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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典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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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場壩位於南門口,依山傍水,中間有一寬闊的平壩,原來是駐守白雲清軍的訓練場,校場壩村因而得名。這是一個有五百多戶人家的大寨子,爲漢寨和苗寨。漢寨是隨軍遷到苗鄉的外來人,苗寨爲原住居民。兩寨中間隔着一條小溪溝,兩邊鋪着青石板,幾鋪小石拱橋橫臥溪流之上。橋下水流潺潺,碧清透底,頗有幾分小橋流水人家的雅緻。校場壩雖與縣城近在咫尺,四周竹樹環合掩映,倒是一個難得的清靜去處。

  兩寨臨近,風俗卻迥然不同。苗族寨子房子粗放古樸,美人靠成爲獨特的風景;漢族人講究房屋的外觀設計,除了樓房雕樑畫棟,門窗或龍飛鳳翔、或虎嘯獸走,或花鳥蟲魚,把漢文化的雕樑工藝與山地民族吊腳樓的建設風格融爲一體,成爲研究民族文化融合不可多得了珍貴史料,被民族學專家稱爲刻在門窗上的史詩。一些拍攝民族地區電影的鏡頭就取材於此。隨着白雲城鎮開發如火如荼,一些房開商看中了校場壩特殊的位置,想了許多辦法準備置換校場壩,縣裏都不同意。縣裏的意見很明確,要把此處作爲珍貴的民族文化窗口保存下來。

  屠晉平在任時,強調大文化大教育,計劃把城裏的學校都搬遷到城外。除了搬遷縣民族中學外,組建白雲科教中心,把一小、三小及鎮中學都規劃在一起。又把體育場搬遷到科教中心的旁邊,利用校場壩寬闊的地勢,構建一個大科教中心的格局。這種思路單純對於教育來說,實現科教資源共享,有利於促進教育的發展。但是,對於民族文化保護來說,則是一個失敗的舉措。屠晉平在位時,沒有人敢於質疑書記的權威,科教中心項目得到了很好的實施,科教中心佔用漢族寨子的土地,漢族村寨的人思想開放,許多人家都在街上做生意,樂意縣裏對他們的土地進行置換。想留在農村的人家,整體搬遷到了山坡上,縣裏給寨子實行通水、通電、通路等,主要入村幹道路面硬化,一座整潔乾淨的寨子出現在背後山上。想進城住的人家,縣裏給了很好的優惠政策,同意他們購置經濟適用房。

  得到了第二批世界銀行項目貸款支持,科教中心的子項目之一的小學陸續開工建設。民族體育館和中心廣場項目正在對外招標。受到這些市大利好的消息刺激,臨近的土地頓時金貴起來,校場壩苗寨頓時成了開發商眼裏的香餑餑。一些幹部也紛紛利用關係,從苗家人的手裏購買土地,建設私房。爲了控制這種混亂的局面,縣裏研究決定把校場壩苗寨的土地先由縣裏整體進行置換,再對外進行招商。第一步先依照建設漢族寨子的模式,對校場壩苗族進行整體搬遷。第二步搞好建設規劃,對外進行招商,爭取把校場壩建設成爲白雲功能齊全的生態花園小區,成爲白雲一道不可多得的靚麗風景線。

  信息透露出去以後,開發商趨之若鶩。因爲縣裏建設場面鋪得過大,項目過多,資金鍊發生了斷裂,根本無法籌措移民搬遷的錢和土地補償費,生態花園小區項目成了空中樓閣。爲了推動項目建設,縣裏準備由開發商注資開發。這樣一來,縣裏雖然失去了把地權拿過來,集中拍賣的收益,但通過競標的方式,仍可獲取更多的土地收益金。

  生態花園小區建設領導小組由苟政達任組長,具體事務卻由韓江林負責。當時他想把這個項目介紹給二郎神的房產公司,但二郎神接手了南原外環大道改擴建工程,資金和時間的要求都十分緊迫,加上銀行緊縮銀根,二郎神一時無法顧及縣份上的項目,韓江林心安理得地領導着競標工作,採取公平、公正、公開透明的方式進行,最後由恆通房地產開發公司拿到了開發權。據幕後消息,恆通公司提由苟政達介紹來的,但項目的實際開發是由白雲人滾元海操作的,恆通公司只是滾元海借的一個殼。

  滾元海的姐夫是前任教育局長鄧昌勇。鄧昌勇在任時拿到了第一筆教育世行貸款400萬美元,這筆錢大都投向較爲偏僻的鄉鎮中學,而當時白雲正大興土木,建築行業風風火火,有實力的建築商根本無暇顧及,甚至也不願接手項目小、利潤薄的鄉村中學項目,從農機廠下崗在家的滾元海揀了一個便宜,在姐夫鄧昌勇的操縱下,承擔了幾所鄉鎮中學教學樓的建設項目,撈到了進入建築行業的第一桶金,攤子逐漸鋪開。但是,滾元海缺乏建築經驗,加上故意偷工減料,所建教學樓使用不到幾年,就出現開裂、傾斜等嚴重質量問題。有人舉報到紀委,紀委立案調查鄧昌勇的問題,鄧昌勇在下鄉檢查工作途中,吉普車意外地翻入山高谷深的河谷,鄧昌勇和教育局辦公室主任身亡。紀委的調查不得不中止,滾元海玩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移師南原,從此在白雲的建築行業裏消失。韓江林在招投標時,有意提防這些在建築行業有劣跡的人再次進入,沒想到滾元海卻蒙天過海,再次把觸角伸向了白雲建築界。生意人是全天候的生物,只要有生意,他們哪怕冒險也會謀求前來分一杯羹。韓江林只得吩咐具體負責監督工作進展的潘仁達:百年大計,質量第一,要想方設法保證工程質量。

  生態花園小區項目在拆遷上就出了問題。苗寨人做生意的少,務農的多,顧戀舊居,死活不願搬遷。恆通公司威逼利誘,找縣裏有關部門協調,斷水、斷電、斷路,想盡了各種辦法,答應簽字從寨子上搬離的人家不到三分之一。年前,看到雙方的矛盾加劇,韓江林擔心引發羣衆的激憤,要求恆通公司按規則出牌,儘量做通羣衆思想工作,讓羣衆愉快地搬遷。羣衆安靜地度過了一個春節。

  隨着天氣轉暖,羣衆開始在田地裏犁田播種,恆通公司擔心羣衆藉此提出更多的補償要求,於是蠢蠢欲動,想通過暴力手段恐嚇、威逼羣衆搬遷。他們派人半夜拆羣衆房,或在寨子裏施放毒蛇。苗族人都是烈性子,並不服輸,組織了巡邏隊巡寨,一度抓了幾個試圖進寨搞破壞民工,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恆通公司放出話來,如果再不搬遷,將採取更加嚴厲的手段報復。雙方劍拔弩張,縣裏多次派人進駐做工作,要求雙方冷靜、保持克制。縣建設局主持雙方進行協商,但由於雙方的目標差距太大,一時不能談攏到一起,工作處於停泄狀態。

  警車的警報器像利箭一樣穿透縣城的夜空。街道兩邊的居民宿舍次第喧鬧起來,人們紛紛推開窗,相互探聽原因。

  街道遠處,鳴着警笛的警車呼嘯而過,韓江林心下稍安。王茂林執行任務堅決,破案的手段高明,唯一欠缺的是管理能力和政治策略,僅就公安業務而言,他很欣賞王茂林。

  街道在警車後面安靜下來。韓江林打電話給司機小劉,叫他開車過來接他到槍擊案發現場。他到組織部後,小劉仍然在南江。他從組織部出來,不好把小鄭從組織部帶過來,政府辦的司機不是架子大,就是嘴巴不嚴實,還是小劉用着順手,吩咐人事局下一紙調令,把小劉從南江調到了政府辦,繼續跟他開車。

  雖然他認爲苟政達已經得到了彙報,韓江林等候小劉時,仍然把剛纔得到的情況向苟政達作了彙報,他主要是想在苟政達面前表現低調一些,儘可能地多溝通,解除苟政達的戒備之心。

  苟政達在電話裏既不說已經瞭解情況,也不說他不瞭解情況,讓韓江林把情況說明完,目的不外乎有意擺一個領導者的架子。兩個各懷心事,想用形式來掩蓋兩人可能存在的矛盾,韓江林認爲這純粹在浪費時間,影響處置突發事件的效率,但白雲的政局現在由苟政達主導,他不得不迎合苟政達,按照對方的方式和節奏出牌。

  等韓江林彙報完,苟政達問了韓江林所處的位置後,才說,消息我也聽說了,你先過去看了看現場情況,是否有必要成立應急情況處置領導小組,我先把情況向市領導彙報,彙報完情況我再過來。

  苟政達的理由合情合理,但韓江林明白苟政達主要是膽怯、怕死。許多人職位越高,有可能享受到的人生資源越多,膽子就越小,這就是爲甚麼在國難時刻,判變投敵的往往是達官貴人的主要原因。

  韓江林笑着說,縣裏兩位主官不能同時出現在危險的場所,這是處理突發事件一條不成文的規則,我年輕,過去處理就行了,有情況的的話,我會隨時向你彙報。

  苟政達說,好,我馬上叫辦公室召集在家的常委開一個碰頭會,聽取公安的情況彙報,研究應對措施。

  我同意,韓江林說,小劉的車悄然地靠上來,車門打開,韓江林上了車,看到小周坐在車裏,心裏有些感動,心想,緊急情況下還是舊人能夠共赴患難。車子出城後,繞上南門口的橋,直奔校場壩而去。

  進入校場壩寨門口處,公安拉起了紅色的警戒線。一些好奇的羣衆聚集在警戒線前,急切地想了解情況。看到車子過來,他們主動讓出一條通道。維持秩序的幹警看到車牌,走到車窗前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小周從後座跳下來,爲韓江林打開了車門。公安幹警引領導着韓江林朝公安臨時指揮所走去。小周和小劉鞍前馬後,用身子冀護着韓江林,保護他的安全。

  韓江林拍了拍小周的肩,暗示他情況並不像想象的那麼複雜,不要弄得草木皆兵。

  小周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心一些沒有錯,我可是代表白雲幾十萬百姓保護一個年輕有爲的領導。

  甚麼時候學得油嘴滑舌了?韓江林正色道。

  公安局長陳世文正拿着對講機指揮着進入校場壩村搜索的公安幹警。分批入村的公安幹警不斷把情況反饋過來。韓江林走近來,陳世文放下對講機,和王茂林一起朝韓江林圍了過來,把韓江林擋在中間。

  陳世文匯報說,我們把三十名公安應急分隊組成三個行動小組,分三路搜索進村,把村子底朝天梳理一遍,一定要把暴力分子找出來。

  請說說具體情況。

  據羣衆指認,有暴力分子向村裏投擲了****,炸彈掀開了兩家人的板壁,留下了兩個大坑,隨後有人向村裏開槍射擊,村裏的羣衆進行了反擊。

  陳世文的介紹簡潔明瞭,但是實際情況卻複雜得多,羣衆大多沒有經過戰爭洗禮,聽到炸彈在附近爆炸,引起了很大的驚恐和混亂。

  韓江林說,這是一起性質十分惡劣的暴力事件,一定要調查出結果,逮捕兇手,把犯罪分子繩之以法。正說着話,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韓江林打了幾個乾嘔,藉着警車如晝的燈光,發現地上撒着一層粘稠稠的東西。惡臭正是這些東西散發出來的。

  你說雙方對抗射擊,我們不是採取了搜槍行動嗎?說明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不徹底。

  王茂林引着韓江林進村,指着地上、樹上和牆壁上的黑黃色粘稠物說,嘿嘿笑着說,羣衆不是使用的鳥槍,而是用大炮還擊。

  炮?哪來的炮?韓江林看着王茂林詭祕的笑容,不解地問。

  自制的竹炮筒,正月十五苗家不是舞龍噓花嗎?羣衆用竹筒灌上火藥來噓龍,恆通公司找他們的麻煩以後,家家戶戶都準備了許多噓龍的竹筒,灌裝好放在家裏備用,這次果然用上了,他們把牛屎狗屎裝進噓花筒,朝暴力進犯的人發射,進犯一方弄不明白這是甚麼新式武器,剛一接觸,就被打得昏頭轉向,匆匆扔了兩顆炸彈,放了幾槍就跑掉了,等我們趕來時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韓江林仰了一下鼻息,依然能聞瀰漫在空氣中的惡臭,腦海裏浮現出狗屎漫天紛飛,像雨點一樣落在暴徒身上的情形,暴徒被這種軟軟的屎彈擊中時,屎彈與肉體做親密的接吻,沒有甚麼傷害,卻散發出令人翻腸倒胃的臭,誰還敢與這種大炮對峙呢?

  非洲獅爲了爭奪獅王地位,兩頭雄獅揚起高昂的頭顱,比較鬃須的長短,鬃須短的一方自動禪讓獅王位,從而避免了一場血腥屠殺;大象爭奪王位據說也是比較鼻子的長短。在新世紀的和諧小城繼續了這種具有古典情結的撕殺和戰鬥——因爲開發土地的原因引發一場意在恐嚇對方,但不會傷及對方生命的屎彈戰鬥。這場戰鬥讓人對弱者一方的羣衆產生深深的同情,但又不得不佩服羣衆的智慧。他們用黑色幽默式的機智保護自己的利益。

  韓江林又想,中國古代列兵叫陣,報上姓名,說刀下不留無名之鬼。這種戰鬥不同樣具有幽默的成分嗎?關羽溫酒斬華雄,結果雖然殘酷了一些,但對於戰鬥的形式和過程,不同樣是幽默搞笑的嗎?當清軍配備了洋槍洋炮,雙方對陣時,槍口卻朝着天上放排槍,現代人曾經譏笑清兵的愚昧。但是,面對着鮮活的肉體進行猛烈的轟擊,這種戰鬥智慧與朝天放排炮、意在以武力嚇退敵人相比,究竟誰愚昧、誰野蠻,結論是不言而喻的。

  走到最近的一戶人家,韓江林正要往前走,王茂林一把拉住他,說,注意腳下。原來腳邊是不是石板,而是一堆鬆軟的沙土。身爲公安人員的王茂林眼尖,一眼看出腳下的僞裝,原來羣衆撬開了石板,挖了一個坑埋着甚麼東西。王茂林揭開墊着的塑料布,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大家紛紛捂鼻避讓,有人竟然跑到一邊吐了起來。

  原來坑裏埋着狗屎死耗子一類惡臭的東西。如果暴徒夜襲,掉進了這種狗屎陣裏,該會造成多大的麻煩。韓江林突然想到《水滸傳》裏用狗屎破妖法的描寫,從飄浮起來的惡臭來看,任你有何等的妖法,在這種惡臭面前都無法施展,只能束手待斃了。

  羣衆見到公安人員入村,紛紛從家裏走了出來,幾個膽大的朝韓江林他們圍了過來,要求領導主持正義,嚴查兇手。

  一個羣衆說,他的母親前一段時間在寨子裏遭毒蛇咬傷,現在仍然住在醫院。

  韓江林雖然不能保證羣衆遭毒蛇咬一定是搗亂分子所爲,但在這種特殊時期,爽快地答應羣衆要求,解決羣衆提出的問題,有利於安定人心。於是,他保證給受傷羣衆提供醫療費用。

  王茂林用苗話給羣衆做解釋工作,苗族羣衆一向十分相信幹部,得到了滿意的答覆後,陸續散去。

  韓江林對陳世文說,這次暴力事件影響極壞,不管是何人所爲,受到何人操縱,公安要一查到底,揪出真兇,不然,我們沒法向黨、向羣衆交待。

  是。陳世文的回答並不堅決。

  韓江林也知道,這種暴力更多地着眼於恐嚇,並不是真正的有意謀害,如果任其自然平靜下去,反而更有利於社會的安定團結,如果對這種有深厚背景的暴力事件,追得越兇,牽扯出來的幕後人物越多,在政治層面引發的混亂會更大。但領導的要求就是政治,政治一定要講公理、講正道,講正氣,能夠維護整個社會安定團結的大局。

  公安人員進駐給羣衆帶來的安全感,羣衆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除了空氣中仍然有如絲如縷的臭味,村子復靜如初,呈現一派寧靜、祥和。

  韓江林把陳世文和王茂林叫到一邊,要繼續調查原因,追捕暴徒,並把剛纔的情況整理一下,向常委會彙報。

  常委會議室氣氛異常沉悶,常委和列席常委會成員整整齊齊地圍坐在橢圓形的桌邊等候。韓江林進入常委會議室時,所有的目光刷地集中到韓江林身上,他不想讓大家過於緊張,特意借羣衆幽默的智慧在這裏一用,故作輕鬆地笑笑,說,發生了一點小問題,試圖騷擾校場壩的不明身份的人,被羣衆用屎彈擊退了。

  死彈?出了人命案嗎?苟政達的話帶着明顯的顫音,臉色刷地如死灰一般白,看得出他在等待的時間裏,內心是何等的緊張。韓江林心想,與其機械地躲在屋裏恐懼地等待結果,不如直接到現場瞭解情況來得痛快。在屋裏等待會被無端的想象殺死腦細胞。

  狗屎彈。韓江林一字一頓地說,隨後說明了狗屎彈的製作和使用方法。大家轟然大笑,屋裏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苟政達側過身悄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應聲說,只要不出人命,聞點狗屎味也沒甚麼。

  楊國超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朗聲說,校場壩的人春節前買了很多竹子,我以爲他們是想要搬遷了,在老屋過最後一個春節,要好好的玩一玩龍,噓一噓花呢,沒想到這夥狗東西買竹筒是爲了製造狗屎炮彈。

  狗屎彈成了一個熱烈的話題,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好像狗屎彈就是臨時常委會的主要議題似的。苟政達端端正正地坐着,默默地抽菸,臉上浮現出謙和的笑容,讓人感覺他這會兒是在認真傾聽班子成員的意見,一派從諫入流的樣子。誰能想到他這會兒所接受的諍諍諫言,竟然全是一堆關於狗屎的話題?

  與屠晉平的傲慢比較起來,苟政達謙謙君子式的笑容易於被人接受得多,特別容易被老同志接受,但實際的情況是,苟政達的見識比屠晉平低得多,對事物的是非判斷也不在一個層次上,也難於判斷別人的意見是對還是錯,因而只管一味的排斥,最終按照自己想象的意見來辦,在實際工作中顯得專斷得多。

  人們常說,思想有多遠,人就能走多遠。這話用來形容屠晉平似乎是恰當的,初始時勤奮工作,慢慢到了縣委書記,但其後自甘墮落,最後淪爲罪人。這句話用來說明苟政達,則十分的不恰當,苟政達是一個沒有多少思想的人,一慣以嚴謹、甚至帶一絲機械地執行上級的命令而成爲縣委代書記,據說最近有可能被任命爲縣委書記;另一句話又可以用來說明苟政達,態度決定出路。苟政達對待工作、對待生活一絲不苟,確實能夠打動、甚至迷惑許多領導幹部和羣衆,甚至韓江林也曾經佩服他的這種腳踏實際、一絲不苟的作風。但是,當到了縣委書記,這種機械的作風與有思想又相差得太遠。思想和態度,應當是兩類有着明顯差別的精神狀態,哪一種更能決定人生的出路呢?可見,決定人生命運的思想或者態度,對於具體的人來說,是各不相同的。

  陳世文和王茂林進入會場後,關於狗屎的話題嘎然而止。苟政達雙手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筆記本,坐端正了身子,說,由於今晚出現在特殊情況,我們召開一個臨時常委會,我初步思考了一下,主要的議題有兩個,一個是關於身份不明分子騷擾校場壩村的事件,我們先聽取公安局的同志彙報情況,然後研究處理措施,另一個議題是關於加快拆遷項目進度的問題,這兩個問題都複雜,事關我們白雲的改革開放和穩定發展,希望我們今晚的常委會開出成果,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和措施來。

  如果說韓江林在心裏上有些瞧不起苟政達,但對苟政達這番話仍然不得不佩服。聽到槍擊案件發生時,他一度陷入驚恐的狀態,甚至處於某種混亂中,但仍然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和實質,說話思路十分清晰。這正是長期受到機關工作薰陶的結果,清晰的思路和端正的作風也是苟政達這類從最底層起身幹部的看家本領。鄉鎮一般幹部的情緒是張揚的,缺乏縝密的邏輯思維,工作方法簡單粗放,像苟政達這種人很容易在其中脫穎而出。併爲上級領導欣賞,因此調到上級領導身邊工作而得到不斷升遷。他們處理事務有一個特點,就是按照機關公文的形式,很容易抓住事物的要點,得出一個縝密而穩妥的方案。但是,他們缺乏直接面對困難的能力,一旦與具體的矛盾面對面,精神大廈就像由泡沫構成的高樓,稍有風吹雨打就稀里嘩啦。這也是苟政達面對校場壩事件前懼後踞的主要原因。

  從他對校場壩事件的說法來看,他有機關中人見風駛舵的能力,只要是有利於自己的東西,他能夠很快採納,吸收,變成他的東西。他一向厭惡在常委會議室說粗話,卻能夠對狗屎的話題從諫入流。剛開始他對於校場壩事件的描述是採取了陳世文的說法:槍擊事件。剛纔,當韓江林用了輕鬆的語氣,把槍擊事件描述成騷擾事件時,事件的性質爲之一變,他馬上就採用了韓江林的說法。一方面等於採納了韓江林的意見,兩位主要領導保持一致,另一方面,他的話又等於以書記和班長的名義,爲今晚的惡**件定了性。使得一樁本來十分惡劣的事件被輕描淡寫成騷擾事件。性質變了,縣領導和公安局爲之承受的壓力也就相對減輕,甚至沒有了壓力。如果是槍擊事件,此事有可能驚動省裏甚至公安部,如果定性爲騷擾事件,在利益多元化的複雜形式下,哪一個縣,哪一個地區沒有出現一些異常的情況呢?這種異常的騷擾事件,只要縣裏妥善處置,完全可以在內部進行消化。這就等於掌握了事件的處置權。

  也許苟政達內心裏並不會完全贊同韓江林的說法,但他不斷吸收他人成果的做法,至少在形式上讓他能夠不斷學習他人的長處,吸納他人的優點,等於在前進的路上墊下了鋪路石、搭上了臺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進,算得上是真正的官場寄生蟲。就像有人說巴頓、朱可夫這類人生來就是爲戰爭而活,苟政達這類人生來就會投機取巧,爲官場而活。除了鑽營官場的本事,他們毫無技術和體力,放到社會上就如同魚兒掉進了馬車坑裏,真正的白癡一個。韓江林曾經自詡爲官場生物,與苟政達相比,算得上關公廟前舞大刀,小巫見大巫。

  苟政達說完了開場白,爲今晚的討論定了性。然後朝公安局兩位領導的方向點了點頭,表示他們可以開始彙報。

  陳世文和王茂林在路上已經交換了意見,準備如實陳述今晚發生的槍擊案件情況。苟政達的定性讓兩人感覺準備不足,一時間慌了手腳,面面相覷。陳世文初來乍到,還是以韜光養晦爲要,暗示王茂林彙報。王茂林清了清嗓子準備彙報。

  苟政達不客氣地說,世文同志是主要領導,由主要領導彙報。這話明顯有不給王茂林面子的意思。王茂林跟屠晉平跟得緊,在外人看來屬於屠晉平的人,他不會給政敵的勢力以任何機會。先前有人對韓江林說,苟政達心胸狹窄,氣量小。由此觀知,此話似是確評。

  陳世文把公安得到發生騷擾事件的信息,公安應急分隊及時出動的情況,以及現場的調查情況作了簡單的彙報。

  苟政達聽得很認真,待陳世文匯報完,他問了一句,對於發生擾騷事件的原因,你們調查結果怎麼樣?

  詳細的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好。苟政達說,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依我看,有可能是街頭混混發生了矛盾,有意到校場壩尋找麻煩。

  苟政達這種輕描淡寫的說法,與事實相去太遠,引起鄭建民主席的不滿,說,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地發生,苟書記說得對,但是,我認爲今晚的騷擾事件不是那麼簡單,結合近一段時間校場壩村遭遇的騷擾來看,我認爲主要矛盾還是村民與開發商之間的矛盾,迴避矛盾不是辦法,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是抓住事件的實質和關鍵。

  好好好,苟政達連聲說了三個好。如果認爲苟政達說好是贊同鄭建民的意見,那就錯了,苟政達連聲說好,是用一種贊同的方式以退爲進,阻止鄭建民進一步說下去,事實上等於否定鄭建民的說法。在開會的時候,最庸俗的領導者也知道要牢牢地控制會議的主導權,在文山會海盛行時代,掌握了會議的主導權和話語權,也就等於掌握了行政權。

  苟政達問陳世文,你們還沒有掌握是開發商所爲的證據吧?

  陳世文點了點頭。

  苟政達說,事件的定性是要有證據的,在常委會這種嚴肅的會議上,我們不能允許任何捕風捉影的話,不允許經不起推敲的假定和推測,這既關係到我們的政治素質,也關係到我們掌握政策的能力和水平。

  鄭建民碰了一個很大的軟釘子,臉一陣紅一陣白。苟政達這番話明眼人都知道有三層意思,一是明顯的護衛着他介紹來的開發商,保護開發商,實則等於保護自己的面子,二層意思是否定了鄭建民在常委會上發言的權利。他反覆說這是常委會,鄭建民只具有列席會議的資格,別的常委還沒有發言,還輪不到鄭建民發言。否定鄭建民的發言資格,等於否定了鄭建民的話,也等於給了其它列席會議人員一個下馬威。三層意思是對會議進行了引導,苟政達明確表態今晚的會只能就事論事,任何與事實無關的假定和推測都不允許。

  會議是需要引導的,領導者的水平決定會議的質量和水平,引導的導向決定會議的方向。這就是爲甚麼一些高層次的會議本來是爲解決問題而開,結果卻因爲領導者一時的糊塗,使會議的方向發生巨大的變化,成爲製造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的會議,完全背離了會議初衷。可是,開會大抵仍然是爲了解決問題,許多達官貴人,自以爲經過了社會的風風雨雨,掌握了世界觀和方法論,有了一定的主見和是非判斷能力,可是,在會議主持人強勢的吆喝下,理智漸漸被惡魔吞噬,放棄了理性最後的陣地,最後向荒唐、愚昧、野蠻的強權投降,歷史從而一次又一次被改寫。

  苟政達這麼一說,誰還敢輕易發言?隨後發言的常委們,大多圍繞着已經發生的事實陳述一下看法,提出幾條並不高明的解決問題的思路供參考。

  常委們發過言後,苟政達對韓江林說,江林,你是唯一到過現場的人,請你發表一下看法吧。

  韓江林想了一下,不能就事情說得太深,說得太深,恐怕會讓苟政達多心;又不能說得太淺,會讓別人覺得他敷衍了事,不負責任,影響他的威信。他乾脆繞過今晚的事件,說,問題擺在那裏,是和尚頭上的癩瘡,不治肯定不行,一個村子拆了一半多,還有一半不願拆遷,成了釘子戶,拖時間長了,可能還會引出別的麻煩,我看問題的關鍵還是利益問題,要儘快成立一個工作組,把村民代表和開發商叫在一起,讓雙方的利益訴求儘快地搭成了一致。

  好,江林說得好,這纔是實事求是的態度,這也是我們今晚開會的主要目的,不然我們浪費時間坐在這裏幹嘛?苟政達說,他這話是真心實意地贊同韓江林的意見。打擊了一個,就得拉攏一個,如果打擊一片,讓自己成爲孤家寡人,任何人都不會幹這樣的傻事。政治家不管拉攏人或者打擊人,都是爲了加強自己的政治威信和政治勢力,這是終極目的。

  苟政達說,江林同志說的其實已經涉及到了我們今晚會議的第二個議題,那麼第一個議題就江林同志全權負責處理。

  在最後指示時,他有意停頓了一下,放慢了語速,說,一是要加強對今晚騷擾事件的調查工作,弄清事實真相,還羣衆一個明白,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我們不允許白雲出現任何不安定因素,要讓羣衆有安全感,二是要加強搬遷工作力度,大部分羣衆都已經搬離,還有少部分人不願意搬,爲甚麼?我們要進村入戶,問清楚原因,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要讓羣衆理解我們的工作,愉快地搬離,做到羣衆滿意,開發商滿意,我們滿意。

  第二個問題是東街的拆遷問題,今晚的騷擾事件給了我們一個教訓,東街的拆遷不能再拖了。

  苟政達停了下來,朝着劉誠問,方案准備好了嗎?

  劉誠站起來走出門,一會兒拿着方案回來。苟政達命令道,發給大家討論一下。

  韓江林拿到方案,原來是針對東街拆遷工作的處理方案,一項是把兩名幹部調下鄉。理由是他們負責做說服工作的兩名親戚不僅沒有拆遷,還到市裏上訪;一項是對四名工作不力的幹部停職檢查的決定,其中有一位副科級幹部,三名股級幹部。

  韓江林一向不贊成這種株連的法則。株連制度是封建時代的遺產,現代人強調個體的精神獨立,把做工作的幹部與他親戚不願意搬遷聯繫起,實行株連政策,無論在精神上和制度上,都是一種倒退。

  苟政達徵詢大家的意見時,大家都說沒有意見。抽調幹部進東街時已經議論這個話題,當時韓江林選擇了沉默,此時儘管心裏否定這種株連的做法,但不好就這事再說甚麼。

  方案獲得通過以後,苟政達進行了下一個小議題,問楊國超說,楊主任,你是老東街,請你發表一下高見,怎麼完成東街的拆遷掃尾工作,離答應開發商清出土地的時限要求已經晚了兩個月,不能再拖了,從政府資金的回籠來說,我們也拖不起了。

  楊國超苦笑一下,說,我是以黨性來接受這項任務的,負責東街拆遷,把我的老親戚都得罪完了,以前我可以在東街喝一年的酒都出不來,現在呢,我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夾着尾巴做不成人了。

  大家都大笑起來。苟政達也笑着說,還真難爲了你楊老者。

  工作倒不是很難,爲難我的是政策,你說這政策朝令夕改的,怎麼執行?本來羣衆是通情達理的,不通理的只是少部分羣衆,如果能夠保持政策的一慣性,少數羣衆的工作是做得通的,我就說補償的問題,去年的補償是一個政策,結果許多人搬遷了,今年的補償提高了一個檔次,也就是說,聽從黨委政府的話,提前搬遷的羣衆補償得少,而不聽從黨委政府的話,拖着不搬遷的人,如果現在搬遷,獲得的補償比提前搬遷的羣衆多三分之一,聽話的人喫大虧,大家說說,今後誰還會聽話?這就是當前東街工作做不下來的原因。

  楊國超提出了一個大家都無法解決的悖論,黨委政府要求羣衆服從,但不聽話不服從的,反而會得到了好處。

  苟政達說,今年是今年的政策,我們當然不能拿今年的政策給去年搬遷的人補償。

  這等於告訴不願意搬遷的人,當釘子戶可以獲得更多的好處,堅定了他們與政府對抗下去的意志和決心。

  那得做工作,他們已經得到了好處,爲甚麼還不搬?

  已經搬遷的人就找上我的門來,說我欺騙了他們,我還做得成人嗎?

  苟政達也拿不出甚麼好的解決辦法,說,這事真的還得你繼續高風亮節,出面做通羣衆的工作。

  輪到大家發言時,大家對這一個悖論也想不出甚麼更好的招法,只能發表了一些建議性的意見。

  夜深了,常委會都睏倦了,昏昏欲睡的樣子,苟政達及時剎車,說,大家下去要發揮部門的作用,開會認真貫徹落實今晚會議的精神,研究解決問題的辦法,向縣委報告。

  又是強調開會落實。韓江林心裏嘰咕一句。在機關作風整頓時,自上而下強調貫徹精神不走樣,落實政策不走形。達到這種要求的最好方式就是以會議落實會議,以精神貫徹精神,以文件落實文件,從形式上保證了上級精神不走樣不變形,這是符合一元化絕對領導的。但是,每一個鄉鎮每一個部門的實際情況不同,每一個時段的複雜情況需要採取相應的應對措施,方式方法都會發生相應的變化,一以貫之的執行方式,等於把執行者向機械和教條主義的錯誤道上引。

  韓江林回到家裏,洗漱完畢正待上牀,聽到手機有信息提示,他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行清晰的字:你,沒有甚麼事吧。

  眼睛盯着這行字看了好久,一行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楊卉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居然還在默默地關心和牽掛着他。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正有人把他放在心上,願意爲他付出一切的話,大概只有這個青梅竹馬的妹妹了。可是自己對楊卉呢?剛纔面對着她的一腔怨氣,馬上就害怕了,擔心是一個負擔,將會給他造成爲不必要的麻煩。與楊卉的無私相比,自己是何等的自私啊。

  韓江林按上幾個數字,手忽然停住了,慢慢地在牀上躺下來,把手機緊貼着自己的臉,好像冷涼的手機裏有一團火,溫暖着孤獨的內心。他知道,在這個清涼的早春之夜,他可以做一個好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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