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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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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宣和七年八月,金國以宋將收留金國叛將爲由,發兵侵宋。

金軍分東、西兩路南下攻宋,東路由完顏宗旺領軍攻燕京,西路由完顏宗瀚領軍直撲太原。

十月,東路軍自平州攻燕山府,易州戍將投降。

眼見金兵所向披靡,局勢堪憂,似有大廈將傾之勢,浸Y詩畫多載的父皇趙吉面對危急存亡之秋,日夜焦慮,手足無措,想不出妥當的禦敵之策。

太常少卿李剛向父皇諫言,禪位予太子。父皇彷彿在黑暗中見到一抹曙光,決定禪位。

太子,也就是我的大皇兄,趙恆,涕泣推辭,然而,聖旨已下,他只能繼位爲宋帝。

十二月辛酉日,太子趙恆無奈繼位,次年改年號爲“靖康”,父皇成爲太上皇,不再理會軍政,將積弱已久的大宋留給二十六歲的長子。

靖康元年一月二日,金國東路軍於白河與古北口大敗宋軍,兩日後,宋將投降,燕山府防衛崩潰。不久,繼破中山。

十四日,又破宋軍於真定府。

二十二日,克信德府。

二十七日,完顏宗旺率軍渡過黃河,次日攻下滑州。

三十一日,包圍我宋都城汴京。

西路軍卻沒有如此順利,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攻克朔州。

靖康元年一月六日破代州,十三日,中山投降。

十五日,完顏宗瀚率軍包圍太原,卻遭遇到我宋徵西夏邊防軍的頑強抵禦。西路軍被牽制在太原,無法繼續南下、與東路軍合圍汴京。

李剛雖爲文臣,卻有一股子慷慨氣節,頗有大將之才。趙恆與父皇相類,性文弱,只知浸Y於詩書畫藝等風花雪月當中,繼位後恐慌於金軍入侵的勢如破竹,便任命李剛爲尚書右丞、親征行營使,負責汴京的防禦。

金國東路軍兵臨城下之前,李剛率領、督導汴京軍民及時完成防禦部署,後親自登城督戰,多次抵禦住完顏宗旺軍猛烈的攻城。葉非親率十萬大軍趕到汴京,欲與城內守軍內外夾擊金軍。

趙恆命葉非統率各路勤王大軍,葉非掌兵權,無異於兵馬大元帥。

形勢逆轉,眼見汴京難以強攻,完顏宗旺後撤到西北遠郊孟陽,遣使入城,邀大宋君臣前往金營議和。

我宋十萬大軍坐鎮汴京,金國東路軍只有六萬,即便金軍驍勇善戰,但士氣已泄,我宋根本無須懼怕。因此,李剛主張痛擊金軍,將他們趕回老巢。然而,以蔡景爲首的主和派力爭不能惹怒金軍,應該兩國議和,訂立城下之盟。

趙恆懼於金軍的如虹氣勢,採用蔡景的議和主張,在蔡景的慫恿下,欲親自前往金營議和。

李剛死諫,言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萬金之軀,萬萬不能前往金營,若有稍微不慎,大有可能回不來。

趙恆打消了親往金營的念頭,蔡景提出可在親王中選出一位機智果敢、臨變有術的擅辯者前往議和。令人氣憤的是,幾位皇兄膽小如鼠,畏懼金人,在朝議大殿上遍體顫抖,當場屁滾尿流。

朝議大殿上所發生的事,趙恆的近侍一一告訴我,是夜,我來到大皇兄趙恆的寢殿,自請喬裝成大宋皇帝前往金營議和。

趙恆嘆了一聲,憐惜道:“皇妹,你是女兒家,家國大事,就由朕來擔當吧。”

“臣妹只想爲父皇和大皇兄分擔,雖然臣妹一介女流,卻也是大宋皇室的一份子,在江山社稷面前,男子能擔當的,女子亦能擔當。”

“皇妹,金人兇悍殘暴,皇兄不放心你去,父皇亦絕不會讓你冒此風險,你還是回去吧。”

“即便此行兇險萬分,臣妹也不能袖手旁觀。大皇兄,金人既要議和,應該不會爲難臣妹,臣妹此行,必定馬到功成。”

趙恆仍然猶豫,經我多番勸說,終於應允。

只不過,倘若父皇知曉,必定不允,因此我讓大皇兄隱瞞此事。

內廷總管李若水、四名官員和三十名護衛高手隨我出城,前往金營。

卻沒料到,金帥完顏宗旺這般突兀地凌辱於我。

我不明白,他爲甚麼那麼殘暴,那麼冷酷?

如此遭遇,我能怨得了誰?

他是禽獸!

他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能夠痛恨的,只有金帥,完顏宗旺。

醒來時,已是次日早上。

遍體痠痛,依然清晰。

全身骯髒,恥辱讓我萬念俱灰。

帳中無人,我睜着雙眼,無語淚流。

無以言表的屈辱,加諸於身,而且還是與我有着國恨家仇的金人給予的,幻滅之感漫天匝地地襲來,密密麻麻地充塞在體內,脹得我快要炸裂。

想尖叫,嗓子已啞;想嚎哭,淚水已乾。

想死......

已非完璧之身,我有何面目再見石頭哥哥?我如何踐諾?

父皇,兒臣該怎麼辦?

父皇,你是否也覺得兒臣承受了金人的凌辱,不該再出現在汴京,甚至不該出現在皇宮?

父皇,兒臣錯得離譜,無顏再享有你的寵愛。

父皇,母妃很孤單,兒臣去陪伴母妃了......

支起身子,全身好像散了架,骨頭痠痛無比,不再是我的骨頭,四肢也不再是我的四肢。

瞥見牀榻上的銀簪,我拿起來,緊握手中,對着自己的脖頸。

只需狠狠一刺,便能血流如注,我就可以含笑九泉。

手臂發顫,眉骨酸澀,我閉上眼睛,猛地發狠,刺向自己。

本以爲這個瞬間就能帶着滿身屈辱歸塵,原來還是不行。

完顏宗旺不知何時回帳,箭步衝上來,扣住我的手腕,不讓我刺下去。

他冷笑,“你若死了,我便派人在汴京城中宣揚:沁福帝姬不堪金帥凌辱,憤而自盡。”

果真如此,皇家顏面何存?

威嚴掃地。

果真如此,大宋顏面何存?

大宋尊嚴被金人踐踏如泥。

他絕對能做得出來。

我不能死麼?

連死的資格都沒有麼?

啊......

心中早已尖叫,可是我叫不出聲,咽喉澀痛難忍,就連說話都困難。

完顏宗旺凝視着我,目光冷厲。

腦中突然浮現出昨夜的禽獸行徑,一團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燒,我迅速低頭,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

牙齒死死地咬着他臂上的肌肉,他不驚不慌,靜坐不動,任憑我咬得血流不止。

恨意難褪,如火張狂。

滿嘴血腥,心中悽笑。

“元帥......”是深紅震驚的聲音。

“帝姬......”是淺碧慌亂的聲音。

深紅和淺碧拉開我,我看見完顏宗旺面無表情的臉孔,看見他沉靜無波的黑眼。

原以爲,他會勃然大怒,會扭斷我的脖子,或是一掌擊碎我的心脈,我便可以塵歸塵、土歸土。不曾想,他甚麼都沒有做,也不生氣。

一時間,我呆呆地看着他。

深紅爲他包紮牙齒咬出的傷口。

淺碧爲我清理口中的鮮血污穢。

我的目光如霜如刀,僅穿着寢衣也不覺得寒冷。

完顏宗旺站起身,冷冷盯住我,“你記住,你若死了,本帥會讓大宋皇室尊嚴掃地。”

最後看我一眼,他邁步離去,沉重的靴聲一下下地踏在我的心坎上,幾乎讓我崩潰。

呆坐半晌,深紅和淺碧服侍我用早膳,之後躺下來歇息,整個白日,我再沒有清醒過。

睡得不沉,但又醒不來,似乎是疲乏得無法醒來;半夢半醒的滋味很難受,像是在湖中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耳畔總有窸窸窣窣的輕響,偶有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我聽不清他們在說甚麼,久而久之,覺得聒噪,我想喝止他們,卻無力爲之,只能沉溺夢境。

繁雜的夢境,溫柔的夢境,可怖的夢境。

是父皇瀰漫着龍涎香的懷抱,是六哥教我讀《孫子兵法》《戰國策》的專注與嚴厲,是石頭哥哥與我鬥氣打鬧,是石頭哥哥由輕柔轉爲濃郁的親吻。

是完顏宗旺!

遍體驚悸,我驀然醒來,大汗淋漓。

卻發現,有人躺在我身側,火勺熱的胸膛緊挨着我,一臂橫在我胸上,輕撫着我的腮。

心尖猛跳,我移過目光,驚懼地瞪着面色平靜的完顏宗旺。

“放開我!”咽喉澀痛難忍。

“別怕。”他低低地說着,以臂肘撐起身子。

畜生!

以僅存的氣力,我推拒着他,他卻輕而易舉地按下我兩隻手,輕輕吻着我的脣角。

“不要再碰我......求求你......”我四肢乏力,唯一的法子是開口求他,雖然只有微薄的希望。

“湮兒,本帥會好好待你。”他的聲音沉得可怕,彷彿蘊藏着無窮無盡的魔性。

他堵住我的脣,溫柔地吮吻,不再粗暴,然而,這仍然是強加我身的侵犯與凌辱。

我不要再領受仇敵的凌辱,這樣的不堪與骯髒,我承受不起。

於是,我伸手抓着他的臉,摳他的眼睛,雙手卻被他禁錮在頭頂。

絕望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洶湧。

完顏宗旺抹去我的淚水,黑眼不復凌厲,血絲密佈,似乎壓抑着甚麼,“湮兒......”

我怒視他,“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他面色一變,眼睛愈發紅得駭人。

下一刻,他再次向我宣告,他將大宋的尊嚴踐踏在地。

淚眼模糊......

無休無止的絕望。

無窮無盡的骯髒。

又一個清晨光臨營帳,雪似乎停了,陽光照得整個營帳亮堂起來,那光芒刺疼我的眼,雙眸酸澀腫脹,無法睜開。

完顏宗旺吻着我的臉腮,利落起身,在深紅淺碧的服侍下穿好衣袍,之後踏出營帳。

接着,深紅淺碧爲我擦臉、敷眼,強行給我灌下米粥和湯藥,此後,我依然半夢半醒,依然綿軟無力,耳畔依然有微弱的說話聲與腳步聲,腦中依然是夢境。

夢中,有人餵我喝粥,芳香四溢,我聞着有點淡淡的清香,很像汴京酒樓裏的什錦芙蓉粥,就張口嚥下去。夢中,寒意在身上四竄,忽有溫熱的水簇擁着我,雪兒和霜兒以軟綾輕擦我的身子,我舒適地閉着眼,享受她們的服侍。夢中,有人捧着我的右足,輕柔地吻觸着腳踝,就像兒時父皇總捧着我的右足在懷,含笑讚賞。夢中,有一隻手輕柔地拂着我的娥眉,像是石頭哥哥憐惜地拂去我額上的汗珠,又像是父皇在我臥病時的擔憂。

終於回到父皇的懷抱,終於回到溫馨的沁玉殿,棉被暖和,身子舒爽,我含笑沉睡。

有人鑽進我的被窩,緊貼着我,清涼的肌膚讓我猛地一顫,隨即驚醒。

何人如此大膽放肆?

我立即起身,想踹他下去,卻被那人一把摟住,耳垂也被他含在口中。

炙熱的鼻息圍攏着我,我的心驚悸地跳起來,瞪大眼睛——

原來,只是美夢一場。

原來,我仍在金營。

完顏宗旺!

他又來凌辱我嗎?

我正要罵他,他已攫住我的脣,肆意狂野,無論我如何閃避,始終逃不出他的封鎖。

我的反抗與掙扎皆被他化解,氣息被他吞沒,我喘不過氣,無力地闔眼。

就此死去,再也無須承受痛苦。

我想就此死去,任山河變色,任天地不古,任屈辱焚心,任生死交替。

終於,我得償所願,縱然身受劫虐,只在睡夢中悽笑。

一時,大火蔓延,我站在烈火中狂笑。

一時,冰天雪地,我坐在雪原上高喊。

可是,我笑不出來,喊不出聲。

我怎麼了?

有人給我強灌着甚麼,一入咽喉,五內翻湧,一張口,灌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

有人擦着我的臉和身子,溫柔得像母妃柔婉的手。

我好像看見了母妃,害怕她再次離我而去,一直喊着母妃,可是母妃不願等我,消失了。

有人似乎在說:“帝姬驚嚇過度......身心俱疲......神智崩潰......加之連日來未曾好好用膳......脾臟虛弱......只恐......只恐......”

又有人在說:“湯藥不進......帝姬決意求死......在下無能爲力。”

還有人說:“本帥不管帝姬求死還是求生,你們救不醒帝姬,本帥便誅你們九族。”

這聲音有點熟悉,冷酷,絕情。

是完顏宗旺的聲音。

我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不想再看見他,可是,他附在我耳畔,惡狠狠地低吼:“趙飛湮,若你決意求死,本帥會率軍踏平皇宮,把你的父皇和皇兄們押到會寧,讓他們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完顏宗旺,你威脅不到我了。

倘若可以不見你,我寧願去陪伴母妃,你想如何殘忍,隨你高興,我不會再面對你的粗暴與自己的骯髒。

於是,我沉沉睡去。

一直徜徉於幼年的美好中。

母妃笑盈盈地佇立在玉階上,顧盼神飛,彷彿宮中那汪碧湖盪漾着動人的情致。

我奔過去,撲入她的懷抱,她撫着我的發,憐愛寵溺。

母妃靜立在春風吹拂下的湖畔,雪衣飄袂,腰如束素,比柳枝還窈窕。湖中漣漪一圈圈地盪開,我仰臉望着母妃,她的眼底眉梢積聚着淡淡的憂愁。母妃爲何總是蹙眉呢?我想問,可是又擔心母妃不高興,便壓在心底,也許,待我長大了,母妃就會告訴我。

母妃躺在牀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蒼白的嘴角凝着一絲鮮血,喘着氣道:“小貓,不要難過,母妃終於解脫了......小貓,聽父皇的話,要乖乖的,不要淘氣......不要出宮,不要去北邊,不要與北人相識......”

“爲何?母妃......”

“假若認識北人,你就會一生多災多難、姻緣不順......倘若及早嫁人,就不會......”一口氣提不上來,母妃乾咳起來,竟然咳出血。

我驚叫一聲,趕緊傳太醫爲母妃診治。

是夜,母妃永遠地闔上雙眸,我哭得肝腸寸斷,三度昏厥。

那一年,我年僅六歲。

真好呀,我終於可以去見母妃了。母妃沒有說錯,不要出宮,不要認識北人,假若我聽從母妃的告誡,我就不會來到金營,就不會認識金帥完顏宗旺,就不會遭受兩日三夜的凌辱,就不會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皇兄們太過懦弱,我恨鐵不成鋼,這才代兄議和,可是,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出宮,不該來金營,便不會有此劫難。

母妃如何預知我十六歲的事?莫非母妃擁有預知將來事的本事?

不過,只要我死了,就可以親自問問母妃。一想到又可以回到母妃的懷抱,我開心地笑了。

母妃,湮兒好想你。

母妃,你在哪裏?

母妃,爲何我找不到你?

好吵!

是誰,在我耳邊聒噪?

是誰,緊緊握着我的手?

又是誰,使勁地搖晃着我的肩?

又是誰,以細針刺入我的肌膚?

我辨出來了,是六哥的聲音,好像還有十歲神童李容疏的聲音。

他們爲甚麼會在金營?莫非,他們將我救出金營了?莫非,我已回到宮中?

原來,我沒有死,沒有追隨母妃而去。

爲甚麼不讓我死?爲甚麼救我?

睜開眼,果然是李容疏和六哥趙俊。

小師父李容疏利落地拔針,如琢如磨的玉質小臉淡定沉着,絲毫不見慌亂,取針後,他從容退開。而趙俊,驚喜地坐上前,抱起我,低聲撫慰,“湮兒......湮兒,六哥在這裏,莫怕。”

我想用力回抱,可是,使不上力,也說不出話,只是“嗚嗚”地哭着。

所有的屈辱與悲酸湧上心頭,淚水簌簌而落,打溼了六哥的肩頭。

諸多兄長中,六哥最疼我,因此六哥與我最親厚,有甚麼開心與不開心的事,我都會跟他說。

李容疏看着我,燦若星辰的黑眸清冷無溫,卻似隱藏着絲絲的憐憫。

忽然,我看見眼前杵着一人,面容冷中有喜,陰鷙的眼中似有水光晃動。

六哥,爲甚麼他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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