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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禍起芥蒂  半江途中遭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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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盛山驚愕地看着霞天,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張銀盤臉,兩道柳葉眉,杏眼裏閃出單純和熱切,這是他朝夕相處的女兒。他不敢相信,這個從小到大單純得只關心喫穿的女兒,會在這時想到糖號和作坊,這樣的話不會出自女兒的口中。

“爹,您同意啦?”許霞天以爲爹讓自己的話意外地驚喜,歡喜得蹦了幾蹦。

許盛山只能憐愛地看着女兒苦笑:“霞天,你想得太簡單了。憑他的能耐,能管得了這麼大的家業嗎?”

“爹,你剛纔不還誇他腦袋靈光嗎?怎麼一下子就說他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許霞天失望地撅着嘴,又扭腰撒起嬌來,“我就要您讓望發管,不許您反悔!”

許盛山讓女兒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腦袋靈光和做老闆是兩回事。你不知道世道險惡,爹幹這行積累了幾十年的經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還是遭到別人算計。望發是有一點小聰明,可惜他至今連算盤都還沒有學會,熬出的糖坯也不合格,今天你一句話就讓他做老闆,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許霞天還是堅持說:“爹,經驗是慢慢積累起來的,再不讓他幹,怎麼長經驗變能幹?您就讓他管管事吧。”

許盛山儘量控制激動的情緒,啓發她說:“要學經驗,也不是一步登天的。如果望發真能有決心,就讓他從作坊幹起,然後站櫃檯、跑生意,這幾樣都能幹得好了,我再考慮讓他接替我的位置不遲。”

許霞天終於明白,哪怕自己說破嘴皮,爹也不會同意把家業交給向望發的了,一時聲淚俱下:“爹,我知道你對望發不滿意,我也知道望發學不到您的精明能幹。爹,您怎麼就不想想,您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兄弟,就算望發有一千個不是,畢竟您還得靠他養老送終呀!女兒自知沒能耐幫您,也不能看着您把糖號交給一個外人!”

“外人?”許盛山大喫一驚瞪圓兩眼,“我把糖號交給甚麼外人了?”

許霞天索性橫下一條心:“您還裝糊塗?剛纔您在屋裏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您要把糖號許第一那個窮小子!”

“住嘴!”許盛山悚然心驚一聲厲喝,警覺地四下看看,然後沉痛地說:“霞天,爹知道你的心思,是憐惜爹沒有一個兒子繼承家業,只能依靠你和望發養老送終,要好好待他。孩子,許多事是你不明白的,爹遲早會告訴你。今天的話到此爲止,爹只要你記住一句話,不要把第一當外人!你不要再說了,也不要讓外人得知,甚至也不能告訴望發。”

“不要把第一當外人?”許霞天知道,爹一向精明過人心細如髮,絕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這樣的話來,腦子裏驀地閃出第一英俊的身影,依稀和爹年輕的身影酷似神肖,莫非?她抬頭看看爹,見爹眼裏並沒有後繼無人的悽苦,而是分外的機警凝重。她多年來就知道爹的脾氣,火候不到不會揭鍋蓋,說了遲早會告訴自己,現在任怎麼盤問也不能叫爹開口,只會遭到更嚴厲的斥責。她看看爹,見爹朝她點頭揮手,懂事地慢慢退出。“爹,我記住了。”

回到屋裏,向望發仰面朝天睜眼望着天花板,一見她進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迫不及待地說:“你爹答應了沒有?”

許霞天怕男人生氣,斟酌着說:“爹答應讓你先管管作坊,再去學會站櫃檯跑生意,學會了再接替不遲。”

向望發生氣地拍拍牀沿:“我曉得他了,如今看重的是許第一,哪裏還有我這個女婿?”

許霞天驚疑萬分,問他說:“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向望發知道婆娘心無城府,故意氣哼哼地說:“你爹那麼器重許第一,我又不是傻子,還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說來說去,只怪我不姓許。”

許霞天想起爹的囑咐,安慰他不要多心,糖號是許家祖傳衣鉢,傾注了爹一輩子的心血,自己是爹寵愛的獨生女尚且不能繼承,怎麼會拱手送給一個外人?向望發這才放下一半心,摳摳腦門說:“聽你這麼說,我也放了心。你爹那麼精明的人,怎能把祖輩傳下來的衣鉢交給外人呢。不過嘛,許第一辦事還算得一把好手,才兩個月時間,就能熬出一鍋好糖來。噢,我明白了,你爹可能是利用他,反正自己掌管着祕方,誰也無奈何。”

許霞天想起爹胸有成竹的神情和鄭重叮囑,不無憂慮地說:“你能這樣想當然好。我還是要提醒你自己爭氣,把我爹的本事多學着點,再不能遊手好閒安逸下去了。”

向望發委屈地說:“你爹信不過我,難道你也信不過?這些年我也看出來了,你爹其實就掌管着祕方,別的事樣樣指派別人,他要是把祕方交給我,還愁掌管不下家業?”

許霞天儘管從不過問糖號的生產經營,從小耳濡目染,也知道爹起早貪黑耗盡心血,才支撐起糖號的天下,那祕方更是爹的命根子,決不是輕易能傳給丈夫的。她不願和男人說祕方,幽幽地說;“望發,如果爹真把糖號傳給第一,你會怎樣想?”

“我還能怎樣呢?”向望發心裏一硌噔,“真要到了那一天,你當然不要緊,我一不會製作二不懂經銷,只怕連一個夥計都不如。”說着發起急來:“霞天你對我說真話,是不是你爹真要把糖號交給許第一?”

“不會!當然不會!”許霞天搖搖頭,眼裏無端地冒出眼淚來,“我就擔心你不能喫苦,早早把我爹的本事學到手,早晚會有那麼一天。望發,你可要給我,更要給自己爭氣呀!”

向望發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卻想起賴光輝說的,只要把祕方拿到手,小玉就是自己的人,發誓似的說:“相信我!我會爭氣的!”口裏說着,一隻手伸進霞天的褲腰裏……

這天上午,婁小三在附近村子轉了幾圈,用頂針小鏡子從鄉里婆娘們手裏換回來雞毛鴨毛之類的荒貨,重新回到高沙鋪,坐在樹陰下守着貨郎擔,不時搖響手裏的貨郎鼓招徠顧客。遠遠地看到靈子從許家糖號走出來,吆喝得更起勁了:“日常百貨,應有盡有吶——”

靈子扭腰走過去,笑着問他說:“婁師傅,你能應有盡有,有梨木梳子嗎?”

“有有有!”婁小三連忙大聲回答,“不是我誇口,高沙鋪百貨店裏能有的我有,他們沒有的我也有。靈子妹妹,是給老爺買菜去?”

“誰是你妹妹?儘想佔便宜,叫人聽了好不肉麻。”靈子嬌笑一聲,讓他揭開籮蓋拿出梳子來挑選。“我說小三哥,你難道就一輩子當零細客,不幹別的門路?”

婁小三看着她直髮呆。二十年以來,高沙鋪的人就看見這個面目姣好的女子出進許家大宅,每天給許家買菜做飯,也沒見她有過男人,對她有過許多猜測,卻沒人敢當面詢問。今天,這個女人主動發問,他當即抓住機會調笑:“我不叫你妹妹,難道還叫你太太不成?我是零細客,你是女傭罷了,反正你還沒嫁,我也沒有婆娘,不如我倆住到一起算了。”

“想得倒美。”靈子佯裝生氣,拿了梳子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住腳回頭一笑,“我問你,剛纔說的是真心話嗎?”

婁小三喜出望外咧嘴笑了:“當然是真心話!不瞞你說,其實我早就有這個意思,可見你高傲的樣子,一直沒敢開口。”

“高傲?”靈子臉上顯出悽楚的表情,“我一個做傭人的,送上門去都還有人看不上,還敢高傲甚麼呢?”

婁小三隱約聽人說過,這靈子有心給老爺當填房,無奈許盛山自從婆娘去世後流水無情,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看來,這女人對自己動了春心,豈能放過自動送到嘴邊的甜食?他不轉眼看着靈子,嘴角掛出一串涎水,趕緊讓出樹陰下的陰涼地方:“靈子妹妹,你難得浮生半日閒,反正我這時候也沒有生意,快過來好好聊聊。”

靈子四下一望,忸怩着捱過去,唧唧咕咕說了好一陣,把婁小三樂得不住點頭,好像餓雞啄米一般。靈子一看有人過來,趕緊拿着梳子走了。

沒多久,婁小三挑起貨郎擔,哼着陽戲班子那裏聽來的《十八摸》,樂顛顛走向河灣邊一座獨立的小木屋。屋後面的菜園裏,齊貴榮正在揮鋤挖土,他大聲打趣說:“老叔,別這麼賣力了。你的鋤頭再好,也挖不出金銀來,還是到屋裏歇歇吧!”

齊貴榮放下鋤頭,婁小三也放下了貨郎擔,兩人一起走進屋裏,搬出一條長凳坐下。齊貴榮拿出水煙鍋遞給他,婁小三咕嚕咕嚕吸了好一陣,才說:“老叔,你猜得沒錯,許家糖號斜對面,那父女倆看不出甚麼苗頭,可兄妹倆果然是衝着許家祕方來的。”

齊貴榮混濁的老眼裏閃出異樣的亮光,忙問兄妹倆甚麼舉動。婁小三說,兄妹倆還真會鑽空子,沒多久工夫,就把許家的女婿弄得神魂顛倒,眼看就要釣上啦。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是許家那個不成器的女婿。”齊貴榮沉思起來,說那兩個年輕人他見過,妹妹小玉是百裏挑一的一朵花,憑他向望發也癩蛤蟆想喫天鵝肉?呸!

“正是婁叔這句話!他們還是狗咬豬尿泡——一場空喜。”婁小三得意地仰仰頭,吐出一串菸圈,把最新消息告訴齊貴榮,那做哥哥的自負聰明,滿以爲抓住向望發就抓住了祕方,誰知許盛山到底是一隻老狐狸,根本就沒有把家業傳給向望發的意思。

“這話怎麼講?”齊貴榮吃了一驚,“那隻老狐狸如今只有女婿當半個兒子,不把祕方傳給女婿,難道還會傳給外人不成?”

婁小三摳摳腦門,說自己聽了也不信,可傳出來的消息確實如此,說老狐狸看穿了女婿不能成氣候,居然不惜得罪女兒女婿,從許家族人中選出一個孤兒做繼承人。齊貴榮追問這消息是從誰口裏傳出來的,婁小三隻得說,是許家女傭靈子告訴他的。不過,靈子也只偷聽他們父女倆的談話,還不能完全肯定。他接着又說:“老叔,你我當初花了那麼大的心思,想不到老狐狸居然還有這麼絕,如今該怎麼辦?”

齊貴榮腦袋裏颳起陣陣旋風,恨罵幾聲,終於咬咬牙鎮定下來,絕不能最後輸給許盛山,自己再去許家灌塘老家暗訪,讓婁小三直接到兄妹倆的小店去敲山震虎。兩人計議一定,婁小三便挑着貨郎擔闖向兄妹倆的南貨店。

遠遠地,他看到小玉提了一籃子貨回去,便不聲不響尾隨在後。

富安正在用雞毛撣子拂拭櫃檯,小玉一進店,就嘴巴撅得高高的抱怨說:“哥哥,你鬧得我都不敢出門了。走到哪裏,都有人戳脊樑,說我貪圖富貴,情願給許家女婿做二房。”說着,低聲抽泣開來。

富安大喫一驚,扔了手裏的雞毛撣子:“事情剛剛開頭,怎麼就鬧得滿城風雨?想想,會是誰泄露出去的?”

“都怪你!老想着利用那隻癩皮狗。除了他,還會有誰?”

富安懊喪地拍拍自己的後腦:“是該怪我,沒給他保密費封口。小玉,你別難過,喫一塹長一智,哥以後不會這樣粗心的。”

小玉抹一把眼淚正要開口,婁小三閃身進店,笑嘻嘻地說:“我不要保密費封口,只討一杯喜酒喝,好嗎?”

富安大喫一驚,忙回頭掩飾說:“老叔說笑了。老叔看得起小店,喝酒不難,可別說喜酒的話讓人難堪。”說着,真讓小玉拿酒出來。

婁小三不慌不忙坐下來,得意地說:“小李老闆,光棍眼裏揉不得沙子,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不光你們兄妹的話我聽見,連你們的計劃我也知道,就別跟我繞圈子啦。”

富安連忙陪笑給他敬酒,說老叔真會說笑話,我們兄妹小本經營面窮勉強餬口,哪有甚麼計劃?婁小三知道他不會輕易說出來,便說自己看中兄妹倆店面裏價錢合適,經常會來進貨,不妨交個朋友。富安連忙答應,說兄妹倆新到貴地,仰仗婁叔的地方還多着哩,再給他敬上兩杯,樂得他笑呵呵的,道謝兩句,便挑着貨郎擔出門而去。

看着婁小三走得遠了,富安忙囑咐妹妹好好看店,匆匆向外面走去。拐過幾道小巷,看到賴光輝抽着捲菸慢悠悠走着,躡手躡腳走過去,伸手搭在他肩膀上。

賴光輝猛一回頭,發現是富安,嬉笑着說:“原來是你。這麼不聲不響的,嚇我一跳,還以爲碰上打劫的呢。”

富安忙問他,託付給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賴光輝斜起眼睛看着他說:“這件事呀,你就不問,我也正要來找你要錢呢。該我辦的事已經辦完,向望發正在花言巧語哄騙婆娘出面,逼迫許盛山把家業交出來,然後就娶你妹妹。你該高興了吧?”

富安踱跺腳:“咳呀呀!錢當然少不了!我問你,事情纔開頭,怎麼讓外面的人知道了?”

賴光輝若無其事地翻翻白眼:“噢,我正要告訴你,是我說出去的。”

“是你?”富安氣急敗壞地嚷開了,“我一片心思託付給你,該給的錢也給了,你怎麼不替我保密?照你這副德行,以後誰還敢託你辦事?”

賴光輝聳聳肩打一個呵欠,鄙夷地說:“想教訓我?你還嫩了點!你去問問別人,跑腿錢是跑腿錢,主意錢是主意錢,封口錢是封口錢,你沒付保密費,我憑甚麼要給你保密?這是規矩,我老賴的規矩!找我辦事,誰都得按我的規矩辦!”

賴光輝悻悻而去。富安發愣之際,婁小三詭祕地出現在身前乾咳,他以爲看花了眼睛,用力揉揉,果然是婁小三,詫異地問:“婁叔,你是甚麼時候來的?”

婁小三眨巴着眼睛,說他來了好一陣。見富安一臉緊張盯着自己,不在意地哂笑說:“賴光輝就那副德行。你別用這樣的眼光看我,我早就知道,你們兄妹來高沙開店是假,把妹妹嫁給向望發更是假,謀奪許家的祕方纔是真。我說的沒錯吧?”

“你……”富安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心被緊緊攫住,眼前這個獐頭鼠目的人簡直是魔鬼,警惕地退後幾步,“你到底是甚麼人?”

“別害怕!我是來幫你的!”婁小三向他伸出手,滿臉得意的神情,“我說過,光棍眼裏揉不得沙子,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實不相瞞,我盯着許家的祕方已有多年了!我看得出,你是個有心機的人,也佩服你的膽量。不過嘛,癩皮狗說的也沒錯,你還嫩了點,把賭注押在向望發身上,不等掀開寶蓋就曉得你輸了。”

看着他那深沉的目光,富安的心怦怦亂跳,不服氣地瞪起眼:“爲甚麼?你憑甚麼?”

“就憑你下錯了注!憑你不知道許盛山是隻老狐狸!”婁小三驕傲地捻着下巴上幾根老鼠鬍子,一針見血挫敗他的傲氣,然後搖頭晃腦教訓他,“我們和許盛山斗了多年,尚且還沒得手,你只有跟我聯手,纔不會像東吳孫權那樣,賠了妹妹又折兵。”

富安軟了,這才知道小小的高沙鋪藏龍臥虎,憑自己兄妹初生之犢,纔開頭就落進癩皮狗和這鑽地鼠的股掌之中,絕不可能輕易得手。兩隻各懷鬼胎的手,一隻發涼,一隻發燙,終於握在一起。

傍晚時分,向望發垂頭喪氣坐在蓼水河邊,富安撿起薄薄的石片貼着水面甩手擲出,河面現出一串水漂,然後坐在向望發身邊說:“別泄氣!只要你岳父還沒有把家業交出去,你就有繼承的希望。至於能不能,就全看你的本事了。當然,爲了小玉的將來,我會幫你的。”

向望發滿腹牢騷,說多年以來,岳父總是叫他到作坊裏去受苦受累,別說祕方,連管家都用的是外人。前些天,霞天苦苦哀求,他還是不肯鬆口,只答應到作坊先學會熬糖再說,這樣的苦日子不知何時纔是盡頭。

富安憐憫地看着他說:“我要是你岳父,也會那樣做的。自古都是喫得苦中苦,才能成爲人上人。你吃不了苦,他怎麼放心呢?事到如今,你不要再怨天尤人了,只有從別的地方動腦筋,纔可能成爲許家祕方的繼承人。”

向望發似乎明白了,也撿起一塊石片打出一串水漂,然後說:“這些天我也想通了。反正,我岳父就霞天一個養老女,他不交給我,也會交給霞天,早晚是我的天下。”

富安冷哼一聲,罵他說:“你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許盛山何等精明,正是看透了你貪圖享受不思進取,把家業交給你等於扔進蓼水河,才狠心從灌塘老家把許第一找來,分明是要讓許第一繼承家業了。這是連瞎子都看得出來的,你還在白日做夢,說甚麼‘早晚是我的天下’?再這樣糊塗,我寧願讓小玉嫁一個本份種田人,也不會嫁一個窩囊廢!”

“我不信!”向望發固執地搖搖頭,“許第一就一個孤兒,我岳父不過看他可憐,才把他叫來幫忙,怎麼會讓他繼承?打死我也不信!”

富安說,他打聽清楚了,許第一是灌塘祥公嫡系,輩份正好相乎。正因爲他是孤兒,許盛山收他做養子,自然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報答。更難得的是,許第一在族中義學讀過書,來到許家糖號才兩個月,就能熬出一手好糖,讓許盛山讚不絕口。“你想想,你自己爬到秤上去稱稱自己的斤兩,除了靠你爹一條性命娶的許盛山女兒,你哪一樣比得上許第一?”

向望發只覺得如同五雷轟頂,臉上頓時煞白癱軟了:“我明白了,總算明白了!原來那老不死的只相信許家人。真要把家業交給了許第一,我身無一技之長,那還能有我的好日子?富安兄弟,你要幫我,救我!”

“我正指望做你的舅老爺,當然要幫你,更要救你!”富安拍拍胸膛一口答應。

向望發擦一把眼淚,當即發誓,只要富安幫他設法奪到許家家業,就讓小玉做正房。富安問他霞天怎麼辦,他咬咬牙說,從此許家糖號是自己的,她敢反抗就休了她!

“甚麼‘許家糖號’?”富安不屑地說,“到了那一天,你得叫‘向家糖號’,我呢,就叫‘李家糖號’!”

向望發連連點頭,連忙問富安有甚麼妙計,快點告訴他。富安看看他並不說話,一腳將一塊石頭踢進蓼水河中,然後陰陰地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許第一就是擋在前面的石頭,就看你能不能踢開他了。

那塊石頭早已消失在水裏,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波紋,又漸漸恢復了平靜。向望發恍然大悟,惡狠狠地說:“我明白了,反正有我沒他,有他就沒我!”

“能明白就好。”富安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向望發說起來氣壯如牛,想到真要除去許第一,卻不禁心驚膽戰:“難道你讓我殺了他?讓我殺雞,都還手打顫哩。殺人,那可是要償命的,我……”

“閉嘴!”富安狠狠呵斥他,“我讓你踢石頭,可沒教唆你去殺人。再說呢,這世上天天在發生死人的事,不同的死人有不同的死法。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你自己琢磨去吧。”

看着富安掉頭而去,向望發心裏七上八下回到家裏。霞天見他一副丟魂落魄的樣子,問他是不是病了,他支吾說在河邊受了點風寒,腦袋暈乎乎的。霞天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吩咐管家婆靈子給熬一碗生薑紫蘇湯,讓他趁熱喝下矇頭睡一覺。

第二天起來,許盛山吩咐說,吃了早飯,一起到武岡縣城去拜會周老闆,抓緊準備吧。說罷,走進房裏讓靈子給他備衣。

向望發回到房裏,霞天早已拿出長袍馬褂,親手給他穿上。頭一次穿上這東西,他覺得很不自在,解開馬褂最上面的紐扣,說:“脖子像鬼掐着一樣難受,還是解開自在。”

許霞天看見了,連忙又給他扣上,滿臉笑容說,穿馬褂有穿馬褂的規矩,不光釦子要扣好,站坐都要斯文,這樣纔像有身份的老闆。向望發無拘無束慣了,說做生意偏有這麼多窮講究,真煩人。許霞天只得耐心勸導,說佛靠金妝人靠衣妝,體面的衣着好像店鋪的招牌,太寒酸了就會讓人看不起。比如,這一遭去拜會的是長沙如意齋武岡分店的周老闆,人家是有名望的紳士,一身隨便打扮,人家只要一眼就不把你當人物了,可得給自己長長臉。

“好好好!給你長臉!”向望發焦躁起來,“將來等我當了老闆,誰要窮講究,我就偏偏不跟他做生意。”

許霞天只得嘆氣:“你呀!我磨破嘴皮,爹才同意帶你去見世面。照你這副德行,還能將來當老闆?看來,我的心血又要白費了。”

向望發還要發火,靈子過來說老爺在外面催促,只得把話嚥進肚子抽身出門。只見糖號外面一溜停着三頂轎子,許盛山頭戴瓜皮帽,身穿黑綢長袍,手持一條文明棍站在當街,趕緊幾步奔上前去。

許盛山打量他幾下,臉上顯得和顏悅色:“望發,今天帶你出門拜會相與,爲的是讓你熟悉,將來才便於聯繫生意。做生意,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關鍵在一個‘勤’字。在外面跑得勤了,便能交接新舊朋友,積累生意經驗。這是我多年的心得,你再到實際中去好好琢磨吧。”說着四處張望,“第一呢?第一哪去了?”

許第一應聲從轎伕中走出來:“老爺,我早來了。”

“你就快上轎吧!”許盛山從他揮手,“到武岡縣城來回上百里,不要耽擱了。”

許第一走過來,誠懇地說:“老爺,我是下人,不能犯了規矩。”

向望發盯着他冷冷一笑,再看岳父時,沒想到許盛山板緊臉大發脾氣:“誰說你是下人了?最起碼,你也是作坊領班,還不快快上轎!”

許第一不敢違命,只得誠惶誠恐鑽進末尾的轎子。向望發眼裏閃出怨毒的神色,大聲對轎伕呵斥說:“老爺吩咐了,還不快快啓轎!”轎伕不敢遲延,慌忙啓轎上路。

從高沙到武岡縣城,有一條寬闊的古驛道。一行三頂轎子駛出高沙,沒多久便來到雙壁崖。這裏是有名的洞口塘,兩岸高山如斧劈刀削形成千尺懸崖,下面是百丈深潭,那河水像墨一般黑,一座小橋名叫天橋,驛道便從天橋上經過。

許第一平生第一次坐轎,轎子隨着轎伕矯健的步伐不住輕輕顫悠,他的心裏掀起洶湧波濤。早在孩提時,他就聽大人讚揚在高沙開糖號的老爺是個大善人,讓族中窮人孩子能夠讀書識字;當他走進學堂,便有了切身的體會;正當自己賣身還債的時候,又是仇管家奉了老爺之命將自己救出火炕,讓自己學會熬糖;今天,竟然不把自己當下人,還“逼迫”自己坐進大轎成爲人上之人。如此大恩,自己該怎樣報答呢?

向望發卻懷着別一樣心思,不知岳父把自己和許第一同時叫來是甚麼用意。轎子到了天橋之上,他伸出頭,一看下面深有千丈,嚇得慌忙把頭縮進去,心裏暗叫一聲:我的老天爺,這裏如此險峻,萬一轎伕有個閃失,豈不粉身碎骨?想到許第一就在後面,如果他就在此處跌下,自己就少了心頭大患,真就是天助我也!恍恍惚惚,似乎看到許第一的轎子到了天橋上,前面的轎伕腳下一滑,霎時之間,許第一連人帶轎墜入深淵。他興奮得連連跺腳,大聲高呼:“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姑爺,你要我們停轎幹甚麼?”轎裏跺腳是停轎的信號,兩個轎伕連忙將轎停下。

向望發這才省悟,剛纔只是自己的幻覺,忙支吾說:“沒甚麼,一股冷風颳進來,讓我打了一個寒戰。”兩個轎伕哭笑不得,只得抬轎上肩。

半天過去,終於到達武岡縣城“如意齋糖果行”。這是一個百年老店,古香古色的金字招牌。許盛山一行的轎子還沒落下,老闆周移和助手鍾紅林已率店員拱手相迎。

“許老闆大駕光臨,令小店蓬壁生輝哪!”周老闆滿臉燦爛的笑容,女傭奉上香茶退下。

“託福託福!”許盛山施禮坐下,然後對着向望發和許第一然後滿口誇讚,“你們記住了,這位周老闆,是我們許家糖號世代相與前輩,是我們許家的財神爺,往後可得多加敬重。”

向望發平日相逢的多是粗鄙,大咧咧地說一聲“久仰”,便一屁股坐下翹起二郎腳。許第一則離座站起,恭恭敬敬地說:“周老前輩,晚輩愚昧,請前輩多多指點!”周老闆連忙還禮,眼裏迸出異樣的光亮打量着他,再看看許盛山:“這位小兄弟……”

許盛山臉上含笑,順勢說:“周老闆,我老了,以後難得走動。往後生意上的事情,就只能讓年輕人出面了,還請多多關照。”

周老闆爲人精明,立刻聽出許盛山的意思,哈哈一笑滿口答應,滿眼疑惑凝視着許第一。酒席上,周老闆故意給向望發敬酒,請他以後精誠合作。他受寵若驚,三杯酒下肚便不知高低,答應價格的事好商量。許盛山連忙說:“望發,你不能喝了。”一聲棒喝,他才省悟還沒到自己當家的時候,惶恐地看看岳父,接過許第一遞上的飯。

辭別周老闆,許盛山沉着臉沒有說話。向望發也不敢多嘴,悶聲不響鑽進轎裏。

回到高沙糖號,已是夜裏。許盛山一言不發徑直走向內室,許第一依然回到作坊,向望發耷拉着腦袋走進臥室,霞天已經睡着了。

想起在武岡縣城如意齋糖果行的親身體會,岳父分明對周老闆刻意介紹許第一,對自己卻沒有一點好臉色,向望發心裏酸溜溜的難受。一連灌了兩杯冷茶,他推醒婆娘。霞天翻一個身,體貼地說:“在外頭跑了整天,早點睡吧。”

“睡?都火燒眉毛了,我飯都喫不下,你還有心思睡?”向望發焦躁地拍打牀沿。

許霞天吃了一驚翻身坐起,說爹帶着你拜會最大的經銷相與周老闆,給了你天大的好機會,怎麼回來好像吃了槍藥一般?向望發恨恨地說:“你別做夢啦!我都親眼看到了,你爹帶我去,其實是向客戶當面交待,要他們只認許第一,我這女婿只不過當個見證。”

“我爹真的這麼做?”許霞天的睡意完全驚醒了。

“不是蒸(真)的還能是煮的?”向望發氣急敗壞,一屁股跌坐在牀上,“你要是在場,非得給你爹氣死不可。周老闆都過意不去,給我敬酒。可你爹,硬是當着客戶不准我喝。你說說看,你爹心裏還有我嗎?他心裏還有你這獨生女嗎?”

許霞天聽得目瞪口呆,不覺流出淚來,滿臉哀怨地說:“望發,自古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家裏的事情由爹孃作主。我除了繡花甚麼都不會,你呢,至今連糖也不會熬,還能怎樣呢?你就認了命,死心塌地到作坊學好本事吧!”

“不行!”向望發咬緊牙,眼裏閃出仇恨的怒火,“我不甘心,我們不能聽憑別人宰割!”

許霞天幽怨地說,這些天一直在想着爹老了該怎麼辦,可就是想不出好法子來自立。向望發的口裏發出牙齒格格的尖利聲,眼裏的怒火變成狠毒的兇光:“我倒想出了一個絕辦法,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手掌一晃,做出抹脖子的動作。

“你……”許霞天渾身打個哆嗦,緊緊盯着男人,“望發,我想不到,萬萬想不到,你竟然爲了自己的慾望不能實現,就產生這樣傷天害理的念頭。我明白了,總算明白了,爹爲甚麼不願把家業傳給你的一片苦衷。你太過份了,也太讓我傷心了。”

向望發一見她眼裏又流出淚水,慌忙一把摟住她說:“霞天,看你急的!我不是見你難過,跟你開一個玩笑嗎?其實,你也知道我膽子小,殺雞都兩手哆嗦,千萬別當真!”

許霞天見他跪在面前對天發誓,也相信他是開玩笑,憐愛地說:“我信你。望發,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會對別人說,連爹都不會。只要你幹好了,爹會回心轉意的。”

第二天早飯後,向望發四望無人,一溜煙鑽進斜對面南貨店。一進門,看見小玉在爲顧客包紮東西,陪笑問“富安哥在嗎?”小玉不冷不熱說在後院劈柴,只得走進後院去。

富安光着膀子,身邊已劈好了一大堆。舉起斧頭正要下劈,一眼看到向望發,明白他準是有重要事情,便放下斧頭,一邊抹汗一邊拉過一張竹椅,不經意地招呼說:“向姑爺,你跟着岳父去了武岡縣城,可是讓你接管生意了?”

向望發四下望望,看見沒人,才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明知老東西是隻老狐狸,就不要取笑我了。富安哥,我特意來跟你商量,除掉許第一!”

富安輕輕一笑,說生意上的事好商量,你們骨肉相殘的事來找我,可不敢開玩笑。說着要奪他屁股下面的竹椅推他出去。向望發奪回竹椅,急急地說:“富安哥,我都快急瘋了,哪還有心思跟你開玩笑?”接着,把親身經歷一五一十說出來,老東西像交待後事一樣把許第一介紹給客戶,根本沒有把他當一回事,往後哪還有自己的活路?

富安不動聲色聽着,兩眼眯得細細地說:“你真的下決心啦?我提醒你一句,人命關天,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我可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你自己掂量清楚了?”

“想清楚了!”向望發兩眼發出銳利的光芒,“老東西交待,讓我從明天起跟許第一齣外收賬,都是洪江、安江和黔陽那些地方。沿途崇山峻嶺,到處是懸崖峭壁,趁他沒防備,下手的機會太多了,可不能錯過天賜良機!”

“聰明!”富安兩眼睜得亮亮的,“算我沒看錯你!”

向望發興奮地搓搓手,熱切地說:“富安哥,只是我這個人膽子小,把握不大,你……”

富安並不搭話,手提斧頭走到剛纔沒有劈開的一段木頭前,猛力一揮,只聽得“咔嚓”一聲,那段木頭應聲劈成兩半。他然後笑嘻嘻走過來說:“你看看,這木頭夠硬的了,還是敵不過斧頭。”見他眼裏露出會意的喜色,便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放心去吧,只要擇好日子通氣,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誰讓你是我未來的妹夫呢?”

向望發喜出望外,雙手緊緊抓住富安的手,大聲說:“大哥,就這樣定了!”

這天傍晚,許盛山正在用手不住捶打自己的腰背,向望發匆匆從外面走回來,一進門就興沖沖地說:“爹,今天我跟第一到山門結賬,該收的款子都收回來了。”

許盛山還是捶打腰背,隨口說那些地方富庶,歷年的賬都好收。向望發一場辛苦沒能討好,心裏幾份不悅,便改口說這幾天跟着第一跑了幾天,也長了不少見識,明白了喫苦耐勞的重要。然後問明天的事情怎樣安排。

“你能明白就好。”許盛山舒舒腰,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明天的事情,你去問第一如何安排吧。”話一出口,感覺到自己說得不妥,又耐心解釋說:“望發,你從小在糖號裏沒有出出過門,可第一自己餬口幾年了,出門的經驗比你多,賬目也清楚,不妨讓他多出一點力。你跟他一起,能學到許多東西的。”

向望發連連答應轉身退出,到作坊問過許第一,便閃出門直奔南貨店,故意大聲發問:“老闆,來兩包檳榔!要新鮮的!”

富安正在煤油燈下襬弄,也大聲回答向望發,將檳榔遞過去。向望發一邊數錢,一邊壓低嗓門:明天到江口去收賬,大約巳時經過雙壁崖。說完便匆匆離去。

第二天清早,晨霧正濃,許第一老早起牀,正要去叫姑爺,卻發現向望發已經坐在天井的石凳上,頓時又驚又喜地說:“姑爺,你起得比我還早啊!”

“重任在身,我敢貪睡嗎?”向望發自負地大聲說,盡力讓屋裏的岳父能夠聽見,然後將包袱扛上肩,“今天要跑幾個地方,抓緊走吧!”

兩人剛剛走了幾步,只聽得“吱呀”一聲門響,管家仇兵探出半截身子向他招呼:“第一,你讓姑爺先走幾步,我還有點事要給你交待一下。”

向望發怔了一怔,見仇兵沒叫他,也不願理睬,只問第一先去哪裏。許第一不假思索,便說照昨晚商量好的路線,然後疑惑着走進仇兵住的賬房。

向望發走在風景如畫的山野小路上,臉上不時浮出險惡的陰笑。半晌工夫,他回過頭來,發現許第一正快步追來,乾脆揀一塊乾淨的石板坐下等待。

許第一微微喘氣,調侃他說:“姑爺,你還沒走多遠,怕我找不到路不會跟來嗎?”

“沒、沒有啊!”向望發臉上現出緊張的神情,慌忙辯白說,“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當然要等你嘛。”立刻又問他:“剛纔仇兵把你叫去,都說了甚麼?”

許第一笑了笑說:過去都是仇管家親自出去,擔心我們兩個年輕人辦事毛躁,碰上脾氣不好的客戶會產生衝突,讓我們盡力忍耐克制。再三叮囑我……

不等他說完,向望發便厭惡地說:“不就是‘和氣生財’麼?他呀,跟我那岳父一個德行,沒完沒了的嘮叨,我的耳朵早長出老繭了。我就不信,離開他我就辦不好事情!”

許第一不便和他爭執,一路說些別的彼此開心。不知不覺就來到一處叉路口,右邊通往雙壁崖,左邊通往半江,他忽然停住了腳步,兩眼緊緊盯着前面的山崖。向望發大步走在前面右邊的小路上,見他突然不走,回頭問他看甚麼風景。

“前面山崖邊有兩個人,好像有刀光閃了一下。”許第一沉着地說。

“不會吧?”向望發吃了一驚,也抬起頭來,“噢,準是砍柴的。山裏人嘛,出門都帶着砍柴的畲刀。”其實,他老早就看到了兩個人。那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富安和婁小三手提馬刀埋伏在雙壁崖邊,斜射的陽光映照在明晃晃的馬刀上格外刺目。

許第一果斷地走向左邊的路上,笑着說:“走吧,我們到半江去。”

向望發惱怒了:“說得好好的去江口,怎麼一下子又說去半江?”

許第一抱歉地對他解釋說:出門之前,仇管家叮囑,半江的楊高欠賬已經整整四年了,一直在外面躲着不見面,昨天有人看見他在家。反正江口那邊是個老實客戶,遲幾天再去也無妨,還是趁機堵住楊高,不怕他賴賬不給。

向望發垂頭喪氣,一個勁抱怨他怎麼不早說。許第一隻得向他道歉,一起走向半江。

走了不久,兩人到了鳳凰嶺下。此時烈日當空,兩人在崎嶇的山路上揮汗如雨,許第一腳步輕鬆,可向望發說腳板上打出幾個血泡,一跛一瘸的不住呻吟,終於手按肚子蹲了下去。

“第一,我不行了,實在走不動了。哎喲,我的娘,肚子裏……有刀在攪一樣……”

許第一摸摸他的額頭,也頓時驚慌起來:“哎呀!你發痧了!別動,我來給你刮痧!”

刮痧,是民間對風寒中暑之類急性毛病的常用辦法,刮痧的人在患者胸前背後部位颳得通紅紫烏,被刮的人往往痛苦難當。向望發最是怕痛,說那樣比死還要難受,讓第一想想別的辦法。許第一很爲難,這大山野嶺的地方沒個人家,他又怕痛不肯刮痧,實在沒有好辦法。忽然,想起前面不遠處有個賀仙廟可以歇息,賀仙廟旁有一口賀仙泉,許多路上發痧的人喝了便很快好轉,叫他忍耐堅持去喝仙泉。

“哎喲,我實在走不動了。”向望發哼哼唧唧坐在地上,央求第一去給他弄點水來。

許第一沒法,見前面路邊有一棵大樹,便攙扶向望發先到樹蔭下歇息。剛到樹蔭下,卻看到早有一位白鬚老人駐足樹下。老人看着兩人微笑,說賀仙泉治痧靈驗,卻要親自去喝了纔行,否則便不見效。向望發呻吟說,他就是爬也爬不到了。老人兩眼爍亮打量他幾眼,微微一笑說:“相逢便是有緣。恰好我略知穴位按摩治痧,並不要颳得疼痛難忍,不妨給這位小兄弟試試。”

許第一聽了大喜,向望發也將信將疑不再呻吟。老人便在他人中穴按了幾下,再抓過他的手,在虎口合谷和肘彎曲池幾處穴道用力掐掐,然後在他腿上的足三里緊緊掐幾下。向望發疼得不住扭嘴,連說:“謝謝大爺,肚子不痛了。”

老人看着向望發,意味深長地說:“後生,不用謝。老漢看來,百病都是邪氣所致;只要臟腑沒有中邪,外來邪氣都好對付。”然後看着許第一說:“你這後生心眼好,看來還不懂得醫道。你還要注意,小心同伴的毛病會復發呀。”

許第一連連點頭,攙着驚愕的向望發,隨同老人走到賀仙廟。只見廟裏端坐着一尊賀仙塑像,旁邊是一道清冽的泉水,向望發搶過杓子,貪婪地喝着泉水。老人問他感覺是不是好些了,他連忙說好多了,真是仙水!許第一則凝視着賀仙塑像,請教賀仙的來歷。

老人捋着長長的白鬍子說:這段路坎坷崎嶇,都是尖利的碎石,出門人常常在這裏劃破腳耽誤路程。那賀仙原本是個窮人,便到這裏結草爲廬,一邊開闢道路,還一邊編織草鞋施捨過路的窮人,方圓都叫他賀善人。後來他年老仙去,肉身被螞蟻銜土安葬,結廬的地方冒出一眼泉水,過路人喝了能治百病,便尊稱他爲賀仙人,把這泉水叫做賀仙泉。接着,問兩人從甚麼地方來,到甚麼地方去。

“晚輩從高沙來,要到半江去。”許第一如實相告。

“高沙是個好地方,出好人。”老人兩眼發亮,誇獎高沙鋪的許盛山是個大善人,在灌塘老家辦了義學,這賀仙廟也是他捐助修建起來的,“二位從高沙來,想必認識許盛山?”

許第一恭謹地說:“剛纔發痧的,正是許老爺的女婿,我是老爺同族晚輩。老爺爺是本地人,請教半江楊高家怎麼走?”

老人打量一下向望發,又仔細打量許第一,微笑着說:“哦,你們找楊高,想必是找他要賬來了。巧得很,我剛纔還見過他。你們坐船從右邊進去,到了岸一問便知。”

許第一感謝老人指點,請問他住在甚麼地方,辦完事再來登門致謝。老人呵呵一笑說:“後生不必多禮。有道是‘一片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若是有緣,你我還能相見。”說罷飄然而去。

向望發看着老人遠去的背影,慍怒地說:“這個老東西神神道道的,何不帶我們去。”許第一若有所思,說甚麼都得靠自己,能夠指點便足夠感謝了,豈能埋怨別人?便按照老人指引的方向,前去找楊高收賬。

直到傍晚,暮色蒼茫,在一片汪汪的犬吠中,兩人才從半江村走出。許第一舒了一口氣:“楊高這人真難纏。還好,這筆爛賬總算收到了。”向望發抱怨他說:“也虧了你能低三下四,反倒像我們向他討錢似的。要是我,寧願不要這筆賬!”

許第一嘿嘿傻笑,也不和他爭執,不多時便走到河邊渡口。迷茫暮色之中,只見一條小船泊在渡口,艄公頭上的草帽戴得很低遮住眉眼,手持竹篙站在船頭。兩人跳上船,向望發就催促艄公快快開船,這就要趕回高沙去。

“二位,天黑不便行船。”艄公的聲音蒼老嘶啞,“若不嫌棄,就到我家過夜,明天一早再送你們回去如何?”

許第一覺得艄公的話不無道理,向望發卻心急火燎要連夜趕回去,把嘴巴附在他耳朵上嘀咕:“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我們帶了這麼多錢在身上,你知道他是甚麼人?”

許第一怦然心動,夜色中看不清艄公的面孔,只得說家裏不放心,還是連夜回去好。艄公不便多說,在船尾專心划槳。

許第一坐在船頭,耳聽船槳劃破水面發出欸乃之聲,小船沿着河面曲折前行,迤邐進入了一片峽谷。抬頭一望,果然兩岸大山高不見頂,一線狹窄的天空中,閃爍的星星在詭祕地眨眼,陣陣涼風撲面,透出刺骨的寒意。他心裏一動,喃喃地說:“初一見光,初二見月,初三初四娥眉月,怎麼還沒見月亮?”

艄公搖着槳搭話說:“今天是初三,按理有月光。可烏雲太重,難得見光哪。”

向望發突然問;“船家,這裏河水很深吧?”

船家說:“這裏連接洞口塘,聽老古輩說,水性再好的人也沒能探到過底。你們要是不通水性,最好坐進船艙裏去。”

許第一說,自己是一隻旱鴨子,爬樹還行,萬一落到水裏就成了秤砣。於是,招呼向望發,還是坐進船艙裏去。

“好,船艙好。”向望發聲音裏透出驚慌,剛剛直起身,忽然大叫一聲;“不得了!我眼前發黑!天在旋,地在轉啦!”

許第一大喫一驚,慌忙起身跨過去。就在這時,向望發身子劇烈地一晃,一頭撞在他身上。許第一兩手在空中抓撈,早已“撲通”落水,濺起一片水花,緊接着在水裏撲騰。

“船家!”向望發吃了這一驚,眼前不黑,頭也不暈了,大聲驚叫起來,“有人落水了,快、快救人!”

“別慌!”船家鎮定地抓過長竹篙,迅速遞給他,“你看清了,伸過竹篙讓他抓住,我調過船頭,就會沒事了。”

向望發一言不發,兩眼瞪得圓溜溜的,緊緊抓住竹篙舉過頭頂,瞄準在水裏掙扎的許第一,嘴裏發出獰笑,狠狠地紮下去。就在這時,船身猛烈地晃動,向望發手裏的竹篙扎空了,自己差點栽在河裏。原來,艄公奮力扳過了船頭,一個箭步搶上來,奪過向望發手裏的竹篙,準確地伸到許第一身邊,大喝一聲說:“抓住竹篙!不要慌!”

說話之間,許第一果然抓住了竹篙。頃刻間,許第一被拉上船,艄公這纔回過頭斥責向望發:“你這人是怎麼搞的?竹篙紮下去,還能救得了他嗎?”

“對不起!都怪我救人心切,忙手忙腳不會辦事。”向望發劈了自己一個耳光,“船家,多虧了你救我兄弟一命!萬一有個長短,我真不知道回去怎樣向爹交待。”許第一忙說:“不怪你,怪我自己不小心。”

船家讓他們坐進船艙,疑惑地說;“你倆結伴而行,到底彼此甚麼關係?”

許第一喘着氣說:“向姑爺是老爺女婿,我是糖號作坊幫工的同族晚輩。老爺爺,您的救命大恩,晚輩永世不忘,請您告知尊姓大名,容我日後報答。”

“施恩不圖報,後生不必多禮。要說報答的話,我曾受過許盛山的大恩,也至今沒有報答呢。”

艄公呵呵大笑,隨手摘下頭頂草帽。兩人一看,居然是白天那位治痧的白鬍子老人,驚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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