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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場“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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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茶樓一點兒也不起眼,略顯粗陋的門庭外倒是擺了一棵挺喜慶的聖誕樹,琳琅滿目的裝飾物中有一塊頗爲醒目的招牌,花枝招展地提前書寫下了新的年份——HappyNewYear2004!

  趙嵐嵐在推門而入的一剎那即被凹凸不平的花崗岩臺階絆了一跤,多虧迎賓小姐及時扶住了她,才免遭以頭蹌地的狼狽。

  而她直起腰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腿部狀況,謝天謝地沒崴到腳,否則今天可就慘了!

  無論如何,這對她來說是一場意義重大的約會。

  包廂在三樓,趙嵐嵐沒有跟着迎賓小姐去乘電梯,她選擇了爬樓,可以有時間將潛伏在喉嚨口的那股緊張的氣流緩解掉一些。

  二樓的平臺處赫然貼着一面清晰的大鏡子,四下無人,趙嵐嵐立刻在它面前畢恭畢敬地站定,最後審視一下自己即將出場的容貌。

  圓臉,大眼睛,鼻子也還算周正,嘴脣稍厚,但自從演藝界出了舒淇後,這種脣形也開始屢遭褒獎。正值冬季,她沒有穿笨拙的羽絨服,取而代之的是輕便的米色毛衣外加深色格子呢大衣,脖子裏一條碾花羊毛薄圍巾,挑出一抹豔麗的亮色。下半身則非常清涼,唯一雙黑色閃亮的長靴爾。身材嬌俏飽滿,雖然離傾國傾城的美女還差着一截,但整體看起來還是挺賞心悅目的,除了——

  打小就有不少人誇趙嵐嵐長得好,然而,還沒等她從陶醉中清醒過來,她母親就會在一旁謙遜地說一句:“這丫頭就是長得太黑了。”

  也許是因爲母親謙虛過了頭,進高中後,趙嵐嵐的麥色皮膚不但沒有改觀,連帶長相也日趨平庸起來。當然,這也沒甚麼不好,誇的人少了,她還少受些母親的刺激——她總能在別人的不吝讚美後挑一堆女兒的毛病並大方地公之於衆。

  情不自禁嘆一口氣,但趙嵐嵐很快就清醒過來,此時此刻,絕對不能失掉自信,她學着韓劇裏的女孩,對着鏡中的自己,怒吼一聲“加油!”

  手一張開,才發現掌心隱約有汗,以至於那張可憐的聯絡憑證幾乎被捏成了紙漿。

  並非第一次相親,二十五歲的趙嵐嵐在這個“行業”算得上身經百戰了。24歲生日剛過完,她就被性急的母親雲仙象趕鴨子一樣押着去參加了形形色色的相親會,理由是母親某同事與她同齡的一個女孩已經是孩子他媽了。

  有錢的,沒錢的,當官的,平民……次數多了,趙嵐嵐跟閨蜜董曉筠笑稱見過面的男人都夠得上畫一幅《清明上河圖》了。

  而這一次的相親又絕對與往日的不同:其一,不是由母親主導的,相反,雲仙還竭力反對,因爲她早替女兒相中了一個家世清白的公務員而趙嵐嵐同學卻絲毫沒有感覺,爲了早日打消母親的妄想,她不得不自力更生,從自己的渠道尋求新的目標;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對方是個大大的帥哥!

  當她懶洋洋地瞟向曹宇翔遞過來的相片時,眼裏隨即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那種驚豔跟驚訝完全袒露在了臉上,她結結巴巴地問:“曹工,你,你確信他不是來自演藝界?”

  不是那種所謂的藝術照,也絕對沒有PS過,只是隨便往公園的某個角落一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照而已,但是,那五官,那眉眼,那心不在焉的神態,簡直就是吳彥祖與梁朝偉的結合!

  “把口水擦擦。”曹宇翔得意洋洋地想從她手上把相片拿回來,扯了一下居然沒扯動,小丫頭捏得忒牢,遂作罷,拍了拍手,“怎麼樣,大小姐,見一面吧?”

  她記得當時自己只會喃喃重複那一句:“天上真的掉餡兒餅了。”

  趙嵐嵐在門口調勻了呼吸,這才敲門進去,包廂裏當然只有一個人,就是今天的男主角——姜偉。

  “你好,嗯,是姜先生吧?”她淺笑吟吟地跟面前這位比照片上更迷人的帥哥打了聲招呼,心裏比中了福利彩票還狂喜,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卻不忘密切注意對方的神色。

  姜偉抬頭看她時,既沒有眼前一亮也沒有流露出失望,很客氣地回以一笑,“你是——趙嵐嵐?”

  她連連點頭,仍站着不動,得遵守淑女規矩。

  姜偉這才起身,嵐嵐立刻注意到他不僅臉長得英俊,且身材欣長,肥瘦相宜,穿的雖普通,卻怎麼也掩飾不了天然奪目的懾人氣魄。

  “快請坐吧。”他朝她伸手示意,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妥帖優美。

  趙嵐嵐依言坐下,緩緩抬首,眼眸清亮專注,“真不好意思,讓姜先生久等了,來的時候塞車。”

  “哦,你到得很準時,我也只不過比你先來了五分鐘。”他謙和地微笑,沒有一絲傲慢,嵐嵐忍不住又在心裏給他蹭蹭加了幾十分。

  “對了,你想喝甚麼?”一本茶譜冊子隨着他的說話聲遞了過來。

  趙嵐嵐立刻擺手,睞了睞眼睛,慢聲細語,“啊,我對品茶不是很在行,要不然就依你的口味點吧,我沒關係。”

  再三承讓後,她還是力拒,姜偉無奈,“其實,我也不在行……要不,我們來一壺祁門紅茶,你覺得如何?”

  “我沒問題。”趙嵐嵐矜持地再笑。

  等茶的當兒,又是一番你來我往的客套,嵐嵐對自己今天的表現很滿意,雖然面部肌肉有點累。

  終於,茶斟上了。

  姜偉忽然朝她笑了笑,竟帶着一絲靦腆,“我們,能不能別這麼客氣啊,我都不太習慣。”

  趙嵐嵐正緊繃得犯暈,聽他如此一說,頓時愣了幾秒鐘,啞然失笑道:“我還以爲——”下半句話被自己及時和諧掉了,只在心裏滾了一遍“你喜歡溫文爾雅的淑女呢!”

  隨之而來的是渾身的鬆懈和心情舒暢,她象醍醐灌頂似的清醒過來,敢情對方跟自己一樣難受!既如此,最好。她也是直爽的性格,如非因爲曹宇翔的那番誤導也不至於搞得如剛纔那般正襟危坐。

  “你是78的?”姜偉溫文地開口問她。

  “是啊!你呢?”

  “我77的。”

  “呵呵,我早上一年學,我們同學有小一半都是77的呢!”

  “你家住東城區?”

  “嗯。搬過去才兩年。以前住北郊,後來擴建馬路,就把我們那一帶的老房子全拆遷掉了。”

  毫無新意且中規中矩的查戶口式盤問與以往的相親茶話會如出一轍,但因爲此刻面對的是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帥哥,嵐嵐覺得絲毫也不鬧心煩躁。她唯一忽略的就是光顧着回答他的問題,竟忘了自己有同樣盤查對方的權利了。

  姜偉品嚐着紅茶,對嵐嵐笑了一笑,“我外婆家以前也在那兒,我老去玩的。那邊有條小河是吧?”

  嵐嵐欣喜地直點頭,“是啊!是啊!我小的時候,河裏的水可清了,都看得見魚,我還在那裏面學過游泳呢!”

  姜偉眨眨眼,“我也在那兒遊過,說不定咱們以前就見過,只是不認識而已。”

  嵐嵐抿着嘴樂,感覺與帥哥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要真是那樣,兩人該多有緣分呃。

  “現在不行了,河水黃得象摻了顏料似的,再也看不見魚了。”嵐嵐不無遺憾地加上後續。

  “是啊!那邊附近有個鋼廠。”姜偉顯然也對此瞭如指掌。

  涉及環保問題,兩人一時沉默。

  嵐嵐率先回過神來,“我們好像扯遠了吧?”

  姜偉這才也笑起來。

  交待完了過去,該談現在了。

  “聽曹工說,你是負責MS整個華東區operation(運作)的?”還是姜偉掌控着主動權。

  趙嵐嵐抿了口茶,點頭道:“是啊。所以跟曹工他們很熟。你們公司又是我們在華東的最大客戶,我記得上半年裝新設備的時候我還去你們公司現場的,就是沒見到你哦。”

  姜偉笑着說:“我在TEF二部,我們線上不用你們的設備,你當然見不到我。”

  趙嵐嵐眨了眨眼睛,“TEF?”

  關於他的背景,其實曹宇翔都跟她粗略介紹過,但趙嵐嵐同學當時光顧着欣賞姜帥哥的英姿了,他蚊子似的嗡嗡聲壓根一句沒進耳朵。

  見她一副不解的樣子,姜偉耐心解釋道:“就是technicalengineerfunction(技術支持部),我屬於這個部門的第二組。”

  “哦,明白了。”趙嵐嵐一臉長了學問的傾佩,“那你具體是負責甚麼的?”

  “我是PE工程師。”

  這回趙嵐嵐沒露出傻相,直接猜測,“PE?ProjectEngineer(項目工程師)還是ProductEngineer(產品工程師)?”

  姜偉又笑了,“都不是,是ProcessEngineer(工藝工程師)。”他不禁搖頭,“大公司就是縮寫太多,有時候連自己公司的人都搞不清楚,更別說外面的人了。”

  趙嵐嵐立刻點頭附和:“是啊是啊!季度末我們做報告的時候,我一不留神在表格裏用縮寫的AMT來代替amount(金額),沒想到開會的時候我老闆還謙虛地請教我是甚麼意思呢!”

  姜偉朗聲笑起來,“幸虧你沒寫ATM,否則就是提款機了。”

  會談越來越呈現出愉快的狀態,趙嵐嵐笑吟吟地盯着帥哥,耳旁卻是心底某個小奸人邪惡的笑聲,“嘿嘿,這回我可賺大發啦!”

  姜偉看着面前活潑的趙嵐嵐,心裏卻不能不忍住笑意,此時的她跟初進門時簡直判若兩人,剛纔那彷彿不是真人,活脫脫是在舞臺上唱戲呢,一舉手一投足都透着凝重,就差甩兩下水袖了。

  只是又有些疑惑,怎麼看她都不像一個掌管上百號人的區域經理啊!素聞MS公司用人唯賢,但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看上去還象個小丫頭的女孩也能當部門經理,這不能不讓人跌破眼鏡。或者,她有甚麼高人之處也未可知?

  這麼想着,他不覺問:“趙小姐,管理一個一百多人的團隊應該會很辛苦吧?”

  趙嵐嵐怔了一下,隨即釋然一笑,“也沒甚麼,就是統計數字,做做報表而已,再說了,我就是一後勤助理,雖然要協助前線,但沒有銷售額壓力。那些數字甚麼的,由區域經理操心呢!還輪不上我。”

  姜偉目光一滯,遲疑着,小心翼翼地問:“你難道……不是MS大中華區華東區域的operationmanager(運作經理)MaggieZhao嗎?”

  “啊?”趙嵐嵐險些被一口茶嗆死,這玩笑可開大了,“怎麼可能?!我們老闆是趙麗文!四十多,孩子都快上高中啦!”

  不過這種誤會倒不是第一次了,趙嵐嵐跟老闆同姓又同爲女性,而老闆常年呆在上海總部,象Z市這樣的辦事處一年也就輪轉着來個三四回。經常有初來乍到的客戶去他們辦事處參觀談事時,一聽介紹都會眼前一亮,攥着嵐嵐的手熱情稱呼她趙經理的!這次也不知道曹宇翔那傢伙是怎麼跟人介紹的自己,他平常說話就哼哼哈哈地不甚清晰,牛頭不對馬嘴的事也沒少幹!

  然而,姜偉眼裏瞬間閃過的黯淡的光芒讓趙嵐嵐啼笑皆非的心情一下子跌落深淵,因爲她猛然間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姜偉很有可能是衝着那道他錯誤添加在自己頭上的“光環”才肯出來見自己一面的。

  接下來的對答更證實了嵐嵐的猜測。

  “你……是不是失望了?”她雖然不想問卻按奈不住地不得不問。

  姜偉沉寂了好一會兒,在她急切的目光中,垂着眼簾,低聲道:“我很意外。”

  在包廂門口,趙嵐嵐望着與自己一起走出來的姜偉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果然,沒走兩步他就禮貌地說:“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間,你……”

  她立刻識趣地搶着道:“那我先走了,你忙你的。”

  本來還想美美地與他暢談“未來”呢!沒想到會這麼快就死在了“現在”上!

  他眼裏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歉疚,讓趙嵐嵐頗不是滋味,眼瞅着他消失在走廊拐彎處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沮喪,彷彿在夢中喫蛋糕,就快到嘴邊了,卻無端被人喚醒。

  一轉身,沮喪又被憤懣替代!這年頭,本以爲只有美女纔會待價而沽,想不到帥哥也是!白長了一副好皮囊,居然這麼勢利淺薄!那股子怨氣攢把攢吧最後就全落在了“媒公”曹宇翔身上。

  她依舊沒去等電梯,一邊從樓梯上往下走,一邊咬牙切齒地在手機裏搜尋曹宇翔的號碼,鐵青着臉色準備臭罵他一頓。

  只顧低着頭走,不期然跟下面踱上來的某個客人撞了個滿懷。她習慣性地先道歉:“對不……”話沒說完,就卡殼了。

  面前站着的人有張白淨的臉,五官清俊,中等個子,有股篤然的閒定氣質,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掛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趙——嵐嵐!”對方顯然腦子比她轉得快,早已笑呵呵地叫喚出聲。

  她臉上的錯愕迅速被驚喜覆蓋住,如果不是在樓梯上,她就幾乎要跳起來了,完全不顧形象地大嚷了一嗓子,“哎呀!原來是二師兄!”

  徐承聽到這熟悉而親切的稱呼也是笑意盎然,但很快就出其不意伸手在她頭上敲了個毛栗子,“都甚麼年代了,還二師兄呢,不知道這個叫法現在是用來罵人的?”

  趙嵐嵐哪裏管得了這些,只管喜不自勝地追問下去:“咦,不是都說你在上海嗎?怎麼突然回來了?”又很快作恍然大悟科,“哦,我明白了,現在是聖誕,你回來渡假的對吧。”緊接着感慨,“咱們要有三年沒見了吧?你一定每年都回來,這還是我頭一回在大街上碰見你呢,緣分啊緣分!”

  當年,趙嵐嵐以超過分數線僅10分的微弱優勢躋身於全國名校F大中文系,在遠離父母視線的廣闊天地中獨自生活的她自然是樂不可支,無奈父母不放心,拐了幾個彎打聽到父親的一位昔日同學的女兒恰巧也在F大的工學院讀大二,於是託了她捎帶照應着嵐嵐點兒。

  那位學姐倒也實在,一到週末就拉嵐嵐出去玩,順便也帶上了董曉筠。甚麼學生會、老鄉團、課外興趣組,跟走馬觀花一樣,忙得嵐嵐眼花繚亂。兩年下來,本院系的同學都還眼瞅着面生呢,倒在工學院裏混了個臉熟。徐承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他也是Z市人,當時讀大四,據說本科是以Z市理科狀元的身份進校的,是工學院裏叱詫風雲的人物,不僅成績優異,深得教授們的青睞,還以其斯文俊朗的外表成爲學院女生中公認的偶像級人物。據說保研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兒了。

  沒多久,學姐所在的宿舍跟徐承所在的宿舍居然攀上了聯誼互助小組,這種民間組織的真實用意除了象趙嵐嵐這類後知後悟的同學,基本稱得上路人皆知,大家參與的積極性也都很高。一時之間,兄弟姐妹相稱之風盛行。

  徐承恰好排行老二,便被尊了個“二師兄”的名號。而趙嵐嵐因爲常去學姐宿舍廝混,順理成章當上了小尾巴,跟着她們一起師兄師姐地亂喊。

  雖然她這個“小師妹”是冒牌的,但因爲在所有人中年紀最小,性子也最耿直,每每搞活動都少不了給大家添些精彩的笑料,甚得衆兄姐的喜愛。徐承當年最大的愛好就是不露聲色地逗這位同鄉小師妹的開心,往往別人已經在嗤嗤壞笑了,嵐嵐同學還兀自矇在鼓裏。

  一年半大學混下來,嵐嵐成績慘烈如故,連情商都沒有顯著進步,最開心的事也不過就是跟董曉筠一起逃了輔修課在學校操場上曬着太陽嗑瓜子、聊八卦。直到大二上半學期,她突然收到某位“師兄”遞來的情書,一時心慌意亂兼春心萌動,這才腦袋開了殼,覺得在大學不談場戀愛實在是愧對平生。然而,鑑於對方長得實在有點抱歉,她最後還是很抱歉地拒絕了。

  後來……

  “我上個月剛回Z市,以後就在Z市工作了。”耳邊傳來徐承的聲音,一下攪亂了嵐嵐越飄越離譜的思緒,目光掠過徐承的臉時,不期然抓住一層薄薄的尷尬,轉瞬即逝。

  “啊!真的呀?”嵐嵐無限訝異和惋惜,“上海多好啊,發展機會那麼多……”

  徐承研究生畢業後先進了上海的某家研究所工作。一年後又被一家外企挖走,再然後,他的光輝事蹟就徹底淡出趙嵐嵐的視野了。

  嵐嵐的遺憾口吻令徐承有些不舒服,但並未在面上表露出來。而嵐嵐也將本應用在相親面談中的各式問題原封不動都搬到了此處,很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那你現在哪家公司?”

  徐承也沒想瞞着她,“德克。”

  嵐嵐震愕地連下巴都要垮掉了,“天!那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我在MS啊,二師兄!”一涉及公事,她的神經立刻就發達起來,激動地嚷:“快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以後還得請你多多關照呢!對了,你在德克具體是負責甚麼的,是工程部還是生產部啊……”

  她要了解的信息實在太多,徐承看她那副經年不變的咋咋呼呼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指了指樓梯下方的平臺,“咱們去那兒說吧,站在這裏擋人家的道。”

  嵐嵐邊走邊麻利地把他報出的一串數字輸入手機存好,正待細細拷問,徐承卻已經反守爲攻了,“你來這兒幹甚麼呢?”

  這一問着實將了嵐嵐一軍,她猛然醒悟,支吾其詞,“我,那個……咳……來這裏是爲了……”

  彷彿老天爺安排好了似的,身後很配合地傳來腳步聲,緊接着是姜偉的聲音,帶着同樣的詫異,卻不是對她說的,“你好,James!”

  嵐嵐偷偷齜牙咧嘴,又一個愛走樓梯的來了。

  雖說這年頭相親不是甚麼丟人的事,但要她當着徐承的面承認還是有點難堪的,況且這次的會面又是以我方“失利”告終,無論如何她都覺得有掩蓋的必要。

  於是乘着那兩人打招呼的功夫,她連身子都沒轉,倉促地對徐承揮了揮手,“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哈!下次一定請你喫飯。拜拜啦,二師兄!”

  匆匆跑下樓梯,就此溜之大吉。

  徐承只不過眨了下眼,那個熱熱鬧鬧的小師妹就沒了蹤影,他有些摸不着頭腦,一揚首,恰好捕捉到姜偉臉上一絲微妙的尷尬,再回想剛纔看到趙嵐嵐面龐上的酡紅與赧然,立時頓悟,臉上的笑容經久不退,詼諧地調侃:“世界真小啊!”

  姜偉對這位纔來不久的新同事的打趣心知肚明,也不多語,乾笑笑道:“我先走了。”

  一進門,富大明就以一個誇張的擁抱上來迎接徐承。

  徐承趕忙閃到一旁,嘴上笑道:“怎麼搞起這套肉麻的形式主義來了。”

  富大明撲了個空,甜蜜的笑容絲毫不減,“哥們兒,歡迎歸來!”

  兩人的手掌在空中嫺熟地對擊,顯示出多年的默契。

  “回來跟爸媽一起住還是另租房啊?”富大明問。

  “一個人,住我爸媽那兒。他們都在加拿大給我哥帶孩子呢,短期內不會回來。”

  “呵呵,過得挺滋潤呃。”

  富大明是徐承的發小,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校同學。當年還住在石皮巷的時候,左鄰右舍有一羣年齡相仿的孩子,沒事成天在一起瘋玩。富大明和徐承是其中最爲活躍的兩個,甚麼滾鐵箍,鞭陀螺,打沙仗,甚至連女孩子玩的丟沙包,跳皮筋他們也都樂意去摻合一腳。在那個物質嚴重匱乏的年代,屬於孩子的快樂似乎反而還比現在要多些。

  富大明個子高,塊頭大,久而久之就成了孩子王,而實際上出餿主意最多的反而是他身旁那個長得比較清瘦的徐承。

  徐承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母親在Z市的某專業學府教英美文學,父親當時是文化局的二把手,夫婦倆爲人隨和寬厚,對兩個兒子也採取一貫的放養態度,並不似一些望子成龍的家長那樣喜歡把孩子看得死死的。而長子徐繼完全遺傳了父母的優點,不僅乖覺老實,且學習成績優異,從來不需要父母擔心。徐承一直覺得哥哥將來會去當個科學傢什麼的,雖說後來以技術移民的身份去了加拿大,又娶了個加拿大華裔做老婆——比當初的設想差了那麼一丁點兒,也算沒白讀這麼多年的書。而且老大還很有良心,在那邊紮根下來後,見早已退休在家的父母在家無人照顧,執意把他們接過去敬孝心。

  徐承比哥哥小兩歲,卻與他完全相反,整個一淘氣包,學習不壞也不好。父母倒也不拿他跟哥哥比,只希望他能少在外面惹禍就算不錯了。

  小學升初中後,徐承不知怎麼忽然開竅了,不僅人變得斯文了起來,學習成績也蹭蹭地往上竄,而且再也沒有下來過。

  富大明後來就老抱怨他說:“咱們那羣人裏頭,數你變化最大,你怎麼就跟突然轉性了似的,搞得我手足無措了都!”

  徐承徹底退出後,富大明沒了軍師,也就懶得再混跡下去。沒幾年,巷子改建,當年看着挺牢固的小團體到底還是分崩離析了,許多人從那以後就沒再見過第二面。想不到時過境遷,原本的“破巷”如今已一躍成爲Z市最熱鬧繁華的中心商業區。

  喝着清茶,徐承環顧室內,故意皺眉道:“你大小也是個老闆了,怎麼請我到這種地方來啊?再次也得去酒吧喝一杯才盡興吧!”

  富大明將手上的茶杯一頓,深沉地道:“這兒清靜。”

  徐承嗤笑,“打光屁股那會兒認識你,你就不是個好清靜的人,跟我裝甚麼裝!”

  富大明也笑了,“還是你瞭解我!實話跟你說吧,是家裏那位不讓啊!”

  徐承品着茶,睥睨他,“嫂子看這麼嚴?”

  富大明立刻愁眉不展,“你是不知道結個婚有多痛苦。現如今還添了個孩子,更是鬧得一日不得安寧。本來呢,是應該請你去家裏坐坐的,唉!實在是太亂了,根本沒法安靜地說會兒話,只能約在外邊。出來的時候,老婆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喝酒,沒辦法,只能請你喝茶來了!聽我句忠告,能不結婚就別結婚,萬一結了婚,能不生娃就千萬別生娃,女人跟小孩,就一個字:煩。”

  “當初也沒人拿槍逼你着你呃。”徐承哼道。

  “那是!咱那會兒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嘛!反正我今天把大實話擱這兒了,你要是想過好日子,好好掂量掂量我的話,錯不了。”

  徐承朝他壞笑兩聲:“就不怕我把你說的這些原封不動轉告嫂子?”

  富大明兜胸就給他來了一拳,“你試試看!”

  徐承大笑。

  富大明瞅着他問:“對了,你跟俞蕾呢,唱到哪一齣了?也快三年了吧?怎麼着,甚麼時候我能喝上你們的喜酒啊?”

  徐承嗤之以鼻,“剛纔還勸我不要結婚,纔多大會兒,風向就變了。”然而,他本來明朗的面色卻逐漸黯淡下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俞蕾是徐承在研究所工作時偶然認識的女孩,人長得漂亮,難得還聰明能幹,在一家日資企業做市場。

  當年兩人雙雙參加過一場徐承的初中聚會,真是郎才女貌羨煞旁人,一度成爲佳話。後來徐承從研究所跳槽去了俞蕾所在的日資企業,也是她從中牽的線。

  徐承有着紮實深厚的技術背景,沒多久就成了公司裏的頭號技術骨幹,甚至在市場和銷售等其他領域,他也有着舉足輕重的話語權,晉升速度與公司在華業務的成長速度一樣迅猛。

  兩年後,公司擴大投資,退掉了在中國租賃的廠房,正式購地自建工廠,而關於徐承出任工程部部長的呼聲與風聲日漸高漲,他本人也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兒,還有誰能比他更瞭解中國市場和中國民衆的需求?

  然而,在他最志得意滿的時候,總部的任命給了他當頭一棒——徐承原職位不變,薪水加百分之二十,而那張看似唾手可得的部長位子卻由東京派來的日本人神寶給坐上了。

  日本公司的論資排輩向來等級森嚴,這位神寶部長在日本總部雖非嫡系出身,仗着資歷老,老愛沒事找事,連徐承都被他折騰過幾次,是個人見人煩的角色。權力鬥爭的結果是高層向他許以重金,誘惑他前往中國安營紮寨。神寶雖然失去了在東京的一席之地,但取而代之的是極爲優厚的薪酬福利,權衡再三,也就勉爲其難地答應了總部對他的“發配”。成了徐承的頂頭上司。

  儘管俞蕾一再勸解徐承,在外企都這樣——重要位置從來都是本國人士在那兒坐着,哪怕他甚麼也不會,可總部信任,你能怎麼樣?對他來說,眼下最明智的事情就是慢慢熬着,等資歷熬上去,等實權更牢固,等本土化的時機徹底成熟,他的機會自然就會到來。

  徐承的不滿卻並未得到舒緩,明明是自己打下的江山,末了還得恭迎一位自己壓根瞧不起的人來當上司,僅僅因爲他是日本人!長期被壓抑的民族情緒也在這一刻一併迸發,他做了最決絕的舉措——辭職!

  富大明搖頭嘆息道:“其實俞蕾的考慮是對的,你在哪兒不都得這麼幹,自己種桃別人摘桃的事到處都是,你呀,就是脾氣太犟了。老喜歡意氣用事。”

  徐承挑了挑眉,兀自道:“也不光是因爲職位的問題,我老覺得在日本人手下幹活,有種漢奸的自卑感。”

  富大明被他逗樂了,“你得了吧,如今舉國都在談經濟,就你愛國!那我問你,當初明知是‘賊窩’,你怎麼還往裏頭跳啊?該不會是色迷心竅了吧?”

  徐承瞪他一眼,未幾也還是笑起來,“我這不是迷途知返了麼!出來了也就心安了。”

  他的笑容裏卻含着幾分澀然,原以爲跳進歐美企業會有一番大的作爲,進來了才發現,這裏還不如原先的公司實幹,人浮於事的現象比比皆是。而獵頭給他介紹目前的職位——工程部經理時再三強調相當於原先那家日企的部長級別。誰知去了沒幾天他就發現這個稱謂也不過是個虛名兒,且不說整個工程部按照功能被劃分成了好幾個塊,他不過是佔據了其中一塊的管理層位置,在工程部經理與技術VP之間居然還有一個工程總監貓着。放眼望去,幾乎所有部門之上都戴了這樣的一頂多餘而古怪的“洋帽子”。

  他覺得無比失望,原來所謂的“本地化”真的不過是句空口號而已,至少目前看來。

  富大明清楚這是一筆扯不清的官司,涉及面太廣,也非他們個人能力就能解決的,他是個爽快人,不喜歡糾纏那些無謂的東西,轉而乾脆地問他:“那你跟俞蕾就打算這麼一直冷耗下去?”

  徐承轉着手上的茶杯不吭聲。

  富大明探身拍了拍他的肩,“男子漢大丈夫,低個頭跟她陪聲不是就過去了。肚量大點兒嘛!”

  徐承沒有笑,依舊沉默。

  他跟俞蕾的問題絕不僅止於此,俞蕾天生爭強好勝,且善於抓住機會,對上司也很能察言觀色,在公司的發展一直頗爲順利;而徐承表面上雖然斯文儒雅,骨子裏卻不肯對上司曲意逢迎,又依仗自己的技術實力,遇到認爲不公平的事時,往往喜歡仗義執言,因此在下屬中的口碑不錯,但幾個日本頭頭並不是很喜歡他,只是憚於他在員工中的地位和實力不跟他對着幹罷了。

  兩人同在一家公司,對很多事物的看法和觀點常常產生分歧,一開始不過隨口說着玩,時間一長,就都越來越較真兒了。演變到後來,每每有劍拔弩張的趨勢,徐承不滿俞蕾的沒有原則,而俞蕾惱恨他的不懂變通。當然,通常的結果都是徐承先欲息事寧人,想法設法找臺階哄着她一起下來。次數多了,難免心生疲憊。

  這次他辭職,俞蕾又跟他大吵了一架。徐承本來心情就不好,被她劈頭蓋臉的奚落也給徹底激怒了,腦子一熱,索性挑了個家鄉的公司直奔回來。

  從他遞辭職報告到到返回Z市的兩個多星期時間內,兩人沒再說過一句話。他回家之後,更好似徹底失去聯繫了一樣,彼此不聞不問。

  他想,自己一次次地忍讓,到底要忍到甚麼時候?

  富大明見他沒反應,也就沒再往死裏勸,徐承一直是個有主見且拿得了主意的人,他點到爲止就算意思到了。

  兩人又坐了沒多久,富大明的手機就響了,他眉頭一皺,哀嘆道:“看見沒有,催命的又來了。”

  一接起電話,卻又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沒說兩句,就聽他捏着嗓子喊:“豆豆,快叫爸爸。爸——爸——哎,對咯!”說話間眉開眼笑,全然沒有了剛纔的“沉痛”。

  徐承在他眼裏頭一回看到慈愛的神色,被莫名打動,心中微有感慨,不知不覺間,他們這輩人也已到而立之年。

  他突然很想結婚,有個熱鬧的家庭和一個可愛的孩子。其實這個想法在一年前就產生了,只是一想到俞蕾,心頭就象爬滿了藤蔓一樣,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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