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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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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去銀河街聽老故事,是我今年做過最浪漫的事。』

  我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往外看:茂密的梧桐樹葉將天上的大日頭遮得嚴嚴實實,只剩稀疏斑駁的光影倒映在街道上。對面一排白牆黛瓦的二層小樓皆被護在這壯實的樹幹下,四周的一切都顯得平和而寧靜。

  這是農曆的五月初,南江將熱未熱。但中午十一點,卻已很有一些夏日的氣氛。

  一慧掛了電話,過來拉我:“走,喫飯去。”

  我懶洋洋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同她踩着木質的梯子下了樓。

  屋前的人行道有些狹窄,僅能容兩個人並肩通過,再往外就是樹了。街道倒是四車道,只是也逼仄得很,彷彿平行的兩輛車隨時會擦到對方反光鏡。我跟着一慧走了幾步,瞧見路牌上寫着“銀河街”三個字,便忍不住揶揄:“銀河街?就這種寬度嗎?”

  “你是不曉得。”一慧說,“這街民國時就有了,樹、房子,全都是那時傳下來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政府說要拆遷,還是一個華僑建築師力爭留下的。只是路太窄,前幾年把樹往裏挪了幾公尺,才勉強闢出四車道來。”

  她邊說邊帶我拐進屋後的小巷子去取車,剛要拐進弄堂時遇上一個六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衣着不算多考究,但氣質倒是少見的平和。一慧見了她便招呼道:“譚阿姨,巧呀。又來打掃衛生?不是半個月一趟麼,你上個禮拜剛剛來過呀。”

  譚阿姨立定了笑:“齊老先生今朝就要回來了,我先來通一通風……哎喲!話曹操曹操就到了喏。”她小跑了兩步迎上去。

  我和一慧回過頭去看,瞧見一輛沃爾沃SUV停在路邊,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從駕駛室下來,繞過車尾,拉開副駕後面的車門。那是個八九十歲的老先生,身形挺拔,白膚鶴髮,穿着西褲配襯衫,外罩一件馬甲,挺括得老遠一看就知是頂級的質料與手工。

  那年輕男子拉了車門邊要伸手去扶,老先生早已邁步下了車,一手撐住精細的手杖,一手輕輕往下壓了壓:“吾可以咯。”是一口標準的上海腔。

  譚阿姨急了:“齊叔,吾鞭炮還沒放了呀!儂哪能先下來了。”

  老先生笑:“阿梅,啥年代了,好省麼省了呀。現在不是人人關心PM2.5了麼。”

  “哎喲。”我聽到此處側頭悄聲同一慧講,“這位老先生看起來像是個有錢的知識分子啊,派頭太足了。”

  一慧瞄我一眼:“還‘像是’呢,擺明了就是啊!”她拉我,“走吧!午飯還喫不吃了,我都快餓扁了。”

  兩人喫過午飯又就近找了家咖啡店。

  一慧問我:“接下來呢,你打算怎麼辦?”

  我據實以告:“能怎麼辦,又不是家財萬貫,總歸休息個把月,回去再找個工作。”我新近辭了工,一慧知曉後立即打電話給我,叫我來散幾日心,我也就不客氣,乘了半小時高鐵來這裏。

  “小說呢,還寫不寫?”

  “當然要寫,人生理想嘛。”

  她笑起來:“那就好。”

  杯中美式飲盡的時候,兩個人站起來,照舊駕車回銀河路。一慧開了家軟裝工作室,客戶多是預約上門,因此有空在午後陪我三個鐘頭。

  我坐在副駕上,不必再憂心街道寬窄,只覺得銀河街真是出奇的美。道路兩旁的梧桐樹長成拱形,包裹住整條街道,往前望去,一片碧綠好似沒有盡頭。路的兩旁開着形形色色的小店,無一不雅緻安靜,這個點,行人不多,麻雀閒散地站在枝頭嘰嘰喳喳,小貓咪慵懶地躺在石板路上。我忍不住感嘆:“一慧你真是會挑地方。”

  “那當然。”她說着將車拐進小巷口,又把我先放下來,“裏面位置窄,不能從車門出來。”

  “那你呢?”

  她指了指天窗。

  我笑得直不起腰:“你真是一如既往好身手啊!”

  在巷子口等一慧,仍然是遇見譚阿姨的那個地方。

  此刻這裏停了兩輛麪包車,兩個工裝服的中年人正把一個個紙箱搬進屋子裏。我百無聊賴,便站着看。孰料“嘩啦”一聲,那紙箱底裂開,裏面的書籍散了一地。

  搬箱人“哎喲”一聲,屋裏即刻衝出來一個年輕男人,正是上午見過的那輛SUV的車主。他掃了一眼地上的場景,當即捂臉吸了口冷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蹲下來就撿。搬貨人見狀也七手八腳就抓。

  “輕點。”年輕男人開了口,聲音圓潤平和,朝氣十足,倒是與長相成正比。

  地上散着一堆書,遠望似乎還是古籍,微風一吹,紙頁嘩嘩作響,我心疼得緊,看不過眼只好湊上去一起撿。年輕男子愣了一下,隨即朝我露出微笑:“謝謝。”

  我合上手中書籍的封面,正要應聲,低頭卻赫然看到手中是一冊刻本《史姓韻編》品相一流,擺印精準,絕非當代仿本。我心下一驚,細細端詳了兩眼,忍不住誇:“好書啊!”

  “是。”有人這樣回答,音色蒼老而沉穩,我抬起頭來看,是中午被王阿姨喚作“齊叔”的那位老先生,他拄着柺杖向前走了兩步,站直了笑,“小姑娘識貨的,這版的《史姓韻編》可是內聚珍。”

  他這樣一講,我手上不由愈加慎重,輕撣了灰塵,小心翼翼地碼進箱子裏,又一一去撿地上的書,都是古籍,《莊子集釋》《文心雕龍》《鬍子衡齊》不一而足。

  將一本半舊的線裝書從背面翻過來的時候,我難抑激動地“呀”一聲:“汲古閣的《六十種曲》上百年前就幾乎已經絕版了!”

  “是。”老先生聲音裏有一點或者稱得上欣慰的笑意。我抬頭看他,在黃花梨手杖的支撐下,他脊背挺直,逆光而立,宛如一棵老松,頑強得足以刺破時光,似有無盡力量。

  一慧從巷子裏停了車出來,老遠嚷嚷:“阿硯,幹嘛呢?”

  書已撿盡,我站起來,等她走近。

  正要告辭,老先生忽然笑道:“小姑娘,要是不忙,進來喫杯茶好哇?我們懷信泡茶一流。”他換成普通話,仍略帶一點滬語腔。

  我和一慧正面面相覷,被叫作“懷信”的年輕男子已接過話頭,捧着紙箱笑眯眯道:“兩位請。”

  推辭似乎已經不禮貌了,我們應一句“叨擾了”便轉過屋角進了門。

  屋子進深比開間要大一些,物件不多,但古色古香,左側是一排高大的書架立在牆邊,即便認不出木質,但看一眼色澤也知價值不菲。書桌圈椅擺在書架前,筆墨紙硯樣樣齊全,老式唱片機擱在博古架上。右側是一張長約二米的茶桌,做舊的樣式,看樣子是新置的,桌上擺着整套的茶具,壺與杯都是紫砂質地。緊鄰着的窗邊擺着綠植,水仙開得正好,睡蓮也枝繁葉茂。一張躺椅靜靜倚在窗下。

  整潔得堪稱一塵不染,但卻並沒有故意的陳設感,熨帖且自然,老先生進屋來悠悠地坐到茶桌前,那種放鬆欣慰的姿態彷彿一下子讓整間屋子鮮活起來,那是深情的主人才能有的神情,客居者是培養不出來的。

  他坐在太師椅上喚年輕男子:“懷信,你去裏屋把第二格抽屜裏那塊普洱拿下來。”

  男人應聲進去,少頃拿一塊茶餅出來,撕開紙,細細掰碎放進茶壺裏。

  譚阿姨戴着圍裙從裏屋出來,手上端着一個果盤,擺着紅豆酥和杏仁餅,笑眯眯地招呼我們:“別客氣,多喫點。”

  老先生坐在我對面:“小姑娘,現在像你這樣懂古籍的不多了噢。”

  “略知皮毛。我爺爺愛藏書,耳濡目染的。他找了半輩子刻本《史姓韻編》都沒找到,所以我印象格外深刻。”

  老先生笑道:“那回頭你替我把這本帶給他,寶劍贈英雄。”

  我擺手:“不不,不敢奪您所愛,況且他老人家已經過世。”

  “這樣啊……”老先生像有點喟嘆的樣子,但神色如常,並不能瞧出情緒,“物是人非啊。”他忽然說,“眨眼雁寧也走了一年了。”

  年輕男人替我們倒過茶,伸手輕拍老先生背:“阿爺……”安慰聲輕輕,似哄孩子。

  老先生倒笑起來了:“今朝剛回來,難免睹物思人。”

  男人來了興致:“阿爺,我老早聽奶奶講,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差點打起來?”

  “伊個能講個麼?明明是伊差點打吾。”老先生講起從前,眉眼都帶了笑意。

  “那您給我講講,我給您撥亂反正。”

  “客人還在,講老裏八早的事體豈不是掃興。”

  “不不,您講。”我和一慧異口同聲,“再感興趣沒有。”

  “既然這樣……”老先生端起茶杯,抿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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