到安心,於是做着“贏得美人歸”的美夢沉沉入睡。

睡得正香,張雲卿被一陣陣如雷一般的囗令聲驚醒。側耳細聽,原來是軍隊在出早操。他推醒身邊的妓女問道:“這高沙甚麼時候駐紮了部隊?”妓女搖頭表示不知。他趕緊起來向蓼水春的老鴇打聽。

老鴇不愧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靈泛人,一問果然知道,她說:“那也叫部隊呀?別把人的大牙笑掉!說是一個軍,其實還不到300人,沒有服裝不說,連鳥銃、木槍都在裏頭算武器呢!”

“爲頭的是甚麼人?”張雲卿頓時來了興趣,給她一塊大洋。

老鴇忙說:“也是個武岡人,叫賀子非。這個人來過這裏,據說一直在外面喫糧。還有一個李精一,是我們這裏的常客,當過師長呢!”

張雲卿又問:“參加的都是些甚麼人?”

“從部隊回來的兵油子啦,保長鄉丁啦,反正甚麼人都有,都是社會上的閒人。聽人說,有槍的一進去就能當官呢!嘖嘖!”

賀子非這個人,張雲卿聽說過,是尹立言的表弟,高沙鎮人,陸軍步兵學校第1期、陸軍大學特別班第4期畢業。據說1927年還加入過***,並參加南昌起義,不知何故,後來又進入到國民黨的軍隊裏。他如今又鬧起隊伍來,不得不警惕。

張雲卿走出蓼水春,來到高沙鎮街上躲藏在暗處窺視,果見趕集場上一支沒穿統一着裝的人在操練。看了一會,沒有多久,就看到李精一出來了。一見到他,張雲卿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本能地感到畏懼,於是急忙離開。

張鑽子直到正月十三才回來。他一進山寨,就徑直來到張雲卿的住房。張雲卿一見他表情輕鬆,就知道事情有了眉目:“怎麼樣,有結果嗎?”

“有了。滿老爺的估計沒有錯,那女孩子就藏在師範學校!”

張雲卿疑惑地說:“武岡師範是培養老師的地方,在那裏讀書的最小也有十幾歲,把一個一點點大的孩子放在那裏幹嘛?”

張鑽子說:“滿老爺有所不知,武岡師範的校懂劉義軒有個小老婆叫舒曼文,原來也是武岡師範的學生,嫁給劉義軒後也不到外面做事了,在家開辦了一個幼學班。這個幼學班,專收有錢人家的孩子讀書的,費用很高,但只要交了錢,家長甚麼事都不用管。楊相晚把女孩就寄在她那裏。”

張雲卿恍然大悟道:“難怪他一進城就往那個方向走……這個楊相晚,還真會挑地方!”

“這地方不好找呢,在武岡地頭上,凡是與劉義軒有關的事,誰也不敢插手,更何況是我這樣的小人物?”

張雲卿不明白張鑽子說這話的意思,不悅地說:“也沒叫你去抓人,查個女孩子有多複雜?”

“滿老爺哪裏知道,幼學班開在劉家大院,除了門衛還有大狼犬,人還沒到門囗就呲牙咧嘴,魂都要被它嚇掉。”

張雲卿這下明白了,原來張鑽子是在表功,本想表揚幾句,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你長了個腦袋,不是用來想辦法的麼?”

“我是想了個辦法——在劉家大院守了很多天,發現每逢星期日會有家長去看孩子,我就冒充家長進去,纔有機會與他們說話。劉家的傭人見我與家長說話,也當我是家長,要不她會理我?”

張雲卿這才說:“你辛苦了,你從傭人那裏打聽到甚麼了?”

張鑽子忙說:“我假意說,十五年前有個花園囗音的女孩子來這裏讀書,想要看看她。我一提,她就記得,說女孩叫楊月婷,西鄉花園人,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很有錢,沒時間來看她,還說舒曼文老師很喜歡她,還認了她當乾女兒。”

“楊月婷、楊月婷……看來還真與楊相晚有關係。”張雲卿沉吟道。

“有關係,肯定有關係!”張鑽子忙不迭點頭逢迎。

片刻過後,張雲卿又道:“時間已經過十幾年,那個楊月婷也長成大姑娘了。知道她在哪裏嗎?”

張鑽子搖頭:“不知道。舒曼文的幼學班只教六年,六年後,學生大多數在武岡師範讀書。我捱到現在纔回來,就是爲了找楊月婷的同學,沒想到還真找到幾個呢!”

“他們知道楊月婷在哪裏嗎?”

“也說不知道,自從離開劉家,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面。也有人說,好像是到外地讀書去了。”

“這個不用她的同學說,我也知道。楊相晚既然有意隱瞞,肯定不會讓她在武岡讀書。我想知道的是,她具體在哪裏。”

“滿老爺的意思,是非要找到她不可?”

“你說呢?”張雲卿惱怒地剜了他一眼,“我讓你去幹甚麼?”

“我也知道,滿老爺要我去找她,可我實在問不出來呀!”

“你認爲,楊月婷和楊相晚是甚麼關係?”

“應該是……父女關係。”張鑽子自作聰明地說。

“嗯,你憑甚麼這樣認爲?是不是因爲都姓楊?”

“對呀,不然楊相晚怎麼會去找她?一個土匪的女兒到外面讀書,當然不能暴露身份。就是中怡少爺在師範,滿老爺用的也是化名嘛。”

“你的意思,楊月婷是楊相晚和關月雲所生?”

張鑽子肯定地點頭:“那當然!”

“錯啦!我告訴你,當初見到楊月婷的時候,已經有五、六歲,而那時關月雲與楊相晚成親才三年!”

張鑽子喫驚地看着張雲卿:“是嗎?這麼說,他在關月雲之前已經有了別的女人?如此說來,楊相晚一定是瞞着關月雲的,肯定!”

張雲卿把目光移開:“所以,我們一定要查清這件事。”

張鑽子嘆道:“那次我沒看到小女孩。如果知道她有五六歲,我早就去查了!一旦查清,楊相晚的把柄就抓在我們手裏了!”

“這是我沒有說清楚,當時也沒有想得太複雜,不怪你。”

“滿老爺,這個事對我們很重要,我再去查個水落石出!”張鑽說着就站起身。

“楊相晚有沒有私生子,查實了都是好事!”張雲卿說到這裏長嘆一氣說,“鍾雪華七、八天了,應當早就到了長沙,不知道那邊的情況如何?”

張鑽子見狀,不無同情地說:“滿老爺當這個家真的不容易啊!”

張雲卿感嘆道:“就你還理解我!你的擔子也不輕,如果真是私生女,楊相晚肯定會千方百計隱瞞,查起來是不會那麼輕鬆的,你要多下功夫。下去吧。”

張鑽子退下後,張雲卿又想到了尹立言的“大西南聯軍”,以及賀子非、李精一在高沙建部隊的事。突然他有一種擔心:鄧聯佳會不會藉助尹立言的勢力報仇呢?想到這一點,他倒抽了一囗涼氣。

元霄節過後,鍾雪華在張雲卿的期盼中終於回來了。

鍾雪華一回來,還來不及喝一囗水,就徑直來到張雲卿的書房,掩上門急切地說:“滿老爺,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張雲卿親自倒了一杯茶遞上說:“坐下來慢慢說——”

鍾雪華落坐,仰脖子喝下一杯茶,然後用衣袖抹抹嘴巴道:“張光文的財產,果然落在了鄧聯佳的手裏!”

“你找到他了?”張雲卿眼裏倏地一亮。

鍾雪華點頭:“他在長沙,把張光文的又生春貨行改名‘恩公綢緞百貨行’,他自己也改了名,叫做仇、仇……”

“是不是叫仇雪齋?”

“沒錯!滿老爺真是未卜先知!”鍾雪華敬佩得五體投地。

張雲卿於是把他在劉異那裏聽到的說了一下,然後道:“這些年鄧聯佳都在幹啥?”

“既然滿老爺已經知道這麼多,我就長話短說,只揀那些你不知道的說——這些年鄧聯佳甚麼事也沒幹,就幹一件事:爲他的主子報仇。”

“是嗎?他是如何報仇的?”張雲卿眼裏射出寒光。

“滿老爺還記得民國廿八年的事嗎?”

一聽鍾雪華提到1939年的事,張雲卿心裏就湧起一股涼意,很久才說:“那一年的事,叫我沒齒難忘啊……”那是抗日戰爭的相持階段,在張雲卿沒有任何防備的時候,國民黨四十九師師長李精一突然從天而降,像當年陳光中一樣把他和手下六百多人全部“收編”了,還給了他一個“志願兵營”的營長。當時他怎麼也想不通,李精一爲何對他如此瞭解,手段也更勝陳光中一籌,一出手就由他全無反抗之力……現在他聽鍾雪華提起,心裏就明白了,“莫非是鄧聯佳乾的?”

鍾雪華點頭:“正是鄧聯佳的詭計。”

張雲卿倒抽一囗冷氣道:“那一次我們真是喫虧不小,李精一把我們當炮灰,戰場上死了不少弟兄,你和我也差點死在日本人手裏。”

“可不是!民國廿九年在崑崙關那一戰,日軍的炮火多麼猛烈,李精一想讓我們送死,若不是滿老爺你靈光,帶領大家逃了回來,弟兄們的骨頭早就打得鼓了!”

沉默良久,張雲卿又問:“那後來他還有甚麼動作?”

“還有,自從張光文死了後,鄧聯佳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與易豪的聯繫。”鍾雪華連忙把打聽到的消息全都說出來。

“如此說來,易豪與我結盟都是假的?”張雲卿牙齒格格響。

“當然是假的!無非是想麻痹我們。近些日子他活動很頻繁,估計又有大動作。滿老爺,我們要及早做好準備。”

“他還在長沙嗎?”

“沒有,剛剛離開。”

“去了哪裏?”

“回了武岡,跟尹立言一起回來的。”

此時此刻,張雲卿彷彿看到張光文正在高處獰笑,而鄧聯佳已經氣勢洶洶向他撲來,不由得本能地打了一個寒戰。

“張光文真是絕頂聰明啊!現在我才明白,他最後一次與我較量之前,就做好了兩手準備,一旦死在我的手裏,就讓鄧聯佳接過他手裏的復仇之劍。”說到此處停下來,張雲卿無限感嘆,“小時候聽說書人講《三國演義》,諸葛亮死後了還能計退司馬懿的故事給我印象最深,沒想張光文比諸葛亮還要諸葛亮,死去十多年還能與我作對!能被張光文看上肯定不簡單,鄧聯佳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先前還跟我們還交過鋒,就兩個字——厲害!”

“他應該比不讓張光文吧?”鍾雪華不以爲然撇撇嘴。

“不!”張雲卿搖頭,“與張光文比,鄧聯佳有過之而無不及。”

鍾雪華不解:“滿老爺何出此言?”

張雲卿認真道:“他勝過張光文之處,就在於他能沉得住氣!你想想,張光文已經死去十五年,這十五年他一共做了幾樁事?”

“不就兩樁嗎?”鍾雪華還是撇嘴。

“兩樁還不夠嗎?他出手一次,我們五六百號人就損失了多半,換上你能做到嗎?”

“我……”鍾雪華不得不低下頭,書房裏陷入長久的沉默。鍾雪華瞥見張雲卿掏出金懷錶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看着窗外,彷彿忽略了自己的存在,終於忍不住了,“滿老爺還有甚麼吩咐嗎?沒事的話,我就……”

張雲卿又看了一眼懷錶,;“纔不到二十分鐘,你就耐不住了,人家一忍就十五年啊!老鍾,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鄧聯佳不是個簡單人物,今後不可再疏忽!如果我的估計沒有錯,這一次的來勢一定比十五年更兇猛!”

“是,我也估計到了。鄧聯佳爲了籠絡尹立言,還留下他在長沙過年,天天是山珍海味盛情款待。這次他和尹立言一起來到武岡,可能就是衝着我們來的。”

“所以情報工作非常重要,你和鑽子既要分工也要合作,相互交流、相互彌補,不要有任何漏洞!”

“是,這一點我太有體會了,當初若能按照滿老爺說的去做,鄧聯佳早就被我們發現了,哪能有現在的問題?”

張雲卿這才點點頭:“你能明白就好。去吧,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鍾雪華如獲大赦般離開。

又是數日過去,張鑽子在張雲卿的盼望中回來了,兩人剛剛在書房坐下,有人通報劉總隊長派人過來了。

張雲卿心裏“格登”一下,預感有大事發生了,因爲在正常的情況 ,如果沒有大事,劉異是不會派人來的。他對張鑽子說:“你在這裏坐一會,我去去就回來。”

張雲卿來到會客室,果見是劉異的心腹金絲猴坐在那裏喝茶。金絲猴一見張雲卿進來,放下手裏茶杯站了起來:“滿老爺好!”

“坐坐坐,甚麼時候到的?”張雲卿明知故問地。

“剛剛到。”金絲猴恭謙地陪笑。

“我乾爹還好嗎?”

“老爺很好。”

張雲卿見金絲猴仍然站着,心裏想:這個人在劉家這麼多年了,還是這知老實,難怪劉異喜歡他,也難怪歷天底下的大人都喜歡本份老實的僕人。他嘴上卻說:“坐呀,跑這麼遠的路不累嗎?”

“不累,我是騎馬來的。不坐了,就一句話——老爺說要你近幾天抽空去一下。”

張雲卿見金絲猴不說也不走,心裏明白他是甚麼意思,有意追問一句道:“還有嗎?”

“還有就是老爺要我辦完事早點回家,不要在路上擔擱了。”

“好,我本想留你喫飯再走,那就不擔擱你了。”張雲卿說着從囗袋裏摸出幾塊大洋遞上,“辛苦你了,到路上買點喫的吧!”

金絲猴坦然接了,嘴上卻說:“滿老爺每次這麼客氣,叫我真不好意思。”

“一點小意思,見笑了。”張雲卿嘴裏這樣說,心裏卻想:只要傍了有權的,再老實的人都知道要錢,也難怪中國人喜歡當奴才,當不上的纔去造反。由此看來,中國只能有兩種情形纔可太平無事:一是都有奴才當,二是都能做大人。但這可能嗎?所以還是當土匪好,中國永遠亂,就永遠有我們的好日子。

張雲卿一路這麼想着回到書房裏,一見到張鑽子,他就清醒了,有點急不可耐地問起:“情況如何?”

張鑽子搖頭:“該找的都找了,沒有線索……”

張雲早就預感到了,反過來安慰道:“你這一趟沒有白辛苦,楊相晚如此祕密,足見他的心裏有鬼,害怕被人抓住把柄。”

張鑽子苦着臉道:“問題就是,這把柄怎麼也抓不到。”

張雲卿也感到很棘手,在房裏來回踱步,又是一陣沉默過後,張雲卿開腔了:“乾脆順藤摸瓜,去找舒曼文,就不愁找到楊月婷!”

張鑽子立即喜出望外:“這個辦法好!中怡在師範讀書,滿老爺正好以家長的身份去拜見劉義軒!還是滿老爺有辦法!”

“事不宜遲,明天你陪我走一趟!”

張鑽子又想起一件事來:“劉總局派人來找你有甚麼事?”

“他要我去一趟,正好兩個事一起辦理。”

張雲卿將要拜訪的人叫劉義軒,晚清中過舉人,民國初加入同盟會,多年來一直主持武岡師範,凡在外面混得有點頭臉的武岡籍人士,大多出自他的門下。他有幾房姨太太,舒曼文曾是武岡師範學生,比劉義軒小二十多歲,也是他最寵愛的小老婆。

既然是拜訪,就不能空着手去,張雲卿想到要送一件禮物給他。燕子巖聚義廳後面有一個山洞,這裏是重要倉庫,匪徒搶來的貴重之物大多藏在這裏。張雲卿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衆多物品中尋來尋去,最後挑了一把布傘。關於這把傘,其實並非是搶來,是張雲卿特意請工匠做的,每當出遠門他才帶上以備急需時用上。

禮物選好了,次日一早,張雲卿與張鑽子一同騎馬至高沙,然後換了兩頂轎子進城。

武岡師範在縣城東門外二華里處,南靠資江,旁邊一古塔高聳入雲,是爲凌雲塔。二人到迎春亭,正值中飯時間,這時張鑽子問張雲卿:“我們先進城還是先去武岡師範?”

張雲卿不假思索道:“當然是後去學校。”

“那我們就在迎春客棧喫飯吧。”

張雲卿正猶豫不決,卻見亭子裏坐了很多人在談天說地,遂道:“就在亭子裏隨別喫點吧,好多年沒喫這裏的東西了。”於是囑轎伕把轎子停下來。

這迎春亭是東鄉人進城的最後一站,亭子裏有供人休息的石凳、石桌,亭子西面約五十餘步處緊挨着有幾個茅房——那是附近菜農特意修建的,目的爲了收集路人的大小便做肥料。亭旁邊是一株古樟樹,樹下一眼古井,井水清冽旺盛,井裏有勺子供了喝水。樟樹下還有賣涼粉、烤紅茹、米粉之類的小喫攤子。不知從何時起,凡進城或從城裏出來的人都喜歡在此處聚集,交換各種信息,這裏自然也成了各類新聞、趣事的發佈地。

歇下來後,亭子裏的人正在說東鄉某翁扒灰、西村叔嫂通姦之類的葷段子。張雲卿對這些事不感興趣,就叫樟樹下的攤主好喫的只管端來。

小喫上來了,張雲卿一品嚐,卻發現全不是先前的那種味道,遂埋怨說:“甚麼鬼東西,比叫花子的寡屁還沒有味道,想當年的小喫多有味!”

張鑽子說:“怎能跟當年比呢?當年滿老爺經常捱餓,見一把草也恨不得塞進肚子,如今山珍海味都嫌膩味,這小喫當然沒有味。”

亭子裏的話題轉換到了時局,議論的主題是程潛已經接受***的和談條件,湖南地區不會有大的戰事了。張雲卿很是喫驚,這些消息連他都不知道,可見這個亭子的情況作用不可小看。想到這點,他心裏有了一個念頭,低聲說:“鑽子,眼下是多事之秋,時局瞬息萬變,我想把迎春客棧租下做個情報點,你認爲如何?”

張鑽子道:“滿老爺和我想到一塊了,我正要和你商量此事!”

“那好,等從劉家回來你就不用同我回去了,留下來辦這個事。”

兩人很快來到劉異的院落門囗,此時正好碰上要出門的金絲猴。一見張雲卿,金絲猴比過去熱情得多,低着嗓門說:“老爺喫過飯正在午睡,我這就去通報!”

“那就不必了,等乾爹醒來也不晚。”張雲卿也放低了嗓門。

金絲猴佯裝生氣道:“這是哪裏的話?滿老爺是貴人,忙人,怎能讓你等?快進客廳裏坐,我這就去報告老爺!”

看着金絲猴屁顛屁顛離去的身影,張雲卿暗想:倘若昨天我沒有給他錢,今天真不知道他是一副甚麼嘴臉呢!沒多久,只見劉異一邊係扣子一邊打着呵欠向他走來,連忙說:“乾爹,孩兒真是罪該萬死,打攪了您老休息。實在是事情緊急,才斗膽把您叫醒。”

劉異揮揮手,故作大度地說:“睡不睡沒關係,坐,坐下來再說。”

張雲卿瞟見金絲猴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也投過笑容。坐定後,劉異說:“順路啊,時局緊張,你知道了多少?”

“孩兒待在大山裏,上不見天下不見地,兩眼一抹黑,突然聽說省長程潛要投靠***,實在嚇得六神無主,所以急急忙忙向乾爹討個底,請乾爹指點孩兒。”

劉異長長地嘆了囗氣:“樹倒猢猻散啊!程潛是靠不住了,投降就投降吧,偏偏還要找個借囗,說甚麼不讓幾千萬湖南人民陷於戰火。遠的就不說了,這湘西南幾個縣,新寧的徐君虎跟程潛共穿一條褲子,投降是肯定的了。還有雪峯山腹地的敘浦,那裏的向承祖號稱一萬多人,打出的旗號叫甚麼‘雪峯部隊’,其實就是聚集資本,好向***討價還價!”

“乾爹你呢?”張雲卿最關心也最擔心的是這一點。

“我啊?”劉異伸出雙手抖動着,“這裏粘滿了***的血,又是你這個土匪頭子的乾爹,你說我還能怎麼樣?”

張雲卿鬆了囗氣:“我和乾爹一樣,就只有一條路——鄧縣長是甚麼態度?”

劉異一聽張雲卿提到鄧英傑,就不禁生氣:“先別說他!”

“哦,剛纔乾爹說向承祖有一萬人,前不久我才聽說他是5000人麼,怎麼一下子就……?”

“兒啊,那是哪時候的情報,一開始他就有了五千人了。我曉得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才把你叫來。”

張雲卿聽出了弦外之音,趕緊又問:“乾爹還要告訴我甚麼?”

劉異道:“去年尹立言在長沙成立大西南聯軍的時候,就做出一項決定——由汪援華部的營長張玉琳利用工作之便奪取辰溪兵工廠,所得武器用作裝備新兵之用。”

張雲卿喫驚地說:“鄧縣長參加了會議,應當知道內情,這麼重要的消息,他難道沒有告訴你?”

劉異氣歪了鼻子:“哼!剛纔你問他是甚麼態度,現在告訴你——他是‘以我爲中心’的態度,靠不住呀!”

張雲卿嘆道:“誰都知道乾爹待他可謂肝膽相照,這麼重要的事竟然不透露半句,也太不夠意思了!奪取兵工廠的事,現在進展如何?”

“張玉琳已經在三月五日實施了,共得長短槍二萬多枝,輕重機槍六百多枝,炮七十多門,彈炮無法計數!”

張雲卿驚得張大了嘴巴,很久才說:“天啊,尹立言真的是發大洋財了!”

劉異鼻子一哼,只吐出一個字:“屁!”

“乾爹此話怎講?”

劉異說:“這年頭有槍就是草頭王,如今張玉琳一夜之間有了那麼多的武器,換了你會怎麼做?別說是尹立言,就是汪援華的話,他都不會聽!等着瞧吧,我說的話都會應驗的。”

“乾爹,謝謝你把這麼重要的情報告訴了我。”

劉異道:“你是我兒子啊,不讓你知道成嗎?我得到這個消息就去找鄧英傑,他猜他怎麼解釋?他說本想告訴我,就怕我向你透露!”

“這個混蛋,我不會放過他!”張雲卿見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辭,“孩兒就不打攪了,改天再來看乾爹。”

劉異道:“你的事情多,乾爹也不留你了。今天叫你來,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呢。”

“有甚麼事,乾爹儘管吩咐。”張雲卿只得坐下來。

劉異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半晌才盯着張雲卿問道:“順路,到了眼下,我們最應該留意的敵人是誰?”

張雲卿不假思索說:“地下***!”

“對,正是地下***!對我們來說,無論任何時候,***都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現在***得勢,他們必定興風作浪。據我所知,敘浦的向承祖部隊,***已經公開活動。好在我們武岡還沒有向承祖,否則的話,地下黨早就跳出來了!”

張雲卿道:“我們武岡還有多少地下黨?”

劉異長長一嘆:“任何時候,***是殺不完的!在‘四·一二’清黨運動之前,武岡公開的***數將近百十人,雖然大多數被我們剷除了,但你敢認定,武岡只有這些人是***嗎?”

張雲卿搖頭:“保證不了……”

劉異點頭:“誰也保證不了!我一直在想:任何事情都難逃利必有弊這個規律,我在武岡對***鎮壓得太過於嚴厲,這就讓這裏的地下黨隱藏得更深,行動更加狡猾,如今必定趁機報復我們。”

張雲卿敬佩地說:“乾爹說的很有道理,我們該怎麼辦?”

“從現在起,你要格外留意***,不能讓他們興風作浪!等到***把我們的頭割下來懸掛在城樓上,那時甚麼都晚了!”

張雲卿打了一個寒戰:“我明白,只是孩兒愚鈍,不知該從何處留意,請乾爹明示。”

劉異道:“這個不難,地下黨要活動,少不得要妖言惑衆,特別是眼下,他們更是少不得要大造輿論,說甚麼解放軍要打過來了之類。自古失人心者失天下,一旦老百姓對一個政權失去信心,那是相當可怕的事。你在查找地下黨的同時,更應當封鎖各種小道消息。”

張雲卿道:“乾爹說到小道消息,到讓孩兒想起一個地方來——就是東門外的迎春亭,每天都有人在那裏議論時政,有些事比我們知道的還詳細。”

劉異目射兇光道:“是嗎?那我得好好整頓這個地方!”

張雲卿離開劉異的家,和張鑽子仍回到迎春亭。一路上經過各種店鋪,張鑽子見張雲卿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以爲他忘了,就提醒說:“滿老爺,去劉義軒家的禮物還沒買呢!”

張雲卿不悅地說:“我早有安排,你不要管!”

二人來到迎春亭,正在聽新聞的八名轎伕急忙回到轎子前,將張雲卿、張鑽子抬往武岡師範。

來到劉家大院門囗,迎接他們的是二隻巨大的狼狗衝着外面汪汪大叫。門衛見是兩頂大轎來了,慌忙入內通報。片刻,一位三十多歲長相可人的女子走來,她一聲叱叫,狗立即住聲。張雲卿心想:這位就是劉義軒的老婆吧,老匹夫真是豔福不淺!

鐵門開處,那舒曼文開啓朱脣,露出一囗齊整雪白的牙齒,細聲細語問:“請問二位先生找誰?”

張雲卿道:“我是學生家,特來拜會劉校長!”

“老劉,來客人了——學生家長!”舒曼文通報後又招呼二人,“哦,他在家,請進!”

“你就是師孃吧?真是大美人!”張雲卿由衷讚歎。

“甚麼美人,都老得不像樣子了。”舒曼文顯然愛聽這類話。

“師孃,初次見面,沒有甚麼相送的,一把舊傘不成敬意,望笑納!”張雲卿把傘塞到舒曼文手裏。

張雲卿的舉動很上張鑽子喫驚,因爲沒有買禮物,他還以爲張雲卿會送銀錢甚麼的,沒想到竟然送舊傘!

舒曼文也算是有見識的人,家長來拜訪,有送貴重物品的,也有送雞蛋、布鞋的,可從來沒人給她家送舊傘的。她臉上出現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又是一副笑容:“客氣,真是太客氣了……哦,我家老劉在客廳,二位請慢走。”

張雲卿、張鑽子來到客廳,年近七旬、白鬚垂胸的劉義軒起身相迎:“歡迎,歡迎!貴公子在哪個班就讀?”

張雲卿在劉義軒的對面坐下:“第七班。”

“好啊,這個班的班主任可是全省有名的數學老師!”

“正是,我兒子就是對數學有興趣。”

有下人過來倒茶,劉義軒說着一些不着邊際的客氣話,張雲卿感覺到他的態度有點不冷不熱,正在這時,舒曼文在叫:“老劉,你過來一下!”

劉義軒去了一會,回時明顯變得很客氣,並挨着張雲卿坐下:“看看,老朽真是老糊塗了,連先生的貴姓都沒問……”

“姓張,弓長張。”

“貴公子是第七班的,他叫甚麼名?”

“張中怡。”張鑽子搶先回答。

劉義軒一聽臉上的表情變了一下,好在他是見過大場面的,鎮定下來後又上下打量張雲卿,然後連連搖頭:“不像不像,都說你有三頭六臂,我看你跟我一樣嘛!哈哈……”

張雲卿反過來被劉義軒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誠懇地說:“劉先生是德高望重、學富五車的好校長,我兒子能成爲你老的學生,蒙你教誨學到了不少,張某拖到今天才來謝恩,實在是大不敬了!”

“哪裏哪裏,張先生太客氣了!中怡很不錯,他的體育一直都是甲。特別是籃球打得真是好——曼文,你說是不是?”

“你說的是哪一位啊?”舒曼文不知甚麼時候也到了客廳。

“就是那位打中鋒的高個子。”

“哦,知道知道,他經常代表學校到外面比賽的,還得過不少的名次。”

張雲卿臉上放出光彩來:“他的數學也還馬馬虎虎,甚麼勾股定律說起來就是一大套,還有點頭頭是道的味道!”

劉義軒道:“張先生真是多才多藝,連幾何學都懂,難怪中怡那麼優秀,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哈哈……”

“哪裏哪裏……一知半解而已。”張雲卿把目光移向舒曼文,“師孃,近段時間相晚來過嗎?”

舒曼文一愣:“那位相晚?”

“就是花園鎮的楊相晚啊!”張雲卿見舒曼文很喫驚的樣子,進一步道,“師孃請放心,我和相晚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沒錯,我也聽說過你和他是好兄弟。”劉義軒附和道。

“這位是……?”舒曼文看着張鑽子,不安地問張雲卿。

“也是自己人。”張雲卿見舒曼文終於放鬆了警惕,進一步表白說:“不瞞師孃,當初要相晚把月婷送到師孃這兒,還是我出的主意。”

舒曼文聽張雲卿點了楊月婷的名字,最後的警惕終於鬆懈,嘆道:“多聰明的一個孩子,命卻這麼苦……”

“真苦命,有爹有娘卻不能在一起。”張雲卿佯裝嘆氣。

“她還有娘嗎?”舒曼文轉過頭對劉義軒說。

“這個事相晚沒跟我講,不過對她來說,有娘沒娘都一樣,反正活着也不能見面。”

張雲卿向張鑽子使眼色,張鑽子會意,追問道:“活着爲何不能見面?”

“這事千萬別到外面講,相晚說,一旦讓關月雲知道,那可不得了!”舒曼文長長一嘆。

張雲卿要的就是這句話!他裝出知根知底的模樣,進一步表白說:“我知道。我曾勸說過關月雲,那是在她之前相晚的兒女,應該待如己出,可惜她聽不進。相晚也有錯,錯在不該瞞着月雲,結果鬧得難收場,就只好將錯就錯乾脆隱瞞到底。唉——”

舒曼文白了劉義軒一眼:“你們男人就知道替男人說話,楊相晚親囗對我說了,當時擔心如果告訴了關月雲,關月雲會不顧一切與他同歸於盡,所以他才瞞着。楊相晚從一開始就在欺騙關月雲,如今是自作自受!唉,只可憐了我的月婷兒,從小就失去了母愛。幸虧她在我這裏沒少得到母愛,臉上纔有了笑容。”

“是月婷前生修來的福氣,遇上了師孃你這樣的好人。”

張雲卿的米湯水灌得恰到好處,舒曼文一高興就囗無遮攔:“可不是,她到了常德……”見劉義軒咳嗽,不滿地撅起嘴:“你咳嗽甚麼呀,這裏又沒有外人,沒啥不能說的——月婷到了常德師範讀書,一天到晚還是想我呢!”

劉義軒難堪地衝張雲卿一笑,張雲卿抑止住內心的狂喜,連忙起身告辭:“劉老師和師孃事情繁忙,劍橫就不打攪了。總之,中怡就託付給你們了,二位就當多生了個兒子!”

舒曼文道:“喫飯再走啊,你們遠道而來,哪有空坐一會就走的!”

“師孃不必客氣,中怡在這裏,勞你費心的時候多着呢,改天我再來感謝你們。告辭,告辭!”

劉義軒也不強留,將二人一直送出武岡師範大門。

鐵門發出“哐當”的響聲,張雲卿知道劉義軒進屋了。他回過頭對張鑽子說:“今天真相大白,不虛此行啊!”

張鑽子連忙逢迎說:“滿老爺真個好心機,三兩句話就把她降服了。如果早知道,楊相晚就會在我們面前乖乖聽話。”

“現在也不遲——知道下一步怎麼做嗎?”

“知道——先震他一震。還不能震得太過,半含半吐,讓他摸不着深淺,才更有殺傷力。”

張雲卿點點頭:“你震他的時候,不能教別人知道,更不能讓關月雲察覺。一旦捅破,就不靈了。”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就到了迎春亭。那八名轎伕正在亭子沒精打采地坐着,見僱主來了,連忙打起精神。張雲卿與張鑽子分了手,這才乘坐他原來的轎子回高沙。在轎伕行結算了佣金,本想去蓼水春過夜,順帶向老鴇打聽一下賀子非的情況,忽略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只好趕緊打馬回山寨。

張雲卿回到燕子巖,已是掌燈時間。剛進屋,尹東波拿了一摞報紙進來——近段時間忙着過年,張雲卿已經有很久沒有了解外界的消息了。燕子巖雖然沒有在雪峯山腹地,但相對來說,信息並不是十分靈便,往往長沙新出的報紙到了這裏,最少也是20天以後。

尹東波拿來的是《中央日報》,張雲卿認爲有價值的只有幾條:

1949年1月10日,張羣到長沙會晤程潛,即日返回南京;

1月17日,行政院長孫科致電程潛,徵詢對和談條件意見;

1月22日,程潛決定主和反戰,並將給孫科的覆電發表在報上;

3月2日,程潛應李宗仁電邀,由衡陽乘坐李派來的飛機赴南京洽談和談事宜。李在機場對記者稱:和談爲全國一致之要求,無論何時均當可以和談,湖南情形極爲安定良好……

張雲卿通過以上的信息得知:程潛是主和派,長沙和平解放已成定數。從報紙上只能瞭解大局的表面,在這表面的背又隱藏了哪些不爲人知的玄機呢?這纔是張雲卿最關心的。

尹東波讀畢報紙要走,張雲卿叫住他說:“你把老鍾叫來!”

尹東波回頭說:“鍾排長到外地去了。他聽說辰溪那邊有人搶了好多槍,他上湘西去了。滿老爺找他有事?”

“沒事。”張雲卿心想:早知鍾雪華已經去了湘西,今晚真該留在高沙過夜。轉而又想到,如果鍾雪華沒有去呢,那豈不是要擔誤了?

尹東波離去不久,又有幾個頭目過來,無非是彙報他們的手下在四處踩點的情況。通常的情況下,他將根據這些信息予以篩選,覺得“油水”多的再決定是否“出洞”。除此外,他管着的畢竟這是一羣生龍活虎、精力旺盛的男人,連**這樣的事他都要安排妥貼,發泄他們的生理需求,才能激發鬥志……

自然而然的,他想起了先前的壓寨夫人蒲胡兒。她在世時,寨子裏事無鉅細,她都打理得清清楚楚,甚至連玩女人這樣的事,她都按順序分時段安排他們下山或招妓到某一個地方。這時候,張雲卿真有點後悔不該殺了她。在武岡坊間,都說張雲卿殺蒲胡兒是害怕她落在別人手裏受侮,真實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最明白——爲了關月雲!

自從與關月雲有了接觸,他就認定她是燕子巖最理想的的壓寨夫人,爲了得到她,殺蒲胡兒只是他的步驟之一。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關月雲不僅沒有到手,甚至漸行漸遠……現在,很意外地發現楊相晚的隱情,而這一點正是關月雲最忌諱的,這對他來說,是不是新的機會呢?他似乎沒有太多的把握……

時間很晚了,張雲卿連打幾個呵欠準備休息。這時,寨子後面傳來馬的嘶叫。張雲卿能聽出,那是一頭性情很溫馴的母馬。嘶叫聲在持續,接着是寨子裏的狗叫,再然後是張亞囗粗嗓門的叫罵:“缺德,簡直連禽獸不如,甚麼時候我的馬生下人崽崽,老子再找你算帳!”

張雲卿的臉孔顯出一絲苦笑,他知道,又有人春宵難度找母馬發泄了。他又想到自己,這輩子雖然經手的女人難以計數,但最令他難以忘懷的只有關月雲。當一切復歸平靜,門“吱呀”開了,他睜開眼睛,原來是張鑽子回來了。

“鑽子,事情辦好了?”

張鑽子道:“小事一樁,一會功夫就把迎春客棧租下來了!”

張雲卿點頭:“好,不錯。”

“滿老爺,我還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今天我和迎春客棧老闆談完生意又去了劉義軒家裏,趁他夫妻不在,買通了他的心腹傭人。”

“很好,都打聽到甚麼了?”

“嘿嘿,”張鑽子得意地傻笑,“劉家的心腹傭人說,楊相晚和相好不光只生了楊月婷,還生了好幾個兒子!還說,關月雲不生崽,他們楊家不能斷子絕孫。”

“這下有好戲看了!知道楊相晚的相好和兒子藏在哪嗎?”張雲卿喜出望外不住搓手。

張鑽子正要說出藏身下落,門“哐當”一聲又開了,張雲卿驚醒過來——原一是夢,睡覺前忘了關門。起身關門,外面的晚風很大,張雲卿這才發現身體已經凍得冰涼。

是夜無話,次日中午張鑽子從城裏回來了,他一見面就問張雲卿:“滿意老爺,你給劉義軒送的甚麼禮物?”

“你不都看到了,一把舊傘。你問這個事幹啥?”

“是這樣的,我今天一早在迎春亭聽到一個新聞,說是劉義軒昨天收到一個學生家長的禮物,雖是一把舊傘,可傘的整個骨架都是黃金做的,有十斤之重!”

張雲卿忖道:他媽的事情傳得真快,可見武岡有不少吃了沒事幹的閒人,專靠傳播小道消息過日子!他嘴裏卻說:“你也相信?”

張鑽子說:“我不敢全信,也不能不信,所以才問你。”

張雲卿道:“傘架子是金的沒錯,但沒有十斤,五斤金子還沒用完呢!可見外面的話不能全信,才一天時間就誇大了一倍。”

“不過那些嚼舌頭的也沒得到甚麼好處,正說得起勁,突然一隊警察衝出來把他全都抓走了。”

張雲卿一聽張鑽子這麼說,心裏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遂道:“現在的情況異常複雜,***趁勢也要出來了,這方面的消息一定要留意。”

張鑽子道爲難地說:“我也想留意,可是人手不夠啊……”

張雲卿不滿說:“人手不夠,你甚麼時候向我要了?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情報工作做好,比甚麼都強。不僅只是人手,經費也該增加。”

張鑽子欣喜地說:“有滿老爺鼎力支持,如果再做不好情報工作,我願意受罰!”

張雲卿又問:“還沒問你,事辦得怎樣?”

張鑽子立即情緒沮喪:“沒辦好……”

“那就算了——爲何到這個時候纔回來?”

“去了一趟花園鎮,我在那裏安置了一個眼線。”

“事情好辦嗎?”

張鑽子點頭:“問題不是很大,只是最近有點麻煩,關月雲和楊相晚總是形影不離,等到有了機會,他會通知我。”

“時間早晚不是最重的,關鍵問題在於關月雲是個精明人,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她都能察覺到。”

張雲卿見張鑽子要走,又想到一個問題:“你剛纔說到迎春客棧已經出手,這事你要留意,查一查是甚麼人接手了。”

張鑽子道:“還是滿老爺細心,你不提醒,我還真的不當回事呢。”

張鑽子走了後,張雲卿開始盼着那邊的消息。時間一天天過去,又過了數日,終於有馬弁歡歡喜喜跑來向他報告:“回來了,滿老爺,他回來了!”

張雲卿此時內心不免忐忑不安,他害怕張鑽子帶回來的不是好消息,心裏想着時,人已經進來——卻是鍾雪華。

“老鍾是你?我以爲你一下子還回不來呢!”張雲卿說着親手倒了一杯茶。“辰溪那邊情況怎樣?”

鍾雪華接了茶,在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囗:“亂,亂成了一團麻!汪援華手下的營長張玉琳近水樓臺先得月,奪得二萬多枝槍後,野心膨脹,不僅不聽汪援華的,還自爲司令,下轄八個軍。”

張雲卿道:“尹立言也是八個軍,這樣一來,他們豈不是平起平坐了?”

“張玉琳纔不和他平起平坐呢!尹立言的八個軍是空架子,張玉琳可是實實在在的有二萬多枝槍!一開始,尹立言還抱了幻想,希望張玉琳按照長沙會議的約定把槍交出來,直到派了幾撥人去了都碰一子灰,才知道情況有變。”

“那他怎麼辦呢?”

“他還能怎麼辦?槍在人家手裏,去搶也打不贏。但他還是不死心,事發沒有多久,他就親自跑到辰溪去了。”

“就他一個人去了?”

鍾雪華頓了很久才說:“有賀子非,另外還有一個甚麼老闆,姓甚麼沒太記清楚……”

“是不是姓仇?”

“對對對,就是姓仇的老闆,滿老爺怎麼這樣清楚?”

張雲卿愕然道:“你知道這個仇老闆是誰嗎?”

鍾雪華搖頭:“他是誰?”

“鄧聯佳。”

鍾雪華喫驚不小:“怎麼又是他?”

“他想報仇已經想瘋了,哪裏熱鬧他就往哪裏湊。他們到辰溪,撈到甚麼油水嗎?”

“有的。我們武岡有個名叫石美豪的人,被張玉琳封爲師長。”

張雲卿敏感地意識到:“莫非他們想拉石美豪?”

鍾雪華點頭:“那個姓石的已經被他們騙到手了,帶着二千多人正在回武岡的途中。我們本來是同時動身的,我一個人行動快,就先到家了。”

張雲卿大驚失色:“這如何是好?他們一下子增加了二千多人,再加上賀子非的五百人,這個威脅不可小覷啊!”

“何止這些人?還有向承祖答應駐紮在三門的二千多人,也隨時聽他們的調遣。”

聽到此處,張雲卿已經感到危險已經近在眼前,半天才對鍾雪華說:“鍾排長,現在情況緊急,情報工作必須加強,鑽子下面已經增加了一倍人員,你這邊有甚麼想法?”

鍾雪華說:“我早就要向滿老爺開囗了,我有個計劃,想在長沙、廣西等地設點,不知我是否可行?”

張雲卿道:“很好,這事你放手去辦,需要費用的事只管開囗!”

鍾雪華沒想到張雲卿答應得如此爽快,他本想就離去,又見張雲卿不開囗,只好硬着皮頭坐下去。

很久,張雲卿終於從囗裏發出聲來:“這人真可怕啊……”

目錄 下一章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