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Day2
『船泊九龍碼頭,齊小姐再沒有回來。』
1941年12月2日上午 7點15分
醫院病房。
江雁寧半夢半醒間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掙扎着抬起頭來,瞧見李奶奶正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要起牀。
她強睜開眼,倦意濃重:“李奶奶你要去哪?”
“起來洗個臉——小雁寧啊,你來牀上睡會兒,趴了一夜也怪累的。”
江雁寧揉着眼睛慢騰騰地站起來:“您躺着,我給您打水去。”
李奶奶忍不住笑:“我自己去吧,這都一夜了,我不得去方便方便啊!”
江雁寧被這麼一逗,睏意消了大半,陪着李奶奶洗漱過一遍,復纔回了病房。
李奶奶臉上有深重的憂慮與不安:“小雁寧啊,你問過這裏的醫生沒,住一天要花多少錢?”
江雁寧搖搖頭:“不知道。”話一出口又急道,“李奶奶你別怕,有我爸媽呢!”
李奶奶伸手拍了拍江雁寧腦袋:“小丫頭真是……有這份心我就滿足啦。哪有要你們破費的道理。”她細細地端詳腕上那隻金鐲子,“照理說,我本不該在這住着浪費錢,可是小雁寧,你國樑叔叔沒回來,我哪能就死呢!”她說到後頭,聲音哽咽。
江雁寧伸手去拍她背,這時候她語言匱乏起來,只道:“李奶奶,你放寬心,我相信國樑叔叔會平安的!”這些安慰之辭講過千百遍,到此刻哪還有甚麼說服力。
李奶奶嘆口氣:“小雁寧,你可真會哄我。我也知道,國樑未必還……還……但我總盼着還有個萬一,萬一他回來……我總要等着他啊!”她說到這裏抹了抹眼角,“可現如今,齊家人又要叫我們搬走。搬去哪?搬了國樑回來他哪還找得到家!”她說到這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江雁寧拍着李奶奶的背,安慰道:“不搬!說甚麼咱們也不搬!明明是我們住了這麼多年的房子!憑甚麼由得他們說風就是雨啊!”
“小雁寧,說來你是不曉得了。這銀河街,要追根究底起來,確實是他們齊家的。”
江雁寧又驚又惑:“爲甚麼?明明我奶奶都說住了半輩子了,怎麼就是齊家的了!他們用甚麼手段把大家的房子騙去了?”
“不是騙——說來話長了。”李奶奶的思緒飄回從前,“‘銀河街’啊,早先叫‘飲河巷’,因爲巷子臨水而建嘛。同治年間,街坊日子都過得艱難。大家住着年代久遠的木頭房子,屋頂上用蘆扉茅草蓋住,但一落雨,屋裏照樣噼裏啪啦地溼透。”
江雁寧靜靜聽她講。
“有一天,巷子口忽然多了個小孩子,四五歲上下,操着一口南京話,衣服破破爛爛,人又瘦得皮包骨頭,也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他白天不見人影,天一黑就裹着條不知從哪撿的破被子縮在巷子口,又冷又餓,不出三天就半死不活了。街坊裏有人看不下去,送了個包子給他……這孩子從此就在飲河巷落了腳了,東家喫口湯西家喝碗粥,從巷口喫到巷尾。那年代,誰家富裕啊,沒有!但每家都從牙縫間擠出一點兒,硬是把這個不知來路的孩子養活了。”
江雁寧歪着頭:“這孩子到底是誰?叫甚麼名字?”
“人人叫他‘阿德’,但他大名叫甚麼,卻是誰也不曉得。阿德人很活絡,懂禮貌知分寸,才一點點高就會幫着撿柴禾、挑青草,很是招人歡喜。巷裏的幾個阿伯見他沒地方住,就替他搭了間小茅屋,他一個人收拾得乾乾淨淨,除了打零工外,他還隔三差五去王秀才家借書看。過了十來年吧,有一天他忽然上街買了鍋豬肉,在茅屋裏煮了,照人頭數給每家送幾塊。第二天,茅屋門就關了,從此再也沒開過。”
江雁寧忍不住問:“他這就走了?真的再也沒回來過。”
李奶奶搖了搖頭:“倒也不是再沒回來過。幾十年後,差不多……光緒31年吧,來了個上海灘的大老闆。坐着鋥亮的汽車,呼啦呼啦地開到飲河巷。這個人是上海紡織業大亨——齊立德。就是阿德。也就是昨天那小少爺的爺爺。”
江雁寧目瞪口呆:“這麼傳奇呀——那這和房子有甚麼關係?”
“阿德說要給巷子裏的父老鄉親蓋新房,他買下了飲河巷南邊的空地,照着原來的排布,又造了一條新的巷子,不過路比從前寬得多了,所以改叫‘街’,阿德給新街取了的新名,說叫‘銀河街’,畢竟跟“飲河”聽起來差不多嘛。銀河街蓋了一年多,光緒33年春天正式蓋好的辰光,阿德又來了一次,當時那個吹鑼打鼓啊,阿德當場就宣佈把新街免費借給飲河巷居民。”
“借?”
“對。他親口應承只要這條街在,飲河巷居民想住多久住多久。”
“這不結了。”江雁寧說,“既然承諾過我們想住多久住多久,現在憑甚麼要收回去!”
李奶奶嘆口氣:“齊家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一來阿德作了古,死無對證了;二來,畢竟……地契房契始終是握在齊家手裏的。要是鬧到衙門去,我們也佔不了上風。”
“齊老先生不愧是生意人,可真是老奸巨猾啊!”江雁寧不由感嘆,隨即又不解,“對了!那飲河巷呢?我從出生起,就記不得有飲河巷啊!”
“唉!說起這個,真是……當年銀河街造了一整條磚石大房子,方圓幾里都轟動了。阿德很快又在不遠處辦了一家紡織廠,四下裏就逐漸熱鬧起來了。有幾個炒地皮的,看出有好處貪圖,要在附近買地蓋樓,特別看中飲河巷,派人來談價錢。老街坊們被錢一鬨,哪能不起賣飲河巷宅基地的心,畢竟老房子老歷八早爛得不成樣子了,何況又在銀河街住得安穩了,誰還不想要手頭寬鬆點。阿德知道這事以後,派了兩個經理來勸,說是賣不得。啥人肯聽啊,一個接一個地賣了宅基地數錢去了。我家的祖宅,也是這時候讓我爹爹給賣了的。他因爲沒有兒子,就靠這銀河街的大房子給我招了贅,我就一直住到現在。”
江雁寧斟酌了一下:“這樣說來,也怪不得齊家囉?”
“人人都曉得,阿德是報恩。照理我也不應該賴着,但老宅早沒了,如今搬走,住到哪裏去還是小事,最緊要是,萬一國樑回來,他哪裏還尋得到我?”李奶奶深吸一口氣,“所以,小雁寧啊,我是不能走的。哪怕不佔理,哪怕死皮賴臉,我都不會搬的!”
江雁寧聽得動容:“我知道我知道,李奶奶你有苦衷,我都理解的。”
“你理解有甚麼用,唉!”
江雁寧答不上話來,只好站起來說:“我去買早飯。”旋即出了病房。
結果剛走出醫院大門,就迎面遇上昨天那兩個年輕人。
江雁寧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還來幹甚麼!”
譚爲鳴瞥了她一眼,舉了舉手裏的油紙包:“給你們送早飯。”
江雁寧硬生生把嘴巴不識好歹的話嚥下去,冷淡地道了謝。
譚爲鳴把紙包遞給她:“不然你拿着吧——喏,還有這點水果,我們就不進去了。”
江雁寧沒有接:“不進去?我還以爲你們是來探望李奶奶的呢。”她冷笑了一聲,“畢竟她這病都是叫你們氣出來的,哦不對,嚇出來的!”
“姑娘說的不無道理。爲鳴,走,進去望望老人家。“齊知禮站着,單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儘管語氣溫和,但仍掩不住那一身居高臨下的氣勢。
江雁寧是受了新式教育的,學堂裏教自由、平等、抗爭的觀念給他們,是以此刻她哪受得了齊知禮那副高高在上的腔調。她快步走到齊知禮面前,攔住他的去路,梗着脖子說:“你等一等!我有話要和你說!”
齊知禮沒甚麼表情,倒是譚爲鳴先急了:“這位小姐,不是我說你啊……”
齊知禮朝他頷首:“爲鳴你先進去。這位小姐要說甚麼……我倒很好奇。”他說到後面,聲音輕下來,眼神亦已落到江雁寧身上,分明有幾分凌厲。
江雁寧也不遮掩,開門見山:“李奶奶是讓你們給氣病的!”
“所以呢?”
“我們不會搬!”
“沒關係。”齊知禮笑了一下,“我說過,屆時我會找人來給你們搬!”
“你卑鄙!”
“就算我卑鄙好了,你們難道就不無恥嗎?”齊知禮直視着她,一字一句道,“銀河街,可從來都是齊家的。”
江雁寧沉默地站着,她找不到話來反駁對方。良久才抬起頭來,聲音低了幾個度:“不能不搬嗎?兵荒馬亂的,大家都沒有地方去。”
齊知禮臉上那絲冷漠褪了一點,他溫和地看着江雁寧:“不能。”語氣再平和沒有。
江雁寧臉上有難掩的失望:“李奶奶的兒子,民國二十六年去北平做生意,到現在都沒有回來,她要留在家裏等兒子的。7號裏的吳叔叔腿不能走路,一家子都靠吳嬸做零活養,你們把他們趕出家門叫他們怎麼辦?還有11號的……”
齊知禮打斷她:“我們可以考慮適當給一點遣散費。”
“安身立命之所都沒有了,要錢又有甚麼用。”
“怎麼沒用,可以去租房子住啊。”
“物價飛漲,糧食欠收,手裏的錢不知道甚麼時候變成廢紙,誰還在乎你那點遣散費。大家都只想有間屋子安身立命而已!”她抬頭看齊知禮,眼底有些閃亮的東西,“就這樣都不行嗎?”
“很遺憾。”齊知禮看着她,眼裏毫無波瀾,“不行。”
江雁寧狠狠瞪了他一眼:“爲富不仁!”氣哼哼地跑回病房。
李奶奶靠坐在牀沿,譚爲鳴立在一邊,櫃子上放着水果和早餐。
沒有人說話,氣氛有點僵,江雁寧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齊知禮隨即也到了病房,上前問候李奶奶:“老人家,沒有大礙吧?”
李奶奶心中有氣:“死不了!”
“瞧您說的。”齊知禮臉上帶着點謙和的笑,“醫藥費我已然付過了,您安安心心在這裏住幾日,養好身體纔是最緊要的。”
他隻字不提房子的事,也不道歉,分明是要與李奶奶的暈倒脫開干係。江雁寧聽在耳裏忍不住想:到底商賈人家出來的,心裏全是謀算。不過能付賬單倒也不算全無良心——不不,連房子都要收回去,只肯拿出些小恩小惠,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但這些小恩小惠足夠堵住李奶奶嘴了,她神色柔和了一點,不好再冷臉以對,頷首算是致謝:“不過喫的你們拿回去吧。我老太婆也咬不動。”
“您試一試香蕉,南洋出產的,相信您會喜歡。”齊知禮含笑退一步,“我們就不多加打擾了,您好好休息。爲鳴,走吧。”
“老太太沒事就好,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去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和父親交代。”
“少爺你是不知道,我剛進去那會兒,老太太瞪着我,那可完全殺氣十足啊!說她有事我都不信——這銀河街的人,脾氣可都不小。”
“怎麼講?”
“就說那姑娘吧……”主僕倆正談笑着往車邊走去,身後忽然有人疾步跑來。
“你們去哪裏?”江雁寧喘着氣問。
主僕倆相視一笑,說曹操曹操就到。
齊知禮看着她:“你希望我們去哪裏?”
“我希望有甚麼用,我還希望你們不趕我們走呢。”
齊知禮瞥了她一眼:“上車,送你回去。”
1941年12月2日上午 11點20分
上海。
黑色福特由善鍾路一徑駛向齊宅。
黃管家小跑出來:“少爺回來了?”
齊知禮應一聲:“父親呢?”
“老爺一早就出門了,去哪倒是沒說。”
銀河街的嘈雜鬧騰已然在耳旁散去了,偌大的屋子安靜得出奇,齊知禮心裏的沉重感又襲上來:“有阿姐的消息嗎?”這是他此刻最憂心的事情。
“有有!”管家迅速從櫃子裏摸出一個信封,“我已經派人去找老爺了。”
齊知禮打開信封,裏頭掉出一張照片:齊知慧手裏拿着一張兩天前的《申報》。另外附着一封信,是打字機打出來的:齊老闆,半月前我們告訴你,籌齊兩百萬存入匯豐銀行,給你二十天時間,現在還剩五天,到時候還見不到錢別怪我們不客氣了!”下附銀行賬戶。
秀春打了盆溫水過來:“少爺,先洗把臉吧,外面怪冷的。”
齊知禮應了一聲,卻並不梳洗,轉而問黃管家:“這是第幾封了?”
“第六封了。”黃管家邊說邊從抽屜裏拿出其他幾張照片來。
“派出去的人查到甚麼沒?”
“沒有。信都是尋常路人送來的,說是有人一手拿錢一手拿信……”
齊知禮忍不住:“那還查不到?問誰給的錢和信啊!”
“問了!也找到給錢和信的人了,再一問,還有上家,怕是過了好幾道手了。次次送信的人都不一樣,又都是路人, 實在是連人都找不齊。”
齊知禮聽出點甚麼來:“信過了幾道手說得過去,錢過了幾道手可不容易,就沒人私吞?別是送信的人撒了謊。”
“我也這樣說。一問才知道,送信的上家還傳了話,說是有人一路監視着。我們追到過一個送信人,就是27號送信到家裏來那人的上家,見着他的時候他鼻青臉腫,說是當時拿着兩份二十塊送信費想跑,誰曉得半路被車攔住,下來個大塊頭,吃了好一頓生活。”
“這大塊頭長甚麼樣問了嗎?”
“問了,說是個光頭。但也就這點信息,沒甚麼用。”
齊知禮不再說話了,對方佈置精密,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摸出蛛絲馬跡的。他手握着照片細細端詳,阿姐手握報紙,遮住脖子只露出臉,看不出是坐着還是站着,背後的牆壁上有一些斑駁的痕跡——想來阿姐此刻還是安全的,但定然受了許多苦楚。齊知禮心裏一陣酸澀。
他把照片放下,和從前那幾張疊在一起,但目光掃過上一張照片時,眼前驟然一閃,他看出了些微差別:雖然是同樣的動作,但阿姐明顯是坐着的,從她身後木質線條來看,她應該是坐在一張官帽椅上,背景同樣是牆,但牆壁顯然要比最新一張照片乾淨得多。
兩張照片應該不是在同一個地方拍的!
齊知禮意識到這一點後,迅速把所有照片過目一遍,結論是顯而易見的:阿姐的所在地被轉移了,最新一張照片之前,她都是在同一個地方!
齊知禮有點激動:“黃伯,你仔細想想,這回送信的和從前有沒有甚麼區別。”
“區別……”黃伯搖搖頭,“沒有。都一樣。我再想想……”他陷入回憶,“對對!”他們從前要我們把錢存進匯豐銀行,現在卻要我們存進花旗銀行。”他翻出前幾封信件,果然,銀行名稱變了。
“少爺,你說這個是爲啥?”
齊知禮搖了搖頭,他說不清楚:“一樣的價錢,一樣的手段,地點和銀行卻變了……有很多原因,但這都不重要。”他站起來,“重要的是,必須儘快把阿姐找回來。”
他說完這話快步走到門口,但驟然間,步子戛然而止,他不得不頹然地接受現實:對於去何處找阿姐這件事,他毫無頭緒。
秀春從廚房裏出來:“少爺,喫飯了。”
齊知禮站在門口走不了留不得,黃管家開口勸:“少爺,先喫飯吧。身體頂要緊,這種緊要關頭您可不能垮了。”
齊知禮只好走回餐桌。
秀春端了四菜一湯出來,他望着盤子只覺得心裏發顫,往常自己甚少獨自喫飯,總是和父親阿姐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假使他們都不在家,他就去“文藝復興”喫西菜,往CPC飲咖啡,到“文都拉”買蛋糕,如今卻是一點消遣的心情都沒有了。
他心不在焉地扒着飯,食不知味,舀湯的時候甚至潑了一桌。
秀春進廚房拿抹布。
電話驟響。
秀春握着抹布小跑出來聽電話,應了兩聲捂住聽筒:“少爺,汪先生電話。”
齊知禮懨懨地走去接電話:“品夫。”他向來情緒控制得不錯,但摯友打來電話,他忽然不想再花精力維持表面的篤定與平和。
汪品夫急道:“知禮,快!快來學校!”
“出了何事?”齊知禮一時摸不着頭腦。
“有人說有令姐消息!”他聲音急促,“怎麼出了這樣大的事你竟不告訴我!”
齊知禮只覺心跳加劇,一時來不及思考,只說:“等我,就來!”他抓起外套狂奔出門。
1941年12月2日上午 10點50分
銀河街15號,江家。
江雁寧從鄰居翠翠家回來,歡快地跑進屋子:“奶奶,奶奶,看翠翠給我編的手鍊!”
沒有人應她。她衝進裏屋,纔看見母親正在竈臺邊做飯:“媽,奶奶呢?”
董心蘭轉過身來,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雁寧,你過來。”
江雁寧依言往前走了兩步,不解道:“怎麼了?”
董心蘭正在翻炒白菜,手上動作緩了緩,道:“以後你少去奶奶那邊。”
“爲甚麼?”
“奶奶得了肺癆,要傳染的。”
江雁寧愣了一下,嘴角一癟,“嗚”一聲就哭出來了:“奶奶是不是要死了?”
董心蘭心裏煩躁得很,江雁寧這一哭,她火氣愈盛,正要喝她,卻發現女兒眼眶通紅,手足無措地站着,小臉上說不盡的委屈難過。她心軟下來,放緩了語調,柔聲道:“胡說甚麼呢,沒有大礙的,你爸正在找醫生呢。就是你要離奶奶遠一點了,萬一你再病了爸媽可真顧不過來了。”
江雁寧漸漸止了哭聲,點了點頭,抽抽噎噎地問:“那我們有錢給奶奶看病嗎?”
說話間,江志高跨進門來,董心蘭急急回頭,見他一臉憂愁未消就知道事情沒有辦成:“不行?”
江志高坐下來撫了一把臉,愁道:“老沈說這事歸軍隊管,他說不上話。”
“甚麼叫說不上話啊!”董心蘭急了,“他不是說沒他擺不平的事嗎!鳳平去參軍這事不也是他攛掇的嗎!噢,現在真的碰到事了,他倒好,推得個一乾二淨!”
“他講是講打聽過了,說甚麼鳳平他們那新來了個參謀長,脾氣硬得跟茅坑裏的石頭似的。誰的話也不聽,他沒辦法。”
董心蘭不忿:“一會兒說歸軍隊管,一會兒說沒辦法。我看他就是懶得管!”
江雁寧聽了一會兒,沒理出個頭緒,忍不住問:“怎麼了?是哥哥有甚麼事嗎?”
“鳳平被降了級了,本來都快升上士了,這回連降三級,給降成個上等兵!就因爲在執行任務的途中救了個老太,被上頭說擅離職守了。”董心蘭說起這個就來氣,“救人有甚麼錯你說,當兵不爲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不褒獎就算了,還降級你說!”
江志高在旁邊嘆氣:“也不能這麼說,上頭說他差點誤了大事,所以這事纔不好迴旋。”
“拉倒吧!”董心蘭氣上心頭,“本來還指望鳳平能多少補貼補貼家裏,這回算是別想了。”她把鍋裏炒的菜盛起來,見女兒還在旁邊坐着,不由怒從中來,“雁寧你還坐着幹甚麼?理理東西等下跟着阿黃頭的車回上海唸書去!”
“我沒啥好理的嘛。”
董心蘭由得她去,轉而對江志高道:“對了,我和你講,李嬸這個醫藥費我們不能付的噢。光押金就要五百塊噢!快趕上你一個月工資了。”
江志高有點猶疑:“李嬸這還躺在醫院裏呢,咱們要是不管她還有誰肯搭把手的。”
董心蘭大概也有點於心不忍:“不是不管,關鍵我們有這個能力嗎?你回來的時候騙媽說有公司請你,實際上呢?我看你這幾天找不到活你怎麼和老太太交待!”
“你看你,說李嬸呢,你提這做啥。”
董心蘭促狹道:“自己都泥菩薩過江,還想兼濟天下呢——李嬸這醫藥費就該和齊家要!他們把老太太嚇得進了醫院,拍拍屁股就想走啊,沒有這個道理不是!”
江志高一琢磨:“你說得也對啊……”
江雁寧站起來:“齊家已經付過醫藥費了——我去看奶奶。”她有點不高興,母親好歹也是念過書的,又一向以溫良面目示人,在醫院還耐心安慰李奶奶,結果私下裏呢,談到錢馬上跳腳。她不喜歡母親這個樣子。
江雁寧上了樓,老太太坐在窗前的躺椅裏,見她進來朝她擺擺手:“去玩吧,我要睡了。”
“您騙人,您明明不喜歡白天睡覺。”
“奶奶得了肺癆了,你快上別的地方去玩!”
“我不怕!不嫌棄您!”江雁寧跑進屋裏,在老太太身旁坐下,“我有話要和您說。”
“那你坐遠一點說。”
江雁寧把母親談論醫藥費的話轉述一遍,臨了忿然道:“姆媽爲甚麼說話不算話!”
老太太看着她,並不回答,只說:“我們雁寧身上這件駝絨大衣真好看。”
江雁寧來了勁,起身蹦一圈:“姆媽帶我到霞飛路法蘭西人開的店裏買的,好看嗎!”
“好看。不便宜吧?”
“一百塊呢要!我第一次穿這麼貴的衣服。纏了姆媽好久她才帶我去買的。”
“你看。”老太太笑了,“你媽這麼捨不得給別人花錢,你纔有一百塊的洋裝穿啊!”
江雁寧撐着頭不說話了。
老太太又問:“你哥昨天是不是打電話回來了?”
“嗯。”
“講啥了?”
“問我們安頓得好不好。”
“還有呢?”
江雁寧不知該如何應答:“沒……沒啥。不對,我沒接到電話。”
老太太一臉狐疑,正要再問,董心蘭在樓下喊:“雁寧,你下來……”
江雁寧如蒙大赦,飛快跑下樓。
董心蘭正把飯菜裝進食盒:“我去醫院,你回頭把菜端上樓給奶奶。自己也趕快喫,喫完跟阿黃頭回上海。可不準再半途回來了,聽到沒?”
“是是是。”
“考試你要是考不好,看我怎麼收拾你!”董心蘭說着從袋子裏摸了一百塊出來塞給江雁寧,“自己照顧好自己,別省着,可不能瘦了回來。”
江雁寧眼睛泛了紅,嘴上還要嚷:“媽你可真是恩威並重。”
喫過午飯,阿黃頭果然按時把載着貨的卡車開到銀河街口,江雁寧提着那隻借來的箱子回了上海。
1941年12月2日下午 12點50分
新閘路,大同大學。
理學院教師辦公室裏,一個戴着金絲眼鏡的斯文年輕男人正朝門口坐着,對面是一個身影纖細的長髮女人,二人正在客套地交談着些甚麼。
齊知禮跑到門口時,這女人背對着他,及至他敲門進了屋,纔看清這女人的模樣——她穿一件淺綠的洋裝,挎一個藕色的手提包,一看即知是個新派知識女性。
汪品夫見齊知禮喘着氣小跑進來,急急起身:“知禮,我給你介紹,這位是蘇碧寧蘇小姐。”又說,“蘇小姐,這便是齊小姐的兄弟齊知禮了。”
齊知禮伸手:“蘇小姐,幸會。”
“齊先生,幸會。”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齊知禮,隨即開門見山,“齊小姐如今回來了嗎?”
“沒有。”齊知禮盡力使自己看起來顯得冷靜。
蘇碧寧從提包裏拿出一張照片,那是張合影,齊知慧坐着,齊知禮立在一邊,兩個人都笑臉盈盈。照片是阿姐去英國前兩天二人途徑照相館心血來潮去拍的。齊知禮隔了一週去取,店主說已被照片上的小姐取走了。
原來阿姐把照片帶出了國。可是這與阿姐被綁架有何瓜葛?
蘇碧寧把照片擱在桌上:“這是我從齊小姐行李箱裏找到的,既然她隨身帶着,那對方於她而言,一定是相當重要的人。如今有照片爲證,我便可以放心地把來龍去脈與齊先生講一講了。”
齊知禮迫不及待:“蘇小姐請說。”
“今年七月,我乘太古公司的紐卡斯爾號郵船從利物浦出發,買的是二等艙票,艙裏另一張鋪位空着,只有我一人。船駛了兩個月,大約已經在印度洋麪的時候,齊小姐忽然從頭等艙搬下來,說是隔壁艙聲音震天,日日喝酒唱歌,葡萄牙人,又無法溝通,她每天都睡不好。船上十多個中國人,除了我倆都住在三等艙。巧的是,我有兩個中學同學住在三等艙,我時常下去與他們會面。齊小姐呢,她人雖搬下來住,飯還是在頭等喫的,況且她日常只在艙裏讀書,我倆並不是十分了解。”
齊知禮靜靜聽着沒有做聲,阿姐雖然在生意上與人溝通遊刃有餘,但她本質上並不是個愛扎堆湊熱鬧的人,留在艙裏讀書確是她的風格。
蘇碧寧又說:“但蘇小姐爲人有俠骨,我與隔壁艙的安南人起爭執,她第一時間站出來護我,我甚是感激。況且蘇小姐人亦很好相處,我們同艙月餘相處十分融洽。”
她始終沒有說到緊要處,齊知禮不免着急:“家姐是何時下船的?”
“船到香港,傍靠九龍碼頭。我與同學打算下船聚餐,邀齊小姐同往,她說有些頭痛,要歇一息。我下去找同學,臨走前忽然想起錢包落在艙裏,回去取,在艙裏遇見梅勇憲。他見到我解釋說是要下船,特來向齊小姐辭行。”
“梅勇憲?”
“我以爲他與齊小姐關係非比尋常。”她說完這句齊知禮不由驚疑,蘇碧寧意識到不妥,解釋道,“我是說,另一種意義上的非比尋常,無關風月。我遇見過梅勇憲三次,一次是船泊西貢,齊小姐與他在西菜館喫飯,見我們進去,齊小姐介紹說是她的遠房親戚,我才知梅勇憲姓名;第二次是深夜的甲板,他與齊小姐在聊天,我不好打擾,沒有招呼;第三次便是他來辭行。”
“還有梅勇憲的其他信息嗎?”
蘇碧寧驚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果然不是親戚嗎?”
齊知禮不便隱瞞:“不是。我倆父系母系均無梅姓親戚。”
“這就是了。我看齊小姐彷彿與他有許多話要談,但萬萬算不上親密。”蘇碧寧接着說,“第一次見梅勇憲時,他自我介紹是廣州人氏,從談吐看,應該也是讀書人,對了,他是三等艙的票,但聽我同學講,他也未曾與其餘中國人打成一片,他們在餐室打牌,他從不參與。”
齊知禮盡數聽在心裏:“廣州人,讀過書,照理不是大富之家。蘇小姐,可是這樣?”
“就我所知,正是如此。”蘇碧寧頷首,又道,“再說船泊九龍碼頭當天,我因要聚餐便很快與同學下了船,我走時梅勇憲還留在艙裏。”她說到這裏吸了一口氣,“但稍後我回來,齊小姐人已不在了。我以爲她下船散心,但等了兩天,船要出發齊小姐都沒有再回來,只有行李還留在艙裏。梅勇憲這人也是再沒有見過了。”
齊知禮一顆心懸到喉嚨口。
蘇碧寧又說:“我着急起來,又安慰自己齊小姐是否遇上甚麼朋友耽誤了發船時間,但又覺得不像,齊小姐不是這樣沒有分寸的人。一直憂心到下船,齊小姐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也沒有人來接船,我沒有辦法,只好把齊小姐的行李一起搬下船來。心想着齊小姐到了上海,會來聯繫我取回行李——她是知道我住哪裏的。我等了一天沒有消息,家中又有事,不得不先回同里老家,只好託門房說如果齊小姐前來務必轉交行李,但我昨日老家歸來行李仍舊留在門房。齊小姐只講她住在法租界,具體哪裏沒有提,我只好打開她的行李箱找線索。”她說到這裏掏出一本硬麪筆記本,上面印着大同大學“進德修業”的校徽:“這本是在齊小姐箱子裏找到的,於是我趕到這裏來,希望能得到些齊小姐的消息,好將東西物歸原主。”
汪品夫接過筆記本,隨手一翻,都是些社會學的筆記,用英文寫就。
齊知禮立在一旁看,不由喟嘆:“阿姐是前年春末去英國留學的,那時候二戰還沒開始,後面就不成樣子了,英國連遭德軍轟炸,我們曾勸她回國,她難捨學業,又覺得英國本土尚算安全,好不容易拿了學位回來……唉,不要去講。看這筆記本上的東西,想來也提供不了甚麼線索。”
蘇碧寧也應:“是啊,這幾年世界上是亂成一片了——齊小姐的事,我所知就這些了,如今既然有照片佐證,齊先生差人去我家取行李吧。箱子太大,我不便帶在身旁。”
齊知禮出門太急,未及把譚爲鳴帶在身邊,聞言便道:“我這就隨您去取。”他駕車帶上蘇碧寧取回齊知慧的行李箱。
自蘇家出來,齊知禮直赴家中。
齊父仍未回來,他試探着將電話撥到公司裏,所幸父親在。他三言兩語把來龍去脈說一遍,齊父許是在公司的緣故,聲音沉穩許多,但語速仍有一絲難掩的急促:“你馬上去找你汪伯伯,他曾在廣州爲官多年。必然有能幫忙之人。”
“好。”齊知禮隨即致電汪品夫,“品夫,可有空陪我去見你父親一趟,廣州的事想託他一託。”
汪品夫一口應下:“等我調一下課,就來。”
齊知禮等不及,叫上譚爲鳴去大同大學接汪品夫,隨即直奔汪家。
汪庚同老先生正在書房辦公,汪品夫也不等傭人去稟告,帶了齊知禮就去敲門。
汪庚同一見齊知禮便笑:“賢侄怎麼有空過來,我聽品夫說你很快就要去英國讀書了。”
“汪伯父,勞您記掛。家父叫我問候您……”
汪品夫站在一旁聽得毫無耐心:“甚麼時候了還說這些!知禮,我來講——父親,知慧姐遭人綁架,懷疑綁匪與一個廣州人有關。想你託人查一查。”
汪庚同斂了笑:“甚麼!”他也不多問,“查誰?”
汪品夫粗略將來龍去脈講一講,汪庚同即刻翻出電話簿,找到一個叫“封其理”的人,職務是廣州公安局局長,隨即撥號過去:“老封呀,哎,我是老汪啊!”
一頓寒暄,進入正題:“想託你查一個人,姓梅,叫梅勇憲——怎麼寫?不清楚,只知道是這個發音。廣州當地人,半個月前曾經乘勃艮第號郵輪從九龍下船。”
那邊說:“沒有確切姓名恐怕是要花些力氣了。”
“急事,能否幫我一幫。”
那頭呵呵笑:“汪校長都開口了,我還能說不嗎?我儘快,給你找出來。”
“感激之至。”
“自家兄弟,說這些見外了,他日有機會再痛飲一番就當謝我了。”
“自然自然。”
掛了電話,汪庚同把封其理電話給兒子,“你幫知禮催着點,這事不能拖!後續要是有甚麼要幫忙的,儘管來找我。”
齊知禮再三道謝,又寒暄了一陣,駕車歸家。
心事重重,累得全身脫力,甚麼都不想想,卻又忍不住想——不知道阿姐怎麼樣了,也不知道銀河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