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這不是汴京的皇宮,不是我的沁玉殿,我仍在金營,卻不是完顏宗旺的營帳,而是我曾住過一晚的營帳。
完顏宗旺矗立在牀榻前,如山巍峨。
渾身顫慄,恐懼攫住我的心,我縮了縮身子,將臉埋在六哥的胸前。
“湮兒,莫怕,六哥在這裏陪你。”趙俊撫着我的背,柔聲安慰。
“六哥,帶我回去。”我輕聲呢喃,不想讓完顏宗旺聽到。
金帥強行扣留我,父皇和大皇兄派六哥前來金營議和,希望能帶我回去。
可是,完顏宗旺說過,大皇兄若不親自來議和,就等着爲我收屍。
此行由六哥代替大皇兄,完顏宗旺願意議和嗎?
“李容疏施針術,本帥歎爲觀止,想不到小小年紀,竟有如此精湛的醫術,本帥佩服。”完顏宗旺的眼中確有讚賞之意,“不知帝姬身染何疾,眼下可有大礙?”
“元帥過譽,帝姬身染何疾,想必元帥比容疏更清楚。”李容疏語聲冷淡,神色不卑不亢,比那些嚇得魂飛魄散的宋臣不知強多少倍,“帝姬身患心疾,若決意求死,容疏也無力迴天。”
心疾?
哪裏是甚麼心疾?
李容疏是胡謅的,嚇唬金人的吧。
不過,說心疾也未嘗不可,我沒有病,可是萬念俱灰,一心求死,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李容疏乃李剛三子,四歲能詩文,六歲御前與太宰爭辯,將太宰反擊得啞口無言,聞名汴京;八歲習得一身精湛的醫術,舉國皆知,“妙手神童”美名不脛而走;九歲進士及第,成爲史上年紀最小的進士。
據聞,幾乎每日早晨,李府門前都會聚集着男女老少,爲睹妙手神童的風采,更是爲了得到神童遺棄的廢紙墨寶。大門一開,下人將一籮筐廢紙拿出來,男女老少就蜂擁而上,你爭我奪,潑婦罵街也是常發生的事。
妙手神童,百年難得一見,汴京人對其真可謂趨之若鶩。
六哥欣賞他的才華與學識,向父皇建議,請他進宮給我講學。
這位妙手神童恃才傲物,多少名門千金、貴胄孩童請他講學,他從未應允過。
六哥出面相邀,本以爲視權勢、富貴如浮雲的李容疏會拒絕,卻沒料到,他應允了。
我本是不願,不過這是六哥特意爲我請來的先生,就勉爲其難了。
此次議和,應該是大皇兄不肯來,着六哥來,又擔心六哥口辯有失,便讓擅辯的李容疏隨行。
李容疏辯術了得,想來應該可以說服完顏宗旺,順利完成議和一事。
想到此處,驀然心中一喜,也許再過不久,我就能回家了。
“王爺放心,本帥會派人好好照顧帝姬。”完顏宗旺不在意李容疏語中的譏誚之意。
“元帥,容疏有一事不解,不知當問不當問。”天下間還有他不解的事麼?李容疏人小鬼大,見識智謀在諸位皇兄之上,不知他想問甚麼。
“說。”
“帝姬身上無傷,卻一心求死,想必遭受了難以啓齒的傷害,敢問元帥一句,元帥打算如何安置我大宋金枝玉葉的沁福帝姬?”李容疏淡淡道來,卻是氣度不讓,尤顯得此事天經地義。
我錯愕,震驚,腦中一片空白。
完顏宗旺掃我一眼,眼色漠然,“假若大宋太上皇與皇帝應允,本帥可聘帝姬爲側妃。”
娶我爲側妃?
我嫁給他?
我怎麼覺得這是我活了十六年聽過的最好笑、最無稽的話?怎麼覺得這是世間最可悲、最可恨的話?
李容疏轉眼望我,稚氣而俊美的眉宇閃現驚人的光彩,“帝姬可願意下嫁金帥?”
他爲何問我?
因爲,此事根本不可能,大宋絕不可能與金國和親。
我沉吟半晌,不看完顏宗旺一眼,伏在六哥的肩頭,寒聲道:“即便這個世間只剩下完顏宗旺一個男子,即便我一生孤苦飄零,亦不會下嫁一個滿手血腥、侵我家國的畜生!”
剎那間,我明白了,李容疏向金帥提出這個問題,目的在於,讓我好好羞辱趾高氣昂的完顏宗旺一番,讓我煞煞金人的威風。
深紅和淺碧站在一側,完顏宗旺的兩名親衛站在另一側,我的話,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我瞥見,完顏宗旺面如豬肝,寒氣從眼中迫出。
李容疏略略垂首,歉意道:“元帥,容疏本想爲帝姬與元帥做個媒......帝姬不願,容疏亦無能爲力。”
完顏宗旺盯我一眼,拂袖離去。
那眼神,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親衛與侍女並沒有隨着他的離去而退出,仍在帳中監視我們。
“湮兒,你受苦了,是六哥沒用。”六哥撫着我的臉頰,眼中淨是憐惜與痛意。
“六哥......我要回家......不要扔下我......”我哭求着。
“好,六哥帶你回家,六哥會保護你。”
“帝姬放心,容疏定會不負所望,還請帝姬稍安勿躁,安心養病。”李容疏從容道,眸色堅定。
他篤定的話,給予我一點勇氣與安心。
六哥說,父皇知道我到金營議和,又聞知我被扣留在金營,差點昏厥。千叮嚀萬囑咐,父皇要六哥發誓,一定要帶我回去,否則,他不必回汴京。
六哥還說,父皇將大皇兄狠狠罵了一頓,甚至取了短杖要杖責大皇兄,李若水和六哥拼命地攔着,大皇兄才逃過皮肉之苦。
此事與大皇兄無關,是我自作自受。
再說會兒話,金兵來請六哥和李容疏到帥帳商談要事。
六哥叮囑我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養着,李容疏也勸我寬心,在我耳畔留下一句話,“帝姬安心,容疏已謀劃好一切,帝姬記住,莫再激怒金帥。”
有六哥和李容疏在,所有的恐懼漸漸消逝。
我信他們,因爲六哥會想盡一切辦法救我,因爲李容疏是神童。
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深紅說,在完顏宗旺帳中留宿三夜後的那日早上,我高熱不退,昏迷不醒。
見我病危,完顏宗旺將我移回原先的營帳,立即派人在孟陽尋訪大夫,並且派人悄悄在汴京尋訪名醫診治我。
淺碧說,我偶有呢喃夢囈,卻聽不清我在說甚麼,有一兩次,見我似乎醒了,卻又叫不醒。
深紅道:“元帥心焦如焚,守在帝姬榻前三日三夜,後來數位將軍有事稟奏,這纔出帳。”
原來,我前後昏迷了五日五夜。
之所以守在榻前,完顏宗旺絕非關心我,而是擔心我再也醒不來,無法對大宋交代。
倘若宋使真的爲我收屍,只怕金兵無法北退,甚至可能葬身在此。
我冰冷一笑。
在完顏宗旺寢帳中,爲甚麼白日裏我無法清醒?
後來,待我回到皇宮,李容疏告訴我,那天昏地暗的兩日三夜,白日裏我昏昏沉沉地睡着,是因爲完顏宗旺給我服了一種M藥,以至於我總是發夢,而到了夜裏,就會略微清醒。
他爲甚麼給我下藥?擔心我再次自盡嗎?
無論如何,我對他的恨,與日俱增。
妙手神童李容疏救醒我的這日,我吃了兩碗香噴噴的粥,乖乖地喝藥,如此才能好得快,纔有氣力離開金營。
不知六哥和完顏宗旺談得如何?議和一事是否順利?
接下來三日,他們再沒有出現過,不知他們是否已經離開金營。
我復原得差不多,面色還有些蒼白,第四日早間,我裹着暖和的輕裘,出帳透氣。
數日前的凜冽北風消失得無影無蹤,陰霾散盡,朗日當空,陽光明媚,竟有一絲絲的暖意。
舉目四望,希望能夠看到六哥和李容疏的身影,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危。
“假若帝姬想與兄長一見,可與元帥好好說,只要帝姬不拂元帥的意,元帥不會爲難帝姬的。”深紅猜到我的心思,卻說出這等可笑的話。
“是啊,奴婢瞧得出來,元帥對帝姬頗爲上心,假若帝姬嫁給元帥,必定是一段好姻緣。興許帝姬不知,元帥是我們陛下的六弟,是大金的皇太弟,位高權重,魁梧強壯,勇猛俊豪,不知多少官宦女子想得到元帥的青睞呢。奴婢覺得,以帝姬之尊,元帥必定會善待帝姬的。”淺碧也勸說道。
“就是就是,帝姬和元帥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天作之合。”
“帝姬貌若天仙,冰肌玉骨,嬌貴......”
“住口!”我冷冷低叱,收不住脣角的譏笑,“你們的元帥再好,在本帝姬眼中,也只不過是一頭畜生。”
對我上心?好姻緣?
我呸!
如果金國元帥凌辱大宋帝姬便是上心,那可真是笑掉大宋百姓大牙的、最滑稽的笑話。
她們錯愕地盯着我,半晌後,禁不住我眼中的寒氣,垂首低眉。
六哥和李容疏還在金營,那便是說,完顏宗旺扣留了他們。
難道議和一事不順?難道完顏宗旺堅持大皇兄來金營協談?
完顏宗旺可真無恥,凌辱了我,還要折辱六哥和李容疏嗎?
李容疏說早已謀劃好一切,是真的嗎?如何謀劃的?
又過了兩日,面頰上終於有了一絲紅潤,深紅和淺碧爲我裝扮,還說元帥今日午後會來。
他來做甚麼?眼見我身子復原,又來折辱我嗎?
心神一晃,我彷彿看見,他那隻燙人的手掌,伸過來,揪住我的心,痛得我渾身驚悸。
數日前所穿的衫裙已碎裂,她們爲我備了上白下綠的衫裙,桃花紋綾短衫,刺繡桃花百褶裙,外罩頗爲厚實的羽緞披風,精心爲我梳妝打扮。
這襲桃花衫裙,該是爲了搭配腳踝上的桃花烙印而購來的。
收拾停當沒就久,完顏宗旺果真現身,只不過他的身後多了一人,李容疏。
我詫異地看着十歲神童,一襲精繡白袍的李容疏。
完顏宗旺輕裘重靴,身形昂挺,襯得李容疏更爲瘦小,真真確確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孩童。
然而,在金帥面前,他的神色絲毫不見侷促,反而瀟灑疏落,舉止從容。
完顏宗旺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目色沉沉,問道:“湮兒,可大好了?”
我不想面對他,亦不想開口,微微側首,不語。
適時,李容疏下跪,向我行大禮,“草民李容疏,拜見帝姬。”
“起吧。”我淡淡道。
“帝姬放心,議和一事,王爺已與元帥談妥。”李容疏起身上前,以稚嫩的嗓音道,“元帥攜容疏來此,實爲帝姬婚事。”
心尖一蹙,我狐疑地看向李容疏,目光又轉至完顏宗旺臉上,深深蹙眉。
完顏宗旺的臉上瞧不出任何情緒,“李容疏,你與帝姬好好談談。”
話落,他轉身出帳,深紅和淺碧也退至帳外。
我憤而問道:“六哥呢?”
李容疏一笑,面如軟玉的臉蛋好像綻開一束暖暖的玉光,“帝姬,容疏斗膽,爲元帥說媒。”
“呵,大宋妙手神童竟然成爲金帥的媒人,寡廉鮮恥!”我譏諷道。
“帝姬有所不知,太上聞知帝姬爲金帥扣留,差點兒昏厥,臨行前,太上召容疏覲見,對容疏言道:倘若金帥願娶、帝姬願嫁,便促成此樁姻緣。”
這是甚麼意思?
父皇要我嫁給金人?父皇當真捨得我嫁往那天寒地凍、土地貧瘠的金國嗎?
父皇,你當真這麼狠心嗎?你當真不要湮兒了嗎?
淚水滾滾而下,我怒指着他,吼道:“李容疏,你騙人!父皇不會這麼說!”
李容疏握着我的手,暖暖的手溫匯入我冰冷的手指,他輕微搖頭,眼角瞟向帳外,似乎有所暗示,緊接着,他以輕微的聲音快速說道:“帝姬放心,一切進展順利,現在請帝姬配合一下。”
望着脣如塗丹、瓊枝璧月的神童,剎那間,我明白了,說媒一事,只不過是障眼法。
完顏宗旺不讓六哥、李容疏與我相見,李容疏便以說媒一事打動完顏宗旺,才能夠與我相見。
不過,爲何完顏宗旺會產生娶我的念頭?
“李容疏,你假傳父皇旨意,我不會放過你!”我揚聲高喊,接着低聲問道,“六哥還好嗎?完顏宗旺有沒有爲難你們?”
“王爺很好,帝姬無須擔心,帝姬,明日夜裏設法拖住金帥,最好將他留在這裏,讓他昏迷不醒。”他輕聲道,語速極快,又以尖銳的聲音道,“帝姬,金兵驍勇善戰,我宋積弱已久,若想保得大宋國泰民安、江山穩固,帝姬必須有所犧牲。容疏沒有假傳太上旨意,帝姬明鑑。”
“要我以身事敵,妄想!”我怒吼,又低聲道,“如何讓他昏迷不醒?有何妙藥?”
他遞給我兩包藥,附在我耳畔道:“這是容疏配製的烈性M藥,這包是解藥,可將M藥與妝粉混在一起塗在臉上、身上,一觸及,藥效便會發作。”
我接過M藥,匆匆塞在懷裏,尖聲道:“變節奸人,我不想再看見你,滾!”
李容疏使勁地眨眼,大聲泣道:“容疏懇請帝姬慎重思慮,金賊兇悍,不奪我宋錦繡山河誓不罷休。假若帝姬嫁給元帥,元帥貴爲皇太弟,爲了帝姬必定願意向金帝說情,他一言勝過千言萬語。爲宗社大計着想,爲大宋皇室安康,爲大宋百姓安樂,容疏懇請帝姬仔細考量。”
我“嗚嗚”地哭叫道:“父皇......”
他再勸道:“難道帝姬願意看着父兄成爲亡國之君嗎?難道帝姬願意看着至親變成階下囚嗎?難道......”
“住口!”我淒厲地喊,哀傷涕泣,“別再說了,我......會考慮......”
“如此甚好,還望帝姬點頭應允,容疏告退。”
他拉着我的手,給予我溫暖的力量,然後,俏皮地眨眼,轉身離去。
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出了營帳,心中漸漸安定。
沉悶的靴聲逼近營帳,我立即坐在牀榻上,板起臉,再次擠出淚水。
須臾,完顏宗旺進帳,站在我面前,靜默不語。
在他的眼中,此時的我悲傷而倔犟,淚流滿面,悽苦得很。
片刻後,他輕輕地嘆了一聲,“湮兒,本帥不會勉強你,你好好想想吧。”
“元帥三妻四妾,趙飛湮習慣了驕縱任性的帝姬身份,不會伏低認小,亦不願夫君對己全無半分憐惜。”我字字鏗鏘。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本帥不會爲一個女子改變,你自己考量吧。”
完顏宗旺邁步離去,背影堅硬如冰石。
我緩緩勾出一抹冷笑,你不會改變,我亦不屑你改變!
暗自思忖着,明日夜裏,以何藉口拖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