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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Day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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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遠東號,在紅海沉了。”』

  1941年12月1日下午 12點15分

  興隆飯店的雅間裏,齊知禮脫了他那身英紡羊毛的法式西裝,露出裏頭同款的背心與精緻襯衣。

  他輕挽了袖口,朝對面的女士做了個“請”的姿勢:“密斯許,嚐嚐這‘起司炸蟹蓋’,全上海灘的西式食品裏,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好的了。”

  對面的許小姐穿了一身天鵝絨的斜襟串珠邊旗袍,耳上兩顆碩大的珍珠熠熠生輝,此刻聽見他這樣講,不由微微側了頭,嬌俏地笑:“知禮哥的品味,我向來是信的。但喫之前,倒要討教討教這菜色是怎麼個與衆不同法,竟這樣得你親睞。”

  齊知禮用紗巾擦了擦指尖,娓娓道來:“這清水大閘蟹是陽澄湖的,蒸好後剔起蟹膏蟹肉填進蟹蓋中,撒上一層起司粉,進烤箱……”

  他正要再說,包間門忽然被人自外“砰”一聲地推開,桌上兩人都嚇了一跳,同時側過頭去望。來人是譚爲鳴,此刻他喘着粗氣,臉色煞白。

  齊知禮臉上有幾分不滿,沉着嗓音問:“爲鳴,你幾時這樣不成體統了!要是嚇到許小姐可如何是好,還不快賠不是。”

  譚爲鳴雖然年紀尚輕,但也算是自小跟着齊知禮的,見是當下情境,當即朝許印娜鞠了個躬:“驚着許小姐了,爲鳴給您賠不是。”他說完倒了幾步退出門外,掩上門復又再敲:“少爺。我有事要向您稟報。”

  “進來。”

  譚爲鳴得了應允,這才輕推了門進去。彎腰附在齊知禮耳邊講:“我們的‘遠東號’……”他說到此處斟酌了一下,似是有些難以啓齒。

  齊知禮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才長吸了口氣說:“在紅海沉了。”

  齊知禮臉上一僵,只覺得背上冰涼,周身汗毛都立了起來。但他仍算鎮靜:“也不是甚麼大事,回去再說吧。”

  許印娜深表關切:“知禮哥,怎麼了?”

  齊知禮臉上早已舒展開來了:“都是小事。下人嘛,甚麼都怕。”他說到這裏,回頭瞪了譚爲鳴一眼,“遇事咋咋呼呼的,你是今天才跟我嗎?”

  譚爲鳴退後兩步,恭敬立在齊知禮身後:“是,少爺。我冒失了。”

  齊知禮沉着臉:“既然知道冒失了,還站在這裏幹甚麼?還不出去!”

  “少爺,您還沒有定奪,爲鳴不敢私自決定。”

  齊知禮瞪他一眼,任由他在自己身後立着,並不再搭理了。

  許印娜出生富庶,父母老來得女甚是寵愛,上頭又有個兄長,簡直是蜜罐裏泡大的,故此難免有點我行我素的大小姐脾氣,但不食人間煙火的好處是,萬事皆不掛心。此刻見齊知禮似有要事,也不在乎彼此是久別經年的重逢,金口一開:“知禮哥你有事就先走吧,下次再約。”算是放人。

  齊知禮笑眯眯:“那怎麼行,好不容易與密斯許喫個飯,就算再大的生意我也不能撇下你啊,否則密斯許你要是覺得我毫無信義,那可怎麼辦。”

  許印娜放下餐具,斂起臉上的笑意:“密斯特齊,說了別再叫我密斯許了。多生疏!還和以前一樣,你是知禮哥,我是印娜妹妹。”

  “好好好,印娜妹妹。”

  “喏,既然是妹妹,就不用客氣。”許印娜坐直了看他,“如果真有事,不必陪我,可以改日再約。我還要在這裏住上一陣才走。”

  “既然這樣……那我陪你喫完下一道“金必多湯”就先告辭了。改天等忙完手頭的活,帶你去英國餐廳‘沙利文’嚐嚐他們的‘波爾多紅酒原盅燜子雞’。”

  “知禮哥可不許逗我,你要是拖上個十天八天的,我說不定就沒機會吃了。”

  齊知禮笑道:“怎麼,這回來上海,難道只打算住十天半個月不成?”

  “我馬上要去英國了。”許印娜語調輕快,但臉上仍有點悶悶不樂,“我是不想出去的,到了外國舉目無親,有甚麼好的!可惜我爹爹非要我去英國,他本意是更中意美國,說一戰美國得了不少好處,白銀風潮過後美元區又擴大,取代英國恐怕只是時間問題,不過因爲《排華法案》的緣故,只好讓我去英國留學。”

  齊知禮甚是不解:“英國這時候也是戰事喫緊,回國的學生不少,怎麼許伯父反其道而行。”

  許印娜聳了聳肩:“我也想知道。不過也好,再在家裏待下去,恐怕他們要給我說親了,還不如唸書來得好。”

  說話間服務生端了“金必多湯”上來,魚翅雞茸加奶油調製而成的,彷彿更合舊派縉紳口味一些。齊知禮喫在嘴裏,只覺得食之無味。

  又和許印娜繁複地招呼過一輪,齊知禮才氣哼哼地帶着譚爲鳴下了樓。

  譚爲鳴早把車停在飯店樓下等着了,他恭敬地替齊知禮拉開車門伺候這位金貴的齊家大少爺坐進去。

  汽車行駛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齊知禮在後座坐着,臉上那股子驕矜的少爺氣已全然退了,他扯開領帶,聲音幾乎有絲顫抖:“爲鳴,船上載了多少東西?”

  “十噸棉紗,二十噸綢緞。”

  齊知禮略舒一口氣:“還好……”但隨即又疑道,“怎麼會只有這點東西?不對!船是怎麼沉的?”

  譚爲鳴沒有回頭:“恐怕不止這點東西。我們快一點,老爺還在家裏等你。”

  車剛在齊公館前停住,黃管家就疾步迎上來:“少爺,老爺在書房等你很久了。”

  齊知禮難掩憂心忡忡,和譚爲鳴交換了一個眼神,吩咐道:“去門口候着,務必攔住閒雜人等。”言罷踏上樓梯,匆匆敲響書房門:“父親。”

  裏頭的聲音透着幾分疲憊:“進來。”

  齊知禮推門進去,其父齊樹新正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前翻着甚麼文件,見他進來,放下手裏的東西,正要開口,但齊知禮話已搶在前頭:“我聽爲鳴說,我們的船沉了?”他臉上有不可置信的悲愴。

  齊樹新端坐在桌上,只說:“是。”

  “我們虧了多少?”

  “將近三百萬。”

  齊知禮大驚失色:“那批棉紗綢緞,不過五六十萬上下。怎麼會……有三百萬之多?”

  “我走私了一箱前朝宮廷瓷器,還有明朝琺琅鍾。價值約合兩百萬。”

  饒是深秋,齊知禮背上業已溼透,他捏緊拳頭恨恨嘆了一聲:“父親!您怎會這樣糊塗!”他蒼白着臉,“阿姐呢!阿姐幾時從英國回來?看日子該到了,她一貫是有辦法的!”

  齊樹新那皺紋深重的臉忽然顫抖起來,緊接着他捂住了臉,悶聲說:“知慧被人綁架了,那些古董錢……本是贖金。限期還有五天,湊不齊就說要撕票。”

  晴天霹靂。齊知禮大駭之下只覺渾身的氣力彷彿都叫人抽走了,一下癱在座位上,心亂如麻,腦子裏卻是空白的,只有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屋裏的氣氛靜得可怕,齊樹新顫抖着手抽出一根雪茄,悶聲說“我本以爲東西安全到達,結了款項這事會有些轉機,誰知道……”

  齊知禮謹慎起來:“父親,您想過嗎,如果他們收了錢卻不放阿姐繼續敲詐怎麼辦?甚至收了錢下狠手又怎麼辦!我以爲不給贖金尚且還能拖一拖時間,一給就全無主動權了。”

  齊樹新狠抽了一口煙:“你以爲我不曉得嗎。只是他們差普通市民來送信,調查難度非常大,似乎每日都不在相同地點。五日之內要想查清……難吶!只能盡力拖時間,只是一旦拖到無法再拖,三百萬的贖金仍是分文差不得。”他滿臉愁容,“不管怎樣,始終是要做兩手打算的。錢要是湊不齊,萬一你姐有個三長兩短,我是……我是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了。”說到最後,眼眶裏全是淚水。

  齊知禮看着父親:他縱橫商場幾十年,手段強硬,錚錚鐵骨,幾時有過這樣的神色。齊知禮眼裏酸澀,轉過頭去擦了擦眼角,坐直身子盡力平靜道:“那眼下呢?眼下您打算如何湊齊這三百萬?”

  齊樹新正要答話,樓下忽然吵嚷起來。黃管家竭力勸道:“陳老闆,我們老爺真的不在家。”

  “騙赤佬呢!我剛剛看到汽車開進來!”

  齊知禮起身,悄悄掀開窗簾一角往樓下望,川沙代加工紗廠的陳炳光帶了兩個壯漢堵在大門口。

  齊樹新按着太陽穴:“你看到沒有,三百萬是不夠的。”他嘆了口氣,“棉紡一廠賣了大概有九十萬,二廠有七十萬,繅絲廠可值一百萬……”

  他話說到此處,齊知禮已然不忍聽下去,疾步返身,站到齊樹新面前,痛心疾首:“父親!不能賣!這可是我們齊家在上海灘的立身之本啊!”

  齊樹新深深嘆氣:“我又何嘗不知!但眼下最要緊的是知慧沒事。”

  齊知禮想起來:“父親,我今日見着許印娜了。”

  齊樹新並不訝異:“她父親給我打過電話了,說印娜過幾日從上海出發去美利堅,託我照應一些。照理本該是接她來宅上住的,但眼下出了這種事,實在是分不出精力招待她。我已經叫陳媽送了些喫喝用度的東西過去了。”

  齊知禮卻轉了話題:“既然許家伯伯託你照顧印娜,便是說彼此交情不淺,何不跟他借些錢週轉呢?犯不着就此拖垮家裏的生意。”

  “許令藩這個人,和你喫飯喝酒時自然是朋友,兄弟長兄弟短,嘴上再活絡沒有,但真的說到錢……”齊樹新牽着嘴角哼了一聲,“鐵公雞。”

  “大伯呢,他手頭鬆動些沒有?”

  “你大伯的近年來生意清淡你也是曉得的,又花大價錢給政府,捐了個有名無實的官。哪裏還拿得出閒錢。”

  “阿姐的事情他們知道了嗎?”

  “知道了,你大伯拿了十萬出來,又囑了部下留心,但畢竟他實權不大,這事又不能大張旗鼓查,唯恐激怒了綁匪,所以到現在一直都還沒甚麼消息。知廉從他爹那兒聽了消息,前兩天給我打了個電話,寄了兩萬塊來,說人在部隊不方便,前線還在打仗……”

  “父親。”齊知禮打斷話頭,“不如這樣。徐州的煤礦不是許家伯伯佔一半,您和大伯又分佔剩下的一半嘛,我記得早兩年許家伯伯就要跟您和大伯買股權,不如趁此機會把您那半賣給他算了。反正我們也沒時間時時去徐州看着礦上的情況。”

  “你懂甚麼!”齊樹新瞪他一眼,厲聲道,“你以爲紡織生意真的那麼好做?蠶繭年年價格不一樣,收早了風險大,收晚了沒有貨。不說輕拋貨佔地方,光是繅絲,就要爭分奪秒,晚了蠶繭便是一堆廢物。眼下時局又不穩,要貨的客戶今天還腰纏萬貫,明天就可能身無分文,連胡雪巖那麼大身家,一趟押錯寶便一敗塗地。”他嘆口氣,“知禮,我們齊家,說起來是上海灘紡織業大戶,其實是靠煤礦立身的。”他一字一句道,“你,記,住!只有煤礦,纔是不論經濟和政治風向,不論市場和環境變動,隨時隨地,人人離不開的。”

  齊知禮大學方畢業,生意上的事一向是由父親和阿姐打理的,此刻齊樹新這樣說,他亦只是似懂非懂。

  不料齊樹新又道:“況且,民國二十七年徐州淪陷,多少煤礦都一夜之間落到日寇手裏,我們幸得請了德國最大的洋行以債權人的身份接管煤礦,天上掛了德國旗,地上鋪了畫德國旗的鐵板,纔在烽火裏勉強保住了煤礦不被日寇侵佔。此刻不說股權方不方便轉,就說當下形勢,煤礦也是一點風吹草動都經不起的。退一步講,即便煤礦此刻便停工,再無一絲收入,我和你大伯也絕不會將它拱手讓人。我們已經保不住土地了,不能連土地下面的東西都讓日寇奪了去!”

  齊知禮竟覺動容。

  齊樹新講完大段話,人亦漸漸冷靜下來,平靜道:“知禮,你記住,煤礦是萬萬不能賣的。”

  齊知禮點了點頭。

  父子倆一時思緒萬千,相對無言,

  屋裏靜得駭人,石英鐘驟然“鐺”了一聲。已然是午後一點三十分了。

  樓下陳炳光扯着喉嚨:“齊老闆半個月前就允我結賬的,誰曉得拖到今朝還不給錢。世道艱難,工人們哪個不要養家餬口!”

  齊樹新長長吁出一口氣,驟然握住電話機給樓下撥號。齊知禮知他欲要給陳炳光結賬,不由猛然起身,急喚了一聲:“父親!”

  齊樹新頓住手上動作,抬頭望了兒子一眼,眼裏的衝動和決絕驟然散了,苦笑了一聲,人愈發顯得脫力與疲憊。

  齊知禮深吸了兩口氣,撐住桌子,臉上有一絲衝破絕望的謹慎的欣喜:“父親!我忽然想起,去年有個英商公平洋行的買辦來找您談過要買銀河街的事。不如,將他尋回來,認真談一次?”

  齊樹新眼神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但那是你爺爺留下來的,他最看中銀河街,即便一生那樣多風雨,即便是再艱難的境地,也始終不捨得賣。”

  齊知禮努力扯出嘴角笑了一下:“我想,比起銀河街,爺爺一定更看中他的大孫女。”

  齊樹新沉默了許久,直到眼眶潮溼,終於說:“你說得對。他深吸一口氣,拍了拍兒子的肩。

  齊知禮站着,竭力微笑:“那您聯繫那位買辦吧。”

  齊樹新找出聯絡簿,順着電話撥回去,那頭笑聲無比爽朗,也肯給現錢,但開出的價錢卻比去年少了整整四分之一。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齊樹新此刻也只能放任對方趁火打劫。好歹錢到手,女兒齊知慧纔有獲救機會。

  正要應承,熟料對方乾咳一聲:“不過,齊老闆,我有個要求。”

  齊樹新愣了一下,隨即沉聲道:“您講。”

  對方輕笑了一聲:“我希望,我們成交的時候,銀河街那些住戶,都已經……清出場地了。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人,是地。”

  “這未免太倉促了。”

  “我不急啊齊老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一個月,兩個月,我都可以等啊。”那頭笑得非常篤定。

  齊樹新知他這樣講定是摸準了自己急需用錢,女兒生死未卜,他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只含恨擠出笑來:“那麼至多三天,還請您準備好現錢。”

  “自然。”

  齊知禮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要讓銀河街的人全搬走?”

  齊樹新嘆了口氣:“是……那兒住的可許多都是你爺爺認識的老街坊。”

  齊知禮站起來:“您放心,我去。絕不會出岔子。”他疾步邁出書房。

  齊樹新望着兒子的背影,竟覺他彷彿瞬間長大了,他起身站到窗前撩開窗簾往樓下望,陳炳光還站在樓下,他踱回書桌前,給樓下撥了個電話:“阿黃,你上來拿支票,差陳老闆回去吧。”

  1941年12月1日上午 10點15分

  法租界,愛多亞路亭子間。

  江志高提了個行李箱進屋,妻子董心蘭很快迎上來:“箱子借到了?”

  “嗯。”他應了一聲,打開箱子搭扣,把桌上零零碎碎的東西往裏塞,邊塞邊說,“姆媽,不是講好這些東西不帶了嗎,怎麼臨時又變卦。”

  “想想還是不捨得。”老太太應兒子,“這些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東西,哪能說丟就丟……”她還想再說,但嗓音很快沙啞起來,伴着沉重的喘息聲。

  江志高囑她:“您喝點水。”

  董心蘭在一旁聽得母子倆對話,不由揶揄起丈夫來:“還好意思說媽,你也不是臨時變卦,講好等雁寧放了假一起回去,哪裏曉得腦子一熱,說走就走。”

  “不是說了有公司聘我嘛,可不得早點回去。”他應得很敷衍,隨即轉頭拔高嗓門喊了一聲,“雁寧,你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簾子被人從裏間掀開,緊接着出來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一身校服加上齊肩的短平的學生頭,眉清目秀,活力十足的樣子。

  女孩子哼哧哼哧地從裏間拎一個大包出來,江志高皺了皺眉頭:“你拿它幹甚麼?”

  小姑娘笑眯眯:“跟你們一起回去一趟呀。”

  江志高還沒來得及開口,董心蘭已經扯着嗓門喊:“哎喲雁寧,我的小祖宗,好好的學你不去上你跟我們回家?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江雁寧站在門口撅嘴:“又不是賴學,請一兩天假呀。我都好久沒回去了。”

  “請甚麼假,這都十二月了,不消一個月你們學校就得放假,到時候再回來也不遲。”

  江雁寧不依,又一時找不到理由反駁,只好耍賴,癟着嘴一臉委屈:“不行,我得送奶奶,我不捨得奶奶。”

  她話一出口,老太太就淚眼婆娑:“我們小雁寧長到這麼大,幾時離開我那麼久噢。”她邊說邊抹眼角,“心蘭,她要送一送就讓她送一送吧。”

  董心蘭看着這感情豐沛演技高超的祖孫倆不由怒向兩邊生:“媽,她就個給你這樣慣壞了!還想逃學?”她狠狠瞪了一眼女兒,“考試考不好看我怎麼收拾你!”

  理完箱子的江志高這回終於抽出空來,下了個結論:“行行,請一天假吧,快去給你們老師打電話。”

  “OK!Thank you ,Dad!”

  江志高朝她揮了揮手:“Not at all!”

  江雁寧一溜煙飛奔到樓下去打電話,留三個大人在屋裏做最後的打點。

  董心蘭有點埋怨丈夫:“學期都要結束了,關鍵時候你怎麼能讓她請假!”

  “你還不知道她?要是不讓她回去一次,她就算坐在教室裏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況且……”

  董心蘭沒甚麼好氣:“況且甚麼?”

  江志高回頭瞄了一眼母親,老太太正坐在椅子裏打盹,他壓低了聲音說:“依着點母親也未嘗不可。早上我替她去醫院拿報告,醫生說極有可能是肺結核。”

  董心蘭霎時僵住,驚恐之中瞳孔都有些放大,盡力壓低聲音:“是說不能醫了?”

  江志高嘆了口氣。

  “這病要過人的呀!哎喲哎喲,要命了哎喲哎喲!雁寧還和她上下牀睡!”

  江志高拍拍妻子的肩膀:“肺癆是飛沫傳播的,我們一早分開飲食,不會傳染的。”

  董心蘭舒了口氣,拍了拍丈夫手背,沒有再說話。

  江雁寧很快從樓下跑上來,一臉歡天喜地:“汪老師准假了!”

  搭樓下阿黃頭的車回南江市,行李箱也是跟他家借的。阿黃頭在一家繅絲廠做貨車司機,碰巧這兩日都是空車去南江載貨,江家素來鄰里關係不錯,跟黃家打了個招呼,送了只蹄髈過去,阿黃頭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江家住的房子是早幾年江志高剛來上海做賬房時頂下的,二房東是個法國人,不知何故急着回國,故此頂費低廉,幫江家省下不小一筆資金。只是如今租賃合約到期,物價又日益增長,要想再在租界生活下去,房費將是一筆巨大開銷。江志高本來還猶疑不定,想着女兒還在大同大學讀書,不如再找間房子頂幾年,但他供職的公司報社運營不善,財政連年赤字,物價飛漲,法幣飛速貶值,員工薪資卻一整年原地踏步了。江母又在這緊要關頭犯了病,資金上實在無以爲繼,只能搬回南江市的老家。女兒雁寧可以申請校舍,住處不是問題。

  一家人搬着行李下樓,阿黃頭已經坐在車裏等着了。

  老太太疑似得了肺結核的事阿黃頭並不知道,江志高也沒有說,他擔心一提,對方很可能不肯載他們了,但也不能因爲阿黃頭不知道就可以連累他。故此江志高讓女兒和太太坐進駕駛室,接着把老太太扶進後車廂,隨後自己也坐進去陪母親。

  老家南江離上海並不遠,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加上市內道路,三個小時亦足矣。

  比起在租界的屋子,銀河街的房子才稱得上是家。江家世代居於此,銀河街15號,是天地間,他們最熟悉最親切最有歸屬感的地方。

  江雁寧吵着要回來,大概正是思鄉情緒的作祟。

  地方是老地方,但房子並不算太舊。

  1907年銀河街初建,迄今35年,雖偶有修補,但磚石建築相當堅固,仍是風雨年月中的堅固庇護。

  江家一家坐着阿黃頭的卡車回來,甫一到門口,四鄰八舍都從屋裏出來露了面,一個個熱情洋溢,七嘴八舌地上來搭話。

  “聽說上海黃頭髮的外國人很多?”

  “大世界裏雜技團演得好哇?”

  “志高肯定是發了財回來的。”

  “可不是,你看看心蘭這棉襖就知道,上海貨!多少漂亮!”

  “雁寧也回來啦!上海學堂裏這麼早就放假了?”

  江雁寧怕這話落在父母耳裏又免不得要挨訓,連忙擺手:“不是的不是的,請假的,後天就回學堂上課。”

  江志高趁着這當口把老母親攙進屋裏,倒了水開始忙活着撣煙塵。屋裏長久不住,有種潮溼的陰冷。老太太坐在窗口,手裏握一杯茶,外面的梧桐樹葉顯出一種枯萎的黃,午後的日光照進來,空氣裏細微的塵埃都無所遁形。她忽然說:“志高,你老老實實講,我是不是得了要死的病?”

  江志高手裏的動作霎時頓住了,很快,他笑起來:“媽你說甚麼呢?”

  “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當然不是!”

  “你說實話,我生的孩子,瞞不了我。”

  江志高長嘆一口氣,扔了手裏的雞毛撣子,走過來坐到老母親對面:“沒有那麼嚴重,只是肺結核。我聽說外國人已經造出來一個叫甚麼‘盤尼西林’的藥,將來可以根治肺結核。”

  江母閉上眼睛緩緩地籲出一口氣:“肺癆哪還能治啊,別哄我了。”她側過身沒有再對着兒子,“你離我遠一點吧。”

  江志高站着沒動,良久擠出笑來:“行了媽,你別瞎想了。我去買點菜,今晚還不知道喫甚麼呢。”他經由熱鬧非凡的門口拐出街口。

  屋外暌違良久的鄰居正親熱地敘着舊。

  隔壁李奶奶拉着雁寧的手:“真是好久沒見到我們小雁寧了,怎麼樣,晚上來李奶奶家喫飯吧,我燉了你最喜歡的魚湯。”

  江雁寧有點心動,回頭看母親董心蘭一眼:“媽……”

  董心蘭擦着門框斥她:“你怎麼一回來就想去叨擾李奶奶。”

  李奶奶笑呵呵:“她不是來叨擾我,是陪我。小雁寧你說是吧……”

  江雁寧正要說話,街口忽然駛進來一輛汽車,車身黑得發亮,一看就是富人坐的車。聚在一起的鄰里們都好奇地望過去。

  車愈駛愈近,最終在江家門口停了下來,人羣裏有聲音說:“心蘭啊,是不是你家有錢親戚來了!”

  “我家哪有甚麼有錢親戚……”董心蘭正要再說,車門忽然被人從裏推開。

  一個龍章鳳姿的年輕男子從後座出來,站直了,象徵性地理一理格子西裝的衣襟,四周環顧了一遍,臉上表情莊重:“街坊們,大家好,趁着人多,借用大家一點時間,說個事。”

  大家面面相覷。

  這人繼續說:“我叫齊知禮,齊立德是在下的祖父。1907年銀河街始建,他老人家允諾將銀河街免費借給諸位居住,但如今祖父已過世多年,我們齊家決定收回銀河街的地塊與房產。愧對各位,還請諸位三日之內搬離此處,謝謝大家配合。”

  人羣即刻陷入寂靜。

  隨後有人叫起來:“齊老闆當年親口允諾的,說是我們可以永遠住在這裏。怎麼,他老人家一走,你們子孫後代就不認賬了?”

  羣情激奮:“對!齊老闆親口說的!”

  “上海灘這麼大老闆說話不算話嗎!”

  “真是養出來逆子!”

  “反正不搬!”

  “怎麼相貌堂堂,良心倒這樣壞!”

  譚爲鳴聽不下去,衝過來喝一聲:“說甚麼呢!真是無理取鬧!”

  人羣裏跳出來一箇中年男子,穿一件坎肩,膀大腰圓:“甚麼‘說甚麼’!莫名其妙來收房子,背信棄義不說,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騙子!”

  衆人齊響應:“對!對!”

  譚爲鳴自西服口袋中摸出房地契,展開任由衆人過目:“大家看清楚,這可都是真憑實據,有道臺印爲證,造不得假。銀河街從來就是齊家的產業!”

  中年男子說:“那齊老闆當年金口玉言允諾的永租權就作不得數了嗎!我們一衆街坊難道是無憑無據就住到這裏來的嗎!我們當年是和齊老闆談的合約,今天要搬,讓齊老闆來說,我們保證二話不說馬上走!”

  齊知禮一早知道勸搬這事不容易,但沒想到難到這種地步,一衆街坊再胡攪蠻纏沒有。

  他忍住沒有發作,但譚爲鳴向來衝動,把房地契一卷,喝道:“你說的這是甚麼話!明知我們老太爺過世多年,你現如今要他來和你談?”

  人羣裏稀稀拉拉的幾聲笑。

  譚爲鳴怒火中燒,衝上前一步:“還有臉笑?”

  齊知禮及時伸手攔住他,照舊立得筆直,臉上仍盡力舒緩,幾乎算是陪着笑了:“我知道這事爲難大家了,但我們也是迫不得已,還請諸位多多擔待。”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臉上的笑霎時斂住了,“如果諸位實在有困難,三日之後,我會請人來搬。”

  這是威脅了。

  人羣寂靜無聲。

  齊知禮轉身,往車邊走去。譚爲鳴快步跟上,往駕駛室去。

  身後忽然“砰”一聲,像是甚麼撞在石板磚上的聲音。緊接着江雁寧驟然叫起來:“李奶奶!李奶奶!”聲音裏充滿驚惶。

  齊知禮頓住腳步,他甚至懶得回頭看,只冷笑了一聲便繼續往前。年輕的女聲還在喊,撕心裂肺,人羣騷動起來,七嘴八舌的,有人說:“掐人中,掐人中!”

  齊知禮扶住車門的手僵了僵,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拉開車門,對跟在身後的人道:“爲鳴,你去看看怎麼回事。”自己照舊輕巧篤定地坐進車裏。

  譚爲鳴返身,快步扒開人羣,然後迅速跑回來彙報:“一個老太太昏倒,掐了人中醒過來了,但臉色發青,話也不說,恐怕不太好。”

  齊知禮雙臂疊在胸前,沒有看窗外,只說:“等一等再回去吧,先送她去醫院。”

  譚爲鳴復又回到人羣裏:“送醫院!”話畢,背起老人就跑。

  人羣安靜了下來,彼此面面相覷。江雁寧快步跟上譚爲鳴,趁着他把李奶奶塞進後座的當口,拉開門跳進車廂,一副坐定的神情,昂着頭說:“你們要送她去哪個醫院?”

  董心蘭這下子急壞了,跑着步衝過來,一把拉開車門把江雁寧拽下來:“哎喲,小祖宗,你又要幹嘛去!”

  “送李奶奶去醫院!”

  董心蘭壓低聲音:“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知道這兩個是甚麼人啊!不清不楚的怎麼敢上他們車!”

  “我知道啊!就因爲防人之心不可無,就因爲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甚麼人,纔不敢隨隨便便把李奶奶讓他們帶走啊!”

  “你說得也有道理……”董心蘭往街道口張望:江志高買菜還沒有回來。她遲疑了片刻,嘆了一聲,隨即把圍裙解下來塞進女兒手裏:“我去!”

  江雁寧站在門口,堵得車門都關不上,她一臉不情願:“可是李奶奶還要人照顧啊!”

  “我來照顧。”

  “奶奶也要人照顧。”

  “還有你爸。”

  “爸不是說有公司聘他了嗎?哪還有時間。”

  董心蘭瞪她一眼,往裏挪了挪,江雁寧即刻露出笑臉,但隨即又垮下來:“媽,你說李奶奶不會有甚麼事吧?”

  董心蘭伸手拍了拍她臂膀。

  譚爲鳴轉過頭來:“可以走了吧。”

  車駛向聖瑪麗醫院,譚爲鳴照舊揹着李奶奶下了車,急衝衝地要找醫生,誰料護士頭也沒抬:“先交押金。五百元,多退少補。”

  江雁寧母女一路跟隨,此刻聽到押金數目不由一愣:此前江志高在《大陸報》做會計,一月薪金不過五百餘元,收入已算不錯,但一家四口喫喝用度下來,也所剩無多。何況如今江志高又離了職,一家人正喫着老本過日子,哪樣不要精打細算。如今李奶奶一入院,就要整整五百塊,着實把母女倆嚇得不輕。

  董心蘭硬着頭皮問護士:“您看我們這身上也沒帶那麼多錢,能不能先看病,看了再結?”

  護士頭也沒抬:“你說呢!看好了你們跑了我找誰去!”

  江雁寧聽得惱火:“我們堂堂正正的人,怎會做這種下三濫的事!”

  護士抬了頭,嗤笑一聲:“那可說不準。”

  江雁寧忍不住要與她理論,幸得董心蘭一把拉住。

  正當此時,樓梯上下來一個人,穿着白大褂,小護士坐直了招呼道:“馬醫生。”

  那馬醫生抬頭“嗯”了一聲,眼神隨意掃過江雁寧母女,最後在譚爲鳴身上停住,認了幾秒,喜道:“譚先生?”

  譚爲鳴一看,不由也笑:“馬醫生幾時來了這裏了?”

  “來了半年有餘了。譚先生怎麼了,身體不適?”

  “不,是這位老太太。”他伸手引馬醫生往長椅上看。

  馬醫生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掀開李奶奶眼皮一瞧,即刻喚那護士:“快,快送進去!”

  護士有點爲難:“可他們……”

  馬醫生打斷她:“別‘可是’了,快!”

  李奶奶被送進去,用電筒照着眼珠,再然後又用布裹住臂膀,醫生戴着聽診器擠壓着一個橡膠球,總之用各種奇奇怪怪地方法給李奶奶檢查,最後肌注了兩支藥水,叫護士把李奶奶送進病房。

  江雁寧母女留在診室,問馬醫生:“李奶奶到底得了甚麼病?”

  “心臟病發,血壓飆高,有中風先兆。病人是不是受了甚麼刺激?”

  “可不是!刺激受大了!”江雁寧狠狠剜了譚爲鳴一眼。

  譚爲鳴站得筆直沒有說話。

  “病人尚未脫離危險,留院觀察幾天吧。”馬醫生說完這句,轉頭問譚爲鳴,“齊少爺呢,一同來了嗎?”

  “在車裏呢。”

  “走,帶我去見見。”

  母女倆眼見着二人走遠,想起押金與醫藥費來,不由頭痛。李奶奶獨居,老伴過世,唯一的兒子本在北平經商,但自盧溝橋事變後便失去聯繫。她僅靠着做一點零活爲生,哪有看病的錢。街坊鄰居呢,他們認定江志高這樣上過學堂的在大上海發了財了,想也知道是不肯湊錢的,如此一來,這筆醫藥費就免不得要落到江家頭上。

  母女倆在走廊裏長吁短嘆了片刻,決定還是先去看看李奶奶。

  李奶奶躺在牀上臉色好了不少,見了江家母女倆掙扎着坐起來道謝:“心蘭,這回可多虧了你們了。

  董心蘭過去拍拍李奶奶的手:“李嬸,你看你說的。我們往昔受您的照顧還少嗎。”

  “還不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對了。”李奶奶下牀欲要穿鞋,“我們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不行不行!”江雁寧跳起來,“醫生說了,您得留院觀察。”

  “觀察甚麼!”李奶奶舉了舉胳膊,“我這不好好的。家裏還燉着魚湯呢。”

  董心蘭想起醫生那句“尚未脫離危險”,不由勸道:“李嬸,你還是先住兩天吧。身子骨得養好啊,這可馬虎不得!”

  “我這不挺好的。家裏門還沒關呢。”

  “我替您關。”董心蘭說,“您得再住兩天,不替自己也替國樑想想,萬一哪天他回來……”她沒有再說下去。

  李奶奶愣了一下,緩緩籲出一口氣:“好吧,我住兩天。你們回去吧,我沒事的。”

  “那怎麼行!”江雁寧去開水房打了瓶開水,“您現在可不能亂動,得好好養着。我就在這兒陪您給您解悶了。”她抬頭看了眼母親,“媽,你回去吧。”

  董心蘭不肯:“你一個小孩子哪會照顧人,我來。”

  “我回了學堂還不是得您來照顧李奶奶,連着熬夜怎麼行呢,您快回去吧,改天再來。”

  董心蘭被她說動,更何況剛搬回來,家裏還一團亂,她不能丟下不管:“也好,那我改天來。李嬸,您保重。”

  她說完正要走,譚爲鳴忽然進門來:“我家少爺讓我來問問,你們誰要回去的,我們順路送一程。”

  董心蘭本想拒絕,但窗外天色漸漸黑下來,路程也並不近,她只好道了謝跟上譚爲鳴。

  車壓過石板磚,軋過瀝青路,一路七拐八彎,走了老遠,車廂裏都是安靜的。

  還是譚爲鳴先開了口:“伯母,你放心,醫生說了,李奶奶沒有大礙。”

  董心蘭點了點頭,想起他坐在前座看不見,復又開了口:“謝謝。”

  “舉手之勞。”

  話題斷了,車廂裏又回覆寂靜。董心蘭斟酌了一下,終於還是說:“我知道這話可能不該講。但……我們在銀河街住了幾十年,突然說三日之內要搬……”她沒有再說下去。

  譚爲鳴嘆了口氣:“您不知道,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

  副駕上的齊知禮喝住他:“爲鳴!”隨即他轉過頭來看向董心蘭,“您怎麼稱呼?”

  “夫家姓江。”

  “好,江太太。務必請您轉告銀河街各位街坊鄰居,我齊家對給各位造成的不便非常抱歉,他日若有機會定會補償諸位,但眼下,三日之內請務必搬出銀河街。”他說完這句話,又回過頭去,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了。

  董心蘭看着這年輕人的側臉,俊朗疲憊。她心下覺得煩躁,但一時倒也對這兩個年輕人厭惡不起來。

  車駛回銀河街,譚爲鳴送董心蘭到家門口,隨即調轉頭沿着來路而返——原來並非順路。

  董心蘭剛從車上跨下來,街頭裁縫鋪的佟掌櫃就扯着嗓子喊:“江家姆媽,正好正好,快,鳳平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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