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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釘子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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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的空氣有些清冷,幾株不知名的小花悄悄地開放出了新豔的花朵,韓江林眼前忽然一亮,駐足彎腰欣賞美麗的花朵。一束陽光穿透雲霞,灑在花園裏,滿世界頓時鮮亮起來。花園的樹上幾隻小鳥啾啾啾地叫着,聲音裏飽含着悱惻的柔情。

  春天來了,溫暖的季節到了。韓江林想,孤身一人走在充滿濃稠生命氣息的季節裏,內心如蠶絲般繞着一縷淡淡的愁。

  跨出院門,看見小劉把車停地醫院門口,韓江林上了車,詫異地問,你怎麼把車開到這裏來了,有事嗎?

  小劉笑着說,以後我七點半準時來接你上下班。

  韓江林說,早晨我走點路,你不用來接。

  小劉說,縣委和政府的縣級幹部,每個人都是專車接送,我如果不來接你,是我不懂事,你也沒有面子。

  哦?韓江林輕輕應了一聲。現在財政收入多了,政府辦公條件改善了,奢侈風慢慢漲起來了。這種奢靡的風氣有損於政府形象,也有損於個人形象。他再次強調了一句,除了有事,以後你不用來接我,一來浪費你時間,二來費油費錢,走一點路,還能夠鍛鍊身體。

  縣委和政府的麪包車架着高音喇叭朝東街方向開去,一路上用最大音量向老百姓宣傳城鎮拆遷的政策法規。幾百名幹部和聘請來的人員跟在車後,大有史料裏描述的“東風吹,戰鼓擂”的恢弘氣勢。苟政達要求工作隊員保持泰山壓頂的高壓態勢,給釘子戶們造成強大的震撼,威逼他們就範。株連的政策起了威懾效果,工作隊不折不扣執行地苟政達的指示。

  到東街看看,韓江林說。小劉從另一條道拐到了東街,在一個靜僻的地方把車停了,跟着韓江林一起朝拆遷現場走去。

  黑瓦紅磚、高低錯落的東街被拆得七零八落,拆毀材料隨處丟棄,一片狼籍。十來棟房子被廢棄物包圍着,顯得特別孤立和礙眼。房子斷了水電,和被堵了進出的路,房主不願意拆遷,在裏面生活的話,也會有極大的不便。

  先期到達的工作隊員在東街四周高處掛滿鮮紅的大幅標語,“拆遷致富,搬家光榮”,“誰影響白雲的發展,白雲斷誰的致富路”等過激的標語。工作隊員把第一小學的腰鼓隊也請來了,身着白色禮服的孩子排着整齊的隊伍,吹起軍號打着腰鼓吸引了羣衆的注意力,釘子戶們從屋裏走出來看熱鬧,幹部站在羣衆的對面看熱鬧。雙方倒不像是在進行利益搏弈,而是在趕一場充滿喜慶的廟會。

  腰鼓隊停下來後,高音喇叭開始向羣衆宣傳政策。眼前的滑稽場景讓韓江林十分氣憤,他找到了負責維持秩序的王茂林,問,這是誰的主意?

  王茂林說,苟老大啊,東街拆遷和建設自始自終都是苟老大的把關。

  能不能把那些過激的標語拆下來?

  王茂林顯得頗有些爲難,說,韓書記,這不是我的職責範圍,我的責任是維護治安。說完這話,王茂林覺得有些不妥,換了真誠的語氣,勸道,韓書記,大吹大擂是苟老大的風格,犯不着在小事上和他計較。

  羣衆利益無小事,韓江林瞪了王茂林一眼。王茂林趕緊閉了嘴,眼睛看着別處。用這種激進的方式恐嚇羣衆,是與和風細雨的工作方法相違背,容易造成幹部關係緊張,甚至於形成對立的情緒。何況這種大標語、大戰鼓、高音宣傳的方式,還帶着舊時代對待敵人的革命運動痕跡。

  此時,韓江林內心面臨着激烈的思想矛盾,如果他堅持叫人把標語拆下來,把打腰鼓的孩子送回學校,一旦這種分歧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明天滿天的謠言都會風傳他和苟政達的分歧和矛盾,這不僅不利於眼前的拆遷工作,還會給他和苟政達今後的合作埋下禍根。但是,過激的標語和行爲在損害政府的形象,引起羣衆的反感,積少成多,政府的公信力就會慢慢地喪失。

  堅持還是放棄?韓江林看着刺眼的標語和刺耳的宣傳,一時間猶豫不決。韓江林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地位,在大方向上必須和苟政達保持一致,以維護班子目前難得的團結局面,但又必須部分修正眼下的過激行爲,以維護政府的形象。他拍了拍王茂林的肩,說,那幅“白雲斷誰的致富路”標語太過頭了,你叫人拆下來,還有,你馬上叫人把孩子送走,絕對保證孩子的安全。

  萬一羣衆情緒失控,對如花的孩子發泄怨氣,普通的拆遷工作就會演變成難於收拾的災難局面。滿臉稚氣的孩子居然被利用來參加這麼混亂和危險的場面,韓江林揪心的痛,說,去年失蹤的四個男孩子案件至今還沒有破,羣衆心裏有很大的怨氣,不能再在這方面出問題了。

  王茂林領會了韓江林的良苦用心,爽快地答應說,我馬上叫人把腰鼓隊送回學校。

  正對面是一棟新樓房,房主抱着手站在樓房前,眼神流露出迷惑的神情。當他的目光定在韓江林這邊,頭忽地抬了起來,舉手想和韓江林招呼,手抬到半空又落了下去。韓江林覺得這人有些面熟,朝着他走過去。小劉跟在後面提醒道,韓書記,小心。

  這話像一枚針插進胸口。韓江林楞了一下。

  他在亂石上跳躍前行,小劉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緊緊跟在他身後。幹部和羣衆就是魚與水的關係,或者說就是像空氣一樣融爲一體、密不可分的關係,在戰爭年代,羣衆是革命的堅強後盾,何曾幾時,爲了城市建設和開發,幹部和羣衆的關係弄成了對峙的局面呢?城市建設本來就是爲了更好地建設家園,爲甚麼這種社會的共同責任,會演變成政府單方面的行爲和責任?是甚麼原因不能取得共識呢?

  利益。韓江林心想,爲了利益,本應作爲社會利益平衡力量的政府,變成了利益主體,成了與老百姓進行利益搏弈的對手,使政府利用公共行爲參與了拆遷,從而扭曲了政府的行爲方式。如果不能保證行政行爲的公平公正,勢必會影響政府在老百姓中的威信。如果有一天政府失去了羣衆的支持,那麼,建立在人民羣衆的權利基礎上的民主政府,等於完全喪失了存在的理由。幸而絕大多數政府幹部對自己的職責任保持着清醒的認識,仍然能夠堅持不懈地執政爲民。

  韓江林跨過壕溝,站到了面前,青年男人才放開抱在胸前的手,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韓書記。韓江林定眼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眼前的這位同學,叫道,潘安文。

  潘安文見韓江林仍然記得他的名字,楞了一下,態度立即恭敬起來,說,韓書記,請屋裏坐。

  韓江林在屋裏轉了一圈,走到竈房,打豆腐的盒子器具凌亂地擺在地上,竈頭冷冷的,似乎久未生火了。早年上學時,潘安文和他同爲足球隊員,潘安文曾經帶他到過家裏喫過飯,那時候潘安文家是三間低矮黑暗的木房。磚房是在原來的地基上蓋起來的,與木房相比,算是鳥槍換炮。高三時,潘安文被學校開除了。一中足球隊到市裏參加足球比賽,因爲不服裁判的吹黑哨,動手打了裁判。如果不是被開除,按照潘安文的學習基礎,考上大學肯定不成問題。潘安文回家後,接過父親的衣鉢,成了一位豆腐先生。

  回到堂屋,韓江林見桌上擺有象棋,把象棋盤從桌上拿下來擺在地上,說,來兩盤?

  潘安文看了一眼外面的陣勢,弄不清韓江林葫蘆裏賣的甚麼藥,朝屋外吐了一口唾沫,綰着衣袖在對面坐下,來就來,公公還怕奶奶?

  韓江林邊擺棋子,邊問,這幾天怎麼不打豆腐了?

  水斷了,電斷了,我怎麼打?潘安文怨氣熏天,老百姓打豆腐是爲了活命,你們千方百計斷我們的財路和活路,有錢人打豆腐是爲了找樂子,你們特意留一條街整發廊,爲他們打豆腐提供便利。

  大勢所趨,大勢所趨,韓江林打着哈哈。

  損不足以奉有餘,葉聖陶先生《多收了三五斗》描寫的現象,在現今社會發現了隆重的盜版。

  韓江林不理會他的刁鑽,笑了笑,問,你家豆腐西施到哪裏去了?

  潘安文粗聲粗氣的說,帶孩子回孃家去了,把孩子放在家裏,又是大鼓,又是放炮,又是高音喇叭,還不嚇得落魂失魄害心臟病?

  韓江林說,那你爲甚麼不響應號召,搬遷出去呢?早一天搬遷早一天安靜,生意也好早一天開張。

  潘安文身子彷彿被甚麼東西刺了一下,捂了一下胸口,站起來用手撫摸着嶄新的牆壁,那神情就像撫摸着心愛的女人,既小心又溫柔,眼裏閃着淚花,語言帶着一絲沙啞,韓書記,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我賣豆腐掙分分錢,才扒了舊房蓋磚房,沒錢請人,我自己動手一顆磚一顆磚親手砌起這房子,它就像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生活剛有一點盼頭,就要拆掉,你說,我心裏不痛嗎?

  韓江林理解他的感情,沉默了一會,輕聲說,你還可以到別的地方蓋更好的房子。

  韓書記,不是我要的政府頂着幹,我只是想在我親自砌的房子裏多住幾天,和它多親近一陣子。

  韓江林點點頭,表示理解潘安文的想法。

  下棋下棋。潘安文好像不願意更多地談論這種不愉快的事情,說,紅先黑後,你先來。

  韓江林一看棋盤,潘安文的棋上少了一隻車馬,說,少棋子呢。

  潘安文自信地說,就你那水平,讓你車馬已經夠高看你了。

  韓江林笑着拿起炮架在中間。

  潘安文說,當心炮,把馬跳。

  韓江林待他的馬落地,一炮打掉了中卒。潘安文上相抵檔。韓江林跳馬,潘安文出馬,韓江林馬上用車擋住潘安文的車路,說,三步不出車,死棋,我這車得用起來。

  潘安文讓了棋子,韓江林仗着勢力強大,採取死打硬拼的方式,三兩步把潘安文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潘安文不服氣地說,再來再來,你下棋不守套路,仗勢欺人,把我逼上絕路。

  既然知道我採取仗勢的策略,再下一盤也是這種結果,何必再出洋相?

  潘安文聽出了韓江林話裏的話,看着屋外鑼鼓喧天的陣勢,幽幽一嘆,誰捨得自己剛剛花了心血建起的房子馬上成爲一堆廢土,江林,你想一想,剛建就拆,拆來拆去,雖然我們搬到別的地方,等於重新花錢折騰了一回,對我來說得到了補償,好像並不虧待我,但我浪費了幾年的精力,對整個社會來說,也浪費了很多的時間和財產,如果把整個社會比作一個家的話,這是在作無謂的折騰,浪費全家的財產呀,我想爲甚麼我們國家這麼多人,每個人都勤勞一生,生產無數的財富,我們卻沒有富裕起來,與不是戰爭摧毀,就是人爲破壞有沒有關係呢?

  豆腐先生的臉疲憊而滄桑,目光冷靜而深邃。

  韓江林玩笑着問,難道豆腐裏包含着那麼高深的學問嗎?

  潘安文笑言,是,豆腐既包含社會,也是人生,豆腐以其柔讓所有的人喜歡,但如果堅硬的東西做成豆腐的軟,那就成了豆腐渣工程,報上不是經常這麼批評的嗎?

  他在心裏認爲潘安文在牽強附會,胡攪蠻纏,嘴裏笑着說,你所說的只能說有些道理。

  潘安文堅持說,不是有些道理,而是很有道理,前些天我看到一則消息,英國拍賣一座中世紀的城堡,價錢只是一英磅,大家都奇怪,爲甚麼一座價值連城的城堡只要一英磅呢,誰都買得起呀,爲甚麼沒有人敢買呢,原來城堡是文物,誰買了下來都得按照原樣進行維護,每年的維護費十分高昂,城堡的主人因爲擁有了天價城堡,每年還得繳納百分之五左右的鉅額財產稅,這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人家在想辦法保護原來的財產,我們呢,某些人爲了政績,不是拆房,就是翻路,標新立異,上下折騰,大把大把地燒國家的錢,把城市來一個底朝天。

  韓江林彷彿從來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似的,原來人們的思維定勢裏,老百姓屬於弱智者,是被教育的對象,只需要跟着政府的思維走,老老實實生活,不需要有思想,眼前這個每天守着豆腐攤的人,卻思考這麼深刻的哲學問題。

  假設十數億人都能夠開動腦筋,思考問題,那該是一座多麼偉大、深遠的智慧寶庫啊。是甚麼東西阻止了個人的思考呢?爲甚麼沒有建立一種讓所有人讓思想自由馳騁的機制呢?

  韓江林陷入了一種苦惱之中,見潘安文用一種得意的目光看着自己,心裏忽然滋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說,說一千,道一萬,目前你還得爲了大家的利益,得響應政府的號召,儘快搬遷。

  此話一出口,韓江林終於找到了剛纔問題的答案。

  對,是權勢,至高無上的**權勢千百年來阻止了普通百姓的思想。在現代社會,雖然建立一種創新的思想機制,但封建權勢仍然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人們的生活,某些人,包括自己,仍然仗着權勢替老百姓着想,並把這種想法強加到老百姓身上,不僅剝奪了老百姓思想的權利,還兼帶剝奪了老百姓的話語權。

  潘安文不敢正視韓江林的目光,囁嚅地說,新房子好比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姑娘,不就是想拖一拖,嫁一個好人家,多得些嫁妝嗎?他忽然咧着黃牙笑了一下,去年搬的人家就比今年搬的人家補償低得多,說明我這辦法是有用的嘛。

  韓江林聽了他這比喻,也笑了起來,說,婚姻是緣,不是商品可以待價而沽,好多漂亮的姑娘高不成,低不就,錯過了幾多佳期美夢,錯過了幾多金玉良緣,最後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潘安文想了想,苦笑道,說的在理,拖到今年補償雖然高一些,但水泥、鋼材、工價樣樣看漲,多的那點補償還不夠補這點漲價費,先前搬走的還佔了好地點,落後的只能偏處安家,罷罷罷,我還是聽你的話,聽政府的話,儘快搬遷就是。

  一席話做通了潘安文的工作,韓江林高興起來,緊緊握住潘安文的手說,老同學,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

  潘安文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我一個小老百姓,哪裏想當甚麼釘子戶,和政府對抗呢,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我不是有難處嗎?

  其它家的難處能夠解決嗎?韓江林問。

  潘安文拍着胸脯爽快地說,包在我身上,當年在足球隊,我就是旗手和隊長嘛,旗手打到哪裏,隊員跟到哪裏,是不是?

  韓江林笑着說,我今天就跟着你這個旗手走?

  潘安文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你書記旗下的兵,哪敢讓書記在我旗下呢?這樣吧,我立下軍令狀,半個月內餘下的人家全部搬遷完畢,開發商進村清場,如果不搬,政府強行拆遷就是。

  韓江林在潘安文揚起的手掌上一擊,一言爲定!

  駟馬難追!

  這個小小的遊戲讓兩人想到恰同學少年的美好時光,放聲大笑起來。

  圍在四周的工作隊員已經鳥獸散,沒見幾個人影。許多人來亮亮相、應一個卯溜掉了。留下來的或懶洋洋站在寬敞的地帶曬太陽,或鑽進了附近的店子裏打撲克。韓江林從屋裏走出來,看着眼前的工作隊員作風,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雖然不喜歡這種大張旗鼓,狐假虎威式的工作方式,這種方式既費精力還費財力,幹部每天拿着15元的工作補助,問題拖了幾個月,卻沒有實質性的成效,反而讓百姓在情緒上對這種政府行爲產生了嚴重的反感。幹部明知道這種行動沒有成效,甚至會與百姓結下怨家,爲了服從領導安排,又不得已而爲之,但只是出工不出力,工作浮在表面,自然也就毫無成效。

  如果此時遭遇嚴重的危機,這些幹部能夠抱成一團,應對複雜危險的局面嗎?韓江林捫心自問。

  上了車,小劉問,到辦公室嗎?

  幾點了?

  十一點。

  前幾天李功來在電話裏向他彙報,白雲河防洪堤第三期工程正在加班加點施工。韓江林想了一下,說,到防洪堤工地上看一看。

  車遠遠地離河堤工地停下,映入眼簾的是防洪堤工程雄偉的氣勢。在屠晉平主持修建的第一防洪堤工程,主要考慮防洪的需要,河堤上只給人們預留了一條人行便道;第二期防洪堤已經與河濱廣場建設規劃在一起,防洪堤與河濱廣場共同構成了一個寬展的休閒去處;第三期防洪堤兼顧了防洪和廣場建設的延伸,還把樓臺亭榭等景緻安排進去,河堤分三級,不同的季節,河堤形成不同的沿江步道,河水清澈,蜿蜒曲折,岸上或古樹臨風,或楊岸拂岸,或鳳竹悠揚,別有一番南江水鄉的清幽景緻。冬天移栽的楊柳花枝已經披掛着柔和的嫩黃色,花香彷彿隨着清涼的河風送入鼻息。凡是參觀過防河堤第三期工程規劃效果圖和建設工地的人,都打心眼裏佩服李功來的大手筆,讚揚他一個學水利的人,居然成了一個具有獨特審美理念的建築學家。

  不行,這一段石坎砌的不符合標準,推倒重來。韓江林站在堤頂,看見戴着頭盔的李功來正在檢查工地,嚴厲地要求建築工人推倒一段新砌的石級。

  工人們氣乎乎蹲在地上,好像在罷工,嘴裏嘰咕着,砌堡坎又不是繡花,要平整還要打磨,說通天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包工頭批評工人道,你少說幾句不行嗎?趕上李功來,又是點頭哈腰又是敬菸,說,百年大計,質量第一,我們一定按照李局長的要求做好,我們砌的石坎夠平整了,而水泥質量達到了標準,美觀的要求嘛,這裏是修防洪堤,不是修皇宮,不打磨光滑,以後洪水雨水也會沖刷光滑的,是不是?

  這是白雲的形象工程,不僅要講質量,美觀也要講究,不平的地方肯定要打磨,否則別想驗收合格。

  包工頭哭喪着臉說,局長大人,你就行行好,網開一面吧,每一塊石頭都要處理,不等我做完這活路,我就破產了,不如把我直接推下河裏好啦。

  李功來抬起手朝後面揮了揮,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就按我剛纔說的做,沒得商量。

  包工頭說,跟水利局做活路,簡直就是假李逵跟真李逵要債,倒黴死了。

  李功來哼了哼,國家的錢也是血汗錢,要用就要用到正經處,用出效益,哪裏容得隨便糟蹋?

  李功來的認真態度讓韓江林有些感動,心想,換上自己是不是也能夠這樣認真的對待工程質量呢?韓江林不敢肯定。李功來的表現讓他覺得很滿意,認爲當初親自向屠晉平建議提拔一個懂技術、做事嚴肅認真的幹部是做對了。

  韓江林想起看到的一篇文章,對世界建築質量分析說,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每一個國家都面臨着一個粗製濫造的過程,工程質量存在嚴重的隱患,這種隱患終有一天會爆發出來。作者分析了韓國漢江大橋和百貨大樓垮塌等一連串事件,就是在經濟高速發展時期,對質量的監督不到位埋下的事故隱患在數十年後的總爆發。

  在我們國家的工程建設中,會不會有這種隱患存在呢?比如說原來所提倡的深圳速度,一天升一層樓,這種理念就忽略了水泥需要一定凝固週期的科學規律。從白雲來說,獲得世界銀行的大筆貸款後,在一段時間裏大興土木,因爲監督不到位,還不到十年的時間,已經有三幢樓房已成了危樓,被迫廢棄。食品、藥品摻假事件多次發生,國家意識到了這方面的嚴重性,對工程質量、食品藥品質量都制定了嚴格的標準,可爲甚麼在這些方面又屢屢出問題呢?

  醫藥質量讓無數的患者丟掉了生命,也把製藥企業拖入了深淵;食品質量風險一生再生,工程建築質量事故頻頻發生,這些都是在質量監督人員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可見,只有一個單純的標準和法規,並不能改進工程技質量,提高醫藥和食品的品質,關鍵還得要像李功來這樣的技術人員,深入到生產第一線,認真細緻地嚴把質量關。

  白雲現在正在大規模地進行基礎設施建築,百年大計,質量爲本,如何保質保量地完成好項目建設目標和任務,這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道現實課題,能不能以李功來爲標榜,樹立一個典型和標杆,全面推進白雲的工程質量建設呢?

  李功來看到韓江林站在河堤上,邊高聲打招呼邊往上爬,說,韓書記來檢查工作,不事先打個電話?

  韓江林說,我是順路過來看看,瞭解一下工程進度。

  李功來氣喘吁吁的來到旁邊,指着河堤工地說,我們在加班加點趕進度,和汛期搶時間,來一次生死速遞,如果汛期到來還是半拉子工程,河汛會給我們造成重大損失,投資成本會增加幾成。

  抓速度,還講質量,你做得很對。韓江林說,毫不掩飾對李功來的欣賞態度。

  李功來卻不感正視韓江林的眼神,一絲複雜的情緒從他眼裏閃現,僅在韓江林臉上一閃,被他拋向了天邊的彩雲。

  韓江林沒有能夠在此時抓住李功來複雜內心世界的一點真情流露,致使他失去了挽救李功來的機會。

   第四章 商人算計

  小周抱着一撂文件放在寬大的辦公桌上,拿起茶杯給韓江林泡茶。

  這一撂又是甚麼?韓江林問。

  各單位報來要錢的請示。

  財政就那幾個錢,要錢的報告多如牛毛,數目又不是根據實際情況計算,而是根據各單位領導的想象來計算,無限誇大支出的數目。韓江林心想,自己手裏掌握的這點財政經費,變成人人想法算計的唐僧肉了。“頗有幾文錢,你也求,他也求,給誰是好?”他想起青龍洞財神菩薩廟前的對聯,皺了皺眉。

  小周見韓江林瞪大眼睛看着他,知道韓江林不喜歡在請求撥款的報告上簽字,不安地說,是辦公室把這些請求轉過來的。

  不是告訴你,黃宇縣長分管財政,要錢的請示由他簽字嗎?韓江林因爲擔心黃宇認爲他插手管錢的事情,事先已經交待辦公室,要嚴格按照縣長的分工來分送文件。

  小周笑着說,這些文件都是二進宮了。

  韓江林一時不明白小周的意思。

  這些請示在黃縣長那裏通不過,於是採取第二策略,叫文書科直接轉呈過來的。

  這話觸到了韓江林脆弱的自尊,心想,以爲我剛到政府這邊主持工作,就可以隨意糊弄嗎?

  小周何等機敏,怕韓江林多心,邊泡茶邊假裝不經意地說,這陣子財政局把經費卡得很死,除了保喫飯的錢,一般經費報告都卡在那裏,不給撥付,黃縣長的籤子卡在財政局的很多,科局長們暗地裏說他的籤子不管用,影響了他的威信。

  黃宇被稱爲人情,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見一片心的。但即使只是三分話,他也要裝出十分的熱情。不管對上級下級的要求,都爽快答應,包括要錢的請示,從來沒有卡在他的辦公桌上的。在要錢的報告上,各單位的領導可以用“不怕得不到,就怕想不到”來形容,小小的個事項,會放大幾十倍來形容它的重要意義,經費自己也十倍以上的翻番。黃宇的簽字滿天飛,這麼一來可苦了財政局。如果按照他簽字的數額,白雲的財政收入就是翻十番也無法滿足。韓江林腦子裏忽然想起以前經費緊張時,縣長們簽字的諸多講究,當時自己以爲縣長們是賣弄權術,心裏憤憤然。此時進入其間,方解其中味啊。

  眼下的困難不是沒有錢,而苟政達也像當初孫浩在南江一樣,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用在了工程建設上。當然,從境界和風格上說,孫浩與苟政達原本不在一個檔次上,錢的用途自然不一樣。孫浩是借跑項目的名義,把錢用在了請客送禮,想通過請客送禮的低俗手段,儘快進入縣級領導班子。苟政達則把錢都投在了工程建設項目上,攤子鋪得過多,變成了騎虎難下背的陣勢,只能繼續勒緊褲腰帶不斷地往建設工程這個巨大的黑洞裏投錢,機關辦公經費,以及與硬件建設無關的事業經費受到了嚴重的影響。

  科局長們說通辦公室,把請示送到這裏,不遵守既定的規則,原來是採取迂迴戰術,想從這裏尋找突破口。看來,政府不遵守既定的財政預算規則,造成了科局長們不得不採取突破規則的策略,以期達到既定的利益目標。

  小周關上門出去,韓江林拿過請示文件過來大致翻了一下,絕大多數都是必須按預算撥付的經費,拿起桌上的座機,撥通了劉濤的手機。

  不待韓江林說話,劉濤那邊似乎站在電話機旁,畢恭畢敬地熱情叫道,韓書記,有何指示?

  劉局,老哥子,你怎麼不說重要指示?韓江林笑着說,

  凡是會議都關鍵,凡是指示都重要。劉濤用順口溜打着哈哈。

  自從楊卉被拘禁以後,劉濤從不起眼的位置突顯出來。好比以前等在後臺的候選演員,突然逮到了一個主角生病住院的機會,有機會站到了前臺。爲了把這一職位穩定地站下去,不得不十足地表現自己的聰明和機智。但在面對着韓江林時,劉濤又心懷十二分的尷尬。因爲他要取代的人是楊卉,楊卉的後臺又是韓江林。只要有一分機會,楊卉都是韓江林不會遺棄的局長,不到萬不得已,韓江林絕對不會同意讓他代替楊卉。一旦韓江林當上縣長,關於財政局長的人選,縣委肯定會尊重韓江林的意見。無論楊卉的事情怎麼發展,劉濤要當上財政局長,韓江林都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所以劉濤對韓江林可以用過度熱情來描述。

  這段時間的經費到位情況怎麼樣?年初的預算好像無法落實?

  喫飯一口口地喫,錢要一筆筆的撥。劉濤說,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段時間是春耕大忙的時候,對於生命是最旺盛行的季節,對財政則是青黃不接。

  劉濤不好直接用建設場面鋪得太大的話說破,使用了隱語來暗示,讓韓江林明白他眼下的處境,又不會得罪書記。

  韓江林的指示則不能採取隱語的方式,他明白無誤地說,我的意見是,固定投資方面要保證必要的投入,但保喫飯保運轉的錢還要按預算撥付,要大炮不要黃油,勒緊褲帶搞建設,不保證正常的運轉經費,以後誰還辦事,從上面要來的錢不到帳,誰還會拼命向上面要項目要錢?

  劉濤嘿嘿笑道,縣長書記簽字來要錢的很多,財政局保證最重要和最必要的經費撥付,當然,你很少簽字,我跟科局長們說,如果你們能讓韓書記簽字過來,我保證一分不少的撥付。

  這話明着是討好韓江林的意思,也解釋了一個原因,那就是爲甚麼請示報告沒有按正常渠道走分管縣長,而走到他桌上的原因。

  韓江林主持政府工作只是在上級領導主持會議上的一個口頭指示,沒有形成具體的文件,分管縣長們的工作也沒有提出是協助他分管財政工作等,這種局面實際上也造成了他眼下的尷尬地位。如果他過於強勢,要分管縣長們協助他工作,並定期向他彙報,則有可能造成分管縣長與他之間業已存在的矛盾。因爲苟政達主持縣委工作以後,黃宇及其它的縣長,本來都有可能在位置上作一個調整,殺出韓江林這匹黑馬以後,眼看到手的機會都泡了湯,個別副縣長嘴上不說,心底裏正等着看他的熱鬧呢。如果韓江林不聞不問,採取任其自然的方式,眼下的複雜局面就有可能進一步失控,最後變成了盤散沙,最終將危及韓江林順利接任縣長。這正是個別別有用心的人期待的結局。要解決這種兩難的困局,韓江林只能期待上級儘快下文明確他出任縣長,他纔有可能手握重權,名正言順地收拾散亂的局面。

  前一段時間關於白雲兩位主官的消息滿天飛。後來有較爲明確的消息,說苟政達出任書記、韓江林出任縣長的方案已經報告了省委,等省裏批覆就可下文。形勢才稍稍平靜。

  掛了電話,韓江林分析財政經費緊張的原因裏面,除了縣內財政收入少的主因外,上級財政補助是白雲財政來源的重要渠道,要保證這個渠道暢通,人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原來李副縣長分管財政工作時,由於他在市委辦公廳出來,跟分管財政的副市長當過祕書,熟悉財政方面的人事,跟市裏要經費時,輕車熟路,白雲的財政經費一度十分寬鬆。黃宇接任常務副縣長後,儘管與上面的關係不是十分熟悉,但依靠楊卉的聰明能幹,財政經費也不像現在這樣緊張。俗語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喫。楊卉一哼一叫,加上與市財政局的領導關係熱絡,獲得上級的經費補助大大高於其它縣。到了劉濤主持財政局工作,人倒是老實人,但辦法少,只能是維持會長。管好財政要開源節流,不開源,僅靠節流當然不能使局面有大的改觀。韓江林不知道自己出任縣長後,能不能與上面建立良好的關係,改變白雲財政的緊張狀況。

  公文堆在案頭是對心理的一個無形壓迫,韓江林埋頭簽了幾份文件。他手機響了起來,見是孫浩的電話,韓江林皺了皺眉頭,仍然接聽了電話。

  孫浩在電話裏向韓江林彙報:省發改委研究室一位主任到白雲檢查工作,多次唸到韓書記,請問韓書記有沒有時間作陪?

  原來孫浩認爲是韓江林擋了道,對他恨之入骨,現在地位懸殊了,孫浩已經與他不在同一起跑線上,好像甘願繳械投降,每逢見面,臉上就像春天怒放的花兒洋溢着火一般的熱情,一口一個韓書記。經常飛沫四濺地向他人介紹在南江精誠合作的歷史,熱情張揚得幾乎過了頭。

  韓江林領教過的口蜜腹劍,但並不予以點破,反而配合孫浩的表演,點頭附和。與其與一個政治對手進行金剛怒目式的較量,浪費時間和精力,不如多一個虛情假意地替自己宣傳的政治吹鼓手。人們對於吹鼓手的要求是,不管他的政治立場和傾向怎麼樣,他吹出的聲音不管對於被吹捧者,還是對於民衆,已經代表了他的政治立場。

  韓江林知道研究室主任的分量,也清楚這些掛着研究室牌子的部門,在省裏是閒單位和閒職人員,除了必要的調研,大可以關着門進行調研。但他們下來調研,一者顯示他們的身份,好歹是省裏的領導,市縣等下級部門搞不清他的來路,以爲凡是上級來的都是菩薩,見着就磕頭燒香,派一大幫人陪同,不過是遊山玩水,浪費時間和精力不說,還得付出數額不菲的接待經費。

  一般的行政機關在運行過程中,會漸漸地形成兩個週期律。一個是黃炎培先生提出的腐敗週期律,這一週期律促使朝代更替。由於這種朝代更替,基本沒有體制上的更新,因而在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發展中,朝代更替只是封建王朝體制的不斷複製,沒有任何促進民主政治進步的跡象。另一個則是帕金森機構膨脹週期律。任何組織機構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發展之後,由於內部機構設置的增加,庸人靠經驗而不是靠智慧不斷升遷,從而不斷吸納更多的平庸人才進入,使得組織機構像金字塔一般擴展和增加,影響了組織的行政效能。改革開放以來所有的機構改革,主要目標之一就是爲了克服機構膨脹週期律帶來的惡果。韓江林自能夠掌握用人權以後,所任用的下屬儘可能找最優秀的人才,避免帕金森膨脹週期律的出現。當然,他是在下級,對克服機構膨脹的貢獻並不大,但如果上級部門減少一個閒職,下級相應就會減少無數的職位和節省無數的經費。這樣對機構改革的貢獻要大得多。

  雖然韓江林並非絕對的利益至上主義者,但是,講究必要的利益能夠節省許多時間和精力。他沉吟半晌,說,能不能請黃縣長出來陪同一下,我中午還有一個重要的客人。

  孫浩說,劉主任說他與你的兩位同學楊處長、冷處長關係很好呢。

  同事怎麼會不好呢?韓江林心說,嘴裏道,我中午確實沒空,你替我向劉主任道歉。

  孫浩不好再說甚麼,嘴裏答應,掛了電話。韓江林不得不給黃宇打電話,請他出面接見劉主任一行。

  黃宇正從南江往縣城趕,他說,人家點名要求見你呢。

  常務副縣長出面接見,已經給他天大的面子了。韓江林笑笑。

  黃宇也笑着說,他可不是要天大的面子,而是想要天大的關係,老弟你年輕,發展勢頭如日中天,官場中人哪一個不想結識這樣的人,這是日後重要的資源。

  哥子不就是長我幾歲?莫非就已經老氣橫秋,搞不動革命工作了?

  黃宇大笑道,這不是年齡問題,這是政治地位問題。

  剛掛電話,辦公室的門就響了。

  小周進屋不用敲門,來者也不是陌生人。陌生人要見韓江林,小周要進來通報。敲門的人與韓江林熟識,所以小周不必要通報。禮節是一種地位的像徵,劉邦打江山時,和部下同喫同住,當了皇帝后,就用禮儀把自己和部下隔開了,擺起了皇帝的架子。政府官員是人民公僕,韓江林剛搬進縣長室裏,本來不想擺架子,門是敞開的。一則敞開門辦公,凡是到政府串門的幹部或羣衆,有事無事都要打一個招呼,或進來坐上老半天,嚴重影響了他的工作;二則官場有一定之規,其他縣長都按照一定的禮節行事,韓江林不敢例外。從這一類小事上,他已經覺察到了陳規舊習對於創新思維的嚴重束縛。

  進來,韓江林叫道。門輕輕推開,一個頭探了進來,來者是龍陽灘電站的投資人商總,韓江林馬上熱情地站起來迎接。商總勾頭哈腰地握住了韓江林的手,說,韓縣長好。

  韓江林用手指了指桌子對面的椅子,商總請坐。

  不待韓江林吩附,小周端着茶水擺到商總面前,商總說了聲謝謝。商總給韓江林遞煙,韓江林不抽,商總也不抽。韓江林說,你儘管隨意。問了幾句商總是否習慣南原的氣候,飲食習慣等方面的問題。商總不是閒人,沒有事不會登門閒聊的,要閒聊也會找茶樓等場所,不會到辦公室來,韓江林沉得住氣。

  商總說,龍陽灘電站已經進入最後的攻堅階段,過兩個月就要試蓄水,縣裏能不能按照當時簽訂的協議,在移民搬遷這一塊多下些功夫,加快進度?

  協議?韓江林停頓了一下,他聽說過縣裏在引進龍陽灘電站項目時,曾經和投資商簽訂過這麼一個協議,但他不知道協議的具體內容,也就談不上怎麼執行,真誠地問,協議上縣裏都答應了些甚麼條件?

  這話讓商總倒吸一口冷氣,他以爲韓江林會提出甚麼條件來要挾他,或者韓江林個人需要向他提出甚麼條件,故意說不知道協議的內容。縣裏引進投資數個億的電站不是一個小項目,縣委常委會肯定開會通過引進方案,而且白雲在招商引資方面,制定了較爲詳細的方案。商總抬頭怔怔地看着韓江林。

  韓江林知道商總誤解了他的意思,兩手一攤,說,領導有分工,不同的領導負責不同的項目,龍陽灘電站原來由屠晉平書記親自抓,李縣長具體負責,詳細的情況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不好把分工的事情說得十分具體,過多過問或者插手別的領導負責的事項,等於一個好事者,領導中的好事者除非擁有非常強勢的背景支撐,或者能力和作風一慣強勢,否則極易引起同事無端的猜嫉,進而因爲過度出頭而成爲衆矢之的。

  商總到貧困地區投資,受到縣裏各色人等的捧抬,一向自以爲是,抱着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沒想到今天在新縣長這裏受了一頓下馬威,骨子裏敬畏官員的小市民心態立馬顯現出來,一邊對着韓江林點頭哈腰,一邊手忙腳亂地從手提包裏往外掏協議書,平攤在桌子上,輕輕向韓江林面前推過去。

  這場景像舊社會上海攤兩幫勢力攤牌的那種味道,韓江林嘴角輕輕一咧,用手壓平了協議書,認真地看了起來。

  商量臉色發青,喉頭乾澀,胸脯急驟地起伏,緊張地觀察着韓江林的表情。他就像把一件別人認爲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拿給專家鑑定,謎底就要揭開之時的期待之情。也像一個醜媳婦,還從來沒有進過丈夫家的門,這會兒拿着丈夫的一紙書信,投靠到夫家門下,接受婆婆質疑的情景。

  當然,眼下的情形又猶如債主把一大筆錢借給了一個商人做生意,商人撒手西去,債主把借據拿給商人的繼承人鑑定,期待他認可這筆鉅額債務。韓江林輕輕一笑,說,這份協議是按照規範的格式簽訂的,不僅符合國家的有關規定,也完全符合白雲對外招商引資的條款。

  這一番話等於債主承認了原來的債務,商總暗暗鬆了口氣,抬手起不經意地抹掉了額頭的細汗。說,感謝韓縣長能夠這麼看,我們這種搞長期項目投資生意的,就盼望像韓縣長這種理性的領導,能夠保持政策的穩定性和連續性,如果新官不認舊帳,朝令昔改,我們就遭殃了。

  韓江林爽朗大笑,說,縣裏緊跟中央,中央以經濟建設爲中心的大環境不變,地方的小政策萬變不離其衷,何況像縣這一級,都是在法律框架下執政,根本談不上甚麼政策,只有堅決落實中央政策的具體措施,可我們有些縣級官員,動輒談政策,講思路,給一根雞毛,他以爲是令箭,給了他一個兩人抬的滑竿轎子,以爲是皇帝的八抬坐轎,前呼後擁,還真以爲是土皇帝了。

  到了韓江林這地步,白雲這地盤被他踩在腳下,可以玩於投掌之間,自然不必像當初以林黛玉進賈府的那種心態,步步小心,事事留意,而是能夠縱橫馳騁,品評白雲了。韓江林批評官員時,腦子裏想着的是屠晉平關於土皇帝的話。想當初屠晉平曾說,縣委書記如果不違法,就像當土皇帝一樣。如今的土皇帝卻成了階下之囚,真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商總鬆了口氣,微微一笑應付韓江林對時政的品讀,以謀利爲最終目的的商人不會參與任何對時政的品評和議論。在商人眼裏,在臺上的領導就像戲臺上的演員,不管表演得好不好,商人都會把他們作爲主角加以捧抬,以增加贏利機會。如果演員下了臺,不能帶給他們贏利的機會,他們又何必再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和精力呢?所以不管韓江林說甚麼,他都加以微笑,猶如給臺上表演的演員以掌聲。他問,那麼這份協議可以得到認真的執行嘍。

  新官不理舊帳。韓江林順口說了一句,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商總拿正紙杯正在喝水,聽了韓江林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宛如震耳驚雷,手裏的杯子幾乎撒了,水滿了桌子。商總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用手把桌上的水抹到地上。

  韓江林走到茶几上扯來幾張紙巾,抹乾了桌上的水,方纔想到是沒頭沒腦的話嚇了商總,笑着重複一句,新官不理舊帳,這句話是封建時代家天下的名言,在**時代,受皇帝分封的官員把管理的地方看作是自己的地盤,一旦新官到任,自然不願意再用屬於自己的資源和財產替前任還帳,現在是人民政府,政府所掌握的資源都屬於人民,而不屬於個人,只有個別封建意識濃厚的官員,才把自己管理的單位和部門的資源看作是個人的,也纔會重提新官不理舊帳這句早就過時的話,既然協議是政府和貴公司簽訂的,不管哪一個來當縣長,都會認這個帳,是不是?

  商總忙不迭地點頭稱是,稱讚韓江林年輕,思想意識先進,像白雲這種落後的地方,早就應當挑選更多這樣的年輕人擔當重任。

  商總的讚語說到了韓江林的心坎上了,他心裏十分得意,表面上卻得意頷首微笑。

  繞了一大圈,商總回到自己的起點上,小心地問,既然韓縣長答應履行協議,能不能幫我們多做一些工作,像東街的項目一樣作爲縣裏的重頭戲來抓,多派些幹部組成工作組,加強移民搬遷方面的進度?

  韓江林盤算了一下,按照目前工程建設這一攤子需要移民搬遷的工作量,就是全縣機關幹部放下所有的常規工作不做,全部變成工作組分派下去做工作,人手仍然緊缺。移民搬遷是一項極其複雜的工作,縣裏提出了移民搬遷工作的兩項目標,一是通過移民搬遷,使搬遷的居民脫貧致富,二是通過搬遷,建設幾座標準化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搬遷村落的規劃已經有了,由於建設攤子鋪得過大,造成資金緊張,原來對居民承諾的通水、通路、通電、通電話、通閉路電視,以及沼氣池建設等基礎工作滯後,居民埋怨政府不履行承諾;政府在搬遷村進行產業結構調整工作還沒有搞好,已經搬遷的居民還沒有實現搬遷致富的目的,這是移民搬遷工作嚴重滯後的重要原因。

  由於政府過多地承擔了屬於開發商的責任,與開發商結成了利益同盟,這種情況改變了政府裁判者和協調人的中立立場,而與百姓成爲了對立的談判對手,嚴重影響了政府的公信力。最近,韓江林一直在思考,如何把政府從複雜的拆遷事務中解脫出來,變成純粹的裁判人角色,重塑政府的威信和形象。

  另一個問題又讓韓江林爲難,如果完全放手讓開發商和百姓談判,在談判的形式和內容上,如何保證作爲單一者的開發商與衆多居民的對等地位?因爲開發商更多地考慮項目方面的運作,而並沒有組織百姓談判的經驗,如果開商發逐一與所有被搬遷者都簽訂協議的話,可能就會浪費了開發商的精力、影響項目的正常進行。在這種兩難的情況下,政府又應當以怎樣的方式把二者組織起來呢?

  韓江林心裏想着,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政府必須改變與開發商捆綁在一起的形式和立場,移民搬遷工作以後應當更多地由開商發來做。

  商總一聽這話,急火攻心,舌頭都硬了起來,口齒不清,說,這,我們是有協議的,你剛纔還說要按協議辦事呢,我們人生地不熟的,項目建設、資金籌措都忙不過來,哪裏還有時間和精力從事移民搬遷?

  韓江林知道商總誤解了他的意思,說,協議我們肯定會履行,我剛纔所說的,是改進履行協議的方式,也就是如何更好地履行好協議。

  不,不,不,飛鳥還戀舊巢呢,如果不派更多的幹部做工作,保持強大的心理攻勢和壓力,老百姓根本不喫協議這一套。

  商總停下來,喘了一口氣。韓江林想更多地瞭解商總的看法,微笑着鼓勵他繼續把話說下去。

  我們到白雲投資,看中的就是白雲縣委政府提供的投資環境,不管投資長線短線,大家投的都是錢,不能厚此薄彼,更何況長線更有利於白雲的發展?現在的情況是,東街的老百姓一鬧,投資商一叫,政府就派工作隊進駐,我們像兩頭冷眼對峙的水牯牛,不鬧也不叫,對於老百姓來說,千百年來過的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再過幾年幾十年這樣的生活沒有甚麼,我們的錢大部分是從銀行借出來的,每這麼耗一天,就是幾千的利息,股東們耗不起,我更耗不起。

  你的意思是要政府怎麼辦?

  商總用眼睛暗示了一下韓江林面前的協議書,條件上面都寫着呢,我知道老百姓的工作不好做,大家相互體諒,政府多派一些幹部出面做工作,我們呢,可以適當考慮給予一些工作經費,作爲對幹部的補償。

  韓江林輕輕笑了起來,商總見他笑,也附和着笑了。韓江林說,繞來繞去,落腳點還是歸結到錢上,你爲甚麼不以增加的錢作爲籌碼,直接和老百姓面對面談判呢?

  商總搖了搖頭,不行,這完全行不通,我們在別的地方投資項目,已經喫過這方面的大虧,本來和老百姓談妥當的事情,結果翻年物價上漲,地價上漲,老百姓撕毀了協議,羣起一鬧,政府怕擔事情,答應老百姓的要求,結果我們承擔了物價上漲老百姓改變要求產生的一切後果,變成了秀才遇着兵,有理說不清了。

  商總語速極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潤了一下喉頭,清了清嗓子說,韓縣長也知道,這年頭,除了人越來越不值價,甚麼東西都在漲價,就連上街買一把小蔥,早上是一毛錢一小把,下午就變成了兩毛,要是我們和老百姓簽訂的協議也是一天三變,投資計劃一天三改,作爲代理人,我又怎麼向股東們交待?

  韓江林默然,心裏不得不承擔商總說得有理。從本質上說來,開發商所承擔風險,正是以人治爲主的社會向法制社會過渡時代,所經歷的必然陣痛。作爲一級政府就要考慮爲老百姓、包括投資人考慮減少這種陣痛,不能過多地讓公民承擔國家政治體制的不完善帶來的生活與投資風險。當然,這就需要基層官員在法律框架之內,運用行政智慧來規範行政作爲,以此彌補法律規定在具體操上以及人性化方面產生的欠缺。

  商總說,現在的投資商都得出了一個經驗,與其拿錢滿足老百姓隨風日漲、不斷變化的慾望,不如把錢拿給政府,補助幹部們,作爲一級政府,至少能夠相對穩定地保證投資者的利益,如果補助了幹部。商總說到這裏詭祕的笑了笑,我們等於和幹部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幹部們都是當地的上層人士,得到了幹部們的支持,我們在道義上已經佔了一個先機,等於擁有了一個強大的後盾。

  韓江林一個激靈,心想,這就是商人啊,每一分錢都用到了刀刃上,一分錢都要考慮一分錢的投資回報,如果政府在使用納稅人的錢上,也像商人一樣考慮投資回報,那將會產生多大的經濟、政治乃至於社會效益啊。

  他對商總樹起在大姆指,故意笑着說,喫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商總你這是在收買和腐蝕我們的幹部呀。

  商總舉起雙手搖頭說,沒有,沒有,韓縣長是個清醒的人,我就直話直說啦,依附於政治的商人,生意做到胡雪巖富可敵國的程度,最終都擺脫不了被政治毀掉的命運,一個真正的商人哪裏敢於與政治過多地沾邊?再說啦,就是給我一千個豹子膽,我也不敢拉攏和腐蝕你這麼精明能幹縣長的部下呀。

  別在我面前花言巧語啦,在我們這種政治主導社會的國家,哪一個成功的商人,背景沒有一個強大的政治背景?韓江林笑着說,其實,像商總這樣投資一地,造福一方的投資者,政府倒是很願意成爲你的堅強後盾。

  韓江林沉思了一下,說,我一直在思考政府從具體的拆遷事務中退出來,採取更加高效的方式來推動拆遷工作。

  政府退出來?政府當甩手掌櫃,我們和老百姓談判的話,就是簽了協議,也是廢紙一張,這個項目算是泡進了爛泥裏了。商總露出滿臉愁苦的神情。

  你誤解我的意思啦,政府不是當甩手掌櫃,而是更加認真負責地爲投資商、爲老百姓搞好後勤服務,我的想法是,政府從具體的拆遷事務中解放出來,認認真真地當好裁判者的角色,另外招一些精通法律的人士,爲投資商和老百姓提供法律方面的諮詢服務,促進雙方更好地按照法律規定的條款,簽訂協議,並督促協議的落實。

  法院、司法局、法律服務站都可以承擔這種工作。

  我們有必要把這些資源整合起來,使其更多地介入社會利益糾紛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商總笑道,這倒是一個好辦法,可企業要是一家一家的談判,那要談到哪一個猴年馬月?

  不,韓江林否定道,既然你願意爲幹部的工作隊付費,你爲甚麼不用這筆錢聘請法律顧問,由法律顧問代表企業與老百姓談判呢?而老百姓方面也委託由政府聘用的法律顧問爲談判代表,代理雙方利益的人都是法律方面的專業人士,熟悉各種法律規定和操作規程,自然而然減少了人爲因素的干擾。

  這倒是一個處理糾紛的理想方案,可是現在誰來制定和執行這一方案呢?

  商總的問題把韓江林難住了,一者他只是代理縣長,還缺乏制定一種新規程所必須掌握的政治資源,二者他對龍陽灘水電站項目的情況不是很熟悉,不敢冒然作出決斷。他想了想說,要想解決問題,就得調查研究,看來我得抽一個時間,到龍陽灘水電站項目現場走一趟,瞭解具體情況後,才能着手研究解決問題的方案。

  邀請韓江林到龍陽灘電站考察調研,正是商總今天的目的。他見目的達到,得意一笑,說,我此來就是想請韓縣長到龍陽灘考察的,就怕你沒有時間。

  韓江林爽朗一笑,公務員就是爲投資商服務的,只要你有時間,哪怕再忙,我也得擠出時間呀。

  韓江林翻了一下桌上的檯曆,把小周叫了進來,說,今天下午到縣供銷社檢查的事情改一個時間,你準備一下,我們到龍陽灘電站工地看一看。

  小周答應着,出去安排。韓江林收拾桌上的東西,拿起提包說,走。

  商總趕緊站起來在前開路,感動地說,急企業之所及,有韓縣長這樣的領導做後盾,作爲投資者,我們完全放心了。

  韓江林笑着說,你這話就不對了,應當是有黨的好政策做後盾,你可以完全放心地投資,造福於一方百姓。

   第五章 離婚節

  三凌吉普宛如一葉輕舟,在蜿蜒曲折的山間公路中飄遙。黛青色的山頂籠着如絲如縷的薄霧,叢林間雜滿了火紅的杜鵑花,猶如火紅的霞光映紅了山川峽谷。公路兩邊平坦的山地,滿是桃園、梨園,如今正是花兒滿園的時候,汽車匆匆駛過,吸入肺腑的是鬱郁花香。

  穿行在春色宜人的山野,人無端地產生無數的遐想。朗潤的山彷彿一位鍾情少男,默默地護擁着春水;春水則如懷春少女,面對着山熱烈的情懷,猶抱琵琶半遮面,羞達達地從山寬大的懷裏向遠方伸展。

  欣賞着怒放的梨花,韓江林忽然想起桌上的一份報告,擁有一萬多畝梨園的大地鄉,要求今年再次舉辦梨花節。他知道這份報告明着是打給政府的,其實是打給苟政達的。屠晉平主政時,比較推重民族文化。在白雲和南江舉辦民族風情節產生很大影響的前提下,屠晉平構想建立一個多層次、多類型的民族文化展示平臺。以游擊戰的方式,各鄉鎮各自爲戰,彙集起來,使白雲成爲一個展示異彩紛呈、風情萬種民族文化的大舞臺。至少爲甚麼要這樣,屠晉平用熬中藥來打比喻,說,這就好比熬中藥,十幾味中藥熬在一起,藥效就發揮出來了。

  沒想到小周也想到了這事,指着滿山遍野爛漫的桃花笑道,花前月下,桃花浪漫,韓書記,今年大地鄉的離婚節還辦不辦?

  不待韓江林回答,商總搶先回答,辦,辦,我看這是白雲近幾年最富有創意,值得向世界推廣的一個節日了。

  原來,大地鄉沒有特色民族文化,書記鄉長又不敢違背屠晉平的指令,左思右想,便從梨園上做文章,在春季梨花盛開時,隆重地舉辦了梨花節。在對外宣傳的時候,大地鄉辦公室工作人員夾雜着濃重的本地口音,梨花節被市日報的記者聽成了“離婚節”,在市日報上發了一則消息,說,白雲縣大地鄉今春隆重舉辦“離婚節”。一石激起千層浪,梨花節以訛傳訛,在市井傳揚開來。

  看到這則消息,屠晉平並沒有批評大地鄉的領導,而是靈機一動,心想,倒不如把梨花節辦成離婚節。理由是,如今離婚的現象相當普及,如果能夠在春天花兒園滿的時候,舉辦一場“離婚節”,讓已經處於死亡婚姻邊緣的夫妻,在梨花叢中舉行最後的午餐;讓離婚多年,產生了新的愛情、又擔心進入新一個婚姻囚籠的男女,在桃李花下體驗久違的浪漫情緣;讓那些正處於花前月下的青春少男少女,感受一下離婚男女的憂傷,堅定愛情信念。這樣,原準備舉辦的梨花節經過屠晉平大手筆一揮,欽定爲“離婚節”。

  離婚節一經推出,雖然慕名而來的遊客奔着大地鄉桃花而來。滿山遍野的桃李花香,大有“滿園春色關不住”的味道。最後令大地鄉名聲大噪的則是“離婚節”,一些報紙以“白雲大地之間,桃花盛開,離婚盛行”爲標題,隆重地推介大地鄉的“離婚節”。搭着離婚節這趟車,隱姓埋名的“白雲大地”聲名遠播。屠晉平頗爲畫龍點晴的創意策劃沾沾自喜,但白雲和大地鄉的百姓並不喜歡,在他們看來,穩定是夫妻關係、婚姻幸福的基石,自古以來,白雲民間視離婚爲一種恥辱,因此民間大多對“離婚節”頗爲詬病。

  屠晉平失位以後,苟政達曾經在一次全縣大會上公開批評“離婚節”,是以自己的缺點滿足別人的獵奇心理。於是,大地鄉書記鄉長聞風而動,在繼續以“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招商引資暨民族文化宣傳活動中,把本已名聲在外的“離婚節”,糾正爲他們本意的“梨花節”。

  苟政達既然有了意見,韓江林對“離婚節”和“梨花節”不置可否。他個人認爲,辦節僅是一種娛樂的形式,以給人們帶來精神快樂爲最終目的。按照這種思路,他倒是覺得屠晉平的想法更富於創意,更具有吸引力,或者也更有長遠的生命力。展示自然景觀的梨花節,只要有一小塊園梨花,有一點快樂的心情,哪裏不能夠聞到滿鼻梨花香呢?將錯就錯地把“梨花節”辦成“離婚節”則不同了,這需要大膽的創意,出奇的想象空間,還迎合了現代時尚元素,迎合了許多人的心理需求,具有更加廣泛聯想和感受空間。如果給“離婚節”賦予良好的意義,使其通俗而不媚俗,說不定這樣的節日有可能成爲獨一無二的世界性節日。當然,從民間的意義,或者從嚴密邏輯推理來說,“離婚節”也許說不過去,但世界上又有哪一個節日,是用嚴密的邏輯推理而得出的?又有哪一個節日,不是突破了民間的道德約束而給人們帶來快樂的呢?愚人節、狂歡節、鬥牛節、奔牛節、西紅柿節等,哪一個遵循了民間的道德規範?這些節日本身就是以歡樂爲規範,人們爲了歡樂甚至以生命爲賭注,遊戲人生。

  韓江林心想,如果能把離婚節辦下去,在鄉村月下、在桃李芬芳中,那些愛情接近破裂的人,重溫愛情鴛夢,說不定重新燃起愛的激情,能夠挽回失敗的婚姻,這不失爲做一件好事。但他不能說出來,苟政達既然已經就這事表了態,他必須服從班長的意見。

  商總把頭伸上前,對韓江林說,韓縣長,如果你們同意,我今年願意支助大地鄉繼續把這個離婚節辦下去。

  韓江林笑道,大地鄉把先前的以訛傳訛糾正過來,正式申請舉辦梨花節。

  商總捏腕嘆息,這麼有創意的品牌,丟了多可惜,大地鄉有山有水,有草場,我們圍繞着離婚這個主題,可以開展多種創意活動,圍繞着水做文章,搞百年修得同船渡;在草場上,搞夫妻雙雙騎馬把家還;圍繞着農家生活,像董允夫婦一樣,一挑水來我澆園。

  讓商總這麼一說,韓江林還真是有點心動了。任何事情一旦融入了思想,經過精心的策劃就變得生動、變得富有意義起來。現代人慣於從無意義的事件中尋找快樂的意義,甚至願意爲了這種意義大把大把地燒錢。迪斯尼等主題公園,圍繞一個意義做強做大,不斷向縱深發展。離婚節未嘗不可以做成一個以情感婚姻爲主題,融合多種項目爲一體的娛樂性節慶活動,並逐步把它向主題娛樂公園方面發展。當然,如果依靠白雲人自己來做,肯定會受到某種思維定勢的影響,離婚節的意義起於錯誤,也會終於錯誤。如果能夠引入商總這樣的民間資本來經營這個已經有了名聲,卻無實際內容的節慶品牌,把它辦成一個純粹的娛樂節日,對於白雲,對於大地鄉未償不是一件好事情。

  韓江林笑着對商總說,商總願意支助這個節日,我們當然舉雙手歡迎。

  商總說,好像苟縣長以及白雲民間都不歡迎這個節日。

  人們接受新事物需要一個過程,龍陽灘電站建設起來,配套搞旅遊開發,處在龍陽灘電站核心庫區的大地鄉,有這麼一個特殊節日,能夠爲大地鄉增色不少。

  既然韓縣長這麼說,我以民間的方式,支助大地鄉繼續把離婚節搞下去,先打一個基礎,等條件成熟了,電站產生效益了,我們再請專家進行系統策劃,請傳播大師進行精心包裝打造,弄它個一鳴驚人。

  韓江林想就這事跟商總說一說,但不好說得太直白,說直白了,變成他支持舉辦離婚節,在別有用心的人看來,最後變成了公開與苟政達唱對臺戲。僅僅點了一句,現在的事情宣傳非常重要,宣傳到位了,節慶活動的意義就出來了,才能夠在社會上產生廣泛的影響力。

  商總是何等機敏的人,笑道,離婚節是宣傳出來的,以後要發生影響,宣傳工作自然不能中斷,我會叫公司的兄弟做好這方面的宣傳策劃,表面上今年大地鄉轟轟烈烈舉辦梨花節,我們投入到網站的宣傳裏,採用梨花節的歡樂圖片,大張旗鼓地宣傳離婚節。

  一點就通,韓江林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位闖蕩江湖生意人的悟性。

  小周笑着豎起大姆指,笑着讚道,高,高,還是高啊,人家是在商言商,商總是姓商而言政,學到了政治學的精華,做的是一套,說的是另一套。

  一套人馬,兩塊牌子。韓江林也笑了起來。

  汽車拐過山坳,在青山環抱之間,有一片寬闊地帶種滿了果樹,桃園和梨園塊狀間隔。在紅白相間的爛漫花叢中,隱隱約約露出紅磚青瓦的磚房。這美麗清幽的去處,令人不禁想起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在給移民新村選址時,韓江林不止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來的時候不是秋季就是冬季,沒有看到眼前這燦爛景象。這地方因爲缺水,除了果樹園,周圍的地方茅草叢生,一派荒蕪的景象。

  誰能想得到,這裏曾經是白雲有名的幸福農場所在地。先前四周的青山上都是蔥鬱的原始森林,在大躍進年代,幸福農場職工響應號召大鍊鋼鐵,把山上的原始森林砍伐一空,用作燃料來鍊鋼鍊鐵。鋼鐵沒有煉出來,幸福農場職工的噩夢剛剛開始。沒有了森林蓄水,農場的水源漸漸減少甚至枯竭,原來的稻田缺水後,只能改種包穀等乾旱作物,缺水厲害的年頭,不僅包穀等無法生長,甚至連飲水也無法保證。曾經一度達到五百職工,上千人口的幸福農場逐漸衰敗,大家紛紛想辦法調離。十年前幸福農場解散時,只剩下不到二十戶職工,作爲工人全部併入白雲的各所學校。縣農業局多次研究重新開發幸福農場,在原來的田園上種植果樹。缺水影響了果樹的生長,果園基本上沒有甚麼收成。前年,縣裏把幸福農場確定爲移民新村來規劃建設以後,縣裏從省裏請專家勘測,打了兩口深井以後,果樹的生長情況纔得到部分改善。

  移民新村就建在農場的原址上。一行人下了車,走進移民新村,邊走邊看。考察一圈下來,日影已高,韓江林飢腸轆轆。商總大有不把龍陽公司的建設項目全部參觀完畢不罷休,又把韓江林引向了牛圈豬棚。韓江林只得任由肚子嘰哩咕嚕發表抗議。腦子裏忽然冒出關於成大事的名言,“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其實,縣中官場也有關於當官的三字經言,“腦袋大,敢想;嘴巴大,能吹;心胸大,能容;肚子大,能忍;尿泡大,能坐。”

  後一句來自一句官場笑話。十年前,南原市情況十分複雜,市委書記缺員後,省委物色了幾個人選,都畏難而退,不敢承擔大任。省委常委會再次把南原市委書記選配進行討論時,時任省委祕書長內急,上洗手間一趟,回來得到的結果是,由祕書長出任南原市委書記。常委會中的情形在社會上流傳看來,有人笑言,一泡尿都忍不住,還想擔大任?後來,這位南原市委書記被社會笑稱尿泡書記。

  韓江林雖然職位還不算高,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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