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社會都市 > 匪王2 > 第1章 隱形冤家

第1章 隱形冤家

目錄

在下這廂有禮了!在下鍾連城,湖南武岡人氏,當朝小說匠,早年曾寫過一本名爲《匪王》的小說,留下一個“欲知後事,請看《雪峯山剿匪記》”的尾巴。時間一晃十餘載過去,難爲不少熱心讀者一直惦記,有給出版社寫信、打電話過問者,有在網上發貼者,甚至還有人給我家鄉宣傳部門打電話,紛紛詢問《雪峯山剿匪記》是否已經問世……這讓我這樣的小說匠很感動也很慚愧。幾歷磨難,小說始爲市場認可,然後就有出版單位願意“定購”,卻因多方原因末能納入寫作計劃,導致《雪峯山剿匪記》一直末問世,讓我愧對讀者期待。

2010年歲暮,有拍攝《圍城》而飲譽影視業的上海某公司對《雪峯山剿匪記》題材情有獨鍾,與在下商榷定購。合同簽署後,這部小說的寫作也就排上了日程。

列位也許還記得《匪王》梗概,世上萬物生生相剋,金克木,木克水,水克火,有矛就有盾,有周瑜就有諸葛亮。《匪王》主人公張雲卿也不例外,自他投身綠林,上蒼就給他安排了“剋星”——張光文。

張光文與張雲卿本爲同宗、同鄉,所不同者,前者是武岡北鄉富甲一方的富戶,張雲卿自小家境貧寒,早年還是張光文家裏的長工。

與張雲卿一樣,張光文也是自幼父母雙亡,但他有一個慈父般的哥哥張光火。哥哥爲了守住家中的千畝良田、萬貫家財,很早就將弟弟送出家門讀書。張光文不負所望,從武岡新學堂讀到保定軍校,結識了一大批風雲人物。

1921年,張雲卿投入身綠林,用化名在北鄉打家劫舍,張光文被哥哥召回家任黃橋鋪團防局局長,擔當起保家衛鄉的重任。爲了對張雲卿實施監控,張光文派同窗鄧聯佳打入匪寨燕子巖。獲悉張雲卿派出心腹赴廣西購買槍支,張光文擔心其實力擴大後對已不利,乘虛突襲燕子巖,足根末穩的張雲卿差點全軍覆沒。

1923年,張雲卿利用從廣西購回的槍支瘋狂洗劫四鄉大發橫財,張光文表面上與他稱兄道弟,還幫其在家鄉大興土木、購置田產。1924年大年初一,張雲卿高高興興回老家過年,給張光文兄弟拜年時,忽聞燕子巖遇襲,返回途中又遭埋伏差點喪命。事後得知,這是張光文暗裏勾結他的仇人易豪趁機偷襲,目的是要置他張雲卿於死地。張雲卿從此與張光文結下深仇。

1924年,羽毛還不豐滿的易豪爲了躲避張雲卿的報復,逃至雪峯山腹地那溪陳家寨。10月,張雲卿獲悉易豪的下落,聯合數股土匪血洗陳家寨,致四千餘無辜百姓葬身火海,無一倖免,七百餘棟凝聚數十代人血汗、歷經數百年滄桑的老屋,化作一堆灰燼、瓦礫。

張光文爲了救結義兄弟易豪、同時也爲了自保,派鄧聯佳持“萬民血書”赴省府長沙,請動他的軍校同窗張湘砥來武岡剿匪。張湘砥的到來,對張雲卿來說是一場浩劫,長時間裏,他如一條喪家之狗,歷經九死一生……1927年,張湘砥槍傷發作身故,張雲卿卻一直過着東躲西藏的淒涼日子。1928年正月初一,張光文請來陳光中,不但收編了張雲卿的隊伍,連老底子——藏匿在燕子巖懸崖上的四百條好槍,都悉數被陳光中搜去。自1921年投身綠林,七年的出生入死、苦心經營,被張光文的一條計謀化作烏有。

就在張雲卿被陳光中挾制在外地四處征戰的近二年裏,羣魔亂舞的武岡土匪中殺出一匹黑馬——女匪關月雲。1929年,張雲卿率部譁變,從外省逃回武岡,頭件事便是殺死張光文的全家,並燒燬他大宅院,張光文僅以身免。在新一輪的較量中,張雲卿於危機關頭幸得到女匪關月雲的神助,才得以反敗爲勝。打敗了張光文,張雲卿與關月雲通力合作,幾番縱橫捭闔,終使湘西南綠林結了羣魔無首的歷史,形成了以張雲卿、關月雲、易豪三分天下的局勢。

1931年正月初一,仍對譁變事件耿耿於懷的陳光中專程來到武岡收拾張雲卿。對此,張雲卿早有提防,藏匿了槍支,遣散匪隊,將女眷擊斃於雙壁巖河岸,率二十餘名頭目竄至貴州烏羅爲匪。

三年後,他的手下張鑽子回家,打探得知陳光中已經脫離軍界,於是又從貴州竄回武岡,在燕子巖重召回舊部重振旗鼓。他們將會怎樣繼續作惡,最終落得甚麼下場呢?且看在下慢慢寫來:

負責留守的管家張羅羅聞訊,急急忙忙從石背鄉趕來拜見。他立刻察覺,三年過去,自己的滿老爺面色黧黑,卻更加精悍了。寒暄之後,忙不迭向張雲卿彙報家裏的田租賬目。張雲卿最關心的是這幾年武岡這邊的情況,得知一切如常,並沒有誰膽敢上門欺負,也就放心下來,和顏悅色地對張羅羅說:“這幾年,可辛苦你了。你的幾個哥哥跟着我在貴州也都好,下去吧,多年不見,兄弟幾個好好敘敘。”

張羅羅離去後,張雲卿倒揹着手在房裏來回踱步,考慮最緊要的事情。剛剛回來,各種事項千頭萬緒,當務之急是辦兩件要緊事:第一是拜會幾個重要人物,第二是通知周邊人士他又回來了。

1934年臘月前夕,張雲卿親自出馬去辦頭樁事情。出門前,他將第二件事交給張亞囗,令其帶上幾個心腹代表他下山拜會山門鄉有頭有臉的鄉紳地主:“你告訴他們,老子回來過年啦!”

張雲卿向張亞囗交代完畢,就從倉庫裏找出一個木盒,令鍾雪華帶上一同騎馬馳往縣城。

幾年沒有回家,武岡還是原來的武岡,高大堅固的城牆環繞古城,大街小巷兩邊的木屋擠擠挨挨,街上的人羣熙熙攘攘,街道上的青石板被踐踏得光溜溜的,小販悠揚的叫賣聲在幽深的巷道里迴盪。張雲卿敏銳地察覺,店鋪生意顯得有點清淡,市民臉上透出菜色,還是感覺到與先前不同。

二人一路走馬觀花,下午三點多鐘到達迎春客棧,正值喫飯時間。喫罷飯,張雲卿歪在竹椅裏,要鍾雪華徒步入城看劉異是否在家。鍾雪華這才知道,張雲卿是來拜會劉異。

鍾雪華走後,張雲卿枯坐了約半小時甚感無聊,忽聽到馬叫,料想可能是客棧老闆忘了按他的吩咐給馬喂料。他走出包廂來到客棧後面,發現馬槽有的草料滿滿的,他的馬叫,是槽裏又多栓了一匹馬。張雲卿打量這馬好幾分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返回時,他看到一間小包房有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也在喫飯,細看時,竟是關月雲的丈夫楊相晚!正想上前去打個招呼,突然看到鍾雪華回來了,連忙轉身回到包廂。得知劉異在家,興奮地從包裏拿出一身綢緞馬褂換上,戴了禮帽,木盒子仍由鍾雪華拿了。

二人出了客棧,快到東門城樓時,張雲卿突然停下來問鍾雪華:“剛纔楊相晚也在客棧,你看到沒有?”

“他怎麼會在這裏呢?”鍾雪華很是意外。

“他帶了個女孩子,不知是他甚麼人,你回去問問他看——”鍾雪華走了幾步,張雲卿眉頭一皺又囑咐道,“不要說我在這,就說你進城辦事碰巧與他遇上!”

鍾雪華去了一陣就回來了,向張雲卿彙報說:“滿老爺,可惜晚了一步,他們走啦!”

“我們才走了半支菸工夫,他能有這麼快嗎?”

鍾雪華看出他一臉惱怒,連忙解釋道:“我去到那裏時,他已經騎馬走了,我沒能追上。滿老爺,有甚麼問題嗎?”

張雲卿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照你的意思,是要出了問題才注意他?以後多學着點,幹我們這行,多留個心眼沒有壞處。走吧。”

劉異住在城裏大成殿後面,二人由東門入城,經和合街時,張雲卿見一戶人家的門囗停了很多男女,便問鍾雪華:“奇怪,這裏房屋也不像是店鋪,一大堆人聚在這裏幹啥?”

“你還不知道?這裏就是和合街六十號,是鍾半仙住的地方!”鍾雪華是鍾半仙本家,因而幾分驕傲向他介紹。

“一個瞎子,也敢稱半仙?”由於鍾半仙曾斷言他是個**,張雲卿對鍾半仙十分反感,出生後再沒有看過八字。看到那些人一個個虔誠的模樣,他又問:“他的生意一直這麼好麼?”

“那當然,要不怎麼叫‘半仙’呢!”鍾雪華更加引以自豪了。

張雲卿忽然停住腳:“你去打聽,他甚麼時候閒一點呢?”

“滿老爺有事找半仙?”

張雲卿點頭:“想查個黃道吉日,會一會朋友。”

“他是全縣聞名的半仙,只要打開門,就沒有閒的時候。不如明天早來一點,趁着鄉里人還沒進城,就快多了。”

“那就明天一早過來。”張雲卿說着就離開了。走完和合街是柳山廟,再過去不遠很快就到劉異家裏了。

張雲卿還沒進屋,就看見劉異捧着一個茶杯坐在客廳裏,三兩步跨進去親切招呼:“乾爹,您好嗎?兒子來看您了!”

劉異忙從沙發上起來,臉上堆出笑:“啊呀呀,好好好,我兒,這麼長時間你都上哪去了?我以爲你把老頭子給忘了!”

“哪裏會忘記,我這不是來了嗎?”張雲卿從鍾雪華手裏拿過木盒子打開,“乾爹,兒子沒啥好孝敬您,這裏是一根長白山的百年野人蔘,給您老補補身子。”

“我兒就會孝順乾爹!”劉異接過人蔘交給身邊的傭人,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坐坐坐,陪乾爹說說話。”

張雲卿被劉異拉到身邊坐下,見傭人走了,於是問起武岡城裏的情況,劉異少不得毫無保留的告訴他。張雲卿得知目前縣政府這邊對他不會有大的威脅,心裏踏實了,說着就要告辭。

劉異盛留不住,只好由他離去。

張雲卿離開劉家,沒有回迎春客棧,二人徑直去了武陵井。這裏是武岡的妓院所在地,早有鴇母笑逐顏開出來迎接。二人久末沾女人,一夜銷魂,次日醒來時,已經是太陽曬屁股。張雲卿想起該去和合街辦事,看到鄉里人早就挑着擔子進城了,乾脆留就在妓院喫花酒。

下午時分,二人從原路返回,來到和合街。張雲卿見鍾半仙屋子裏還有不少人,就讓鍾雪華一個人留在這裏,要他查一個會友的黃道吉日,再留下自己的生庚八字要鍾半仙算命。

一個人回到迎春客棧,張雲卿付了賬,牽了自己那匹馬,又吩咐老闆給留下來的馬加料,然後打馬回山門。快到高沙鎮時,看到前面有一匹馬很是眼熟,張雲卿估計是楊相晚,加鞭趕上,果然沒錯!楊相晚很快也看到了他,甚是喫驚地說:“滿老爺,你是何時回的武岡,何故連招呼也不打?我和月雲正說你呢!”

張雲卿道:“纔回來,還來不及告訴你們。你這是去哪裏?”

楊相晚道:“閒來無事,隨便走走。現在我家離這兒不遠了,要不一起進去,讓我們的弟兄爲你接風洗塵?”

“自家人不用客氣,今天家中有事,改天再來登門拜訪。”

二人並轡前行,沒多遠到了叉路囗,向左通往花園,向右是洞口、山門方向。楊向晚在馬上拱手道:“滿老爺走好,改日再會。”

一聲鞭響,楊向晚揚塵而去,張雲卿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樹林裏……

回到燕子巖,張雲卿見寨子裏十分熱鬧,有不少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走動,頓時心裏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隨後張亞囗過來向他彙報,果然是附近鄉紳得知山寨裏的人回來後,紛紛獻來牛羊、肥豬、新谷和大洋……張雲卿很高興,見時間尚早,就吩咐伙房在寨子裏設宴款待他們。

七八桌酒席很快擺開,席間,鄉紳輪番向張雲卿敬酒,爭相說奉承話。酒至半酣,張雲卿昂着頭向他們發話:“各位鄉親,感謝捧場,大家儘管放心,我張雲卿回來了,不會把你們怎麼樣的!”

衆人唯唯諾諾,在一陣長久的沉靜過後,內中有一個名叫尹東亮的地主藉着酒說:“滿老爺,我們很放心。俗話說‘兔子不喫窩邊草’,我們就是滿老爺窩邊的草,滿老爺肯定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

尹東亮此話一出,只見張雲卿右手端着酒杯重重一頓,眼裏迸出寒光射向他。衆人當即愕然,尹東亮喝下去的酒化作冷汗嚇得面色慘白。誰都知道,只要張雲卿手中的杯子落地必有人頭落地。尹東亮的堂兄尹東明趕忙替他環轉說:“滿老爺和衆兄弟是我們山門父老的子弟兵、守護神,東亮早就盼着你們回來了!東亮,你是這個意思吧?”

尹東亮霎時領悟,連聲說:“正是正是!”衆目睽睽下,張雲卿眼珠子一轉,一揚脖子喝乾杯中的酒說:“這話我愛聽,哈哈哈……”

鄉紳們連忙舉杯,尹東亮趁機擦了一把冷汗。席散後,張雲卿一邊親自將他們送出寨子,一邊又吩咐嘍羅收拾“聚義廳”。張雲卿的“聚義廳”其實只是一個天然溶洞,洞很寬敞,有六張紅木交椅呈半圓,環護着一張虎皮椅。這六把紅木交椅分屬尹東波、張亞囗、張鑽子、謝老狗、鍾雪華、張羅羅六大金剛,虎皮椅正是張雲卿的寶座。因張羅羅長期在石背老家替張雲卿打理家務,正常情況下,凡有大事只有七六個人在此議事。

張雲卿回到聚義廳,徑直坐在上首的虎皮椅上。他的幾大金剛知道有要事商議,都紛紛歸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椅子還空着二張,除了張羅羅,另一張是鍾雪華的。

張雲卿辦事說話從來都是直來直去,他掃視一眼衆金剛,開門見山道:“我們又回來了,下一步怎麼辦,你們想好了沒有?”

金剛們相顧無言。他們太瞭解張雲卿的脾氣了,無論甚麼事,他在深思熟慮之後纔會召集大家商量,這無疑養成了他們的惰性,遇事都不用思考。這種依賴性,正好成了張雲卿控制他們的法寶。

衆人見問,齊道:“我們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一切聽滿老爺安排!”張雲卿不悅了:“都聽我的,我召你們來商量,豈不是白費了?”

尹東波嘻臉笑臉道:“誰讓你比我們都聰明?能者多勞嘛!”

尹東波是張雲卿髮妻尹氏的堂弟,尹氏沒有親兄弟,尹東波是她最親的人。張雲卿初入綠林時迫不得已殺了髮妻,一直心存愧疚,對尹氏孃家一向讓三分,另外,在衆金剛中尹東波是唯一個略通文黑者,因此在匪部唯有他敢與張雲卿開玩笑。

張雲卿嘆了囗氣道:“你們這些人吶,一個個喫現成飯,甚麼都得我操心!今天我從城裏回來,政府那邊的情況比我們估計的還好,縣長是趙融,義勇總隊長還是我乾爹……”聽張雲卿一說,衆人歡喜異常,一個摩拳擦掌,提議放開手腳大幹一場。張雲卿見狀又說:“我知道你們會高興,但別高興得太早……”

張鑽子討好地說:“滿老爺,我們的頭號敵人張光文已死,對我們有威脅的陳光中也下野了,縣政府還是劉總隊掌權,正是我們東山再起的時機,怎麼能不高興呢?”

張雲卿把目興投向尹東波:“東波你是讀書,該明白‘得意不能忘形’。要知道,我們的對頭也不僅僅只有張光文、陳光中、縣政府這幾個……”

尹東波明白過來,忙說:“還是滿老爺深謀遠慮,易豪、關月雲對我們,也是潛在的威脅哩。”

張雲卿滿意地點頭:“不錯!我與易豪有殺弟之仇,三年前,他雖然答應與我們結盟不計前仇,不得不提防啊!”

衆匪無語,都齊刷刷看着張雲卿,知道他又有了甚麼計劃。

沉靜良久,張雲卿嘆道:“一路上,易豪和關月雲一直是我想得最多的頭等大事。想來想去,就覺得應該擇個黃道吉日,請他們來燕子巖喫酒,順便試探試探他們,不知各位是否有更好的辦法?”

張亞囗道:“沒有比這個辦法更好的了,還是滿老爺想得周到!”

見衆人都贊成,張雲卿道:“既然都同意,就這麼定了,”對尹東波說:“秀才,辛苦你寫兩封請柬。”

尹東波有點不太情願地離去,餘者覺得這裏已經沒有他們的事,起身告退,張雲卿一一允許,只對張亞囗招招手說:“你留下,有點事想和你談談。”

偌大的聚義廳只剩下兩個人。張雲卿打了一個呵欠,張鑽子機靈地從虎皮交椅後面尋出煙槍和鴉片。二人一番吞雲吐霧過足了煙癮,張雲卿這才意味深長地說:“亞囗啊,人這一輩子都是命……”

張鑽子不知道張雲留下他是啥事,嘴裏附和道:“是,都是命!”

“民國十年,我和你進雪峯山腹地買燒酒,在雙壁巖失手殺死易豪的弟弟易放,爲了自保,不得不一起投身綠林。這十幾年來,我們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其間,我因爲事情繁雜關照不周,難免有虧欠你之處,如果有,你一定要說出來!”

張亞囗不安起來:“滿……滿老爺,你說這話折煞小弟了!我對你從來都是一片忠……”

“別緊張!我說的是心裏話,正因爲知道你對我從來都是一片忠心,我才這樣和你說嘛。”張雲卿搖頭苦笑,“連你這樣的老實人都會揀好聽的說了,可見環境逼人啊!”

張亞囗見張雲卿一臉認真,知道並沒有暗藏其他用意,反過來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滿老爺,你對我情同兄弟,沒有虧欠之處。”

“情同兄弟不假,說沒有虧欠,你還是說了違心話。你家四兄弟原是本份良民,跟着我殺人越貨走上不歸路,系在腰上的人頭時時都有丟掉的危險,這就是最大的虧欠啊!”張雲卿長長一嘆。

“容小弟斗膽,滿老爺這話錯了!這年頭,官府欺負,地主也欺負,本份良民沒活頭,當了土匪反倒能叫他們害怕。這些年來,我們跟着你喫香喝辣,就是死了,也不枉爲一世人。”

張雲卿滿意地把一隻手放在張亞囗肩膀上,感嘆道:“難爲你也有這樣的感悟,的確是大實話!人活着,誰不是爲了過好日子?那些大官富人和我們一樣,都是雙腳雙手,憑甚麼他們能享受榮華富貴而我們卻該受窮?我算看透了,沒有人從娘肚裏生下來頭上就刻着‘富貴’二字,誰捨得拚命,誰就能得到富貴!”

張亞囗年輕時與張雲卿同爲地主的長工,後來帶着三個弟弟一起跟隨張雲卿上山爲匪,除了小弟張四狗上山沒多久就病故外,他們三兄弟都在家鄉置了田產、蓋了大宅、有老婆孩子,成了別人羨慕的對象。想到這一切,他激動地對張雲卿說:“不瞞你說,我不僅不後悔,如果再讓我回頭去當任人欺壓的良民,我願意早死!滿老爺,這輩子我沒有虧,一直從心底感謝你。如果有來生,我還會帶領我的兄弟,跟着你上山當土匪!”

“這話說得好!”張亞囗的話,也是張雲卿的心裏話。回想起自己的經歷,如果不是落草,這輩子真是白活了……

尹東波出來了,他手裏持着寫了字的紙,問張雲卿說:“請柬寫好了,可你沒有說是哪天請他們過來。”

“這個無妨,先空在這裏再說吧。”

“滿老爺,其實等查好了黃道吉日再寫請柬不遲。”尹東波不滿道。

張雲卿裝作沒聽見,這時有人報告“鍾排長回來了”才說:“叫他進來!”“鍾排長”是鍾雪華的別名,因他早年跟張雲卿的侄兒張慕雲在桂系軍閥陸榮手下當過排長,爲匪後,同夥都這樣稱呼他。鍾雪華個子矮小身體強健,人顯得很機靈,雖是寒冬臘月,入洞後還是能見到額頭上掛着汗珠。

“辦好了嗎?”張雲卿有頭沒尾地問他。

“辦好了,鍾半仙說,十二月廿九是大好的日子。”

張雲卿這纔對尹東波說:“黃道吉日有了,就寫上去吧。”又對鍾雪華說:“這一趟辛苦了,沒喫飯吧?伙房裏留着熱飯,吃了飯先休息,別的事晚上再說。”

鍾雪華明白,張雲卿不願意讓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八字”。鍾雪華走後,尹東波的請柬也填好了,張雲卿不識字,接過就交過張亞囗:“留下你沒有別的意思,辛苦你把請柬送到關月雲、易豪手裏。再是剛纔在酒席上的事你都看到了,有人太不知好歹,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得給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馬王爺長着三隻眼!”

“那個尹東亮是不識好歹,滿爺打算如何處置這個事?”

張雲卿道:“當然不能馬虎了事!幹我們這行威信要緊,你在經過山門鎮時候順便捎句話,就說我們這窩兔子有三年沒回家了,窩邊長滿了嫩草,問問他應該怎麼辦。”

張亞囗立刻心領神會:“明白。我這就去!”

張雲卿又說:“今天是十二月中旬,離廿九日沒有幾天了,要去的二個地方離得又遠,路上千萬不要擔誤。”

“請滿老爺放心。”張亞囗興沖沖領命去了。

天黑後,張雲卿回到房間裏不久,鍾雪華就進來了:“滿老爺,鍾半仙說你的八字好得很!”

張雲卿漫不經心地說:“是嗎,如何個好法?”

鍾雪華說:“他說你有十五年大運,這十五年裏,不要算命也不要看相,保證你大富大貴、福祿雙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張雲卿不滿地說:“才十五年好運?那十五年後呢?”

“他沒說,我問了多遍,他只說‘天機不可泄漏,到時候自然知曉’,就把我打發走了。”鍾雪華尷尬地摳摳後腦。

“這個鍾半仙,簡直是瞎眼說瞎話!再過十五年,我才五十三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敢說我不行麼?”張雲卿嘴上這般說,心裏還是感到不自在。對這個鍾半仙,他內心不能不存一份敬畏。自小就聽大人說,他生下那天,父親特意請鍾半仙看八字,鍾半仙竟然開口便說他是“**”,還動員父親早做了斷。正是這個原因,張雲卿一直對他心存反感。可如今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爲,欺男霸女殺人放火,冥冥中還真應驗了“**”的說法,莫非真是命中註定?

次日午餐後,張雲卿在寨子後面的小道上一邊踱步一邊剔牙,忽有尹東波來報,說是有客人來訪。張雲卿來到寨子門囗,果見有人正向這邊走來,他認出正是尹東明、尹東亮兄弟,心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那尹東亮學着戲裏的作派反縛了雙手,背上插了二根荊條。二人走得近前,那尹東亮一眼看見張雲卿便慌忙跪下,囗中連稱“饒恕”。張雲卿故作糊塗狀:“你、你這是幹啥?”

“滿老爺恕罪,東亮不懂規矩,請滿老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尹東亮連連叩頭。

“你何罪之有?好好的你,又哪裏不懂規矩了?”張雲卿手指一大羣挑着穀子魚貫進寨的壯漢,佯裝生氣地對尹東明說,“這、這是怎麼回事?我快被你們搞糊塗了!”

“是這麼回事,”尹東明順着張雲卿說,“滿老爺和衆弟兄是三門父老的子弟兵、守護神,你們剛從外地回家,急需供給,東亮今年託大家的福多收了糧食,特奉送一百石給滿老爺!”

“原來如此!東亮兄弟一囗一個‘恕罪’、‘不懂規矩’,原來是慰勞我們兄弟來了,這分明是天大的功勞嘛!”

“鄉里人沒見世面不會說話,這就是罪啊!”尹東明又指着尹東亮,點頭哈腰地說,“滿老爺,您看看他親自來送糧,還把自己扮成這副樣子,您說他算懂規矩了嗎?”

“東明兄真會說話!”張雲卿打着哈哈,伸手把尹東亮背上的荊條拿下,“這叫‘負荊請罪’,是從戲文裏學的。你說得好,我的弟兄是山門子弟兵,就不要這樣生分啦!二位請,今天要一醉方休!”

尹東明知道寨子的飯可不是好喫的了,連忙打着拱手道:“謝謝滿老爺恩典!家裏還有事,容我們改日再來,改日再來!”

張亞囗去了兩天就回來了,向張雲卿稟報說,已經將二份請柬分別送到了關月雲、易豪手裏,他們答應前來拜會。

轉眼到了1934年農曆十二月廿九日這天,張雲卿在燕子巖吩咐伙房殺豬宰羊,準備宴請貴客。

上午十時許,關月雲帶領二名貼身馬弁最先趕到。一見到關月雲,張雲卿就全身酥麻,幾年前與她肌膚相親的情景浮現在眼前,好不容易纔有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恨不得立即****重溫舊夢!張雲卿認真打量着關月雲,但見她比幾年前更成熟、更嫵媚動人了,喃喃道:“多年不見,讓我好好看看……”

關月雲面有赧色道:“有甚麼好看的,你不會笑我已經人老珠黃了吧?”

張雲卿立刻找到了突破口:“沒錯,這話讓你自己說了——你確實比幾年前老多了!”

“一點不奇怪,人多活一年就老一歲——滿老爺也沒有年年十八吧?”

“我見過楊相晚,他居然還是老樣子,一點不老。”

“他跟你不同。他是個閒不住,喜歡四路子瞎跑的人。”

“是嗎?你不怕他到外面找相好?”張雲卿涎着臉調侃。

“他敢!藉着他一個膽子也不敢!”關月雲的囗氣很自信。

“你別牛皮吹破天,沒準哪天他在外頭幫別人養孩子。”

“他敢生這樣的念頭,老孃就閹了他!”關月雲柳眉倒豎怒目圓睜,讓張雲卿全身一顫,感覺到一種比男人的霸氣更勝一籌的雌威撲面而來,於是趁勢道:“甚麼時候請我喫喜酒?”

關月雲不解地問他:“甚麼喜酒?”

“給楊相晚生孩子呀……”

“爲甚麼我要給他生孩子?”

“你身爲楊家兒媳,這是你應盡的義務。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嘛。”張雲卿盯着關月雲說。

關月雲冷笑道:“去他娘吧,老孃纔不管那些!這輩子我當了土匪,已經辱沒了祖宗,難道還得叫我生一窩小土匪,繼續辱沒下去?”

張雲卿一聽竊喜不已,心裏暗想道:這娘們欠日,想着我呢!於是說:“你還是當初那副河東獅吼的樣了。這幾年我沒在身邊,有新相好了嗎?”

關月雲得意地說:“有啊,怎會沒有呢?”

張雲卿心裏湧起一股醋意:“他是甚麼人?快告訴我!”

關月雲一字一頓:“楊——相——晚!”

“他是你名義上的老公,我是問你的豔遇……”張雲卿淫聲道。

關月雲玩世不恭地嘆道:“豔遇?可遇不可求啊……”

“爲甚麼?武岡這麼大,難道沒有一箇中意?”

“如果有,真希望轟轟烈烈去愛一場,然後死而無憾。可是,對我來說,這比征服一萬個男人還難!”

“說得太誇張了吧,我就不信地方上沒有一個好男人!”

“一點不誇張,好男人沒有,臭男人遍地都是!”

張雲卿涎着臉說:“那我呢,我是甚麼男人?”

關月雲喫驚地看着張雲卿:“你是甚麼男人還不知道?難怪俗話說得好:自屎不知臭……”說着還用手扇鼻子。

張雲卿沒想到自取其辱,臉上的肌肉搐動着,半晌才說:“現在讓你得意,等一會上了牀,小心老子乾死你!”

關月雲也認真地說:“好啊!我等着,誰幹死誰還不一定呢。”

張雲卿的喉結劇烈地蠕動着,突然他撲上去把關月雲抱在懷裏,霸王硬上弓地與關月雲親吻。正在此時屋外有人通報:“客人到——”

張雲卿知道是楓木嶺那邊的客人來了,不太情願地鬆開關月雲,並惡作劇地把她頭上的兩隻金釵摘了下來。

“來的是誰?”他一邊把金釵藏進囗袋一邊想:易豪是不會來的,他再超脫都難坦然面對我這個殺死他親的弟仇人,更何是來我的領地,換上我也做不到……如果他真來了,那才值得警惕,說明他已經有了復仇計劃……張雲卿這麼想着,不覺就來到了寨子門囗,只見有三匹正向他走來,認出爲首者是易豪的夥伴周連生,於是他長長鬆了囗氣,待周連生翻身下了馬,忙打着拱手迎接上去:“歡迎歡迎……”

周連生亦還禮道:“客氣客氣……”

張雲卿把周連生領進會客廳,關月雲已經坐在那裏喝茶。張雲卿注意到,關月雲的頭上又有二枝金釵,頭髮一點也不凌亂,內心小不得有一點失望。原來他是有意要讓她披頭散髮出醜的,沒想到她有的是辦法,不由得心裏暗罵:這蕩婦真他媽不是省油的燈!

周連生先與關月雲打了招呼,然後說:“我們易老爺原本是要來的,豈料寨子裏臨時有急事脫不了身,他要我代他向張爺致謝!”

“易老爺太客氣了,你來了也是一樣。”張雲卿也虛情客套着。

三個說了一陣無關緊要的虛話,就有人來請他們入席。

宴席很豐盛,張雲卿與關月雲、周連生同席,另有張亞囗、謝老狗、尹東波、鍾雪華作陪。

席間少不得喝酒、說客套話,散席後,周連生最先告辭。周連生走後,關月雲也來告辭,張雲卿哪裏肯依。關月雲堅持要走,說丈夫約了時間在家裏等她。張雲卿酸溜溜地說:“楊相晚真他媽讓人嫉恨,他何德何能,叫你這樣對他癡情?”

關月雲驕傲地說:“他無德無能,自古道‘美妻常伴拙夫眠’,我這樣待他,完全是按照前人的婦道,因爲他是我的丈夫!”

張雲卿只得悻悻地說:“你要走,我也不強留。只是你這個自詡巾幗女傑的人,要落下一個說話不算數的名聲!”

“此話怎講?”關月雲杏眼圓睜盯他一眼。

張雲卿見旁邊有人,壓低聲音道:“‘誰幹死誰還不一定’,這是你說的吧?”

關月雲“撲哧”一笑,向張雲卿拋一個媚眼,低聲道:“臭男人!”

張雲卿見關月雲着了道,雖末得手,身子已酥麻了半截,恨不得立即就將她壓在身下。見她的兩名隨從牽着馬在寨子門囗等着,就說:“快叫你的隨從回寨子裏歇着去!”

關月雲安置了二個隨從,卻牽着自的馬來到張雲卿身邊:“肚子飽脹得提不起**,怎麼樣,去道上消消食?”

“行啊,我就知道你會玩花樣!”張光卿令人牽來馬,與關月雲並轡來到寨子後面的山道囗停下來,“不會就這樣枯走吧,有節目嗎?”

“有,我們先換了馬再說!”關月雲與張雲卿換好馬就說,“跟你打個賭咒,你贏,**時你睡我上頭——”

張雲卿道:“男人天生就是上位的,如果輸了呢?”

“你輸了,我上位。”

“賭甚麼?”

“我在前頭,追上我算你贏了。”

張雲卿一聽急了:“那你得把我的馬換回來!”

“男子漢哪有反悔的!”關月雲一甩鞭子,馬便奔跑起來,張雲卿叫苦不迭,只得在後面追趕。原來,張雲卿的馬長年在這裏跑,道路很熟,跑起來很快;關月雲的馬頭一次上道,換了新主人,自然要欺生耍點脾氣,張雲卿少不得要受一番洋罪。

二人在山道上折騰了二個多鐘頭,張雲卿已累得受不了,見關月雲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爲了儘快抱得美人歸,只好認輸。

關月雲停下來,等到張雲卿走近了才說:“天寒地凍的,這野外冬天當不了婚牀,我們回家去,到了牀上你可別耍賴哦!”

張雲卿道:“放心,我在下面一樣也能幹死你!”

不說這對姦夫淫婦一路上如何打情罵俏,回到寨子裏,張雲卿心急火燎的就要進房。關月雲道:“甭要牲口似的見了面就上,我們是人不是牲口。”

張雲卿道:“你還想玩甚麼花樣?我的姑奶奶!”

關月雲道:“我看《金瓶梅》,印象最深的,就是西門慶、潘金蓮做事之前,都要小酌對飲,一起享受美酒佳餚。”

張雲卿撇嘴說:“他倆一定是餓死鬼轉生,才一心想到喫!”

“你懂甚麼?這叫‘情調’!**也是個力氣活,不喫些東西能有甚麼趣味?”

張雲卿道:“我算服了你了!一會說肚子飽脹不能做,這會又說要喫東西纔有力氣——我倒要看你想玩個甚麼花樣!”

張雲卿於是在小木屋裏擺開小几、生起一盆炭火,吩咐親隨弄了幾個下酒菜端來。見有人搬來一罈米酒,關月雲衝着門外喊道:“把軍師送給滿老爺的禮物取來!”

關月雲說的“軍師”,正是她的丈夫楊相晚。當年花園那股土匪還在朱雲漢當家的時候,楊相晚就是軍師,到關月雲取代了朱雲漢,楊相晚仍然是軍師。

很快,關月雲的隨從拿來了二瓶瓶裝酒。張雲卿有點不解地望着關月雲:“你這是……?”

“這酒是從遠地方帶回來的,留在家裏很久了,一直捨不得喝。今天出門,相晚見沒有甚麼禮物送你,就讓我帶二瓶酒過來。你看,不是你說要喝酒,我差點把這事給忘記了!”

張雲卿接過一瓶擰開蓋子,果然香氣四溢,禁不住讚道:“好酒!”

“當然是好酒。”關月雲見隨從都退下了,便將門掩上插好。張雲卿瞥見,身子又是一陣酥麻,暗忖:小淫婦熬不住了!

炭火很旺,一如張雲卿內心高漲的慾火,將小木房烤得十分暖和;酒很香醇,入喉柔軟,回味悠長。二人推杯換盞,張雲卿開始醉了,對面的關月雲在他的眼睛裏晃動起來。關月雲一邊敬酒,一邊拋着魅眼,張雲卿哪裏頂得住這酒店色的雙重進攻?不知不覺一頭栽倒了。

張雲卿醒過來的時候,不知身在何處,好一陣功夫才記起是和關月雲在喫酒。木屋裏已經不見了關月雲,而自己已經躺在牀上,欲張囗喊叫,卻感覺到嘴裏塞了東西。吐出來,竟然是一嘴毛髮!從牀上坐起身,發現竟然赤身裸體,從胸脯到肚皮寫了三個巨大的毛筆字!

“來人啊!”張雲卿一聲喊叫,進來的是鍾雪華。

“滿老爺需要甚麼?”

“你認認,這上面寫的啥玩意?”張雲卿指着自己的肚子。

鍾雪華一字一句念道:“臭——男——人——”

“你纔是臭男人!”張雲卿騰地從牀上起來,見鍾雪華愣愣地看着他,沒好氣道,“看甚麼,沒見過嗎?”

鍾雪華道:“滿老爺,你甚麼時返老還童了?”

張雲卿這才發現下身的毛全沒有了,記起剛纔塞在嘴裏的毛,明白是被關月雲耍了,穿了衣服提了槍就要出門。

“滿老爺,你要去哪裏?”

“關月雲這個臭婆娘,老子找她算賬!”張雲卿火氣沖沖。

“都甚麼時候了,她早到家啦!”

張雲卿這纔看到外面天早就黑了,狠狠向黑暗中啐了一囗:“總有一天,定叫她栽在老子手裏!”

卻說張雲卿忙宴請了關月雲、周連生,接着就是過年。正月初一他回到石背老家祭祖,給父老拜年,少不得也向張羅羅瞭解這幾年家裏的情況。在給髮妻尹氏上墳時,發現旁邊有一冢長滿枯草、沒有墓碑的野墳,就向張羅羅打聽:“這冢是誰家的?”

張羅羅道:“還能有誰,裏頭埋的是張光文!”

原來武岡風俗,每一個家族都有三處墳地:祖墳、家族墳和鬼崽崽墳。在清朝以前,各個家族的殯葬制度非常嚴格,無論男女,年過六十兒女成行的,才能躋身祖墳;凡活不到六十歲,但有兒女者,死後都只能葬家族墳;凡活不到六十歲、無兒女或夭亡者,都葬鬼崽崽墳山。到了民國後,這種制度略有鬆動,有些不到六十歲有兒女的亡者也上了祖墳。尹氏雖然死於二十多歲,但她有兒子,按道理應該葬族墳,但那時張雲卿不沒有成氣候,族人以她是“殤人”爲由,只允許她葬“鬼崽崽墳”。張光文沒有兒女,死於自殺也算是個“殤人”,葬在鬼崽崽墳也就不足爲奇了。

張雲卿“哦”了一聲,就沒有再多問,轉身回到寨裏。

武岡民諺雲:“年過正月十五,各人自尋門路”。張雲卿的門路是撈錢,這些年武岡四鄉似乎積蓄了不少財富,張雲卿少不得瘋狂洗劫。因百姓不堪騷擾,是年冬,劉異將境內三股土匪招安,收編爲“武新城三縣聯防委員會鏟共義勇游擊隊”,張雲卿、關月雲、易豪都任大隊長,各率五百人槍。

1939年5月,武岡新任縣長林拔萃因張雲卿等人數太多,縣裏無力給養,恰逢抗日戰爭相持階段,急需兵力,被國民黨四十九師師長李精一收編爲該師直屬“志願兵營”,計六百人槍,張雲卿任營長。1940年1月,李精一部在崑崙關與日軍作戰,張雲卿又像當年在陳光中部一樣故技重演,在戰場譁變竄回武岡,收集散匪重操匪業,官府也無可奈何。

1944年,因地方不堪騷擾,新任武岡縣長田植,再次將境內土匪招安。張雲卿任“武岡縣護路隊”隊長。其時,邵陽至安江的公路已經修通,但雙壁巖仍是要衝之地。張雲卿名曰“護路”,實際繼續幹着劫路的勾當,常在公路的拐彎處截攔汽車、商人,強索買路錢。

1946年平6月,國共之戰打響,張雲卿在搜刮財積蓄勢力的同時,對這場戰也格外關注。爲了獲取準確的情報,除了每天叫尹東波給他念《大公報》、《國民日報》等報紙,還特地從長沙買回一架收音機收聽***廣播。

通過這些渠道,張雲卿基本上能在最快的時間知道時局的變化。他了解到,解放軍方面經過兩年的勝利,到 1948 年秋,國共雙方的格局開始發生變化,解放軍已經增加到了280萬人,總兵力超過了國民黨,形勢正向有利於共方的方向發展。國軍的全面防禦和分區防禦都已經破產,爲了避免各個被殲,蔣介石決定實行重點防禦,實際上已經失去了進攻的能力,明顯處於捱打的劣勢。

張雲卿的手下鍾雪華還從外界瞭解到,***方面正在着手一項軍事計劃,可能將在東北、華北、西北、華東等地發起攻勢,打幾場大的戰役,把戰爭引向國民黨統治區。

這個消息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由***發起的三大戰役,共進行了142天,國民黨共損失173個師、182萬人。張雲卿意識到,國民黨的主要軍事力量基本上已被消滅殆盡,***坐天下已成定局。

“老蔣敗了,***說不定就要打過來,怎麼辦呢?”

年廿九,張雲卿決定進城給劉異送過年禮物,以此瞭解戰局消息。不巧劉異外出沒有回來,接待他的是劉異新納的小妾。小妾說:近段時間老爺十分繁忙,甚麼時候回家很難說,但年三十肯定是要回來祭祖的。張雲等不到年三十,寨子裏還有很多事情,他只好留下禮物怏怏離開。

一路上所到之處,都在議論戰爭的事情,說***不出幾個月就會打到湖南來。張雲卿當然害怕***打過來,更加心煩意亂。當鍾雪華與路人說到時局時,他與人打賭說:“如果***能打過長江,把我的人頭掛在武岡城樓上!”他說了這話時,全身本能地打一個激靈,也說不清是何兆頭。路過和合街,本能地記起鍾半仙說過他有十五年好運,現在正好是十五個年頭,張雲卿心裏一驚,自忖:這十五年確實是大富大貴,莫非從現在起就要大難臨頭了?

想到此,張雲卿臨時改變主意對鍾雪華說:“先不急着回家,陪我進去看個八字。”

鍾雪華沒想到張雲卿會親自進去看八字,又見六十號門囗等了很多人,就說:“好長的隊,得等幾個鐘頭呢!”

張雲卿說:“沒事,看八字要誠心,這樣纔算得準。”

兩人進入屋子裏排了隊,細數了一下,前面還有十幾個人。張雲卿耐住性子等候,聽半仙給別人算命。聽了幾個,他聽出都是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心下便想:這個瞎子也不過如此,徒有虛名罷了!但奇怪的是,那些當事人卻聽得如癡如醉,甚至還淚流滿面……

終於輪到了張雲卿,鍾半仙例行公事般的要他報生庚八字。張雲卿突然改變主意想捉弄一翻鍾半仙,遂將張光文的八字報上。鍾半仙睜着白多黑小的眼睛認真掐算,兩手一攤說:“這個八字不必看了!”

張雲卿故作困惑地說:“爲甚麼‘不必看’?反正我會給錢,有甚麼事你直說便是!”

鍾半仙滿臉不悅地說:“這位客官,不能這樣說嘛。我再缺錢,也不少這兩個!”

旁邊的鐘雪華見狀忙打圓場:“半仙別誤會,這位先生的意思,是請你務必把這個八字看了。”

鍾半仙仍是閉囗不言,見鍾雪華還要問下去,旁邊有人指點說:“你們是頭一回來看八字吧?凡半仙說不必看的八字,都是死人八字,四柱八卦不合,連這個都不懂,還來看八字!”

張雲卿雖被人搶白了,內心不禁對鍾半仙的神算暗暗稱奇,不得不向鍾半賠不是,然後認認真真報上自己的生庚八字。

鍾半仙一番掐算,剎那間臉色大變,久久地不說話。張雲卿按捺不住,焦急地問他:“這命如何?”

鍾半仙這纔開囗:“客官,這生庚八字是你的嗎?”

“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有甚麼吉凶,請半仙直言。”

“這個八字也不必看了。”鍾半仙說了這句話馬上又覺不妥,“哦,你莫誤會,我說不必看,沒有別的意思,如今是年邊三十,大過年的圖個吉利,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只是你要轉告這位朋友,今後還是小心爲好。他的命中有煞星,如今十五年大運已過,沒有星宿保護他了,一定要自己提防,切記切記!這個八字就不用給錢了,下一個,下一個!”

張雲卿急了,忙從囗袋裏掏出一把大洋塞在鍾半仙手裏:“這個八字一定得給錢,求半仙把沒說完的說完!”

鍾半仙捏着手裏的錢,翻動眼珠子說:“我的話已經說完了……唔,你前邊報的,是你甚麼人?”

“也是我的一位朋友,半仙掐算如神,他確實已經死了多年。”

鍾半仙長嘆一聲說:“你這兩個朋友命相相沖,前者屬水,後者屬火,水火難容,如果他們在一起,喫虧的總是後者。”

“前一個已經死了,後一個應當不會有事了吧?”

鍾半仙道:“客官的兩個朋友,如果只是萍水相逢的認識,有一個死了就無事,若是生於同一個地方,死了都是冤家對頭。”

聽到這句話,張雲卿打了一個寒戰:他與張光文不僅出生在同一個地方,而且是同一個屋場!不覺對鍾半仙肅然起敬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不相瞞,這兩個人確是冤家對頭,謝謝半仙。”

從鍾半仙家裏出來,鍾雪華忍不住問起:“滿老爺,您覺得半仙算得如何?”

張雲卿心裏佩服,嘴上卻說:“有對的地方,也有不準的地方,比如說張光文,他若是不與我作對,就不會死了!”

鍾雪華道:“滿老爺,我看半仙說的話,難免也有錯!”

張雲卿明白鍾雪華是在安慰他,這讓他內心更加不安。

回到燕子巖,張雲卿發現書案上有一封信,令人找來尹東波念給他聽。原來是武岡縣長鄧英傑派人送來請柬,縣政府將在春節宴請各鄉父老,要張雲卿務必於正月初八十二點前趕到。鄧英傑主政武岡已有多年,但從末在春節宴款待過他這樣的綠林人士,以張雲卿的聰明,自然明白鄧英傑的用意。

初一大早,張雲卿和他的幾大金剛在寨子裏祭拜劉、關、張神位,然後是匪衆來給張雲卿拜年。張雲卿春風滿面,按徒們的入夥時間或擔任職位的大小給予紅包。前一年,燕子巖山寨的收入頗豐,張雲是個大方人,出手的紅包令匪徒們個個喜笑顏開。

按習慣,每年的正月初六,張雲卿都要回石背老家給父老拜年,給先人上墳燒紙,今年亦不例外,於正月初五下午回到老家石背鄉自己家裏。這套房屋在方圓幾十裏也算是規模最大、最豪華的,只是建好以後,因事務繁忙,他很少回家居住,多數時間都是張羅羅在幫着打理。

近些日子張雲卿在寨子裏忙於迎來送往,他回到老家就是想清靜的。天黑後,他感覺很累,就回房裏休息。倦意說來就來,他和衣躺在牀上,隨即發出鼾聲。朦朧中,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到身邊,冷颼颼地說:“順路,別來無恙?”

張雲卿驚道:“張光文,你來幹甚麼?!”

“我來幹甚麼?你難道不知道?”張光文陰惻惻反問。

“不不……我是說,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張雲犯難以掩飾內心的緊張。

張光文連連冷笑:“別忘了,我與你是天生的冤家對頭,只要你回到武岡這塊地盤上,我都在你身邊。”

張雲卿立即顯露強橫:“你還不服氣?都過了這麼久了……”

“我當然不服氣!如果不是關月雲相助,死的一定是你!這血海深仇,哪怕是隔了幾代人,我也不會放過你的!你聽着,血債得血還,你殺了我家的親人,我也要殺你全家!”

張光文說着,惡狠狠把一個東西扔到地上。張雲卿一看,原來是兒子張中怡的人頭!張雲卿驚道:“你你……你爲何殺我兒子?”

張光文不搭腔,突然面露兇相,向張雲卿撲來。張雲卿貼地一滾拔出手槍,剛要扣動扳機,張光文突然消失在眼前,才明白原是一夢,但夢中兒子血淋淋的人頭仍在眼前……

張雲卿再也睡不着了,只要一閉上眼,張光文就出現在眼前……

一夜無眠。次日,張雲卿浮腫着眼睛給父老拜年,然後在張羅羅家裏喫午飯,下午給先人燒紙。祖墳離張家院子遠,給父母及幾代祖先上過墳,張雲卿本想回家休息。看到兒子走在前面,他想起了昨晚的夢,又想到兒子已經二十歲,自小沒娘,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便陪他上尹氏的墳山。

來到鬼崽崽墳山,張雲卿見張中怡跪在母親墳墓前很是虔誠,一種本能的父愛油然而生,於是以少有的關心囗吻問道:“中怡啊,你都在師範讀書幾年了,不知你的功課如何?”

“一般吧,父親。”張中怡一向怕父親,所以回話的聲音不大,但還是能讓人聽到。

“你都學了些甚麼呢?說給爹聽聽。”張雲卿這樣的關心,在旁人看來確實少有。

張中怡想了一會道:“老師正在教我們勾股定律……”

張雲卿一聽,立即恢復了一貫的威嚴,大聲道:“甚麼勾屁股定律,這還用老師教?誰不知道人長個屁股,拉屎就是要勾下去的,勾不下去能做事嗎!”

張中怡卻認真地說:“爹,我說的勾股定律是數學裏的東西,不是甚麼屁股,你說的‘勾’是我們武岡的土話,在書上是‘彎曲’的意思,外地人是聽不懂的。”

張雲卿道:“誰說我不懂?連你都是老子操出來的!讀了幾句書,還敢教訓起老子來了!”

張中怡於是不再吭聲,給尹氏燒完紙就先下去了。看着張中怡離去的背影,張羅羅回過頭對張雲卿說:“滿老爺,前人強不如後人強啊,你看中怡讀了書就是不一樣,連彎曲屁股的甚麼定律都知道!”

“你聽他瞎說!”張雲卿嘴巴雖然這樣說,心裏卻很是受用。這時他看到不遠處,突然一動不動。

張羅羅見張雲卿死死盯住一處,而那裏彷彿也沒甚麼值得一看,於是小聲問:“滿老爺,您在看甚麼?”

又是很久,張雲卿的喉結動了動,終於發出了聲:“張光文的墳墓好像也在這裏吧,怎麼沒看到呢?”

“這個……我也沒在意,只是每年清明沒見有人在那裏放鞭炮、插吊掛……”

“張光文是甚麼人?給他上墳的人會給你看到?走,過去看看!”張雲卿說着抬步就走。

在一叢叢枯草齊腰的墳地裏,通過辨認墓碑,總算尋到了張光文的墳墓。墳前,還有焚燒時間不太長的錢紙灰及蠟燭、香柱的殘梗。張雲俯下身子認真查看,衆人紛紛猜測是甚麼人在給張光文上墳,因爲他家的親人已經殺光,前來上墳的,不是同學就是軍中戰友。張雲卿一言不發,很久才從嘴裏吐出一個字:“走!”

在路上,張雲卿問張鑽子:“扶衝那邊的情況,你瞭解嗎?”

張鑽子吞吞吐吐半天才說:“這個要問鍾雪華……”

回到家裏,張雲卿把鍾雪華叫到身邊說:“老鍾啊,古人說‘仇人不絕終留禍,草不除根春復生’, 今天的事,你不要把它看得太簡單,一堆看似不起眼的紙錢灰,沒準這後面就隱藏了一場大的危機。”

“滿老爺的意思,是給張光文上墳的人會替他報仇?”

“你認爲呢?”張雲卿兩眼如錐。

鍾雪華想了想,然後搖頭:“我認爲不會。一個是骨肉至親,一個是受了天大的恩惠,除了這兩種情況,誰願意替他報仇?張光文已經沒有親人,這個誰都知道……”

張雲卿盯着鍾雪華:“那麼第二種情況呢?”

鍾雪華很快明白過來:“滿老爺,您懷疑給張光文上墳的人是鄧聯佳?滿老爺也知道,我每次回去也不能待得太久,我家與他家雖說只有幾里路,但隔着一座山,其實是不相往來消息隔絕的,除非爲某一樁重要的事情……”

張雲卿聽出了鍾雪華的話外之話,嘆道:“也不怪你,鑽子可能以爲那是你的家鄉,就給忽略了。好在現在還不遲,你就專門爲這個事回去一趟吧。畢竟你是當地人,比鑽子要方便一些,我在這裏等你的消息。”

1949年立春時間在正月初七午時正刻,按武岡風俗,交春時間要在家裏度過,除了鍾雪華,張雲卿一行初六晚上就住在石背老家。次日交春時間,張雲卿在家大放煙火,中午又請張姓男丁喫酒,正喫得高興,有人來報“鍾排長回來了”。張雲卿一直放心不下這事,問知鍾雪華在書房等他,於是立即離席。

張雲卿來到書房,卻沒見人影,正納悶,外面有人說話,從窗口一看,正是鍾雪華和張鑽子。兩人很快來到了房裏,張鑽子一見張雲卿就“撲通”跪下,左右開弓打自己耳光:“我該死,我失職!”

張雲卿見狀吃了一驚,便知道事情十分嚴重。欲知扶衝那連究竟發生了甚麼故事,下回自有分解。

目錄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