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好練練
冬天很快就來了。
“席在恩,我告訴過你不能喫大蔥!吃了大蔥會有口氣的,見了人不好說話!”席東水喫飯的時候又在訓斥她。席在恩看了看另外三個,那三個正起勁的嚼着那粗大的甜絲絲的大蔥。她沒問爲甚麼,就把手裏的大蔥放下了。
田秀芬遞給她一碗玉米粥,席在恩推開了:“媽,我不喝。”
“喝點吧,喝點肚子裏暖和。”奶奶勸她。
“奶奶,我不喜歡喝,喝到到肚子裏很難受。”席在恩說。
“席在恩,你怎麼就這麼點出息啊——連個玉米粥都不能喝!人家尼克松就喜歡喝玉米粥!”席東水的嗓門從來都跟在十里地外喊話似的。
“我又不是尼克松,我不喝!”
“你——,”席東水一拍桌子,厲聲說,“你就不會長點志氣?一個人打小就這麼沒志氣,長大了怎麼會成大事?”
“我就不想做甚麼大事。”席在恩委屈的說。
“你,你……”席東水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沒志氣的東西?”
奶奶就趕緊勸席在恩:“在恩啊,你還是喝了吧,玉米粥喝在肚子裏會暖和些。你瞧,外面都下雪了,天冷了,喝點吧,就喝這一碗。”
席在恩的眼淚在肚子裏打了個轉,硬着頭皮喝了下去。席東水滿意的喝了一大碗:“這還差不多,毛主席想當年……”席東水正要講毛澤東想當年的故事。席在恩丟下碗筷就跑了出去。她打小就聽“毛主席想當年……”這句話,已經不下幾千遍了。
雪厚厚的下着,雪花像精靈一樣的翻舞着,席在恩歡快的跑在雪地裏,穿着一雙厚厚的棉鞋,在地上慢慢的擦出一道雪痕來。
“席在恩,把腳抬起來走路,要走出點氣勢來!抬起頭來!不要擦着地走!要昂首挺胸!像甚麼樣子?”席東水看到了席在恩,打開門喊了起來。
席在恩停下了,回頭看了看父親,又低頭看了看身後那條淺淺的雪痕,雪又鋪上了一層,很美,很美。
“叫你抬起頭來,聽到了沒有?”席東水大聲的喊叫着。
席在恩轉身跑回屋子裏,一個人拿了本書看。雪繼續下着,地上、牆上、屋頂上、樹梢上,全是雪,好一片銀妝世界。席在恩從窗戶上看過去,心裏一陣激動,她抬了抬腳,想要出去,將自己撲到在這瓊樓玉宇一樣的世界裏。她剛打開門,聽到席東水說話的聲音,就嘆了口氣,繼續埋頭看起書來了。
年關來臨的時候,席在恩一家不停的忙碌着。雖然窮,但一年之中,也只有這麼一個上好的日子,是要把所有的家底翻出來的。席東水和田秀芬都是勤勞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牀,直到月亮高高掛起,才拖着疲憊的影子回到家裏。席在恩四個姐弟也沒有閒着,跟在後面當小工,日子終於一天天的好起來了。
席在恩還記得更小的時候,她也是一個饞嘴的小孩,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樣,貪婪的注意着家裏每一樣喫的東西。有一年,她只有六七歲的時候,家裏從隊上分到了一小籃子花生,田秀芬把籃子吊在房頂上。因爲那是家裏一年的油。可以用來炒菜、拌鹹菜疙瘩。席在恩沒事的時候總在拿眼睛瞅着那個小籃子。終於有一天,家裏人都出去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席在恩用大凳子加小板凳,成功的拿到了籃子裏的花生,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當她喫光口袋裏的花生時,席東水回來了。他順手拿起一根棍子就扔向席在恩,幸好席在恩跑得快,她一口氣跑到了村子裏的大隊部,正在閒聊的人們攔住了後面緊緊追過來的席東水。席東水就沒有再打她,把她帶回了家。
席在恩回到家的時候,發現田秀芬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了:“這可叫我怎麼活啊?這一年可怎麼辦啊?”母親紅腫而絕望的眼神打敗了席在恩,她從此再也沒有偷喫過家裏的東西,並且再從也沒有主動要過喫的東西。
席在恩在棍棒下逃跑了,卻被眼淚打敗了。
幾年過去了,村裏已經分產到戶,只要肯下力氣,就會有喫的。那些在貧窮中曾經狂熱過的人終於明白了:共產主義的確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歷史階段,卻不是現在,而是在將來。現在首先要保證的是,有足夠的東西填滿肚子。所以在分產到戶短短的幾年中,雖然還不能完全喫上小麥,一年也不能天天的炒菜喫,喫不上幾回肉,但總比過去好多了。交上村裏的提留,家裏總是可以辦一個小小的年的。過年的幾天裏,可以啃上一大盆豬骨頭。
一年下來,總會有人請親戚朋友們喫飯,或者是請這一年中幫助過自己的人喫一頓。這當兒,女人和孩子是不能入席的,女人只能在竈間燒火做飯,孩子們則團團圍着,等着甚麼時候偷偷的撈一把。
席在恩雖然不再偷東西吃了,但家裏每逢有客人來,田秀芬總會早早的把那三個打發走掉,然後把席在恩留下來,讓她多喫些。席在恩的身體一直很虛弱,剛生下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爲活不成了,黑黑的、小小的,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一整天連一天雞蛋也喫不上。
席在恩的姥姥每逢見了,就會罵田秀芬:“你是不是想餓死她?你還不如干脆掐死她算了!你看她長的,哪有個人樣子。”田秀芬就常常偷偷的哭。有甚麼辦法,可能是田秀芬在懷上席在恩六個月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掛了兩葡萄糖,把席在恩給打壞了。那些藥差點要了席在恩的命。人人都認爲她必死無異,她卻奇蹟般用她那羸弱的身體,撞開了的來到了人間的大門。
好不容易席在恩長大了些,卻常常無緣無故的就自己睡過去,醒來神情恍忽:“媽,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家裏有在東北的親戚,有時候就會捎一根人蔘回來。全家人老的少的都不能喫,只讓席在恩一個人喫掉。家裏養的雞,除了下蛋的、賣錢的,也只有席在恩可以喫。
好在席在恩不清醒的時候只是睡覺,沒有別的症狀。清醒的時候,卻也和正常人一樣。
有一次,她只有四五歲的時候,田秀芬一次從親戚家喫過晚飯回來。只有席在恩和她做伴。
走到半路,一個喝的爛醉的男人攔住田秀芬,色迷迷的盯着她。田秀芬緊緊的抓住席在恩的手,渾身發顫。席在恩很奇怪母親爲甚麼不走了,就抬頭來看,看到了擋在面前的男人。她拉着媽媽的手,繞開那個男人,想走過去,那男人卻又擋在了前面。
此時路上沒有一個人,離村子還有一段路,田秀芬既走不了,又不敢喊,站在那裏不能動了。忽然間席在恩就跑過去推開那個男人:“不要擋着我媽媽,媽媽,快跑!快點跑啊!”
田秀芬就跑起來了,那男人本來喝得已經爛醉,只提防着田秀芬會反抗,沒想到一個四五歲的小小的孩子會衝上來,晃了一晃,田秀芬已經跑遠了。席在恩跟在後面,也沒命的跑起來。
晚上回家的時候,田秀芬給席東水講了這件事。席東水聽了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我生的!有膽量!”
席在恩上了小學以後,每逢考試不單單的第一名,而且從來是雙百分。第二名平均分就是90分以下了。所以不要說席東水和田秀芬高興,就連十鄰八鄉的人都說:“席在恩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個將來會有“出息”的女孩往往就會出現在席東水的酒桌上:“來,在恩,給爺爺敬酒!”
“在恩啊,來,過來給李叔叔敬酒!”
“在恩,快來,你張伯伯來了。”
席在恩就會大大方方的走過來:“伯伯好,請喝酒。”
“好閨女,好閨女啊。”來人就會摸摸她的頭,“會有出息的。瞧瞧,這麼小的一個女娃,見了人也不怕生。好啊。”
“在恩啊,這個是縣上水利局的張科長,張伯伯,是爸爸的老同學了,來,你陪張伯伯喝一杯。”說完,席東水就遞一個杯子過去,他因爲別人誇讚席在恩,心裏太高興了,已經忘記了他遞過去的是一個酒杯,不是一個水杯。
席在恩接在手裏,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喝。她猶豫了片刻,看到父親滿懷希望的望着她,好像她已經是一個很有“出息”的人了。她舉起杯子,碰了那個被稱爲張伯伯的人的酒杯一下,說:“張伯伯,乾杯!”然後一口氣喝掉了杯子裏的酒,那時候,並沒有啤酒,能喝上的只有白酒、黃酒。席在恩手裏拿着的,就是滿滿的一杯黃酒。
“好,好。”別人還沒說甚麼,席東水自己高興起來了,他已經想起來了,席在恩手裏拿着的是一隻酒杯,然而他沒有阻止,他想知道席在恩會怎麼做。席在恩皺了皺眉頭,把酒喝掉了。席東水心裏狂喜不已。他要席在恩真正的像一個男人那樣有魄力,而不是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
“媽,以後有人來不要再叫我了。”席在恩趴在奶奶的火炕上嘔吐起來。剛纔在別人面前給父親掙了臉,現在肚子裏火燒火燎的。臉上一陣陣的發熱。
“媽,我好難受啊。”席在恩一邊吐一邊叫。
幾個弟弟妹妹圍了過來:“媽,大姐喝酒了。”
“好了,給大姐倒點水,多喝點水就好了,以後多喝幾次就好了。”田秀芬忙着在竈間燒火,沒空理她。
一會兒,田秀芬給男人們送上一個菜上去,順手拿下來一個人家喫剩的,只有幾根菜葉子,席世羣搶了去,跑掉了,那兩個妹妹們就急起來:“媽,媽,世羣都拿走了。”
田秀芬沒理睬她們,對席在恩說:“好點了吧?”
“強點了。”席在恩無力的說。
“真是的,喝這麼點酒就這樣了,以後可上不了大酒席,可得好好練練。”田秀芬扔下這句話忙自己的了。
席在恩傻了:她,一個十歲的女孩子,要上甚麼大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