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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楊卉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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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委會前,苟政達把韓江林叫到辦公室裏,就一些問題單獨交換一下看法。原來在常委會前有一個書記會議,自從常委的職數減少,加上人們對於書記會議的垢病,書記會議這一程序相應取消,需要討論的問題直接提交到了常委會。不過,如果對問題覺得有需要,兩大頭,或者三位書記常在會前碰一個頭,就某些問題交換一下意見。

  韓江林走進書記室,苟政達放下手裏的文件,從辦公桌後面走了出來,示意韓江林在短沙發上坐下,他在挨着的另一隻沙發坐下。

  過去,屠晉平抱着書記就是書記的想法,從來不離自己的虎位,彙報的人一般都是站在他寬大的辦公桌前面。只有縣長、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在書記室裏享受有坐位的待遇。相比之下,苟政達平和的態度容易被縣裏的人接受得多,也被人視爲開明得多。據韓江林的感受,與屠晉平善於採納不同意見相比,苟政達缺乏容人的雅量,正所謂態度決定了一切,一般人只是從對人的態度上看問題,不會深入到人的內心狀態,更不會接觸問題的實質,所做的判斷都是表面上的判斷。

  苟政達欲言又止的神態,讓韓江林懷疑自己又在某些方面產生了失誤。果不其然,苟政達抹了幾下頭髮後,漫不經心地說,前些天我參加了那個談判會,我想,你的本意是舉行利益雙方、也就是羣衆和開發商面對面的談判,但我看到的情況不是這樣。

  談判無果而終。這是韓江林已經預料到的結果,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一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雙方的目標本來就不在同一個層面上,需要不斷地磨合,最終纔有可能達成一致。看來苟政達比他這個年輕的縣長更沒有耐性。

  他說,開發商派了代理人和律師出面,羣衆方面呢,委託陳老太當他們的代理人,這就不是雙方代表的談判,而是雙方代理人之間的談判。

  不管黑貓白貓,抓着耗子就是好貓,韓江林說,不管是誰在談判,只要圍繞解決這一件事情這個核心,能夠搭成協議,雙方能夠遵守協議,我看應當沒有甚麼問題。

  我懷疑這裏面有問題。苟政達直截了當地說,說話沒遮攔,這是他爲人看起來比較爽快,也比較討人喜歡的地方。與屠晉平的陰鷙、着意於計謀相比,苟政達顯得陽光了一些。爲甚麼最近凡是有利益的地方,陳老太就會作爲代理人出現?東街的拆遷改造、龍陽灘水庫的移民搬遷,現在又出現在校場壩的拆遷中,他在底下都做了些甚麼,爲甚麼贏得了老百姓的信任,而這些本應由我們政府承擔的工作,爲甚麼落到了一個所謂的代理人身上?

  代理人制度,而是我們當初設計的內容之一,有代理人的參與,他們熟悉各種制度和規程,減少了村民不懂政策帶來的麻煩,省去了原來政府承擔而又不應該承擔的許多活路,代理人之間的談判,等於把業餘的拳擊比賽,提高到職業比賽的規範和水平,能夠大大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

  我擔心的是,政府效率倒是提高了,我們的威信卻下降了,你想一想,現在老百姓的意識還沒有跟上,你把甚麼事情都交了出去,結果老百姓信任的對象發生了轉移,這叫移情別戀,在老百姓眼裏,好像政府不管事了,沒有權了,等於喪失了政府的權威,這怎麼行?

  韓江林一怔,心想,這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苟政達還抱着大包大攬的大政府意識不放,而自己的思想理論裏,已經接受了小政府、大服務的理念,政府不需要權威,它的職責更多地制定規則,而不是親自參與遊戲,把屬於社會性的事務,更多地交給社會中介組織,陳老太這種代理不管性質如果,在形式上首先就是一種社會性的中介組織,只要他能夠遵守政府制定的遊戲規則來參與社會公共事務,在法律框架內,這是允許的。

  過去政府管事太多,好像甚麼都管,甚麼都管得不讓老百姓滿意,有代理人蔘與這種矛盾糾紛多的事務後,政府可以騰出時間來思考最重要的東西,並進一步引導好社會中介組織搞好服務,從另一個角度說,社會中介組織也是整個國家細胞的一個組成部分,沒有必要對他們不放心,畢竟他們不是敵對組織,我們不能用不放心社會組織,只放心自己親手抓的老思維來應對新問題了。韓江林耐心地解釋說,過去我們說知識分子是臭老九,不放心,浪費了大量人才資源,國家建設遭受重大損失,後來一度對私營經濟提出懷疑,事實證明,恰恰是私營經濟成爲民族經濟最爲活躍的部分。

  這是大道理,大道理不能解決小問題,更不能解決眼前的問題,如果把事情都讓中介做了,中介成了另一個政府,老百姓出現問題都找中介,政府的威信何在,我們的政權基礎不是會出現問題嗎?

  苟政達這話好像觸及了問題的關鍵和實質,這也是中介組織取代原來屬於政府的具體事務以後,一些人極易產生的想法。這種想法仍然是基於社會存在階級鬥爭、存在敵對勢力的傳統習慣性思維。如果把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看成一個和諧統一的有機整體,這種想法自然就沒有任何思想基礎了。韓江林說,政府和國家始終掌握着制定遊戲規則的權力,這就是我們的政權基礎,假設這種規則出現了某種危險的苗頭,有可能影響社會安定團結,我們可以換一種遊戲規則,一切不都煙消雲散了嗎?更何況代表政權的強大軍事力量始終牢牢地掌握在黨和政府手裏呢。

  苟政達見無法說服韓江林,聰明地暫時擱置爭議,求同存異,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體,用了一個籠統的說法,說,這個問題有待進一步觀察、研究,並密切注意它的發展,我個人的意見,甚至要注意陳老太這個中介組織的發展,會不會演變成一種採取非法手段謀取利益的社會集團,甚至是黑社會集團。

  聽了這話,韓江林一個激靈,心想,苟政達在這方面看問題比自己老辣,對社會現象把握不準,極有可能演化爲政治方向的錯誤,從而遭到殘酷無情的打擊,這在歷史上屢屢發生。對社會的客觀看法,或者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具有某種分歧是可能的,但是,這種分歧一旦上升到政治高度,即用來改造客觀世界上面時,就對執不同政見者進行殘酷打擊甚至無情屠殺。

  事實上,客觀自然與人類社會都是在不斷演進的,建立在此基礎上的人類思想觀點,也會隨之發生相應的改變。從這個方面說,沒有任何一種思想會是永恆的,即沒有永遠的正確和永遠的錯誤思想觀點。當思想變成了變化,它最終會交替、會融合,從而成爲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當後人面對這種精神財富時,甚至會弄不明白,爲甚麼已經稱爲文明社會的人類,還會像一條野狗一樣,爲了其它野狗多叫了幾聲、或學了一聲獅吼而大開殺戒。

  苟政達說,找你來商量的,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楊卉的職務問題,我還是原來那個想法,既然其它人都官復原職,楊卉是不是也不要免她的職了?

  對他們問題的最後組織結論是甚麼?

  苟政達兩手一攤,說,檢察院把材料移交給了紀委,紀委又把帳本退回了原單位,罰了一些款,了事。

  就這樣了?

  就這樣了。

  咄,韓江林苦笑不得,轉了一個大圈子,問題又回到起始點上,以爲是踢皮球呀。

  苟政達說,在現實社會中,政治是第一位的,查處經濟問題,往往包含着強烈的政治目標,現在屠晉平死了,政治上已經沒有了意義,查經濟問題成了畫蛇添足,再說每個人就那麼幾千塊錢,還不夠在南原賓館裏搓一頓海鮮,特別是楊卉的問題,一個財政局長多報了六七千塊的發票,相比她每年爲白雲財政多討的幾百萬,算甚麼?幾千塊也可以說是請人喝茶忘了撕發票,或者借給某位領導打麻將的錢吧。

  看得出苟政達確有愛才之心,韓江林說,其它的人官復原職,我沒有意見,只要我當這個縣長,楊卉不能再擔任財政局長。

  苟政達瞪大眼睛看着韓江林,楊卉當初出任財政局長可是你提名的啊,而且在白雲,哪個不知道你和楊卉親如兄妹?

  苟政達呵呵一笑,讓楊卉重新出任局長,一是她有才,二來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

  韓江林一想起楊卉在屠晉平靈堂前的表現,氣不打一處來,說,我們常說政治,在和平時期,經濟問題就是最大的政治問題,因爲政治上的每一個目的,都要在經濟上得以體現,否則,甚麼是政治?恐怕任何人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楊卉出了經濟問題,不管出於甚麼目的,就是政治上出了問題,對於政治上出了問題的幹部,如果我們再堅持用在重要的政治崗位,那就是犯了原則性錯誤。

  韓江林的一番話說得苟政達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猜想他和楊卉之間,有可能發生了甚麼,換了溫和的語氣問,江林,你不是一個極端的人,怎麼在楊卉的使用上,怎麼會有這樣極端的看法呢?

  韓江林氣乎乎地說,反正我不同意。

  苟政達舒了一口氣,不同意也好,那就讓她遠走高飛吧,對一個人纔來說,讓她留在傷心之地,帶着沉重的心理負擔工作,作爲一個女人,也難爲了她。

  苟政達說着,站起來到辦公桌上翻文件。韓江林以爲苟政達會因爲楊卉曾經是屠晉平的人,會恨楊卉,沒有想到他居然如此愛才,仍然着意讓她擔任財政局長。韓江林爲他的這一點愛才之心感動之時,心裏默默地說,小卉,對不起了。

  苟政達把一份文件遞到韓江林手上,說,看看吧,省裏都看到了楊卉的才能,我們不能有眼無珠啊,既然白雲的塘子小,養不了這條魚,我們放她歸海吧。

  韓江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商調函上,這份要求商調楊卉的函件來自省國有投資總公司。韓江林想起了高雅富態又行俠仗義的梅總,想到那一次,他和楊卉從梅總家裏出來時,楊卉的異常表現,莫非楊卉在梅總家裏發現了甚麼驚人的祕密?如今她利用了這個祕密?韓江林還想起和二郎神一起在花橋茶樓喝酒的情形,楊卉和二郎神可是相見恨晚。兩人聊到後來,二郎神好像對她信誓旦旦。這麼看來,這個楊卉實在太不簡單了,她不再是他眼中的那個小妹妹,而變成了一個極有心機的女人,她不僅利用了梅總,還極有可能利用了二郎神。不然,相關部門不會在屠晉平死後不長的時間內,很快對這一系列的案件做出反應。

  你總有一天會跪倒在我腳下。這話猶言在耳,韓江林心裏一寒。韓江林又想起她和他談交易的三個條件,那個心慈面善的楊卉已經脫胎換骨了。面對這位極有心機的女人,韓江林感覺到的不再是親切,而是恐懼了。

  我同意。韓江林說出這話時,心裏暗暗爲楊卉找到了一條出路鬆了一口氣,他實際上是非常在乎她的,因爲決定不再同意楊卉擔任財政局長,他正爲楊卉找一條出路發愁呢,這份商調函算是幫他了卻一樁心願。

  兩人通過氣,已經到了常委會約定的時間,韓江林拿到常委會的議題,才知道苟政達對和他通氣的事件是做了精心思考的,這兩件事情都是不便於拿到會議上作過多的討論,或者說討論起來浪費時間還有可能沒有結果。和韓江林通過氣後,這兩個議題苟政達提出,韓江林贊同,其它常委見兩大頭已經意見一致,再有想法也只能表示同意。

  常委會的第三議題也是一件大事,由韓江林組織有關部門制定並多次修改,在政府部門試行了一段時間的《白雲縣人民政府關於規範機關、事業單位行管理的規定(試行)》文件,要求經過常委會討論以後,作爲白雲機關事業單位管理的規範措施予了實施。在這一規定裏,對機關事業單位行政執法、行政收費、重大開支、政務公開等方面,綜合了有關法律法規,結合了白雲機關管理事務方面的經驗進行了相應的規範。通過一系列財務檢查發現,最近一段時間,各單位的財務管理比較混亂,重大支出單位領導說了算,沒有任何監督,也沒有人敢於監督。人們常說,權力失去監督意味着腐敗。制定這些規定的着眼點就是監督一把手經濟。

  黃宇副縣長把規定的目的和要點作了介紹後,苟政達毫不猶豫地立即接上話,我說幾點意見,我認爲這個規定的目的是好的,內容方面也比較詳細,但是,它目前不適合白雲的情況。說到這裏,苟政達翻開工作筆記看了一下。

  看來他對這個議題的反對發言是做了精心準備的。韓江林心想,既然覺得這個規定不成熟,不同意這個規定,完全沒有必要上會呀?爲甚麼要放到會上來公開反對呢?

  我說兩點意見,苟政達說,這個規定相對來說顯得重複,國家對於行政管理執法制定了種種規定,學習並執行好這些規定,已經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花費很大的功夫,而且,嚴格執行好這些規定,已經能夠保證我們的行政管理和行政執法上不會出現任何問題,我們再出臺一個規定,等於法下有法,重複羅嗦,浪費時間和精力。

  二一個意見是,白雲處於搶抓機遇的特殊發展時期,裏面有一些規定與現實發展的需要不相符,比如說開支一萬以上要班子集體研究,五萬以上的項目,項目決算材料要報紀委審查,一方面紀委的工作本身就忙,顧及不過來,另一方面,複製項目材料也需要一大筆經費,而且,時間上也是一個巨大的浪費,等等,規定得太細,不好操作,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更加解放思想,大手筆地推進白雲發展,這個規定讓人感覺到是給我們的發展裝上一個套子,戴上鐐銬跳舞。

  韓江林說,規定詳細的目的,主要是爲了防止經濟上去,幹部下去。

  這個好辦,苟政達再次翻了一下筆記,大家擔心對一把手的監管失控,可不可以採取這樣一個政策,各單位一把手都不管經濟,不管財務,財務由二把手管理,即由二把手來簽字覈銷發票,把規定中由紀委和上級部門監督,改爲本部門的一把手監督,這樣既便於執行,也有利於提高效率,把權力放在單位,好比授權給各野軍戰司令各自爲戰,在戰場戰機稍縱即逝的情況下,權力下放與權力上收的效果肯定大不一樣,在座的都當過單位的一把手,對這個效率問題我想都有很深的體會,我們要學會多放一權力,讓各單位各部門圍繞着發展問題大幹快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但在常委會里面,問題的關鍵不是權力下放,而是權力上收。韓江林明白了苟政達不同意他主導提出的規定,而另拋出了一個思路的原因。如果通過了政府主持制定的規定,等於政府的思路成了常委會的思路,韓江林在政治上就會獲得加分,而苟政達則利用常委會助成這件好事,爲韓江林加分,一位政治高手絕對不會做這樣的賠本買賣。

  又扯了幾個無關緊要的議題,縣委辦祕書送來一份傳真給苟政達,苟政達看了一眼後,遞給韓江林。原來是省委組織部抽調韓江林到中心城市掛職學習的文件。

  眼前的事情那麼多,外出掛職學習半年,會影響工作的開展。於是,他輕聲對苟政達說,書記,能不能提出一個要求,暫時不要去,或者把時間稍爲推後?

  苟政達大聲說,那不行,令行禁止,這是我們做事做官的原則,這是省委組織部的文件,說明你已經納入了省委的視野,這是好事情。說着,苟政達不容韓江林再說甚麼,拿起文件說,我在這些宣佈一個事情,省裏抽韓縣長到上海掛職學習三個月,下星期一動身,在韓縣長掛職期間,黃宇同志負責政府的事情,你們要做好交接工作。

  一句話,韓江林沒有退路了,在心裏決然地說,走就走吧,把纏身的煩心事丟掉,一心一意掛職學習,倒算得是一種解脫。

   第十九章 遍地黃金

  出去時滿天草綠,回歸時遍地金黃。

  飛機在南原機場上空盤旋,韓江林似乎已經聞到高原特有的清爽香甜氣息,與上海灘夾雜着鹹味的空氣截然不同。小周和小劉在機場大廳裏望穿秋水,韓江林推着行李姍姍來遲。他一出現,兩人興奮得手舞足蹈,欣喜地喊,這裏,韓縣長,這裏。

  韓江林一過柵欄,行李二一添作五被搶了過去,兩人簇擁着韓江林朝停車坪走去。

  在車上坐好,還不及寒喧,韓江林急切地想知道家裏的情況,問,最近白雲有沒有發生甚麼大事?

  大事?哦,對了,最近白雲發生了一起天大的事。小劉心直口快,小周眼睛不停地暗示阻止也來不及了。

  水利局長李功來貪污受賄二千萬被發現了。

  怎麼?韓江林心驚得張着嘴說不出話來。二千萬?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又問了一句。李功來是他欣賞和信任的一位幹部,他覺得說所有的人貪污都有可能是事實,但說李功來貪污受賄,這絕對不是事實,因爲他是專家,對工程的質量要求那麼嚴格,怎麼可能貪污受賄呢?

  韓江林怕小劉陳述不清,轉向小周,說說詳細情況。

  李功來的貪污是偶然被發現的,而不是查出來的。小周說,李功來在南原買了一套房子,他把貪污受賄得到的錢拿到房裏,用塑料紙包紮成餅狀後,放進事先在陽臺用磁磚砌好的夾層裏,他以爲這樣做就萬無一失了,就在昨天,樓下一家搬新居,違規燃放了大量的鞭炮,客人把一大卷鞭炮堆在一起放,李功來砌磁磚的技術不高明,陽臺的磁磚牆被震垮塌,幾餅錢砸在客人的頭上,拿起一看,還以爲老天賜財寶,正在高興,等煙霧散盡,發現樓上陽臺還鑲着一餅一餅的錢,客人趕緊打電話報了案,公安機關懷疑是不義之財,撬開門清理了現場,共二千一百萬,公安機關又從小區物管那裏,查到了李功來的名字,昨晚趕到白雲帶走了李功來,這起南原市自建國以來最大的貪污受賄案就這樣被發現了。

  這故事好像天方夜譚,在韓江林聽來卻字字驚心。

  蠢豬!小周說完,韓江林狠狠地罵了一句。

  李功來是他最信任的幹部,如今卻出了這樣大的案子,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用錯了這麼一個人,對白雲的政治局面造成多大的混亂啊。韓江林擔心的是李功來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他受賄了這麼多,肯定影響工程的質量,建成了一系列豆腐渣工程,這對白雲又是一筆不可估量的損失。一個藏錢的小工程都建不好的水利局長,還能相信他做出甚麼好質量的大工程來?雖然上級有可能不再追求韓江林用人失察的問題,但想起自己對人疏於考察,他仍然感到良心不安。

  車出了機場路,小劉問,直接回白雲?韓江林心事重重,思考了一番,說,你們知道李功來出事的那個小區嗎?

  二千萬,這是多麼驚世的貪污受賄案啊,那個小區快變成了南原的新景觀,才一天時間,小區的草皮都被參觀的人踏爛了。小劉說。

  小周說,我們來接你之前,去看過,聽到有人建議,把李功來四樓的新房子改造一下,建成南原市的貪污受賄博物館呢。

  白雲,會因爲李功來而聲名雀起。韓江林怎麼也想不明白,口口聲聲講質量、談規定的人,怎麼會做出這等令人不齒的事情,而且,一個工程專家居然如此小兒科,想到那麼拙劣的藏錢主意?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呢,還是錢多了,腦子進水了,成了傻子了?

  他們來到李功來出事的千家福小區,小區裏車進車出,都是來看李功來留下的拙劣表演的現場。小區里人頭攢動,人們紛紛仰觀李功來的新房子。房子的陽臺已經拆掉了,只有靠牆的兩端還粘着幾塊破磁磚。觀衆給李功來出主意,說怎麼怎麼陽臺就不會掉了。一樓遷新居的戶主喜氣還沒有散去,家裏仍然有人在打麻將。主人也許是爲了慶祝天上掉錢,也許是爲了搞笑的表演,故意請人寫了“天送財”三個大字掛在陽臺上,兩張豎聯分別是,“鞭炮一響財滿地”、“秋風一吹滿地金”。觀衆都說對聯寫得好,貼合時景。

  看看大字,看看樓上破損的陽臺。韓江林覺得把二者結合在一起,充滿了一種民間式的智慧與幽默。

  韓江林默默地走出小區,上了車,一路無語。臨進白雲城關,他才掏出手機給苟政達打電話,彙報自己已經來到。

  苟政達一聲幽嘆,江林,你回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我們的屁股烙在火山口上了。

  這番話讓韓江林有些感動,說,我們是一個班子的成員,遇上火山爆發,多一個人坐上去,火山噴發的能量殺傷力可能會小一些吧。

  你是市領導眼裏的紅人,有遠大的前程,不能讓你身上有污點,更不能再讓你犧牲了,你權當沒有回來,這幾天就閉門在家,讓我們應付眼下的局面就行了。

  獨木支危局,總不如雙木一起支撐好。韓江林說,我馬上到辦公室裏來向你彙報學習情況。

  苟政達一再拒絕,韓江林還是堅持到苟政達的辦公室。

  苟政達書記室的門第一次關了起來,韓江林推開門,見苟政達正在給甚麼人打電話,氣憤憤地說,全部行拘起來,一個一個地查,絕對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待苟政達掛了電話,韓江林問,甚麼事讓書記生這麼大的氣呢?

  苟政達懊惱地說,還不是李功來?捅出了天大的簍子,我們不採取一些措施,上級追究用人的責任、追究連帶責任,我們怎麼交待?

  現在一般不搞株連法,韓江林說,縣裏採取了甚麼措施?

  把李功來家裏的人全部拘了起來,苟政達說到李功來三個字時,神情惡狠狠的,牙齒咬得格格響,好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假如李功來在的話,大概苟政達一定會跳起來剝他的皮,撕爛他的身體,咬啐他的骨頭。韓江林還從來沒有見苟政達這麼痛恨一個人。看來李功來案件,讓苟政達感覺壓力太大了,他還真有些擔心苟政達支撐不住。

  李功來的老婆和他離了婚,剛離了半年,他孃的,怎麼會這麼巧,是不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出了問題好金蟬脫殼,轉移和藏匿財產?

  也許真的事出有因呢,韓江林說,他不想苟同苟政達的意見,人在憤怒的時候,情緒控制着他的判斷,容易讓人產生失誤。

  說是看到李功來不正常,特別是看到李功來和老闆處得太近,屢勸不聽,擔心他遲早要出問題,就和李功來離了婚,他孃的,有這麼好的老婆,丈夫還會出問題?是一種藉口吧,如果真有這麼好的老婆還出問題,那也是天要滅李功來了。

  韓江林說,如果事實真是這樣,把這麼好的女人拘起來,是不是對不起人家啊。

  苟政達大手一揮,在這種關鍵時刻,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掉一人,先眉毛鬍子一把抓,用你常說的話說,這是眼下形勢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

  越是關鍵時刻,我們越更不能衝動,不能用情緒代替理智。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如果我們不有所表示,上級不會放過我們,百姓不會原諒我們,既然上級專案組把與李功來有關的大魚都抓了,剩下些小魚毛蝦,我們也要一網打盡,在反腐倡廉上和上級保持高度一致。

  韓江林說,書記平常不是說,抓案要抓大放小嗎?一些小魚毛蝦,把網眼放大一點,政策寬鬆一點,就過去了。

  不對,苟政達嚴肅地說,平常抓大放小,是工作需要,時下眉毛鬍子一把抓,是形勢需要,也是政治問題。

  韓江林明白苟政達的想法和思路,不讓他在上級面前丟面子的,就不是政治問題,一旦讓他在上級面前丟了面子,那就不是一般的問題,而是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了。既然與政治扯在一起,案件的性質就發生了質的變化,政治既然是一種需要,同樣的證據,也會放大十倍來看。

  沉默了一會,苟政達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韓江林,疑惑地問,江林,你說說,李功來看似老實巴交的一個知識分子,怎麼吃了豹膽,敢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不要命地貪?

  窮鬧的,小時候窮的人,如果沒有改造好思想,不具備一定的境界,貪慾一旦起來,那就是一個無底洞。

  你這是縮命論,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打洞。苟政達無奈地嘿嘿一笑,現在我才理解你關於制度化建設的一些想法,但是,我們這一代人太理想主義,喜歡強調精神,喜歡用政治思想和道德代替規則,喜歡運動式的工作方式,這種方式來得痛快,有暴發力,容易看到成果,這是因爲我們性急,太想看到成果了。

  對於苟政達這一番剖白,韓江林深表贊同,也說到了兩代人不同的性格特徵和處事方法的要點上了。

  苟政達說,對於校壩場拆遷,我們組織談判,談了一兩個月,後來我看拖不下去了,把一百幹警和幾百機關幹部拉上去,只一個上午就風捲殘雲般痛快解決了,你曾經說過,創業時代需要非常手段,運動式的手段就是一種創業手段,但是,我們總有一天會走上守業階段的,那時候,規則會顯得越來越重要,你的思想就會佔據主要的市場,起主導作用。

  沒想到苟政達看似東西南北的打哈哈,原來對問題看得這麼深,這麼透啊。韓江林不得不佩服。

  江林,我們沒命地搞建設,爲了籌錢跑斷了腿,可居然有人來個徹底的釜底抽薪,說明我們的人格魅力不夠啊。苟政達說這話時,語氣帶着十分的感傷情緒。

  我養父說,人登一百,各式各色,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與我們有同樣的想法,有相同的境界。

  對,江林,說得很對,一幢高樓的材料各種各樣,組合成一幢高樓,靠的就是粘合劑和組合的規則。苟政達說,我要到市裏向有關領導專題彙報一下縣委對李功來問題的處理情況,並作檢查,家裏的事麻煩你照管一下,哦,還有一個事,南方電力投資公司要來我縣考察水電資源,晚上你出面接待一下。

  兩人一起從書記室裏出來,苟政達對劉誠說,我要到市委彙報工作,南方電力公司的考察組,由韓縣長出面接待。

  劉誠說,好,我們安排好了就通知韓縣長。

  送苟政達上車走後,韓江林感到需要休息一下,本想叫小劉開車送他回家,一想到家裏已經半年沒有人住,不僅冷清肯定還積了厚厚的灰塵。在自己的地盤上,他居然變成了一個流浪兒,找不到一塊溫暖的、可以落腳的地方,一縷悲傷的情緒從他心底瀰漫開來。

  小劉看出了韓江林的傷感,說,周主任已經幫你把房子打掃乾淨了。又說,如果想洗熱水澡,還是先找賓館住吧。

  回家吧,韓江林說。

  韓江林回到家,看到一切就像他離開時的樣子,乾淨整潔,心想,有一個家多好啊。他翻出乾淨衣服,就着水龍頭衝了一個冷水澡。好在天氣還不冷,洗了澡後,紛亂和煩惱似乎都被水沖走了,心也漸漸安靜下來。穿着寬鬆的睡衣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像一個國王巡視着自己的領地。當他在蘭曉詩和他的結婚照前停了下來,凝視着畫像上蘭曉詩嬌美的面容,思緒如絲如縷,彷彿一個長睡的舊夢漸漸像繭一樣破殼而出,讓他充滿了無限的傷感。

  一覺醒來,韓江林身體裏塞滿了雄性的慾望。這個時候,詩意的蘭曉詩像清水一樣退隱,對溫暖羅丹的懷念像潮水一般湧上前來,她豐腴寬廣的肉體曾經那麼令他着迷,躺在她懷裏的時候,他曾經一遍一遍地稱呼羅丹,我的大姐姐,我的小媽媽。他覺得這個女人能夠像母親一樣,包容他所有的任性,包容他所有的缺點。羅丹總是格格地笑着,願意接受韓江林賦予她的任何角色,而且扮演得很好。在他睡懶覺醒來時,羅丹常把早餐端在牀上,親暱地拍着他的臉叫醒他,玩笑道,起來吧,太陽照屁股了,我的大孩子。

  韓江林睜開眼睛打量着性感迷人的女人,笑道,你這會兒怎麼不像農村媽媽,說早起的狗得一泡熱屎喫?

  羅丹跳上前擰着他的耳朵,你表面溫文爾雅,骨子裏有一股天生的痞子氣。

  韓江林展開身體望着天花板,幽然一嘆,痞子氣,知我者,丹姐也,如果不是教育,我一個被人遺棄的野種,只怕不僅僅是痞子氣,監獄裏大概已經幾進宮了。

  迷濛的燈影映在窗上,原來天已經黑了。韓江林看了一眼手機,上面有幾個未接電話,見有劉誠的號碼,再看時間,已是晚上八點,韓江林心裏一急,壞了,誤了大事了。翻到後來,看到劉誠發來的短訊:考察組臨時改了時間,今天先到東江,三天後再來白雲。韓江林松了一口氣,腦子裏閃過一個疑問,行程怎麼會改變呢?莫非電站的壩址選擇意向性地定在了東江嗎?這個疑問很快被肚子裏嘰咕的叫聲淹沒。

  在思考怎麼解決晚餐問題的時候,想起了蘭曉詩和他那一次關於餓的對話。蘭曉詩把身體對性的渴望叫想,把肚子的餓叫餓,倒是十分精到,對性的渴望傾向於精神方面,肚子的餓主要是物質慾望。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他真是餓了。如果排一下先後,他寧願意先解決精神上的餓。這麼一想,眼睛看着蘭曉詩的牆上照片,心裏對羅丹的思念再一次強烈起來。

  此情此景,蘭曉詩就像賈府裏那個帶着憂傷的詩意林妹妹,在身體的感覺上叫人懷念不起來的。賈寶玉之所以視林妹妹爲天仙,實則也只是帶有詩意的清涼的天仙,作爲賈府的公子,凡間肉體的溫暖已經由襲人等一幫丫環們給予了,在林妹妹身上,他可以一心一意地詩意地對待愛情,而不需摻雜肉體的慾望了。假設不是賈寶玉,而是作爲凡人來選擇生活中的伴侶,熱情大方、洋溢着熱情生活氣息的薛寶釵毫無疑義是首選。賈府裏除了寶玉外,所以的人都把寶哥哥的媳婦定位在薛寶釵身上,也代表了一種世俗的價值觀。

  此時,躺在牀上的世俗的韓江林翻了一個身,心想,同牀異夢,呵呵,同時思念兩個女人,這是不是代表了人的精神裂變?

  沒有想到的是,另一個人以生動鮮活的事實,從另一個方面對韓江林的這一問題提供了答案。

   第二十章 折戟沉沙地

  李功來鉅額貪污受賄案的暴露,帶來了另外一個嚴重隱憂,在他任內的承包出去的水利工程,會不會此而全部成爲豆腐渣工程?

  這個問題牽動了市縣領導和水利專家的神經。市委常會會召開專題會議,研究檢查白雲縣水利工程質量問題,要求相關部門認真排查安全事故隱患。可見這個大案給領導造成了多大的壓力。

  在李功來任內的這幾年,是白雲水利投資最大、所上項目最多的時期,每一項水利工程都關係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像小水電、防洪堤等項目,一旦工程質量存在問題,等於在老百姓頭上懸掛了一把達摩斯利劍。

  按照市委的安排部署,從三個方面揭開李功來留下的工程質量謎碼。一個水利工程專家檢測工程質量。通過對一系列的工程質量檢測,李功來督建的水利工程不僅不存在質量問題,與其它時期的工程質量比較,相對還要好一些;一個是審查承包工程的建築老闆。這些老闆們有一個共同的感受,李功來不僅牙齒長得利,錢喫得兇,對工程質量的監督十分嚴格,他們苦笑着戲說,他是兩手都在抓,兩隻抓手都非常硬,在他手裏搞工程,沒得喫。還有老闆客觀地評價道,李功來這個人懂技術,除了貪財這一點不足外,其它還沒存在甚麼問題。

  謎底最後是李功來自己揭開的,他對辦案人員說,貪慾扭曲了我靈魂,但並沒有矇蔽掉我作爲技術人員的眼光,所以我貪得越多,越擔心工程質量出現問題,對工程質量監督得越嚴格,對包工頭們檢查得越狠。

  聽到這個彙報,韓江林這才明白,李功來的狠原來是這麼來的。李功來貪了錢卻想方設法瞞天過海,不僅矇蔽了他的眼睛,也矇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只有一個人的眼睛沒有被李功來矇蔽,這個人就是李功來的妻子。當這個女人向水利局黨組反映李功來的問題時,黨組不相信視工程質量爲生命的李功來會貪污受賄;這個女人向紀委反映情況,要紀委審查李功來的經濟問題,紀委認爲李功來是一位認真負責的同志,希望家屬要支持工作,不要聽信謠言。人們常說,真理只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其實,真相絕大多數時候也是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但是,大多數人往往並不相信少數人手裏的真理或者真相,只有當人們莽撞前行,撞了南牆時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犯了錯誤的絕大多數人並不都敢於承認錯誤,個別人甚至爲了掩蓋錯誤,不惜犧牲掌握真理或者真相的人,來維護自己那一點狹隘和虛僞的自尊。爲了尊重真相,在公安機關覈實完李功來妻子財產方面的問題後,韓江林專門請示苟政達,解除了這對個女人的拘禁。

  李功來案子對韓江林的刺激很大,這些天一直在反覆地思考知識分子的人格問題。

  貪慾與質量,是一對水火不相融的矛盾,李功來卻能把二者統一得如此緊密。李功來扭曲了靈魂,戴着鐐銬把舞跳得這麼好,才使得白雲在水利工程上沒有遭受二次損失,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李功來的人格分裂,只是長期以來在傳統儒家文化燻掏下,知識分子人格扭曲異化的一個縮影。自孔子治世無力轉而清談仁義,人格就已經開始裂變了。趙高的指鹿爲馬,司馬遷遭宮刑,至人生絕望而期望著作傳世的痛苦人生。後來,一邊是明鏡高懸,一邊卻是十年清知府、十萬花花銀的封建官場人生;一邊是反腐唱廉一邊收紅包的現代貪官類型。至於知識分子們,一邊宣傳自己都認爲已經救世無望的封建仁道,說這是最高境界,另一邊大行不仁不義,把那只有幾行臭字的書,大肆高價販賣給處於道德迷惘時期的青年學生,以此換取他們少得可憐的銀子。

  君子坦坦蕩蕩,這是何等高尚的道德氣魄,可是,那些擁有權勢的君子,一旦失去法律約束,道德墮落得比普通百姓更快。

  道德是無法約束權力的,權力作爲一種強勢政治行爲,唯有強勢的法律方能產生約束效果。

  思考的結果,讓韓江林更加堅信了堅持制度治國的想法。

  李功來的問題弄得韓江林驚悚於迎來送往,每天拒絕了所有的請喫,一個人躲進小窩或清湯小白菜,或一包方便麪解決肚子方面的物質慾望問題。到於肉體方面的精神慾望,只好對着天花板思念着羅丹,也算是望梅止渴了。

  這天他早早地回到家,剛換下西裝準備弄一點喫的,劉誠打電話來向他彙報,說由省國投總公司和南方電力組成的聯合考察組已經到了,安排在白雲賓館。

  我馬上就到,聽到期盼已久的考察組到來,他十分興奮,換了一套休閒裝,精神抖數地出門。

  劉誠等候在賓館大廳,韓江林一到,馬上在前引路朝“天歌神韻”包間走去。透過打開的門縫,韓江林看到楊卉坐在一位氣質高貴的女士身邊。韓江林及時扯住劉誠的衣角,問,那位氣質不凡的女領導是誰?劉誠從衣袋裏掏出接待方案,說,哦,我忘了把接待方案給你,那位女領導是省國投的梅總。

  劉誠正說,韓江林馬上想了起來,心想,以前兩次見到梅總,都是在夜晚,現在是白天,又是另一番神韻。韓江林心想,接待她這樣的貴人安排在“天歌神韻”算是十分貼切和得體了。又問,楊卉怎麼也來了?

  劉誠輕聲說,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楊卉局長現在是國投的辦公室副主任,梅總的祕書。

  哦,韓江林大爲驚奇,沒想到楊卉一到國投,立即得到重用,馬上躍上了一個新臺階,心想,士別三日,真是刮目相看了。

  兩人走進房,劉誠把客人向韓江林作了介紹,梅總和韓江林握手時,似乎已經沒有了以前的熱情,只是很禮節性地說了一句,哦,年輕的韓縣長,我們見過。

  韓江林說,梅總多次幫助過我們,是白雲的大恩人呢。

  梅總似乎並不領情,說,我的幫助是職務行爲帶來的。

  楊卉把韓江林介紹給客人時,說,這是白雲縣長韓江林。用語十分官方和客套,不帶一絲一毫的感**彩。

  梅總笑着問了一句,韓縣長是你的老領導呢,你要多敬他幾杯酒。

  我哪裏敢敬韓縣長的酒呀,他喜歡強調敬酒不喫喫罰酒,楊卉故意笑道,又把頭朝韓江林側了過來,說,我們在一起工作過多年,韓縣長在多方面給了我深刻的教訓,我能有今天就是韓縣長精心指導的結果,在此表示感謝。

  開始大家以爲聽錯了,但這會兒楊卉的神情十分認真。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情,讓楊卉得到了深刻的教訓。

  楊卉的一番話讓韓江林下不來臺,尷尬地坐下,禮節性地說,歡迎各位到白雲考察,希望以後能夠有較好的合作。

  楊卉說,白雲當然是梅總這次考察的重點,但不是唯一的點,通過這次對東江的考察,考察組有一個初步的結論,從準備工作上說,東江的基礎工作可能做得更紮實,投資環境更爲有利。

  楊卉當頭給了韓江林一悶棍,把韓江林打懵了。多年以來,在清水江水電開發的選址上,白雲和東江一直是兩個冤家對頭,根據水利部門的前期考察,白雲和東江境內各有一個地點可作爲電站壩址。由於壩址所在地在稅收等方面都具有很大的優勢,兩縣都希望國家投資開工建設的電站壩址選在本縣地盤上。假設壩址選擇在東江,那麼,白雲在稅收方面喫虧很大,還因爲沿岸許多村寨被淹沒,將額外承擔移民搬遷等艱鉅的任務。

  韓江林暗暗打量梅總,她的神色略顯得有些憂鬱,眼神遊離不定,似乎想從周圍的環境裏捕捉到甚麼東西。梅總的表現讓韓江林感到有些意外,因爲這不符合梅總堅毅、樂觀、開朗的性格。莫非楊卉的情感左右了梅總對白雲的看法嗎?情況是這樣的話,電站建設項目的爭取方面,白雲居於下風,處於一個十分不利的地位。

  喫飯開始時的氣氛猶如一曲音樂的過門,一旦定錯了調,費盡氣力也難於扭轉。楊卉一攪局,把本應良好的氣氛而破壞了。想到楊卉居然做出這種事來,韓江林暗暗地咬牙,恨不得撕了楊卉。

  喫過飯,梅總總算恢復了一些精神。韓江林想安排喝茶的項目,被楊卉一口回絕,梅總需要休息,謝謝韓縣長的好意。梅總似乎很樂意楊卉的代言和安排,喫完飯竟直回房去了。南方電力公司的工程師見梅總這樣,也回房休息去了,只把韓江林等白雲一干人拋在大廳裏。

  悻悻地回到家,韓江林心有不甘,打電話給楊卉,想狠狠地教訓她一頓。撥通了楊卉的電話,劈頭責備道,你怎麼能這樣?

  我怎麼啦?

  你心裏有氣,也不能存心攪渾水,電站不是我們個人的問題,而是關係到白雲百年發展的大計,小事講風格,大事講原則,你就不能拋棄個人恩怨,講點原則?

  我沒有個人恩怨,楊卉說,不過,我也要告訴你,種瓜不可能得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就叫報應。

  韓江林說,我一直以來都是在盡力支持和維護你。

  楊卉鼻子一哼,鄙夷地說,別人都同意我出任財政局長,可你不同意。

  在政治上,你不合適。

  楊卉心裏一酸,難過地說,韓江林,你太自負了,你被假象矇蔽了雙眼,而且不相信別人的解釋,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脫褲子幹部,你不想想,你又是甚麼東西,別人寬容你的錯誤,你卻給了別人甚麼待遇?你不想一想,按照你自己的道德標準,你又是甚麼東西?你比我更純潔、更優雅、更高尚、更道貌岸然嗎?

  別說這個,好不好?韓江林心痛了,哀求道,你脫離了白雲這一片苦海,現在飛得更高了。

  白雲永遠就不是苦海,哪怕白雲是我的折戟沉沙之地,它在我心裏也是天堂,要不我就不會從北京屁顛屁顛地跟在你後面回來了,目前這不是我想要的東西,錦衣如不歸鄉,連爛衣服都不如,老百姓還說,寧爲雞頭,不做鳳尾,我現在只是人家的一個小祕。

  韓江林聽錯了諧音,以爲說的是小蜜,心道,你不是一直承認是屠晉平的小蜜嗎?這個念頭一出現,心彷彿被甚麼東西蟄了一下。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連他也承認了楊卉是屠晉平的小蜜,只怕楊卉揹着這黑鍋永世不得翻身了。可是,楊卉爲甚麼要那麼真,那麼傻,在屠晉平的葬禮上,還要主動去背起這隻黑鍋呢?

  真是腦子進水了,韓江林最後下了這麼一個結論。

  楊卉說,雖然我做過錯事,那是因爲我的天真造成的,我得告訴你,韓江林,你的自負矇蔽了你的理智和判斷,過去是這樣,今天還有可能是這樣。

  韓江林一怔,重溫楊卉先前說過的話,後來屠晉平的老婆證明了她的話,可是,沒有性關係的情人關係就可以原諒麼?現在她的話又是甚麼意思,莫非又想替今天的行爲辯解麼?

  第二天,梅總的精神狀態似乎好了一些,臉上見了陽光,開始有說有笑。她邀請韓江林坐上她的車。恭敬不如從命,韓江林上了梅總的奔馳,與梅總在後排坐了。楊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像是懷着甚麼心思,不斷地側過身朝後面看。

  梅總用長者的語氣,關切地詢問了韓江林的個人情況,得知韓江林的愛人到美國去後,梅總感慨地說,從你們這一代開始,世界變小了,成了真正的地球村。

  楊卉用嘲諷的語氣說,在我們韓縣長眼裏,世界卻很大很大,孔雀美國飛,插翅難飛回。

  梅總呵呵一笑,如果不回來,我們小楊也是單身,我看你們倒是很般配的。

  韓江林不好意思地轉過頭望窗外。楊卉格格地笑着說,梅總倒是很會拉郎配哈,可我們韓縣長是一頭有本事的狼,有心機的狼,不然,哪會追上一個可以飛到美國去的姑娘?他遲早也是要到美國去啃洋麪包的,哪會看得上我這個窮鄉僻壤的女人?

  梅總沒有多想楊卉話裏的話,樂得哈哈大笑,我們小楊甚麼都好,就是嘴巴利辣了一點。

  楊局長在我們縣裏,嘴巴還算不會說的,省裏的環境鍛鍊人呀。

  楊卉笑着回應,女人不是環境鍛煉出來的,是男人訓練出來的。

  意思是女人是男人的小狗狗?韓江林笑着說,卻發現梅總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甚麼,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着窗外。

  原來,車已經駛上盤山公路,進入南江地界。

  幾十年了,這一帶還是沒有甚麼變化。梅總自言自語地說。

  韓江林問,梅總以前到過南江?

  梅總像是突然驚醒過來似的,說,沒有,哦,以前有幾個同學在這裏做知青,來看過他們一次。

  韓江林說,來過一次記憶就那麼深刻,說明我們南江有吸引力,說明梅總的記性好呀。

  楊卉搶白他一句,記性不好能管理擁有幾十億資產的公司嗎?

  韓江林有些沮喪,換了個話題說,梅總那些同學後來怎麼樣了?

  有幾個被洪水沖走了,有些回上海去了。梅總說,世事無常,再過幾年,我也要到那邊去和他們相會了。

  韓江林知道洪水沖走知青點的情況,正想說點甚麼,梅總問,小楊說你當過南江鎮的書記,你說說南江的社會經濟發展情況,還有人口發展情況。

  韓江林粗略地介紹之後。梅總說,省委決定利用高原河流蘊藏的豐富水能資源,把我省建設成爲能源大省,向珠三角等電力缺口大的地區輸送電能,清水江電站的梯級開發勢在必行,下游的建設已經開始上,現在逐漸把上游規劃的電站建設起來,關於電站的地質測繪資料等有關部門已經進行過多次,我們這次考察主要是考察當地社會經濟變化情況,以及人口搬遷的壓力等,給省里科學決策提供依據,因此,也就不存在白雲和東江在選址上的競爭問題,下面常常把問題複雜化,認爲科學決策就是人情決策,以爲通過做工作,就能夠改變省裏的態度,這是一個錯誤認識,當然,在計劃經濟時代,由於科學依據缺乏,主要領導主觀臆斷,存在一些違反科學的決策情況。

  梅總的話讓韓江林這些天來緊張的心情放鬆了許多,心想,既然是科學決策,沒有必要爲了壩址選在哪裏費盡心機地競爭了。

  按照南方電力公司確定的考察科目,考察組考察沿河的集鎮和鄉村,走訪了一些村民,轉一圈下來,天已經黑了,大家在南江臨河賓館裏住下來。

  是夜無話。

   第二十一章 資本運作

  清水江碼頭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雙手合十臨江而立,彷彿在憑弔甚麼人。

  韓江林走下石級,正準備朝梅總走去,楊卉一把拉住他,幹甚麼去?

  找梅總。

  不是找到了嗎?

  那得過去打聲招呼啊。

  楊卉冷笑道,還從來沒見你這麼周到過,連他人的私人空間也不放過。

  韓江林望望梅總,看看楊卉,轉身氣沖沖地上了臺階,我不懂事,行了吧,梅總交給你了。

  梅總憑弔完畢,轉身朝石級上來,楊卉趕緊跑下去,挽着梅總的手臂慢慢從石級登上來,梅總滿臉的凝重,走到車前,輕輕地說了聲,走吧。

  她不邀請,韓江林上了自己的車,在前面開道,幾輛車依次駛離了南江鎮。一路上,韓江林頗感疑惑,梅總的樣子像在祭奠甚麼人,但韓江林問到白雲的知青情況時,梅總又說自己不知道。她說不知道的時候,十分坦然。昨天下午在大地鄉考察,韓江林有意提到了知青鄭麗麗,梅總一臉的平靜,莫非她與鄭麗麗沒有任何關係?即使有關係,早年的那個知青鄭麗麗已經死了?“痛定思痛,痛何以堪?”文天祥的自述從一個側面說明人對於痛苦的難以忘懷。假如說梅總真是鄭麗麗,三十年後重返知青園,重返留下青春時代痛苦回憶的地方,她不會如此坦然。如果她真是鄭麗麗,而又能夠如此坦然,面對這麼一個鐵面女人,一個連起碼的人性都沒有的人,又還能夠從她身上企盼甚麼?

  韓江林進一步想,假設梅總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一個把親生孩子丟棄荒野的母親,已經讓人不可原諒了。而三十年後,這女人居然沒有一絲懺悔之意,不努力爲自己的罪過贖一點罪,這樣的女人早該下地獄了。從韓江林與梅總的幾次接觸來看,梅總是一個外在氣質高貴,內心善良,樂於助人的女人,根本無法與拋棄孩子的讓人不齒之事搭上邊,韓江林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在意個人身世,被無端的猜測帶進了一個思維陷阱裏去了?

  韓江林輕輕甩了甩頭,自我安慰道,佛家說,享受當下,不管自己是誰,梅總是誰,先享受當下的生活爲要。

  這話又讓韓江林想起和羅丹的玩笑,羅丹把他說的佛家語“當下”解釋爲“襠下”,這個羅丹雖然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但從小闖蕩江湖,倒是有不少怪異的想法。他對羅丹的情感不僅來自於羅丹給她帶來的新奇的思想和感受,更重要的是,她給予她的母性一般的溫情,是他一直渴望而得不到的。

  楊卉從後面車上打電話來說,梅總聽說白雲的縣城規劃建設得不錯,前天晚上沒有時間看,趁今天上午還有時間,先參觀一下縣城,午飯後離開白雲。

  楊卉不提出來,韓江林也會這樣安排。對韓江林這樣的主官,新縣城的建設就像一個家的裝修,主人是樂於把新家展示給客人的。韓江林痛快地說,好,梅總這樣的投資大佬,我們請都請不來呢。

  參觀了新縣城的幾個已建設項目,又到了校場壩新區建設工地。文體中心已經開工建設,校場壩藍天花園小區工程因資金問題停了下來。

  一行人剛走進東街花園小區工地,負責小區建設的開發商早已等候在工地,見到韓江林就像落水的人看到救命的稻草,急匆匆迎上前來。韓江林知道他想說甚麼,不待他開口,馬上說,我帶客人蔘觀你的大手筆呢,有問題過後再說。

  開發商說,還大手筆呢,連買墨水的錢都沒有了。

  韓江林舉手止住開發商繼續說下去,緊走幾步趕上梅總和楊卉

  最近爲了防止經濟過熱,國家實行一系列的宏觀經濟調控政策,緊縮銀根是主要的手段之一。

  楊卉的白雲話“銀根”很容易讓人誤聽成“淫根”,韓江林裝癡,調笑道,現在的社會風氣太開放了,各方面是應該緊縮淫根了,不然道德防線全面淪喪了。

  楊卉惡狠狠地瞪了韓江林一眼,質問道,縣長,這話像話嗎?

  我們不像畫,所以希望你們能夠拿錢來,把白雲建設成爲南原東部美麗的畫廊。

  梅總見他們鬥嘴,輕笑着上前緊走了幾步,她就像一個年長者對年輕人的頑劣抱着寬容的態度。

  楊卉看了梅總的背影一眼,說,休想。

  韓江林問,你的話能代表梅總的態度?

  當然。楊卉得意地把頭一昂,省國投在沿海的房地產全面縮水,大家現在談房色變,當然不會再向房地產等短錢產品做投資了,公司已經做出了戰略性的調整,用我們梅總的話說是兩大戰略,一個戰略是長線投資戰略,隨伴着長線戰略,帶來的是投資戰略方向的重大改變;另一個是投資戰略性建設項目,突出省國有投資總公司的導向性、戰略性、全局性的影響帶動作用。

  韓江林望了一眼梅總的背影,心想這個女人真不簡單,能夠把投資政策和經濟方向把握得這麼好,把政治因素融入經濟活動中。這樣的女人堪稱經濟活動的政治家和戰略家。看來,想通過梅總這裏融得資金進行城市建設的希望破滅了。

  開發商聽了楊卉的話,說,銀行不貸款,投資商不投資,房地產市場剛剛熱了起來,莫非有意讓它冷下去嗎?

  你聽說過資本運作這個詞嗎?

  聽過,但是,這是資本市場的事情。

  我說你們呀,腦子還沒有轉過彎來,腦子要洗一洗了,不僅觀念要改變,手段也要改變了,現在到處都是高速公路了,你們還整一駕三輪拖拉機在高速路上跑,怎麼能夠跑得起來?國家不要說緊縮銀根時期,錢難得投到西部,就是有錢放也會放到投資收益高的地方和項目,白雲這幾幢樓算甚麼呢?所以要自己想辦法,通過資本運作的方式,把民間大量的閒散資金運用起來,你不有樓嗎?先賣房後建設,或者把房子委託給一家公司,由公司幫助你賣房,你只管收回屬於你的資本,而公司通過房子融資以後,多餘的資金再投向其餘項目,這樣民間閒散資本不就盤活了嗎?

  對呀,開發商顯然看見了通向光明之道,情緒變得激動而昂揚起來。

  韓江林越聽越糊塗,覺得楊卉說的有幾分道理,又覺得如果這樣運作,除了在某些方面與法律的規定產生牴觸外,大量的資本聚集在私人公司手上,資本收益的穩定性方面暫且不說,資本的安全性沒有得到任何保障。說,這種做法有點類似於地下錢莊,這是法律明顯禁止的。

  新生事物不可能從一開始就納入法律的框架的,承包到戶、私營經濟等等,哪一項創新不是最先受到排斥,最後納入法律的視野,地下錢莊,同樣有可能最終成爲中國私營銀行的發端。

  對,對,對,開發商一味附和,因爲楊卉的金點子給他提供瞭解決當前問題辦法。

  韓江林生氣地說,別再對對的啦,這個問題還得研究,你們這些商人,來開發的時候拍着胸脯說資金不成問題,等拆得七零八落,馬上說資金沒有了,逼着政府給你們擔保,向銀行貸款,我看政府都變成你們謀利的工具了。

  楊卉說,那還不是你沒有眼光?空手套白狼是開發商慣用的伎倆,等套上了狼,然後再一步一步的宰殺。

  沒有啦,開發商辯解說,我們公司的項目多,抵押貸款完全不成問題,只是現在銀行不讓貸款了,資金鍊出現了一點小麻煩。

  楊卉說,我可以對你的問題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你們這種公司的自有資金十分有限,只是因爲靠着某一政治背景、或者老總的膽量,採用利誘或者威逼的方式,獲得項目的開發建設權,一旦項目建設起來,又因爲自有資金成問題,於是以此要挾地方政府配合你們一起從銀行或者其它渠道獲得資金,最後地方政府出於政績、或無法向上級、百姓交待的原因,與你們結成了利益聯盟,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們又把獲得的銀行貸款投入了新項目建設中,這樣以項目抵押獲得新項目,環環相扣,從而把無數的地方政府席捲進來,結成了強大的利益戰車,這駕看似強大的戰車,其實外強中乾,如果絕大部分項目進行順利,戰車的運轉應當沒有甚麼問題,如果有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戰車就會停止運行,比如說緊縮銀根,戰車就面臨着停止運行甚至最終崩潰的嚴重威脅,因爲銀根緊縮就等於以項目抵押形成的經濟泡沫消失,暴露了你們公司經濟成分的真實本質,如果不是以項目抵押獲得銀行貸款、或者自有資金充裕,銀行緊縮銀根,應當是你們公司好日子的開始呢,是不是?

  楊卉一番精闢的分析讓聽者無不點頭。開發商說,楊祕,你完全可以上電視做一個經濟時評家。

  楊卉臉微微一紅,說,老百姓如今痛恨商人,因爲當下許多商人的政治背景,一個像你們公司,藉助了政府的力量摻予了公司的運營,而獲得現實利益,另一種更深層次的社會原因,除了不良商的人拙劣表現,還有早期商人利用政治背景謀利後,又把經濟勢力向政治領域浸透,使本應代表公平正義的某些政治勢力或政治集團,成爲商人的代言人,爲商人獲得更多的利益服務。商人和政治結合這種雜交出來產品,具有雜種優勢,但對社會來說,它是一個具有特殊功能、不受現實社會道德和規則約束的怪胎,極有可能破壞現行社會的許多規則。社會有可能因爲經濟和政治的原因,自然而然地分裂爲兩個不同的階層,共同的理想和價值觀將受到嚴重威脅,因此,如果不將財富和政治理想視爲一種社會責任,一旦遭遇來自社會低層的嚴重狙擊,這對於政治商人來說同樣意味着滅頂之災。

  楊卉觸及了開發商最敏感的部分,他神色爲之一變,喃喃地說,楊祕,你描述得太恐怖了。

  作爲理論描述,任何表述都有可能看起來比較極端,但如果不利用制度來保持利益平衡,不注意通過公共財政共享機制的建立,財富階層不注意通過稅收、慈善等方式建立財富所應有的社會責任,任何現象都有可能發生。

  這哪裏還是原來的那個楊卉?韓江林心想,楊卉外在形象上的表現已經驚世脫俗,這一番講話,說明楊卉的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進行了長期的準備。她把自己的準備埋藏得那麼深,滴水不漏,原來真是小看她了。

  痛苦使人發憤,當人們都在譴責她的時候,楊卉極有可能暗發狠勁,在悄悄地積蓄力量,力圖做出一番驚世駭俗的事業來,讓人們刮目相看。如果事情真是他猜測的這樣,可以說楊卉已經做到了。他一向以乖巧妹妹的老眼光看待楊卉,以至於如楊卉所說,被表象矇蔽了慧眼。楊卉的變化給了韓江林一個教訓,不能小視任何人任何事,對任何事物不能抱既定的成見。

  午餐安排喫清水江鱖魚,苟政達特意從南原趕來陪梅總。清水江電站的開發是目前白雲投資預算最大的工程項目,工程上馬能夠拉動的不僅是白雲的勞動力就業,服務業也將躍上一個新臺階,工程投產後還將讓白雲的稅收實現翻番。對於這麼誘人、送到嘴邊的一塊蛋糕,誰都想極力地往嘴裏送,誰也不想放棄。官場上講禮儀講待遇,韓江林一路陪同梅總考察、苟政達出面接待梅總,代表了白雲縣能夠擺出來的最高規格,按一個國家的形式,屬於國禮了。

  主菜是酸湯鱖魚,每個人還另上了一碗甲魚湯。梅總看到甲魚湯,眼睛楞楞地盯着,心思彷彿回到了久遠的過去。等發現大家眼睜睜地看着她,梅總忽而抬頭一笑,對不起,這碗甲魚湯讓我想起了過去,我,流產的時候,一位老大娘給我煮了這麼一碗甲魚湯,如果沒有那碗甲魚湯,恐懼我現在就不能在這裏和各位喫飯了,我一輩子都感謝老大娘的那碗甲魚。

  梅總。楊卉輕輕提醒梅總。梅總恍然清醒過來,用紙巾擦了一下眼角,掩飾自己的失態,說,老啦,人老了容易回憶過去。馬上端起酒杯說,喝酒,我敬白雲的領導一杯,感謝小韓縣長一路辛苦陪同,感謝苟書記的盛情接待。

  梅總用普通話讀苟書記,字正腔圓,十分好聽,苟政達卻不習慣,尷尬地和梅總碰下了一下,一口喝乾,亮出杯底,第一杯幹了。

  韓江林端着酒杯遲疑着,據他了解,梅總並沒有自己的孩子,她目前的孩子都是丈夫前妻所生,莫非流產讓她無法生育?流產時喫甲魚,說明流產是在她當知青的時候。楊卉見韓江林失神的樣子,桌下輕輕踩了一腳,提醒道,喝酒。韓江林沒有看任何人,頭一仰喝了個杯見底。

  因爲是午餐,酒喝得不多,但梅總的話觸動了韓江林敏感的神經,酒不醉人人自醉,一頓飯都不知道是怎麼喫完的。

  送走了梅總,苟政達說,江林,下午到我辦公室裏扯一個事情。聽了這話,韓江林彷彿才夢遊了一圈回到現實中來。

  中午休息了一個小時後,韓江林恢復了常態,如約來到書記室。苟政達早已等候多時,韓江林一出現,苟政達也不客套,在短沙發上和韓江林並排坐下,把泡好的茶送到韓江林面前,喝茶。然後獨自仰頭吸了幾口煙,思考問題該從哪兒說起。

  有幾件棘手的煩心事,苟政達擰熄了煙,用了一句很情緒化的話來開頭。

  哦,韓江林已有同感,加上鬧心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於是很有耐心地回應一句,希望苟政達先把心裏的包袱抖開,他見機而作就主動一些。

  他孃的,我們被開發商綁架了。苟政達說這句話的語氣,頗有些滑稽,韓江林差點把茶水噴了出來。

  與被動的綁架不同,我們被綁架是主動送上門去的,人家裝好套了,我們乖乖地往裏鑽,一隻貪喫的狼往獵人套子裏鑽,那是本性使然,情有可原,經營城市,藉機斂財者不少,可我倆個在貪這方面,可以說君子坦坦蕩蕩,經得起歷史的考驗,但我們爲甚麼也上當了呢?

  苟政達這麼坦率地說話,而且這麼評價自己,韓江林有些感動。自從韓江林掛職回來後,在白雲甚至南原政界的人氣增加不少,苟政達對韓江林的態度也有了一些改變。同一班子年紀懸殊的對子,一般來說,年長者習慣倚老賣老,壓制年輕人,使雙方的關係處於一種緊張狀態;另一種情況是年輕人敬重年長者,年長者也尊重年輕人。苟政達和韓江林開始時有向第一種關係發展的苗頭,但韓江林掛職回來這一段時間,苟政達改變了態度,兩人的關係轉向了後一種良好的狀態。

  不待韓江林說話,苟政達敞開了胸懷,貪慾,我的貪是精神上的貪,不是物質上的貪。韓江林吃了一驚,大感意外。一位長期處於防守狀態的官員,心靈相對封閉的人這麼敞開胸懷尤其難得。

  我在想,黨培養我這麼多年,終於可以放手做一點事情,爲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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