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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雨欲來  誰堪糖號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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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雪峯山下的高沙鎮,狹窄的街道兩邊店鋪林立,在這衆多的店鋪中,“許家糖號”有如鶴立雞羣,融進了高沙鋪老少的心中。那些老邁得沒了一顆牙齒的癟嘴老頭老太太,都記得還在他們牙牙學語的時候,這高沙鋪就有了“許家糖”,最愛喫的也是這“許家糖”。他們甚至還說,即便沒有錢,嘴饞的時候,只要到“許家糖號”的金字招牌下站一站,都覺得口舌生津渾身長出精神來。這麼好的糖,怎麼會不招人喜歡,生意怎麼會不好呢?看看那青石板鋪就的古道上走向雲貴的挑夫擔子,再看看蓼水河邊碼頭的船隻,有幾個不是來買“許家糖”的呢?幾個有見識的,甚至還說得出,早在“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不久的時候,這高沙鋪就有了“許家糖號”的金字招牌,十足的百年老字號哪!

“許家糖號”斜對面,有一家外地來的余姓父女,經營上海天津出產的紅紅綠綠的糖果,生意卻十分清淡。當地的閒人,沒事了也喜歡到他們店面裏聊天,調侃他們說:就是上吊,也得找一棵合適的樹掛繩子,你們到“許家糖號”對面來賣糖果,豈不是找錯了地方?他們也不敢生氣,向他們陪笑臉,說自己並非有意和許家爭生意,就是想來沾沾光撿漏罷了。這些本地閒人便呵呵大笑,說許家糖的奧祕就在祕方上,許家先祖來到這雪峯山下,尋找雪峯山神奇的草藥祕密配置,那些出沒于山嵐煙瘴之地的挑夫貨郎,個個隨身攜帶着許家糖,再厲害的煙瘴也不怕;還有廣東福建那些出海的,船上帶着許家糖,在驚濤駭浪間也不會暈船,這纔是寶貝哩!即便是不用祕方配置的普通糖,那也是落口消融,適合沒有牙齒的老人孩子消化。要不,別人怎麼肯不遠千里到我們高沙來?你們還是掂量着另找門路吧!那姓餘的父親聽了卻坦然說,許家糖固然神奇,畢竟不進山也不出海的人多了去,犯不上花高價去買許家糖,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也不愁能夠養家餬口。那些打趣的閒人都對他們另眼相看,說到底還是你們精明,果然很有門道。另外一家則是兄妹倆,開的一家南貨店餬口。

斜對面開了兩家店鋪,“許家糖號”的老闆許盛山並沒有心思去留意。四面八方的商客來臨,這都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天到晚滿面笑容迎來送往,還有作坊裏的生產必須指點,親自掌握配置藥物的關鍵環節,都需要時間和精力。他今年已經六十,在別人,早已是享受兒孫繞膝天倫之樂的年歲,可他不能,樣樣都得親自操勞。

端午過後,前來進貨的比平時多,正午時分,纔打發了最後一個來進貨的客人。許盛山倒揹着手在鋪子裏巡視,管家婆靈子悄悄走到他身前,輕聲說:“老爺,老管家有請。”

一聽老管家有請,許盛山不禁皺皺眉。許家多年的規矩,他只掌握製作配藥的關鍵環節,其他如接待前來進貨的客人,生意賬目和夥計生活勞作的繁瑣事務,全都交給管家許盛榜管理,許盛榜能夠作主,用不着請示他便可處置。猶豫片刻,他還是走向賬房,輕輕推開門。

賬房裏光線比較暗淡,滿頭白髮的許盛榜在房裏來回踱步。一看賬本整整齊齊擺在書案上,凳子上放着一個青布包袱,許盛山就意識到,許盛榜畢竟還是不顧自己的一再挽留,決意要辭職回家。霎時間,幾十年風雨同舟的坎坷歲月湧上心頭,他不禁心裏一酸。四目相對,還是許盛榜首先打破難耐的沉默:“東家,不是盛榜無情,實在是年老力衰,不能再佔着這個位置,影響東家的事業啊。”

“老哥哥,快別這麼說!”許盛山連忙將他按在椅子上,眼角浮出淚花喟然一嘆,“說來還是我不近人情,捨不得放您回家頤養。也怪一時難以找到可以替代您的人,一拖就拖了這麼多年。天下自古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再不能忍心讓您七十高齡給我賣命了!”

“盛榜深謝東家體諒!”許盛榜轉身鞠躬,深情地看着東家,說自己心裏始終記着東家的重託,悉心考察多年,認爲仇兵是代替自己的最合適人選。此外,歷年往來賬目,沒有收回的貨款,以及沒有付清的原料款,全都一一登記在賬,只等仇兵來了就能交割清楚。

對老管家的建議,許盛山完全贊同。在他心裏,早就把仇兵作爲能夠信賴的得力臂膀,安排仇兵管理作坊,是公認的內管家。有了內外兩個得力臂膀,“許家糖號”才能蒸蒸日上。眼看仇兵接管賬房,管理作坊生產的內管家便缺乏得力人選了,他請老管家傾心建議。

許盛榜感動不已,熱心地說:“東家,盛榜朝夕相處,自信知道東家早已屬意姑爺,只是躊躇未決而已。”見許盛山微微點頭,他才繼續說:“自古上陣還得父子兵,儘管姑爺有其所短,但畢竟是至親骨肉,還得委以信任加以磨練纔好!”

“嗯。事已至此,也只能這麼辦了。不瞞老兄您,我終究對他不敢放心吶。”

許盛山微微嘆氣,正要打發人去把仇兵叫來,卻聽到外面傳出一片爭吵之聲,隱約是有人要闖進卻遭到夥計的阻攔,連忙向門外走去。沒等走出門口,一個夥計驚慌進來傳報:“老爺,一個漢子闖進來,自稱是百樂門賭場的看護,口口聲聲要見老爺。”

許盛山身在生意場,信奉的是和氣生財,儘管心裏不悅,還是吩咐讓來人進來。沒等夥計出去傳話,一個渾身橫肉的漢子已經旁若無人闖進來,兩手叉腰斜着眼睛說:“稀罕!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許家還敢放刁?看來,你就是向望發的岳父許盛山嘍?”

許盛山見他出言無狀,還是擰緊眉頭吩咐夥計敬茶,不軟不硬地說:“我就是許盛山。許家和百樂門向無生意來往,敢問欠了你老闆甚麼錢?”

“嘻!”那漢子推開茶杯,歪着腦袋打量許盛山,“許老闆說得沒錯,您當然和我們百樂門沒有生意來往。可是,你女婿向望發今天輸得一身赤膊只剩下短褲,還欠着我們二十塊大洋,該能算欠了我百樂門的錢吧?你如果還想要女婿,最好拿錢去贖人!”

那賭場看護冷笑着揚長而去,許盛山氣得嘴脣直哆嗦,看着許盛榜說:“老哥哥,您現在親眼看到了,那個孽畜如此不爭氣,我豈能還把他作靠?罷了罷了,您此番回去,煩請再看看第一那伢崽。”

許盛榜明白東家的心思,這是許家的核心機密,多年來就着意栽培族中貧苦孤兒第一,還資助他進學校讀書,是東家深謀遠慮的傳人。當即勸慰東家,姑爺雖然辜負了東家栽培,終究年輕人難免有犯過錯的時候,還不能過於深責,要給他痛改前非的機會。

“深謝老哥哥指點,盛山銘記在心!”許盛山請他多等兩天,不得不到賭場去一趟,給女兒稍存臉面。

百樂門賭場裏,一羣賭徒圍着賭桌,緊緊盯着寶倌手裏倒扣着的小碗在使勁搖晃,骨質的色子在小碗裏發出悅耳的叮噹聲,他們一個個眼裏佈滿通紅的血絲如醉如癡。隨着和和倌倌的大聲吟唱,一堆堆銀錢和皺巴巴的票子被刮進莊家的銀鬥,輸了的賭徒唉聲嘆氣捶打自己的腦門。向望發只剩一條短褲,被擠出押寶的賭桌,伸長了細瘦的脖子看見僥倖贏了的賭徒伸出胳膊將贏來的錢摟向身前,使勁嚥唾沫。

看着別人贏錢,自己卻沒錢下注,他漲紅脖子使勁推開兩個垂頭喪氣的賭徒,“啪”地一掌拍在賭桌上:“我再來一把!就押上我的短褲,抵兩塊大洋!”

那個剛贏了錢的賭徒名叫賴光輝,瞥了他一眼哂笑:“人家都願賭服輸,你還是算了吧!你這短褲,一塊大洋能買一大堆。最好回去,向你婆娘手裏討了私房錢再來!”

向望發的臉漲得像茄子,口裏唾沫橫飛直嚷嚷;“你不要門縫裏看人!老子輸了短褲還有屁股,憑我許家女婿的屁股,難道值不得兩塊大洋?”

賴光輝笑嘻嘻地重新打量他,說他的光屁股一錢不值,不過嘛,他岳父老子倒是個體面的人,家裏有的是錢,不會這樣不要面子。說着,將兩塊大洋排過去,說向姑爺的短褲自己要了。他這麼一說,提醒了別的賭徒,張三肯出三塊,李四願出五塊爭執開來。賴光輝兩眼瞪得比雞蛋還要大,蠻橫地拍響桌子:“操你們娘!生意是我先講成的,老子就出五十塊!誰敢再爭嗎?哪個有命不要的就出來!”

賭場的賭徒都知道,這個賴光輝是高沙鋪出名的潑皮光棍,敢跟自己爹老子動刀乾的,誰還願意和他翻臉?鬧哄哄的賭場出現短暫的寂靜,紛紛放棄競爭調轉眼光看着賭桌。和倌趁勢高聲吆喝:“就要開盤了,願賭的趕緊押上!左邊押大,右邊押小,猶猶豫豫就失去機遇,想要贏大錢的趁早打定主意嘍!”

衆賭徒緊張得滿頭汗水,見搖動色子的寶倌盯向押大的左邊,猛然想到他狡詐如狐,爭相把錢押到押小的右邊。向望發心裏無底,想到自己剛纔就是誤信寶倌的眼神輸得精光,稍一猶豫,咬咬牙押向寶倌眼神相反的方向。

那寶倌誰也不看,半閉着眼睛,兩手高高舉過頭頂盡力搖晃小碗,只聽得色子碰撞的叮噹聲動人心魄,每個賭徒都能聽到自己緊張的心跳。突然,寶倌停止了喫力的搖晃,“咚”一聲將小碗搡在賭桌上,然後輕輕掀開,又是一陣毫無表情的吟唱:“兩個六點,押小的輸!”隨着便是和倌將所有的錢刮進錢鬥,賭徒才發出絕望的驚呼。

向望發垂頭喪氣,下意識地捂着褲襠。賴光輝得意地走到他身邊,陰陽怪氣地說:“向姑爺,自古賭場無父子,我給了五十塊白花花的大洋,只怪你手氣太差,還是自己脫下來吧!”

那些賭輸了的賭徒彷彿抽了大煙,一個個尖聲怪叫,叫他把短褲脫下來,給他們沖沖晦氣。向望發生怕賴光輝動手,嚇得夾緊腿根連聲央求,立刻回去向婆娘討錢,只求別讓自己赤身露體丟了臉面。賴光輝只管冷笑:“剛纔說得明明白白,你的短褲押給了我,還想賴賬不成?你先脫下來,我纔有把柄向你婆娘要錢!”

向望發看着他一步步逼近,別的賭徒也趁機起鬨,自己不敢破壞賭場規矩,只得含淚慢慢褪下。剛露出半邊屁股瓣,忽然聽見賭場劉老闆諂笑着叫“許老闆”,慌忙回頭看時,果然岳父鐵青着臉走了進來,頓時癱軟在地。

“劉老闆,許某家門不幸,請你高抬貴手稍存臉面。”許盛山也不看他,答應償還女婿欠下的賭賬,賭場劉老闆得了言語,便讓人把向望發的衣服退還給他,一邊讓人跟着翁婿倆前去要回錢來。

向望發哭喪着臉跟在岳父後面,沿途有人對着他指指點點,更加不敢抬頭。過了拐彎處,看看就要到家,突然搶上前去“撲通”跪下:“岳父大人,今天我鬼迷心竅,請您看在我爹的份上原諒我吧!”

“滾起來!你別給我提你爹了!”許盛山氣得心如刀絞,狠狠踢了他一腳。

向望發的爹老子向至誠,原是許盛山的作坊領頭師傅,有一手不錯的拳腳工夫。一次到黔陽收賬回來的途中遇到劫道的土匪,他讓東家抄小路逃走,自己拼力跟土匪搏鬥,不幸被土匪殺害。許盛山不忘向至誠捨身相救的大恩,回來就宣佈小望發是自己的女婿,年滿十六便早早完婚,對他百般呵護寄予厚望。想不到他好喫懶做也就罷了,竟然進入賭場還把把短褲輸掉,讓自己顏面掃地灰心絕望。

向望發又苦苦哀求,倘若霞天得知自己進了賭場,準會傷心難過,還會不准他進房門,千萬不要讓霞天知道。許盛山不理不睬,正要繞他過去,卻見小巷裏迎面走出一個身影擋在前面。

“嘻嘻,盛山兄何必動怒?不就是輸了幾個錢嗎?人生在世,就爲的喫喝玩樂嘛!”

抬頭細看良久,才認出竟然是早年的師弟齊貴榮。轉瞬之間,當年英俊瀟灑的師弟變得蒼老憔悴,瘦削的臉上骨多肉少,如果不是他招呼,真不敢相信會是師弟。

許盛山吃了一驚,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襲上心頭:就在他新婚的當天,師弟齊貴榮突然捲起鋪蓋鬧着要離開。他不知自己甚麼地方得罪了師弟,請師弟喝了喜酒再走不遲,新娘羅梅姑卻將他叫進屋裏,讓他拿出兩百大洋快快將齊貴榮打發走。齊貴榮接過大洋劈面撒進堂屋,在一片叮叮噹噹的天女散花中仰天狂笑:“許盛山,羅梅姑,你們兩口子別得意得太早了,早晚有你們悔斷腸子的時候!”

親戚朋友不知這個師弟爲甚麼在這新婚大喜的時候反目相向,盡力好言勸告無效,眼看着齊貴榮恨恨而去,揣着小心爭相慶賀。從那以後,齊貴榮行蹤不定,偶然看到他來往於武岡縣城和高沙之間,彼此心存芥蒂,許盛山忙於自己的事業,也無心多加打聽。想不到,就在自己女婿當衆出醜的日子裏,他突然像幽靈一般出現在眼前,分明還對自己的情況居然瞭如指掌,不由得暗暗心驚。

“噢,原來是師弟。”許盛山只得強打精神上前招呼,“多年不見,你過得還好?”

齊貴榮目光陰沉上下打量着許盛山,臉上的肌肉不時抽搐,慢慢換成悲天憫人的語氣:“是有多年不見了。歲月無情,轉眼都是六十的人,想想這人活在世上,真他孃的沒意思!”

許盛山琢磨着他的話,隨口說:“既然來到世上,總得有點意思吧。”

“意思?”齊貴榮盯着他,忽然縱聲大笑,“多少人費盡心機明爭暗鬥,好不容易掙下了金山銀海,眼看到頭來還是落進別人手中,他還‘意思’得起來嗎?”

許盛山聽出他的話暗含譏諷,也反脣相譏:“這叫‘道不同,不相與謀。’多年不見,師弟居然成了哲人啦!”

齊貴榮倒背過手來,仰起臉看天:“哲人談不上,多少有點體會罷了。比如你我老哥倆,從小一起長大,又一起學藝,如今一個過得風光體面,另一個卻落魄潦倒,你說說,那落魄潦倒的能甘心嗎?”

許盛山明白,齊貴榮至今還對自己耿耿於懷,只得陪笑說:“師弟,孔夫子說得好:‘五十而知天命’。你我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還是彼此心平氣和,安安生生過日子吧!”

“天命?”齊貴榮兩眼如同錐子一般盯着他,突然拍掌大笑,“說得好!說得底還是老天爺最公平,讓你發財,讓我後繼有人,把我們哥倆扯平了!”說着又陰損地地咬咬牙:“盛山兄,有錢還得有人花啊!你忙忙碌碌一輩子,到底給誰作功德呢?”

許盛山會不鹹不淡地一笑:“不勞師弟操心。給誰作功德都行,反正不會姓齊!”說罷轉身而去,反倒把齊貴榮愣住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辭職歸田的許盛榜又來到高沙“許家糖號”。見到他,許盛山格外高興,忙吩咐管家婆靈子準備酒菜好好招待,把他帶進書房。

“東家,上次所託之事,老朽已經打聽清楚。”不等東家開口,許盛榜就迫不及待開言。

許盛山眼裏一亮,親自給他倒茶,說別叫東家,老兄老弟幾十年了,還是叫盛山親切。許盛榜笑呵呵的,說多年叫慣了改不過口來,再說這是規矩,不能讓年輕人聽了笑話。許盛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再客氣,讓他把打聽的情況告訴自己。

許盛榜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回到老家灌塘,舉目四望,但見山坳裏一座村落,散落着近百戶人家,仍然是往昔半是瓦屋半茅棚的模樣。村子正中的青瓦灰牆,是灌塘許家宗祠。經許盛山提議,許氏家族兩百多人口貧富不均,不忍窮苦人家子弟都是睜眼瞎,自己沒有別的能耐,請先生教書的開銷歸自己出了,所有許姓子弟,務必讓他們喝一點墨水,以免世代文盲。他的倡議得到族中老少擁護,便在宗祠裏開辦了私塾,響起琅琅讀書之聲,頑皮孩子漸漸有了出息。許家族人對此十分感激,都誇盛山是個善人,對許盛榜也格外尊重。他不忘東家的囑託,打聽許第一,回答的都是“可惜”……

“大家‘可惜’甚麼?”許盛山滿臉急切,“莫非那孩子……”

“那孩子聰明過人,可惜這兩年命不好!”

許盛榜放下茶杯,說許第一也和別的孩子一樣沾東家的光,在私塾讀了四年,教書的趙先生對他很是器重,着意向蓼湄學校推薦又讀了兩年。在鄉里人家眼中,也算得上半個秀才了。可惜畢竟家境貧困,儘管喝了墨水,也和別人一樣要砍柴換米艱難度日。偏偏心高氣傲,夜裏就着松明子咿裏哇啦讀書,白天進山砍棒子柴圖個好價錢,竟然向王老五借來十塊大洋給老母置辦上等棺材。許盛榜聽了暗暗納罕,覺得這孩子志向不凡,便抽空四處閒逛,要見識這個身居下賤心比天高的年輕人。

那天早飯之後,果然在路口碰見許第一。仔細打量,許第一長得面目清秀雙眼炯炯,破舊的衣裳系一塊粗布汗巾,手拿柴刀肩扛扦擔而來。遠遠見了許盛榜,彬彬有禮招呼過了,便轉身往進山的路上走去。村裏年長的都嘆息,說孝順歸孝順,眼看就二十的人了,家裏鍋都揭不開,隨便買一副薄皮棺材也就罷了,要借錢買甚麼上等棺材漚土?不如攢幾個錢,娶一個窮苦人家的妹子成家是正經。另一個年輕人說,這叫人各有志,第一這樣做,自然有他這樣做的道理。還說,如今許家在學堂裏讀過書的多了去,他不愧就叫第一,能寫會算的,沒準哪一天盛山老爺高興了,讓他去幫忙,不就出息啦?幾個年長的也被說笑了,又議論起許盛山來,創下那麼大的家業,沒能留下一個繼承香火,好人沒得好報,老天爺真是瞎了眼!

許盛榜聽了心裏一動,想起東家囑託,便不動聲色,坐在老槐樹下等待許第一歸來。晌午過後,許第一果然也來到老槐樹下歇息。許盛榜有意打動他,說砍柴度日並非長久之計,問他是否有意去高沙鋪糖號幫忙,自己還能向東家美言促成。不料許第一拱手相謝,卻說老孃無人照顧,不敢朝夕相離。許盛榜點點頭,聽得屋裏呼喚回家喫飯,便起身回家。才走不遠,忽聽得第一大聲呼叫:“盛榜伯伯,您掉錢了!”

回頭一看,許第一手拿四塊大洋,氣喘吁吁趕來。他端詳片刻,輕輕搖搖頭,說自己多年給東家管帳清操自持,身上從來沒有帶錢的習慣,這錢不是他的。許第一摳着腦門,說村子裏住的都是窮人,即便有錢也不會揣着大洋,我去還給誰呢?許盛榜慨然一笑:“既然找不到失主,就是你的運氣。聽說你給老孃置辦棺材借了債,就用來還債好啦!”可許第一執意不肯,說趙先生教誨“臨難毋苟免,臨財毋苟得”,還是交給先生讓給孩子買點筆墨……

“這麼說,他真給趙先生……讓孩子買筆墨了?”許盛山眼裏閃出異樣的光芒。

“是啊!我也十分意外!”許盛榜尷尬地點點頭,說其實哪四塊大洋是自己故意放在地上考驗第一的,想不到他竟然能欠債之中毫不動心,就當自己捐獻給族中子弟了。

“想不到,您老兄也會有失算的時候!”許盛山興奮不已擊掌讚歎,“難得!難得啊!”

“東家,還有更難得的哩!”

許盛榜也笑了,說這事傳出去,村裏老少都讚歎。那債主王老五聽了,當晚便帶了手下來到許第一家收債,見他賣柴回來坐在竈門前喫飯,碗裏只是兩個酸蘿蔔,當即調侃說:“第一,日子過得好安逸!聽說你有錢捐獻給義學,我那筆錢應該還了吧!”第一陪着小心,說他拾了四塊大洋不假,自古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是自己汗水換來的錢,一時找不到失主,只好交給義學給孩子買點筆墨。至於借下的錢,到時候一定連本帶息一起歸還。王老五變了臉咆哮,罵他打腫臉充胖子,放着欠了的錢不還,反倒學許盛山擺闊氣捐獻起來,可不能拿自己的錢給別人打水漂。早早還清了便罷,若是不還清就要把他老孃的棺材抬走抵債。許第一聽了雙眉倒豎,當即拿出菜刀,大聲說:“我許第一堂堂男子漢,說甚麼時候還,就能甚麼時候還!今天還沒到債期,誰敢抬老孃的棺材,我就跟誰拼命!盛山老爺是許家族人的光彩,豈能容你惡言污辱?”那王老五被他的氣勢震懾,自覺理虧,只得灰溜溜走了。

“痛快!我許家有這樣的後人,真正痛快!”許盛山兩眼炯炯,拿出珍藏的藥酒,給許盛榜滿滿倒上一大杯,向他表示感謝。眼珠子一轉,請他過幾天把第一帶來見見面。

“這……”許盛榜沉吟之間,腦子裏霎時轉過許多念頭,終於還是搖搖頭,“東家,實在不能由我出面。您想想,我們灌塘那麼多許家子弟,和東家您同一個祖父的便有八個,第一畢竟還在五服之外,突然挑出他來,我還能過安穩日子嗎?這事還得從長計議。”

許盛山霎時省悟,在家族裏自古講究疏不間親的規矩,倘若貿然將第一招來,別說許盛榜,自己首先就不得安寧。趕緊向許盛榜道歉說:“怪我光顧着高興,一時糊塗疏忽了。好吧,過兩天我讓仇兵出馬。在此之前,還請老哥哥守口。”

許盛榜隱約感到,東家有一項重大決策,自己置身其中理當慎密,連忙點頭應允。

仇兵匆匆趕到灌塘,聽到的卻是驚人消息:許第一的老母去世,再向王老五借債操辦喪事。王老五十分刁鑽,非得他寫下喪事一過就要償還的文書。許第一咬咬牙寫下文書,將老母安葬了,便由着王老五監視,到高沙鋪賣身還債去了。他不敢遲延,馬不停蹄折回高沙鋪尋找許第一。

果然,鬧市區的十字街頭,圍滿看熱鬧的人在交相議論指指點點。聽得一個人大聲說:“這是一個孝子,誰來行行好吧!”立刻有人說:“這年月,自己一家的肚子都填不滿,誰還買一個肚子回去?”更多的是同情嘆息聲。

仇兵趕緊撥開人羣擠進去,只見火辣辣的陽光下,一個年輕男子跪在當街,脖子上掛着一個紙牌,赫然寫着:“只爲安葬慈母欠下重債無力償還,自願賣身三年。求能出大洋二十五塊的善人,做牛做馬,聽任驅使絕無怨言。”下面一行小字:灌塘許第一。

“起來起來!”仇兵一把摘下他脖子上的紙牌,“快跟我走吧!”

王老五橫臉阻擋說:“這小子欠了我二十五塊大洋,自願賣身還債,哪有這樣的便宜事?”許第一眼看兩人就要爭吵起來,懇求他說:“先生,我跟您素不相識,還沒找到買主,請您別找麻煩。”

仇兵掏出一把大洋,拍在王老五手裏:“不就二十五塊嗎?你把借據給我!”王老五趕緊鼓腮吹氣,將每一塊大洋放在耳邊細聽,然後把借據交給仇兵。人羣裏立刻響起議論,有人認出買主是“許家糖號”的新管家,高沙鋪那麼多作坊,就數許家糖號開給工人的工資最高,平常人很不容易進去做工,這年輕人交了好運嘍,說着漸漸散去。

許第一不敢發問,低頭跟着仇兵,不多時便走到糖號客廳,恭恭敬敬站着。

許盛山緊緊盯着眼前的許第一,不時詢問他家裏情況,問得最多的是在學堂裏讀了甚麼書,可曾學會算盤,然後責怪似的說:“第一,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就不跟我說一聲?我好歹還有點虛名,論起來還是父輩,能眼睜睜看着你賣身還債嗎?”

許第一惶恐地說:“請老爺見諒,並非第一不知好歹。第一家境貧寒,承蒙老爺義舉,纔有幸讀書識字,至今無以報答,自覺無顏,豈敢再來驚動老爺?我身受老母養育之恩,奉養不周,還落得有辱門庭,請老爺體諒。”說着,撲簌簌掉下眼淚。

許盛山感慨地說:“這是大義大孝,別人學都學不來,實在讓我感佩,豈能不體諒?”

許第一趕緊說,自己沒有別的能耐,從小喫慣了苦,承蒙老爺收留,一切聽憑老爺差遣。許盛山笑着擺擺手,說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先別說差遣的話,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吧。突然,兩眼爍爍看着許第一:“你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嗎?”

許第一趕緊回答說:“先母曾說,是民國十一年十月……初……”說着摳起腦門來。

“初八午時,對嗎?”許盛山眼裏一亮,替他說出來。

許第一大喫一驚,怔怔地說:“老爺,您怎麼會知道?”

許盛山眼裏顯出沉痛的神情,喃喃地說:“拙荊就是那一年棄世的。這事說來話長,還是以後再說吧。”說着,讓仇兵帶他去洗個澡,再把衣服換了,有事聽從仇管家吩咐。

“第一深謝老爺!您救我出了火炕,給我安身立命之所,如同再生父母,請受我一拜!”

許第一當即翻身下拜,咕咚咕咚磕了三個響頭。許盛山老淚縱橫,正要上前攙起,末了又長嘆一聲,揮揮手讓他起來。

那天,齊貴榮在賭場外面的街口堵住許盛山,一頓冷嘲熱諷離去,滿心說不出的愜意。他覺得,許盛山看上去沉穩鎮定,其實是外強中乾,所以這些天來接連在高沙鋪四處轉悠閒逛。

這天他正要出門,許久不見的婁小三上門來了。他深知這個婁小三爲的是來揩油,也不說破,把他帶到一處僻靜的小店,要了兩碟魚肉外加一碗豆腐,和他碰杯飲酒。

“許盛山啊許盛山,你死死守着那個祕方,看你還能支撐多久!”齊貴榮仰天大笑,“你想指望女婿繼承衣鉢,總算知道他是糊不上壁的稀牛糞,就等着別人收屍吧!”

婁小三諂笑着給他倒上滿杯,說這都是老叔的妙計,叫許盛山斷子絕孫。不然的話,祕方還得由許家一代一代傳下去,你我哪有指望?齊貴榮冷笑一聲說:這叫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我絞盡腦汁等了二十年,就等的這一天。

“老叔,爲即將到來的成功,小侄敬你一杯!”

齊貴榮仰脖子一飲而盡,問他高沙鋪近些日子有沒有新的情況。婁小三搔搔腦門,忙說向望發在賭場把短褲輸掉,許盛山氣得要死,整個高沙鋪都在議論紛紛。齊貴榮撇撇嘴,說自己早就知道了,算不得新聞。

婁小三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拍拍自己的腦門:“噢,我想起來了。向望發被婆娘一頓臭罵,也不情願到作坊裏去受苦受累,有事沒事到斜對門南貨店轉悠,看樣子,想要打小玉姑娘的主意哩。”

“甚麼?他敢吃了豹子膽,想要打小玉的主意?”齊貴榮氣急敗壞,連忙要他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

婁小三不知他爲甚麼發急,心裏暗笑,便把自己瞭解的情況告訴他:

那天,向望發情緒沮喪從“許家糖號”出來,賭友賴光輝安慰他說:別這麼垂頭喪氣的,自古賭場失意便能情場得意,你將有桃花運啦。向望發惱怒地說,上次連短褲都輸得精光,被岳父罵得狗血淋頭,一肚子氣沒個出處,別來惹我。賴光輝陪笑說:你是許家姑爺,我哪敢惹你生氣?今天是認真給你指點,報答你泰山大人那五十塊大洋來的。向望發看出他不像開玩笑,便問賴光輝怎樣指點。

“斜對面那個南貨店,你不會不知道吧?”賴光輝神祕地說,“你的桃花運就在那裏。”

“你說的是小玉姑娘?”向望發果然兩眼發亮,“我倒是見過,長得像天上的仙女,見了誰都笑嘻嘻的。可她哥哥富安精明強幹,我哪裏敢癡心妄想桃花運?”

賴光輝眨巴着眼睛,極力慫恿說:他們是長沙來的外地人,怕別人欺負,早想在這裏找一個靠山。她哥哥富安幾次說,想和向姑爺交個朋友,苦於素不相識沒有機會呢。向望發喜出望外,便興沖沖向斜對面走去。

兩人勾脖子搭肩來到南貨店門口,嘻嘻哈哈走進店面裏。小玉見了,趕忙熱情地起身招呼,請問兩位大哥想要點甚麼。向望發兩眼發直,癡迷的目光在小玉的臉上胸部上下撫摩,不停地吞嚥口水,忙亂地支支吾吾說:“看看,特意看看小姐。”賴光輝奸笑着說:“小玉小姐,這是許家糖大名鼎鼎的向望發向姑爺,看上你店面裏的好貨來啦!”

小玉大大方方地說:“謝謝向姑爺賞臉。看上甚麼隨時招呼一聲就是,我敢說,小店的貨一定是全高沙最便宜的。”

“這就好!這樣就好!”向望發目不轉睛看着小玉, “小玉小姐這樣好客,以後我會天天來光顧。難得今天是個好日子,可得開個好張。”說着,隨手從身上摸處一塊大洋遞到小玉手裏,趁勢捏住了誇讚:“這小手果真像玉一樣,讓我好好看看!”

小玉嬌嗔地說:“向姑爺,請你放開手吧。你看上甚麼,我好給你拿呀!”

向望發聽得骨頭都酥軟了,見賴光輝不住衝他使眼色,膽子更加大了,連說不急不急,讓我再仔細看看不遲。恰在這時,富安從裏面貨房掀簾而出,才慌忙鬆開手。

富安彷彿沒有看到向望發,大聲和賴光輝招呼。賴光輝隨機應變,嬉笑着說:“富安兄弟,看看眼前這人是誰?我給你帶了財神爺來啦!”

“財神爺?”富安這纔看到向望發,高興得滿臉洋溢出驚喜的笑容,“啊呀呀!謝謝先生光顧小店!請問先生如何稱呼,經營何種生意?”

不等向望發開口,賴光輝哈哈大笑:“富安兄,不是我大膽取笑,你好比端着豬頭去進香的糊塗香客,進了大殿卻認不得真神吶。說出來嚇你一跳,他就是斜對面糖號少東家!”

富安重新打量向望發,再滿眼狐疑看看賴光輝,遲疑着說:“恕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衆所周知,許家糖號老闆年過六旬,卻沒聽說有個少東家?”

向望發惱怒地盯着賴光輝,賴光輝卻仰面大笑:“想來富安兄還有所不知,他不是少東家,卻勝似少東家。作爲許盛山的女婿,早晚就是許家糖號的唯一繼承人嘍!”

富安連忙賠禮,責怪賴光輝不早說,請姑老爺原諒自己有眼不識泰山,往後千萬多多照顧,一邊叫小玉快快給姑老爺敬茶。小玉臉色微紅,笑吟吟給兩人敬上茶。向望發見她嬌羞無比,只是礙着親哥哥在面前不敢輕薄。

賴光輝看在眼裏,暗暗踩踩他的腳尖不住使眼色。他恍然大悟,忙說:“好說好說,我理當關照!相識便是有緣,今天就讓我來作東,請富安兄和小玉小姐賞臉吧!”

富安正要推辭,賴光輝裝癡賣傻說,你們兄妹倆人生地不熟,向姑爺是高沙鋪照紅半邊天的人物,正該好好親近,便連說帶拉將富安請進一家酒店……

小半天過去,富安從酒店出來,向望發才和賴光輝醉醺醺相互攙扶着走在街頭。向望發醉眼朦朧,說小玉不知是狐狸精還是仙女,反正凡間沒有這樣的絕色美女,可惜沒能讓她給陪酒。賴光輝不住打酒呃,譏笑他被小玉迷住丟了魂,小心回去婆娘揪耳朵不準上牀。向望發仗着酒勁,說自己結婚多年也沒個一男半女,從來不怕婆娘,只讓賴光輝告訴他怎樣才能把小玉弄到手。賴光輝冷冷地說,人家可是有根有底的良家女子,在長沙一個女校讀書,家裏沒錢了才輟學跟哥哥出來做生意,你今天進酒店都還是偷了婆娘的私房錢,就別癩蛤蟆想喫天鵝肉——癡心妄想啦!

向望發被他的話刺到了痛處,喝下的酒頓時醒了大半,恨罵岳父想把錢帶到棺材裏去。賴光輝戳戳他的額頭:“你呀,不要怨天恨地了,都怪自己沒本事,在許家連一個夥計都不如!小玉那麼聰明的人,能不知道你的底細理落你嗎?除非……”

“除非甚麼?”向望發正覺得失望的心在往下墜落,一聽還有希望,墜落的心又被重新提進胸膛裏。賴光輝遲疑片刻,才說他和小玉的哥哥是共腦袋的朋友,除非他能把許家的財權抓到手,富安才能答應和小玉交朋友,就算娶她做二房也不是難事。向望發咬咬牙:“反正,許家這麼大的家業,老不死的不可能真的帶到棺材裏去,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賴光輝聽了大喜,說這纔是敢作敢爲的男子漢,將他送到許家糖號不遠處,才轉身回去。剛剛走到蓼水河邊的塔影下,發現富安已經在等候自己,一言不發伸出巴掌。富安也不說話,遞上兩塊大洋。賴光輝笑嘻嘻將大洋叮噹敲響揣進兜裏,懶洋洋打個呵欠:“你我算是兩清了,下一步怎樣?”富安警覺地四下看看,低聲說出下一步的計劃和價錢。他譏諷地說:“李老闆不要多疑多心,我老賴拿人錢財****,從來沒有失風的時候!”富安嘿嘿冷笑,將四塊大洋拍在他手裏,轉眼就消失了。

兩天後,向望發手裏抱着一堆零食出來,迎面碰見了賴光輝,趕緊問他富安是不是真的答應了。賴光輝左右看看,說這裏說話不方便,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纔能說。向望發得意地笑着說:那天回去,我向婆娘痛哭流涕保證不再進入賭場,有婆娘幫着自己說話,岳父的臉色也好多了。就算他對我不放心,還能不放心他女兒嗎?這是早晚的事!

“‘早晚’?你想着‘早晚’,人家富安可等不得‘早晚’哩!”賴光輝打斷他的話,“富安還有一個條件,正等着你開口呢。”

向望發緊張起來:“他還有條件?總不會是要我休妻吧?我真要休了妻,還能有甚麼?”

“人家比你聰明得多,哪會想出這樣的餿主意?”賴光輝譏笑起來,然後鄭重地告訴他,富安再三叮囑,一定要千方百計討得他婆娘歡心,“拿到許家的祕方,小玉就是你的人。”

向望發喜出望外,即刻就要賴光輝跟他到酒店去痛飲三杯。賴光輝卻推開他的手,狡黠地說:“現在還不是喝酒的時候。等你拿到祕方,少不得要狠狠宰你兩刀!”接着低聲說,當務之急,是煽動你婆娘出面,讓老傢伙讓位。

“這個容易!”向望髮禁不住縱聲大笑,“老傢伙早就巴不得我能替他背犁了,是我貪圖輕鬆懶得答應。好好好,爲了小美人,這個苦我能喫,你就等我的喜訊好啦!”

賴光輝眼珠子一轉伸出巴掌,向望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掏出四塊大洋。看他唱着“桃花江是美人窩,美人窩裏美人多……”樂滋滋離去,賴光輝連連冷笑,將手裏的大洋叮噹敲響,朝百樂門走去。

冷不防,小巷裏一個人擋在前面。抬頭一看,尖嘴猴腮的婁小三綠豆眼滴溜溜轉動着對着他哂笑:“老賴財星高照,這些日子進項不少哇!”

賴光輝自負地昂昂頭,將大洋拋向空中再劈手抓住,並不搭話。婁小三討好地說:“到底還是老賴活得悠閒。你這是七十二行之外,讓我只有羨慕的份!”他聽了十分受用,才得意地說:“這叫‘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各有各的喫飯門道。’莫非,你這鑽地鼠也能成全我的財路?”

婁小三豎出指頭誇他聰明,然後問他前些天領着向望發到小玉南貨店去幹甚麼。賴光輝伸出手掌說“兩塊大洋”。婁小三喫驚地說:“你受過別人的費用,真還敢告訴我?”

賴光輝嬉笑着說:“人家只給了辛苦費,還沒給保密費,我有甚麼不敢的?如果兩項費用都給了,我纔不會敲自己的飯碗哩。”

婁小三遞過四塊大洋,賴光輝卻退回一塊。婁小三問他甚麼意思,賴光輝狡黠地說:“保密費我只能收一半。道理很簡單,人家遲早會知道,我也必須承認對外說了,只是不說出你的名字。這是我的職業道德,你若不願意,那就算了。”

婁小三也狡黠地說:“我要是多給錢呢?”

賴光輝繃緊臉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是江湖規矩,金山銀海也不行!”說着,

臉上顯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得意地拍拍婁小三的肩膀:“小三老弟,你就等着看熱鬧吧!”

許霞天坐在客廳做女紅,見向望發進來把一堆零食放在桌子上,頭都不抬,問他還剩下多少。向望發似乎不好意思地說,碰上一個幫過忙的朋友,進館子招待花光了。

許霞天直視向望發,美麗的杏眼閃出疑惑:“進館子?該不會是逛窯子吧?”

“你要是不信,就到鄉里人家酒店去問問,看我是不是真的。”向望發急紅了臉,“我向你保證過痛改前非,若有半點謊話,天打雷劈!”

許霞天滿意地笑了,說錢本來就是用來花的,只要不用在歪路上,纔不會這麼小心眼哩。向望發剝開一個桔子,拿着一瓣塞進許霞天嘴裏,逗得她臉上洋溢出甜蜜,趁機說:“老婆,我有一件重要事和你商量。這些日子我想來想去,我們成親這麼多年了,我還沒能給爹分擔過一點擔子,慚愧得很哩。”

許霞天看着男人,眼裏湧出激動的淚水來:“你早就應該這樣想了!你說,你想幹甚麼,我一定支持你!”

向望發又給她口裏塞進一瓣桔子,大笑着說:“你真是我的好老婆!老婆,別的我都不想,你去跟爹說,把糖號和作坊交給我。”

“你以爲那是小孩過家家?”許霞天認真道,“就你這百無一能的樣子還想要當家?不要說爹不會答應,連我都不會贊成。”見他不服氣地撅起嘴,才又說:“我去跟爹說說,先讓你熟悉作坊裏的製作。這是許家糖的根本,只要掌握了這個環節,甚麼都不在話下了。”

向望發很不高興。許霞天叫他好好在家裏待著,自己去探探爹的口氣再說。

她首先走到作坊。只見工棚裏煙霧繚繞,工人們揮汗如雨,正在圍着十口大鐵鍋熬製糖坯。許第一赤着上身,鐵瓢在鍋裏用力攪拌,大聲請管家仇兵過來指點。仇兵用筷子沾一點品嚐,滿意地誇獎說:“這糖味道純正,色澤透亮,不錯!第一,你進步很快,用不着多久就能出師啦!”

許第一謙虛地說:“仇管家過獎了。我剛剛入門,還有好多東西一無所知呢。”

仇兵點點頭,給他遞過一塊汗巾,然後認真地說:俗話說“蒸酒熬糖,衝不得老行”,製糖確實是一門很深的學問。就說我們許家的招牌糖吧,做好坯纔是第一步,接下來就是文火武火交替熬製,火候稍過或不及都不行。最後的關鍵工序,便由老爺親自掌握。

許第一曾聽說許家糖製作非常神祕,便小心試探說:“管家,聽說關鍵的還是祕方?”

“是啊!”仇兵點點頭,眉眼裏閃出自豪和榮耀,“那是許家糖的獨門絕技。多少年來,老爺的許家糖能夠獨佔鰲頭,讓四方商客不遠千里前來進貨,就憑着那個不傳之祕。”說話間打量了着第一,感慨地說:“爲了保住獨門祕方,老爺不知操了多少心,不知遭受了辛酸,還不知會有甚麼暗算在等着呢!”

許第一謹慎地不去搭話,轉身匆匆走進裏屋去了。仇兵看看他的背影,也不再說甚麼,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許霞天看在眼裏聽在耳裏,默默地離開作坊,走向她爹的臥室。透過窗口一看,許第一站在爹的身邊,鄉間醫生鄧友傑在把爹滿背的火罐拔下來,許盛山面露痛苦的表情。

“許老爺,我這回用的是藥水火罐,功效勝過以往。”鄧友傑一邊收拾工具,一邊誇耀自己的火罐,“如果還有甚麼不適,隨時叫我就是了。”說罷拱手告辭而出。

許第一關切地將衣服披在許盛山身上,請他到牀上去躺一躺。許盛山搖搖頭:“我還是坐坐好。第一,你看看我,一把年紀了還要拼命,這真是作孽!”說着抬頭看着他:“幸虧有了你,我比以前省心多了。我還想,把作坊所有的事務全交給你,你要給我把擔子挑起來!”

許霞天聽得驚心動魄,沒等許第一來得及答應,疾步跨進房裏,大聲問候說:“爹,您病啦?哪裏不舒服?”

許盛山淡淡地說,就有點腰痠背痛,沒甚麼大不了的。許第一親熱地招呼“大小姐”,聽不到答應,抬頭看到許霞天仇視的目光,只覺得心裏一寒,趕緊說:“老爺,小姐,作坊里正等着,我先走了。”

許盛山沒看到女兒的仇視目光,只關心地問她:“霞天,你好幾天沒來看爹了,在忙些甚麼要緊事?”

許霞天幽幽地說,望發對天發誓不再踏進賭場,女兒心裏高興,陪着他的時間就多了點。許盛山意外地說:“噢,他真有決心走正道啦?”

許霞天嬌嗔地扭扭腰:“爹,看您說的甚麼話!如今他真心悔改,想振作起來分擔您的重擔,您不能總是門縫裏看人呀!”

“這就好!真要這樣,我就燒高香啦!”許盛山高興得直拍大腿,“霞天,爹一天天老了,不能管你們一輩子,早就指望他能夠分擔爹的重擔。好,浪子回頭金不換,望發他爹對我有救命大恩,他腦袋也還蠻靈光的,只要走正道,會有出息的。”

“爹,您還從來沒有這樣誇過他哩。”許霞天滿心迸出興奮來,“望發說,別的他都不在乎,只要您把糖號和作坊交給他。我看,這樣很不錯嘛。”

“他要我交出糖號?”許盛山腦子裏“轟”地一響,“連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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