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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雷霆乍震  幫工竟是親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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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偌大的高沙鋪聽不到白天叫買叫賣的喧囂,已經沉入夢鄉,變得格外寂靜。

許家糖號的小廳裏還亮着燈。吸了一陣煙,許盛山把水煙鍋放在身邊的茶几上,半閉着眼睛默神。管家婆靈子順手把水煙鍋拿過去,細細地擦拭着菸嘴,還用鐵扦子剔除煙鍋上的煙垢,關切地說:“老爺,都已經三更了,您還不歇息?”

許盛山長長一嘆:“唉,第一他們還沒回來,我怎麼能夠心安?”

靈子扭腰哂笑說:“老爺,您年輕的時候去外面辦事,不也常常深夜不歸麼?男人嘛,都喜歡在外過夜的。”見許盛山打呵欠,又討好地說:“老爺您困了,讓我給捶捶背吧。”

許盛山閉上眼睛,讓靈子給他捶背。靈子嗤嗤嬉笑,誇獎老爺身體還硬朗,怪不得都說虎老雄心在,倘若娶上夫人,準保還能生出小少爺來。許盛山聽到靈子的呼吸異常,睜眼一看,靈子正嬌慵地俯倚在自己肩背上。恰在這時,外面傳來緊急的狗叫聲,一個激凌站起身:“聽聽,莫非第一回來了?”

靈子好幾分失望,幽幽一嘆說:“老爺心裏只有第一,對他比姑爺還要心疼。”

許盛山聽得狗叫聲越來越近,趕緊打開大門一看,果然是許第一渾身溼漉漉出現在眼前,向望發揹着包袱跟在後面。他大聲驚呼說:“第一,你怎麼滿身溼淋淋?快!快進來!”說着回頭招呼:“靈子,快去燒水給第一洗澡!霞天,你快起來,到我房裏去拿衣服!”

屋裏頓時忙碌開來,連仇兵也聞聲披衣起牀,關切地問究竟怎麼回事。向望發生硬地說,都怪他不小心,失足落進水裏,虧得自己和船家把他救起。

許第一苦笑着說:“多虧姑爺相救。我身體結實,沒甚麼關係,好在楊高的陳賬收回來了。”說着,把賬目交給許盛山。

向望發惱怒地回到臥室,仰在牀上橫躺着。不多時,霞天從外面進來,他譏諷地說:“大小姐,你可真熱情,還親手去給一個下人拿衣服!”

許霞天並不理會丈夫帶刺的話,坐到牀邊,緊緊盯着他說:“望發,我想問你,第一真的是失足落水嗎?他真的是你救起來的?”

“你這話甚麼意思?”向望發騰地坐起,氣咻咻反問她,“不是他失足落水,難道還是我推他下水?你沒聽得他自己說,多虧我相救嗎?”

許霞天兩眼逼視過去,如同兩把雪亮的錐子。向望發惡狠狠盯過來,四道眼光進行無聲的較量,他終於閃避開去。許霞天痛心地說:“你的眼睛告訴我,果然是你!你不要強辯了,第一說多虧姑爺相救,那是不願揭穿,給你、給我、更是給我爹留面子。”

向望發惱羞成怒:“霞天,我好歹是你男人,你憑甚麼偏向外人,硬要冤枉我?”

“外人?”許霞天驀地想起,爹嚴厲地要她不要把第一當外人,儘管還不明白,還是打消了對第一的敵意,“外人也是人,何況他是在給我家賣命,我們不能昧着良心。我不想跟你爭吵,爹這時還沒睡,我過去看看爹去。”說着,轉身走向爹的房間。

許盛山的房門敞開着,老遠就能看到第一躺在牀上,爹憐愛地坐在牀前注視着他,溫柔地說:“你呀,也太過認真了。從半江到家裏,足足有三十多里路程。既然天色已晚,那位好心的艄公善意挽留,就該寄住一夜,待明天再回來不遲嘛。幸虧吉人天相,不然的話,我會悔恨終生哪!”

許第一眼裏閃出感激的淚花,說:“第一深謝老爺關心。老爺,我們身上帶着收賬的錢財,實在不敢稍有疏忽。”

許盛山感動地抓着他的手,說盡職盡責固然可嘉,畢竟錢財是身外之物,路上無端地遭了兇險,幸好艄公心眼好,可惜沒能當面致謝。往後,可得關心自己身體纔行。許第一感激地點點頭,忽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許盛山慌忙給他掖掖被頭,他不禁流出熱淚,哽咽着說:“老爺,您待我恩重如山,第一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補報萬一!”

許盛山喟然一嘆:“孩子,這是緣份!你父母雙亡,我就缺一個兒子,彼此投緣,有句話在心裏憋了很久,今晚……想要對你說出來。”

“老爺!您別說!”許第一突然打斷他的話。他敏銳地感覺到許盛山會說甚麼,他還敏銳地察覺出窗外人影晃動,“我知道老爺的心思,懇請老爺三思。這些天來,我跟姑爺四處奔走,發現姑爺很能喫苦,賬目也非常精通,我和他主僕兩人很投契。以後姑爺吩咐,我會盡力相幫,絕無二心!”

“喔——你是這樣想的?”

許盛山十分愕然,喫力地把沒說出的話嚥了下去。許霞天只覺心裏熱血翻滾,悄悄離開門口,彷彿看到靈子從窗外消失。

天亮之後,許第一忽然發起燒來。他不願躺在老爺牀上,掙扎着回到作坊。仇兵放心不下,悄悄來到他房裏,給他熬了一碗生薑湯趁熱喝下,頭上敷一塊溼毛巾,再把窗戶關上,坐到他的牀邊,鄭重地說:

“第一,你再給我說說,昨晚你落水是甚麼情景。”

許第一看出仇兵神情異常,儘管自己滿腹狐疑,仍然強自鎮定地說:“管家,我昨晚回來就說過,您也都知道了,我還要說甚麼呢?總之事出意外,現在想來還心有餘悸。反正事情已經過去,請您不要再問了好嗎?”

“不行啊,孩子!”仇兵神色格外凝重,“生死一線之間,你不願說,可我不能置之不理。再說,這也是老爺的意思,爲了你日後的安全,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才能防患於未然!”

許第一眼裏湧出感激的淚花,喃喃地說:“我只是一個孤兒,向姑爺是他的女婿,老爺爲甚麼要對我這樣好呢?”腦子裏打了好幾個圈,終於將當時的情景說出來。

仇兵一字不漏地聽着,深沉的眼裏光芒閃爍,突然盯着他問:“你再想想,望發當時真的突然發暈?”

許第一謹慎地說:“應該是真的。他當時還不住搖晃。”

“嗯?”仇兵眼裏突然迸出銳利的光芒,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他發暈的人沒有落水,你這去攙扶的反倒落水了,不覺得奇怪嗎?”

“這……”這正是許第一最大的疑問,一直沒敢說出來,仇兵這麼直截了當,他反而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還有,”仇兵眼裏的光芒更銳利,語氣也更加尖刻,“你一落水,他的發暈就立刻好了,不更是天大的怪事嗎?”

許第一心裏怦怦亂跳,依稀想到自己在拼命掙扎之際,向望發手裏的竹篙凌厲地扎向自己的頭頂。此時此地,實在不敢說出來了,只得捧着腦袋說:“我不知道。管家,請您不要告訴老爺,影響他們翁婿關係。否則,我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孩子,自古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不能太善良了!”仇兵拍拍他的腦袋,語重心長地告誡他。說着,又四下看看,低聲囑咐:“這話就你知我知,千萬小心!不要害怕,老爺和我會維護你的!”

許第一遭了風寒發燒咳嗽,自然不能外出收賬,向望發也趁機悠閒幾天。午飯後,他趁着沒人注意,閃身來到斜對面南貨店。

富安把他帶到後園,也不給他竹椅了,一臉慍色對他發脾氣;“你呀,真是糊不上牆的稀牛屎!我冒着天大的風險來幫你,眼看就要得手了,你居然還跟他走了另一條路。你說,你該不是臨陣退縮,把我當猴耍吧?”

向望發對天賭咒,說他恨不得把那小子劈成八塊,誰知到了路口突然改變路線呢?他忽然想起路上的情景,着急地說:“許第一看到懸崖邊有兩個人拿着馬刀,準是你們泄露了行狀,可怨不得我呀!”

富安緊張地思索着,也驀地想起婁小三迫不及待探腦張望,十分懊喪地說:“都怪癩皮狗太性急,叫煮熟的鴨子飛走了!”說着狠狠盯向向望發:“你說,你向別人泄露了沒有?你那婆娘是個膽小怕事的,倘若讓她知道,你就完啦!”

向望發咕噥地說,婆娘倒不要緊,就怕錯過了機會。富安拍拍他的肩膀,把他送出門,在河邊找到婁小三。一見面,就抱怨說:“婁叔,都怪你太性急,讓許第一看到馬刀反光,我們才功虧一簣。”

婁小三恨恨地說:“我都等了二十年,能不性急嗎?說到底,還是向望發不中用,好不容易把許第一撞落水了,居然還讓艄公救起來。”

富安陰陰地笑了:“婁叔,他沒能得手更好。要是讓他獨自得手了,我們豈不成了配角?好事多磨,這是天意,接下來還得你婁叔唱主角嘍!”

“那是當然!你婁叔可是老江湖了,就等着我的消息吧!”當頭灌了一碗米湯,婁小三十分受用,他心裏有事,挑着貨郎擔顫悠悠走了。

婁小三走到僻靜的河灣,放下擔子鑽進茂密的蘆葦叢,靈子已經坐在這裏等候。他叫一聲“寶貝”,便撲過去摟住靈子,兩人翻滾在一起,發出淫蕩的笑聲。半晌過去,婁小三摟着靈子坐起身,給她整理衣裳拈去頭上的草屑,熱切地說:“靈子,我倆的事,你打算就這樣下去,還是要我給你個結果?”

“你真是個沒良心的!”靈子一頭紮在他懷裏,“我又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誰願意這樣偷偷摸摸?跟着你,當然要個結果名份嘛。”

婁小三苦着臉說,自己也想風風光光娶回她,可眼看這麼多年了,除了一副貨郎擔,還是屋無一間、田無半畝的,一旦成了家,用甚麼來養活呢?靈子委屈地抽泣起來,恨罵他知道自己沒本事養家餬口,就不要動她的身子。

“這是兩相情願的事,你怎麼能怪我一個人呢?”婁小三又一把摟住她親了一口,“你放心好啦!我敢動你,就敢負責。眼下,我正在替別人辦一件大事,等到事情成了,就有錢建房子,有錢買地,你就不要再給許家當傭人,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太啦!”

靈子一聽,立刻破涕爲笑:“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該不是又在騙我吧?”

婁小三緊緊地摟着她,說自己要是欺騙靈子,就斷子絕孫不得好死。靈子認真地聽着,問他辦一件甚麼大不了的事情,居然能夠有錢買房買地,還能讓她當太太。

“這個嘛,你先不要問那麼多。”婁小三又親了她一口,眼裏閃出賊亮的光來,“爲這件事,我苦苦等了二十年,眼看就要成功了。不過,我倆不是夫妻也成了夫妻,還得你幫我一把,才能同享富貴。”

“你還真能有富貴讓我同享?”靈子眼裏含笑,指頭點點他的額頭,“該不會是讓我幫你殺人吧?我可沒有那樣的膽子哩。”

婁小三掏出一個小包,低聲說:許第一病了,你把這悄悄放進藥裏去,就是大功一件。靈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霎時變得煞白,慌忙搖頭拒絕說:“我不幹!這是謀財害命,知道了會殺頭的大罪,我不敢。”然後鎮定下來,問他爲甚麼要殺許第一。

“也不爲甚麼,就爲你一句話。”婁小三冷冷地盯着她,從牙縫裏擠出話來。

靈子莫明其妙,不知自己說了甚麼話,讓他就要狠心殺人。婁小三冷笑着問她:許盛山有意讓許第一做養子,這話是不是你說的?靈子點點頭,說昨晚老爺坐在許第一牀邊,還是這樣說的。

“這不就對了嗎?”婁小三得意地笑了,才告訴她,許盛山要把家業和祕方傳給許第一,就剝奪了向望發的繼承地位。自古一山不容二虎,怪不得向望發要動殺機。靈子恍然大悟,也盯着他說:“天啦!這麼說,昨天許第一落水,應該是姑爺推下去的了?”

“你還不笨嘛!”婁小三驚異地看看她,然後咬咬牙,“反正,這都是你惹出來的禍。如今我們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無論禍福,你都擺脫不了。向望發已經承諾,事成之後讓我當管家,白佔百分之五的股份。”

“我呢?”靈子失聲叫出來。“我佔多少?”

“我是管家,你就是管家婆了,我的就是你的嘛。”婁小三將小包遞給她。靈子卻極力躲閃,說平時殺雞都會手發抖,實在不敢做殺人的勾當。婁小三狠狠地瞪她一眼:“真是頭髮長見識短,誰讓你去殺人了?想要喫羊肉,就不要怕沾上一身騷。你找個機會,把這小包往藥裏一拌,就神不知鬼不覺,還能有比這更容易的事嗎?”

靈子瑟縮着兩手,終於還是接過了小包,說正好有個現成的機會,老爺要她到藥鋪去給許第一撿兩副中藥。婁小三聽了大喜:“哈哈!正想睡覺,就有人給送來枕頭。這是老天要滅他,千萬不能放過機會!”

晚飯時,許第一起了牀,可還是頭暈眼花的腳步虛飄。“吱呀”一聲,靈子小心翼翼端着一碗熬好的藥進來,放在桌子上,便催促說:“第一,照老爺的吩咐,你的藥熬好了。藥鋪的先生說,這發散風寒的藥,必須趁熱喝了纔好,你就快喝吧!”

“謝謝大姐!”許第一一看騰騰熱氣,便轉過身來,“太燙了,先擱在這裏,你去忙別的事情吧。”

“可你得趁熱喝了,不然,老爺又會責怪我的。”

靈子只得慢吞吞退出去,走出幾丈還回頭叮囑。走廊那頭,廚子提着潲水桶過來去餵豬,趕緊側身讓靈子過去。當他走到第一房門前,許第一叫住他,請他把藥倒掉。

“這不是剛纔靈子大姐給送來的藥嗎?”廚子熱心地說,“第一,你病了,難得老爺關心,大姐還把藥送到房裏,你還是趁熱喝了吧!”

許第一搖搖頭,說自己是苦出身,有甚麼頭疼腦熱的,從來不請先生不吃藥,萬一病得重了就拔拔火罐刮刮痧。爹孃說了,看病吃藥那都是富貴人家的事;窮人生成的苦命,只要吃了藥,往後一輩子就離不開藥罐子。這麼點傷風,能扛得住。

廚子笑了,說想不到你小小年紀,講的話還蠻有道理呢。許第一請他把藥倒在揹人的地方去,以免老爺知道了不高興。廚子隨手將藥水倒進潲水裏,笑嘻嘻地說:“這是花了錢的,可不能白白糟蹋了。剛好,母豬前幾天生了崽子,就給母豬吃了發奶。”

許第一點點頭,走到外面去透透風。

不多時,廚子再過來收拾豬食槽,卻發現母豬倒在地上,口裏吐着白沫,四腳在瘋狂地抽搐顫抖,豬崽子在驚慌地尖叫。廚子頓時驚駭地大叫:“不好啦!母豬剛纔還好好的,轉眼就要死啦!”

森人的驚呼炸破了耳膜,霎時傳遍小院,還驚動了四鄰街坊。一陣劈里啪啦的腳步聲,不少人湧過來,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有人說,這是瘟病,得快點擡出去燒燬掩埋,別讓傳到別的豬。還有精細人指點說,這口吐白沫不像是瘟病,八成是中毒,準是吃了有毒的東西。

仇兵聞聲趕來認真查看,母豬已經斷氣了。他厲聲說:“肯定是中毒了!這是誰喂的豬?”

廚子哭喪着臉大聲辯白:“仇管家,這潲水是我親手倒進去的。請你明察,別的豬吃了都好好的,哪來的毒呀?”

仇兵沉吟片刻,說一頭豬死了,不值得大驚小怪的。那些看熱鬧的人聽了,也漸漸散去。

然後,他把廚子叫過來,盤問他是不是餵了別的東西。廚子才記起來,去餵豬的時候,第一不願喝藥,是自己自作主張,把藥水倒進了潲水裏,就再沒有別的了。仇兵沉思之間,見靈子在遠遠張望卻並不近前,便不再說話,吩咐廚子叫上幾個人把死豬擡出去。

死了一頭豬,就像路上死了一隻螞蟻,很快就被人忘記。廚子依然做飯菜,作坊的工人仍舊熬坯製糖。但是,許家人心裏卻並不平靜。

夜深人靜,許盛山和管家仇兵坐在煤油燈下低聲交談。許盛山看着管家,疑惑地說:“你對他們都問過,還是沒有結果嗎?”

仇兵說,那廚子說的是實話,第一也證實了是他不願喝藥,看見廚子捨不得倒進了潲水裏。至於靈子,她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不知道,還當面把那副剩下的藥熬好了喝下去。他還謹慎地提醒,還是先報官。許盛山搖搖頭說,這事蹊蹺得很,用不着鬧得滿城風雨,還是叮囑第一以後小心提防爲好。總覺得第一還有甚麼不願說出來,找機會再問問他。

仇兵輕輕走到門外看看沒人,然後壓着嗓子說:“東家,我再三思索,那件事還是早點公佈爲好,讓那些暗中覬覦的人早早死心,免得再生出事端。”

許盛山久久沉吟,讓他先找第一談談再說。

仇兵點點頭,悄悄走出東家房間。路過霞天房間,卻聽見兩口子在激烈地爭吵,不覺停住了腳步傾聽。只聽見霞天說:“你不肯承認,我也懶得認跟你爭了。”向望發惱怒地說:“我說過,這次真不是我乾的,難道你要我剖開肚子掏出心給你看?”霞天冷冷地頂上去:“你這叫不打自招。這次不是你,那麼上次第一在半江落水,就是你乾的了!我早就看出你對第一不懷好意,還有甚麼幹不出!”向望發自知失言,惱羞成怒地說:“是又怎麼樣?好歹我是半個兒子,你爹憑甚麼對我絕情絕義,要把家業傳給外人?你說,給了別人對你還能有甚麼好處?”霞天痛心地說:“我爹這麼信任你,讓你管作坊還讓收賬,你不好好幹也就罷了,總不能這樣壞良心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都沒臉對爹他們說。”說罷,低聲啜泣起來。

仇兵聽得倒抽冷氣,躡手躡腳離開了,走向許第一的房間。

許第一見管家深夜登門,便知道是爲投毒的事,誠懇地說:“仇管家,感謝您的關心,請您不要再問了。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勤勤懇懇給老爺辦事,爲甚麼有人要對我下毒手?”

仇兵滿肚子的話到了嘴邊,還是極力嚥進去,遲疑着說:“第一,你是聰明人,眼下事體未明,我也不便多說。到了這個地步,我只能說,老爺特意讓我提醒你,凡事多加小心,提防以後再發生意外。時機一到,老爺自然會把真情告訴你。”

許第一感激得熱淚盈眶,說自己是一個孤兒,得蒙老爺恩惠讀書識字,還在艱難中代爲償還債務,讓自己在糖號學到技術,把相與的生意交給自己打理,實在是天高地厚的恩德,銜環結草也難以補報。仇兵謹慎地問他,老爺是不是還和他說過別的甚麼。許第一躊躇着說,那天老爺似乎有意將糖號生意交給他管理,他慌忙拒絕了。

“這是爲何?”仇兵十分意外,雙目炯炯盯着他,“能夠得到許家糖號,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老爺既然有意,你何必拒絕?”

許第一感慨地說:“古人說得好,‘君子固窮’。這是老爺世代心血,第一儘管身處窮困,也絕不能接受。再說,老爺還有女兒女婿,我完全是個外人,更不該接受!”說着,又懇切地請求:“管家,我是您招來的,這話我只對您說,請您轉告老爺,我想離開糖號。”

仇兵聽了大喫一驚,連忙要他不要一時衝動,一定要說出爲甚麼想離開。許第一坦然說:“管家,人各有志,我至今還牢記趙先生講授《孟子》的話:‘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壓根就不想得到意外的富貴,如果還爲此付出身家性命,那就更不值得了!許家現在的情形,您比我更明白,恕我直言,處處是危險的漩渦。”

“哦,原來你心裏更明白,想及早退步抽身。”仇兵緊緊盯住他,眼裏迸出激動的火花,“當初老爺讓我把你救出火炕,你口口聲聲稱老爺是再生父母,口口聲聲要銜環結草報答,那都是假話了嘍?哼,算我看走了眼,老爺白費了一腔心血!”

“這……”許第一張口結舌,頓時說不出話來,“我不是……”

“你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對嗎?”仇兵打斷他的話,兩眼錐子一般盯着他,“撇開老爺對你的恩德不說,就當你只是糖號一個尋常夥計,難道也忍心看着老爺內外交困無動於衷?你就是這樣‘威武不能屈’的?”

一連串的責問,如同犀利的匕首,深深刺進許第一的心坎。他身子搖晃幾下,跌坐在牀沿,腦子裏彷彿電光石火,閃出向望發狠毒的身影。倘若自己抽身事外,那傢伙肯定會對老爺下手,自己別說能銜環結草報答,實在無異於助紂爲虐的罪人。他不敢想下去了,喃喃地說:“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我不忍心……走啊。”

仇兵舒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的話只能說到這一步,你自己好好思量去吧!”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又悄悄離開了。

早飯過後,靈子趁着出去買菜的機會,看看沒人注意,拐到了蓼水河邊的雲峯塔旁。

這雲峯塔是高沙名勝,本是高沙鋪遠近的居民爲了鎮壓潛在蓼水河裏興風作浪的孽龍,早在明朝年間捐資興建的,塔身高聳入雲,平時人跡罕至。婁小三早就等候在這裏。一見她匆匆趕來,迅速鑽進塔裏,摟着她誇獎說:“真個好手段,夠得上巾幗英雄!”

靈子一把推開他,惱怒地說:“別說風涼話了!都怪你們這些臭男人,自己想要謀財,卻指使我這弱女子去給你們害命。誰知許第一命不該絕,只毒死了一頭母豬。虧得我機靈,把另一副藥喝給他們看,才洗刷了嫌疑,仇兵還是對我像防賊一樣處處緊盯。剛纔我在路上,聽到人還在議論,說是向望髮指使人乾的,還有人想謀奪許家的祕方,我實在怕得很。”

婁小三也十分懊喪,原以爲事成之後能得到一筆錢,及早把喜事辦了,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已經打草驚蛇了,以後萬難還有同樣的機會。又誇獎靈子畢竟有心眼,沒讓他們拿到把柄,不然就會喫官司,哪還能發財成親?

“這麼唉聲嘆氣的,虧你還是個男人哩!”靈子恨恨地啐他一口,問他往後怎麼辦。

“你別泄氣!我都等二十年了,他早晚逃不出我的掌心!”

婁小三不敢讓她久留,叫她不要輕舉妄動,等候自己新的計謀。看着靈子消失在遠處,才挑着貨郎擔,一邊搖着貨郎鼓沿路吆喝,徑直走到半江衝。

齊貴榮拿出酒菜,對面相酌,彼此都有了幾分醉意,恨恨地拍響桌子說:“眼看就要成功,誰知陰差陽錯,讓一頭母豬當了替死鬼,多可惜!”

婁小三自己拿過酒壺篩了一碗,一口喝下大半,兩眼紅紅地說:“許第一如今成了驚弓之鳥,以後再下手可就難了。靈子也嚇破了膽,等我的消息呢。”

齊貴榮倒揹着手在房裏走了兩圈,捻着老鼠鬍子說,或許這正是好事。萬一那孤兒死了,必定驚動官府,靈子畢竟膽小怕事,到時候來個竹筒倒豆——一五一十全都招出來,誰能逃得了干係?你我等了二十年,到頭來落個竹籃打水,可就太不值嘍。那孤兒僥倖不死也嚇破了膽,再給向望發加幾把火,那孤兒自然會乖乖放棄,反倒有更多的機會呢。

這麼一說,婁小三高興起來,給齊貴榮倒上一碗酒。齊貴榮兩眼骨碌碌轉動着,問靈子說出許盛山最近有甚麼反應。

“他呀,真是一隻老狐狸!”婁小三把靈子的話詳細告訴他,許盛山和仇兵分明看出了那頭母豬是毒死的,整個高沙鋪都傳得沸沸揚揚,靈子有最大嫌疑,他居然還沉得住氣不去官府報案,說母豬是病死的不值得大驚小怪,既沒有追問靈子,也沒有責備向望發,彷彿甚麼都沒有發生過。“不過,許第一對仇兵說出來要辭職。”

“這小子命大,也還算識相。”齊貴榮得意地仰仰頭,“向望發那堆稀牛糞呢?”

婁小三又記起了,靈子聽到,出事的那天晚上,向望發兩口子吵了一架,好像還吵得很兇,後來就慢慢聽不到聲音了,只聽見霞天在抽泣,第二天早晨起來眼睛紅紅的。齊貴榮鄙夷地一笑;“許盛山精明瞭一輩子,大概他自己也想不到,女兒是個只知享樂的小姐,女婿是一堆糊不上牆的稀牛糞。眼看稀牛糞糊不上牆了,居然又異想天開,到灌塘老家找來一個孤兒繼承衣鉢,他女兒女婿就能眼睜睜看着本該由自己繼承的衣鉢落到外人手裏去嗎?他這叫養虎傷身,不用我們煽風點火,他們也會自相殘殺,讓我們坐收漁人之利!”

“這麼說,我們就讓他們窩裏鬥,等着收拾殘局啦?”婁小三眼裏發出亮光,咕嚕咕嚕把一大碗酒喝得乾淨。多年來替齊貴榮賣命,至今還沒得到多少甜頭,他不覺灰了心。

“這也不行!”齊貴榮搖搖頭,“就算他們窩裏鬥,我早就看出來了,許第一那小子精明能幹,向望發不是他的對手。萬一祕方落到許第一手裏,豈不是難上加難?”

婁小三一聽急了,瞪圓了兩眼說:“乾脆,我把癩皮狗和富安他們叫來,把老狐狸綁架出去,逼迫他把祕方交給我們!”

“糊塗!”齊貴榮拍響了桌子,心事重重地說,祕方是許盛山的命根子,他會寧死不肯交出來。再說,我們絞盡腦汁花了二十年心血,憑甚麼讓別人來插一手?“小三,我隱隱感覺到,除了你我,還有幾路不同身份的人都在打許家祕方的主意。這汪水太深了,我們可得多長几個心眼,千萬不能透露給別人。稍有不慎,落得雞飛蛋打事小,別惹來殺身之禍!”

“還會有誰呢?”婁小三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憑着本能,他知道富安比自己還要迫不及待,至於別的人,還很不清楚。

“你別急,遲早會讓你明白的。”齊貴榮再三叮囑他,“我們等了二十年,不能讓別人的搶走到了口邊的肥肉!”

過了兩天,許第一的身體很快恢復。聽了管家的話,他還是決定留下來幫助老爺支撐糖號。喫過早飯,他就主動去找向望發商量繼續出外收賬。向望發心懷鬼胎,支吾着說:“這事由老爺作主,你去跟老爺說吧。”

“姑爺,老爺老了,你就是許家的主人,我只能聽從你的吩咐。”

許第一說得很誠懇,向望發只好點點頭,帶他到大廳去請示。許盛山喝了一口茶,看了女婿一眼,把眼光落在許第一身上,關切地問:“第一,身子都好啦?”

“謝老爺關心,早就沒事了。”許第一精神地伸伸胳膊,“一點點風寒,要是在灌塘老家,還能照樣下地幹活哩。耽擱了幾天,我想再跟姑爺出去,把幾家的欠賬早早收回來。”

許盛山放下茶杯,淡淡地說,這事早有交待,你安排了就行。許第一卻固執地說:“老爺,我還要向您稟報。自古尊卑有別,長幼有序,方圓百里都知道姑爺是主人,我只是老爺糖號的夥計,請老爺讓姑爺代替您主持,我一定忠心聽從差遣。”

“這個嘛……”許盛山沉吟着說,“我老了,糖號事務早晚得交給你們年輕人料理。望發還不熟悉業務,你畢竟賬目清楚,還是一起商量共同做主的好。”

“老爺請聽我肺腑之言!”許第一急紅了臉,“老爺一家待我有如家人,我更時刻提醒自己懂得尊卑規矩!自古天無二日,家無二主,如果您讓我和姑爺平起平坐,就算姑爺不介意,可別人會怎麼說呢?請恕第一愚鈍,實在不敢從命!”

許盛山看看女婿滿眼熱切企盼,當即微微一笑:“第一,你的話也不無道理,我會考慮的。望發呀,你也不要誤會爲爹的一片苦心,我巴不得你們年輕人早日替我把這個家業撐起來。好吧,第一身體還沒復原,不宜遠出走山路,你就帶他到六家鋪去一趟。”

向望發聽到讓自己做主,滿心高興,帶着許第一往二十里外的小鎮走去。

看着兩人出了門,許盛山立刻吩咐仇兵派出一頂轎子,到灌塘去把老管家許盛榜接來。那兩個轎伕一路飛腳,不到午飯時分,就將許盛榜接回來了。許盛山心思縝密,讓靈子沏好茶,就打發她到蓼水河邊尋着捉團魚的劉富成,買一個團魚回來。

看着靈子遠遠地去了,許盛山纔打破沉默:“二位管家,你們都明白我的心事。早在二十年前,我許家糖號就遭人暗算。總算蒼天有眼,正應了孟子他老人家那句‘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古話,任何富裕之家都養育不出第一這樣難得的好後生。你們都是我託生死共患難的好兄弟,請再給我拿拿主意,如今該怎麼辦纔好。”

許盛榜捋着雪白的鬍鬚,胸有成竹地說:“既然東家傾心相交,老夫不妨直言。依我看,儘管二十年過去了,第一還是幾乎遭人暗算,說明仇人還沒死心,我們還不能大意。東家不妨仿效鄉里風俗,將第一收爲養子,再把本家和周圍有名望的鄉紳請來作個見證,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仇兵點點頭,又嘆了一口氣,“難的是,第一唯恐別人誤解他貪圖富貴,一直不願接受。”

“啊,他真的不肯?”許盛榜眼裏閃出異樣的光亮,轉身向許盛山拱拱手,“東家,這纔不愧是東家苗裔,可喜可賀呀!”

許盛山卻只能苦笑:“老管家,我固然爲此高興,更爲這犯愁,不知該怎麼說服他哩。”

許盛榜興奮地搓搓手,渾濁的老眼透出喜悅,說父子被迫二十年隔絕,彼此貧富懸殊,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看來,只能捅破這層紙,對他道明真相,讓他明白東家的苦衷了。不過,事情還得機密,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說句不怕東家見怪的話,小姐天性善良,自然意外之喜,可惜她缺乏心機,還得東家親自叮囑,以免姑爺嫉恨爲妥。

仇兵聽了大喜,許盛山也感動地說:“老哥哥,還是您想的周密!”於是,三人一起謀劃,只等第一回來。

傍晚,許第一和向望發兩人收了賬回來,對老管家親切問候,廚子便端出熱氣騰騰的團魚準備開飯。霞天從小就把許盛榜當作父輩敬重,樂呵呵地說:“伯伯,您是我家的親人,好久不見了,今天是親人團聚,難怪我爹買來團魚。”說着又動了興致:“爹,第一也是我們許家的人,跟着望發很辛苦的,前幾天還病了,應該讓他一起喫飯。”許盛山高興地點點頭,許第一十分侷促,也只得坐下來給長輩敬酒。

晚飯過後,許盛山讓霞天他們各自回房歇息,吩咐第一留下來和自己覈對賬目。見仇兵一聲不吭坐在大廳門口,許第一隱隱感到,老爺還會有別的事情,只得懷着小心走進內室。

許盛山讓他坐下,不轉眼地看着他,彷彿第一次看到他似的,好久才說:“第一,那天我的話還沒說完,一直夜不能寐,還想再和你談談。”

“老爺的心意我明白。”許第一激動起來,“老爺,我還是覺得,您應該把糖號交給姑爺,只有姑爺才能繼承您的家業。姑爺很聰明,在路上和我私下裏交談,已經感覺到了您的意思,從內心感激您用這樣的方式激發他努力。請老爺放心,我會盡力幫助姑爺的。”

許盛山喫驚地說:“你說甚麼?你們都以爲,我提攜你是爲了刺激他?”

“是的。老爺,我還是斗膽請求,不要再那樣下去了,那會適得其反的!”許第一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您立下遺囑,讓姑爺繼承家業和祕方,我會死心塌地做牛做馬!”

“你錯了!”許盛山把茶杯重重地搡在桌子上,“我是許家糖號的掌門,糖號的繼承人關係許家的興衰,經過多方考察,他完全沒有能力把糖號發揚光大。第一,你是灌塘祥公之後,我讓你繼承許家糖號,這是天經地義的,決不是爲了刺激他!”

許第一也激動起來,慨然挺胸說:“老爺,既然您說到了這一步,我也不得不推心置腹。謝謝您救我於危難之中,大恩銘刻在心,容我日後回報。請您……恩准我另謀生路!”

許盛山打了一個哆嗦,一把拉住他說:“你要離開我?孩子,這是你的家呀!我……”說話間抱住他老淚縱橫,“我……是你的親爹呀!”

許第一大喫一驚,怔怔地看着許盛山說:“老爺,我爹是許盛民,您該不是喝醉了吧?”

許盛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還是緊緊地抱住他:“孩子,爹沒喝醉,這是真的!”

許第一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亂響,眼前驀地閃出許盛民憨厚黝黑的面龐,不敢相信這個緊緊抱住自己的糖號富豪竟然也會是自己的親爹,愣呆呆地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門簾晃動,許盛榜從臥室走出來,將東家攙到椅子上坐下,才一臉鄭重地說:“第一,東家說的是真話,他就是你的親爹!”

“我不信!”許第一兩眼睜得大大的,彷彿看着陌生人,“你們別想欺騙我!”

“第一,高沙鋪上年紀的人都知道,老爺有一段傷心事,我們用不着騙你。”

許盛榜不慌不忙把杯子裏倒上茶遞給他,讓他先冷靜下來,聽自己敘說二十年前的往事。他的話還沒開口,許盛山眼裏就冒出了淚珠。許第一看在眼裏,也隱隱記起許家老爺曾有兩個兒子遭人綁架,至今還下落不明,只得靜下心來,聽老管家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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