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拜師會
隨着土地被一塊一塊平整出來,樓房車間倉庫開始建造,廠領導們有一天對他們辦公用的二層小樓不滿意了,打算再蓋一幢辦公樓,地址就選在廠門口。
按理來說,廠區範圍內要蓋甚麼樓甚麼房,輪不到村民來管。這塊建廠用地原是荒棄山溝,村民並不用來種莊稼,並且徽州民風古樸,也不出刁民,老遠的北京城裏有人發了一條最高指示,就有老遠的上海人開了大卡車進來,推土機平了地,大機器運了來,村裏借光通了電。村民對這幫遠來的人非常好奇,時不時有人在廠門口圍觀,看這些陌生人操着聽不懂的話,過着他們沒見識過的生活。最早一輛卡車進山的時候,有老人喫驚地問,它們喫甚麼的?跑得這麼快?光是這句話,就讓這些上海人津津樂道了好幾年。說一遍笑一遍,每有新職工進來,就會把這笑話當成保留節目上演。
總的來說,上海人和本地人相處得還算融洽,但這回卻犯了民怨,讓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間結下了化解不開的仇恨。
起因便是厂部要蓋辦公樓,本來這裏就地窄,蓋了那麼多的廠房宿舍和倉庫後,再沒有多餘的地方了,看來看去,惟有廠門口有一方平地,這塊地平平整整,造一幢小樓還有富餘,可以留出一塊空地讓職工站在這裏開個全廠大會甚麼的,真是再美妙不過了。廠領導越想越美,當即就做出了規劃。
可是事情遠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簡單。這空地只是領導眼中的空地,在村民心裏,它不諦是村中的廣場、全村的客廳、孩子們的遊樂場、老人們的沙龍,是全村唯一一個可以休憩聚會閒坐的地方。出來勞作時遇雨,還可以在這裏避一避。原因是這空地當中有一株巨大的楓香樹。
這棵楓香樹的樹幹粗得就像所有的大樹需要有多少個乃至十幾個人去合抱着拍照來證明它的粗一樣,它也同樣需要十個大人才能合抱得住。單單樹幹就這樣粗,枝條伸展開來,覆蓋面積不小於一個籃球場。這樣的一棵樹,沒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也許是當初此地村民在相地建村之時就有這棵樹了,也許是當初那個風水先生特此種在這裏的,它的存在,可以告訴村民,樹有多少大,村就有多少老。這棵樹差不多就是這個村的土地公公,但是現在,有外來的陌生人要來把它砍掉。
廠領導要砍樹,並不用提前告訴村民,他們只需要下命令給木工組就行了。木工組帶了大片刀一樣解鋸站在樹下,一頭一個解匠,先拉了兩下,鋸齒喫進樹幹裏,兩個人一來一去地鋸起樹來。一個說,媽呀,好大的樹。另一說,這麼大的樹,兩天都鋸不斷。一個說,這樹是生樹,木頭沒幹燥過,鋸起來太喫力了,單憑我們兩個,只鋸得了半個鐘頭,手臂就要酸。另一個說,還是要叫幾個人來輪換着幹才行哦。兩個人有商有量地想着怎麼儘快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鋸了小半天,還只鋸了半尺多進去。看看時間已近中午,摸摸肚子也餓了,收了工具,先去食堂喫飯要緊。
村民也荷鋤午歸回村喫飯,路過樹下,就聞到新鋸木頭散發出的特殊的香氣,頗覺奇怪,已經走過,又回頭再看一眼,這一看氣得村民暴跳如雷,扛了鋤頭就直衝廠門,被守門的門崗攔住,問你們幹甚麼?
村民指着大樹被鋸開的口子,氣急敗壞講了一通,門崗聽不懂本地話,用上海普通話和他解釋。村民又聽不懂普通話,又聽不懂上海話,兩邊言來語去,各講各的,講着講着便吵了起來,吵着吵着便打了起來。村民有鋤頭在手,又是理直氣壯,把門崗打得四處躲閃,眼看要喫虧,只好往辦公樓那邊跑,請領導作主。
這時正是午飯時間,工人們吃了飯拿了飯盒往宿舍走,聽見這邊吵吵嚷嚷的,馬上圍過來看熱鬧,一看是幾個村民舉着鋤頭來打人,少不得激起了階級友愛情,衝上去就要去搶下鋤頭。村民一看來了這麼多幫手,好漢不喫眼前虧,揮舞了幾下鋤頭,後退着離開了工廠大門,回村搬救兵去了。
不多時村裏的公社支部書記和村裏的老人打頭裏來了,後面跟着面目不善的村民。這裏先前的紛爭已經驚動了領導,叫來兩個門崗一問,並不能說清楚事情的起因,門崗覺得委屈死了,我好好的站崗看門,盡一顆螺絲釘的責任,怎麼有這麼兇的人,不問青紅皁白,舉起鋤頭就砍呢?
方書記先安慰了兩名門崗,叫他們去醫務室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傷着,又會同厂部其他領導同志商議,想不通這是一個甚麼情況。正煩惱間,就聽見有職工在辦公樓下面喊,方書記,村裏來人了。
方書記和其他領導忙迎了出來,對村支書說:“我們在這裏建廠,肯定給你們帶來了不便,不過我們也給你們帶來了方便,我們不是送電來了嗎?此前幾年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軍民魚水情,軍民一家人,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怎麼今天我們是有甚麼做得不好的地方,讓你們這麼生氣?打傷了我們的職工,已經被送進醫院進行搶救包紮去了。”
方書記一番話說得既客氣又低聲下氣,他長年和村裏打交道,知道對他們,除了好言好語地進行溝通,沒有別的辦法。他們在人家的地盤上,山高皇帝遠的,人家纔不喫你爲國家作貢獻實現四個現代化那一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方書記在這一方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阿彌陀佛了。因此他見了村支書,那是相當的客氣。
村支書到底是個支部書記,雖說是中國最低一級幹部,好歹也常上大隊上縣城去聽報告開大會,通了電之後也每天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這個廠的方書記打交道也有這麼幾年了,普通話還是聽得懂的,聽方書記這麼和言悅色地詢問,氣已經消了一小半,帶了剩下的那一大半氣把廠裏擅自砍樹引發村民社員強烈不滿的情況講了一遍,又把這棵大楓香對村裏的重要性講了一遍,聽得方書記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真的不知道這個情況,要是知道這樹對村裏的精神有這麼大的影響力,說甚麼也不會同意職工去亂砍亂伐的。
方書記的態度中是相當的誠懇,倒叫村支書不知道說甚麼好了。童隊長作爲武保隊隊長,肩負着保衛廠領導的重任,事發之後,一直站在方書記身後,警惕地盯着村民,看他們是不是還會做出甚麼武力進攻的事情來。這時聽了書記和書記之間的交談,甚麼風水甚麼祖宗的,忍不住插話說:“甚麼封建迷信的東西,砍了最好。”
一句話把方書記低聲下氣才贏來的局面徹底打翻,村支書氣得罵人,又把這話翻譯了一下講給老人和村民聽,這下可就不得了了,村民幾乎沒把童隊長給活吃了。童隊長橫行霸道這幾年,第一次遇上比他還兇的人,只好抱着頭臉,挺打不動氣。
方書記忙拉住村支書,好說歹說,勸得罷了手,方書記又說:“樹砍也砍了,鋸也鋸了,要接也接不活了。這樣吧,等這樹鋸下來後,我們不要……”
村民說:“你們要得着嗎?又不是你們種的,又不是你們家的,那是我們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家當。”
方書記忙說:“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我不是說了嘛,樹是你們的,我們不要。我們砍了你們的樹,我們賠禮道歉。可是,樹已經鋸了,我們的兩名工人也被你們打傷了,兩方面都有損失,你們看怎麼解決是好?”
村支書也想不出甚麼好辦法,這樹鋸成這樣,接回去也不知活不活得過來,可是就這麼忍氣回去,也說不過呀,想了半天,對方書記說:“你說怎麼辦?”
方書記心裏早有了主意,看他話裏有鬆動的跡象,馬上說道:“要不這樣?這樹是個絕好的木材,又大又結實,不如我們替你們做成箱子,你們扛回去放衣裳被褥如何?這裏山裏這麼潮溼,冬天的棉衣棉被在房間放一陣,就板結起塊了。你看我們的職工一有太陽就曬被子,我想你們也是一樣的。”
這上海人愛曬被子,那絕對算得上是村中一景。只好天氣好,太陽一出來,廠裏宿舍區裏所有可以曬被子的地方統統曬滿了被子,有村民在山上採藥站得高看得遠,看到這廠裏花花綠綠地曬滿被子,都回去當笑話講給別人聽。有細心的姑娘媳婦聽了心思一動,也學着在太陽出來的日子曬被子,晚上蓋在身上,暖烘烘軟綿綿還有太陽香,確實比不曬要好上很多,心裏也佩服上海女人會過日子。這時聽了方書記說棉被潮溼結塊,都點頭說是,又等着方書記說出甚麼妙招來。
方書記說:“你們村一共有多少戶,統計出來,我們就用這樹的木頭,替你們做多少隻箱子,你們一家一隻,拿回去放棉被放棉衣,潮氣再也進不去。這樹原是你們老祖宗留下的,你們每一家每一戶都是平等的可以繼承可以利用同一個老祖宗留給你們的財物,一棵樹長在外邊,誰也搬不回家去,而做成箱子放了衣裳,那就是每一家每一戶都同樣享受到了祖宗留給你們的關愛。這是何等博大無私的愛啊,每一家都可以感受得到,老祖宗就在你們每一個家裏庇護你們的周全了,還有甚麼比這更好的呢?”
村民一聽,心想是啊,一棵樹長在村子外邊,被外人佔據了,還不如鋸斷了,解成木板,做成箱子,一家一口,放放棉被,讓老祖宗的關愛變成實惠,多麼實在。而且人家說了,由他們來做。不用他們掏一點工錢,白得一口衣箱,真是太好不過了。
村民和村支書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說:“是不是可以做這麼多箱子?要是不夠怎麼辦?要是爲了硬要做出這麼多箱子,而把箱子做得小小的,那我們可不幹。我們要大箱子,要放棉衣棉被。”
方書記說:“絕對夠絕對夠,要是不夠,我們來補上。箱子的尺寸你們放心,是標準的箱子大小,四尺長兩尺寬一尺八寸高,完全放得下三牀七斤重的棉被。你們這棵樹這麼大,做你們一個村的箱子絕對夠,那是老祖宗在保佑你們,不會不夠的。”
村支書說:“那是自然的,我們老祖宗相的風水寶地,種的風水樹,那還有錯?不然,你們怎麼也相中我們這裏了?”
方書記連聲稱是,趕緊把村民送出去了。他生怕村民說出甚麼大有見識的話來,說不定他們認爲相中這塊的就是發最高指示的人呢,不然,老人家遠在北京,怎麼知道這裏有這麼塊風水寶地呢?
大楓香楊樹鋸下來後解成了木板,真的打了幾十口箱子,每一口就像方書記說的那樣,長四尺寬兩尺高一尺八寸,裝三牀七斤重的棉被完全沒有問題。村裏的女人們得了這口箱子,都歡喜非常,有未出嫁的女兒,甚至看中了這箱子,要做爲嫁妝的一部分,把所有衣裳被褥都裝進去,好帶到男家去。
新職工在基建工地幹了有一個來月,骨頭收得差不多了,領導也摸清了這些青工的底,這才慢慢地分配起工種來。要說安排新職工去工地勞動,還真不是領導存心想收他們骨頭,而是想白天他們在工地上挖泥挑土的累了,回到宿舍倒下就睡,沒有多餘的精力點燈費蠟吵着不許拉閘限電。當個領導不容易,方方面面都要想周到,萬一甚麼地方沒有考慮到的,就會出庇漏,就好比這回鋸樹一樣。
新職工這一個月上學習班一個月下工地,各人的性情、脾氣、腦子、手腳等等情況領導心裏基本有了數,分配起崗位來也胸有成竹。等分配名單一下來,有的高興有的嘆氣,種種表現,不一而足,也就不一一細表了。
單說徐長卿,他被分到了引信車間的專機組。所謂引信車間就是專門生產炮彈引信的車間,而專機組就是專用機牀組。一枚炮彈是不是一枚臭彈,炸不炸得響,關鍵就在引信,而引信的關鍵又是裏面的定時裝制。生產這個定時裝制的便是專機組的精密機牀鐘錶小擺車。這鐘表小擺車牀原是生產鐘錶零件的,那可確確實實是精細到和上海牌手錶一樣的精細。是以這次開赴小三線的八個廠裏就有鐘錶廠在內。
徐長卿初初接到通知,一看是這麼重要的地方,心裏還頗爲高興。在挖了這麼多長時間的泥後可以去生產第一線搞精細工作,那真算得上是一件舒心的事了。可是等到他到了專機組去報道,一看那陣勢,就傻眼了。
這個專機組有四十多個人,成員全是女性。最早一批的老職工是三十多歲四十歲的老阿姨,中間一批的是二十多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大嫂,挨下來就是徐長卿他們,十八九歲二十出頭的小青年。這樣一個老中青三代都有的組合,端的是最佳組合。有經驗豐富的老工人,有年富力強的主力兵,更加上這些新到的小字輩,算得上隊伍整齊。可就是苦了徐長卿了。
徐長卿此前一直在工地挖泥,並不知道專機組的情況,等看到時,心裏叫苦連天,拔腿就想離開。專機組組長一把拉住他,再看了調配單,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徐長卿,對旁邊的另一名女工說:“老方給我們派‘黨代表’來了。”
她一句話,就把四十多個女人全部都說得大笑了。老阿姨大阿姐們圍過來七嘴八舌來看黨代表,都說老方怎麼想到我們這裏就缺一個男同志呢?又有老阿姨問徐長卿,你幾歲了?有女朋友了沒有?要不要阿姨幫你介紹一個?又有人說這小夥子清清俊俊,看上去是個老實人,你們別這麼老臉皮厚的,看把人家孩子給臊的,臉都紅了。旁邊馬上有大嫂驚叫起來,說我多少年沒看到男小孩紅臉了。真是稀奇啊,比老方會給我們派一個“黨代表”來還要稀奇。喂,小阿弟,儂叫啥?
這許多女性圍觀徐長卿,說的話又生熟不忌的,饒是徐長卿在劉衛星仇封建等人面前再冷靜,在新職工裏再老練,也抵不住女性同胞的調戲。從不臉紅的他鬧得臉紅得像關公,還真是他人生的一大奇觀。
專機組組長看了一下調配單,舉起來照着燈光念:“介紹信。茲介紹新進廠職工徐長卿,括號一人男性括號完,來你處工作。廠革委會書記,方大進。蓋章。七六年五月十三日。哦,你叫徐長卿?”
“徐長卿”三字念出來,衆女工愣了一秒鐘,接着鬨堂大笑,笑得足可以用“聲振屋瓦”來形容。
專機組長笑得直不起腰來,指着徐長卿說:“你呀你呀,你還真是個‘黨代表’啊。你媽媽取的好名啊,怎麼就取得這麼準呢?難道你媽媽是八字先生,早算到你今天要來我們組,所以早早的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字?”
自從電影《紅色娘子軍》的上演以後,片子裏頭娘子軍的黨代表洪常青就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黨代表”也成了一個特定的名詞,專指女子隊裏的少數男性。再加上演洪常青的王心剛是電影界裏數一數二的美男子,當時在全國人民心目中是和敬愛的周總理並列中國美男子第一的大明星,借王美男的大名,這洪常青真是深入每一個婦女同志們的心中。不光婦女同志們熱愛洪常青,男同志同樣把洪常青當成一種榮耀,常想如果這一生要是能當一回洪常青,那該是多麼的幸福啊,估計和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看見毛主席一樣的幸福。洪常青就等於黨代表,黨代表就等於娘子軍。
而徐長卿就因爲受黨代表的連累,忍受不了不少的奚落和嘲笑。小時候叫這個名字也沒甚麼,誰知道有一天洪常青會遍地開花,變成一種符號?凡新認識的人,一聽他的名字 就要取笑他,劉衛星便是如此。從前笑了就笑了,他也不是一個記恨的人,誰知道有一天會分配到全是女性的地方工作,這下“黨代表”三個字就好象宋江武松臉上的刺字,永遠也洗不脫了。
徐長卿再也呆不下去了,搶過了那張調配單就往厂部跑,直闖方書記的辦公室,要方給另外換個工作崗位,去哪裏都行,就是不要專機組。
方書記是個軍代表,文質彬彬,戴幅眼鏡,外表十分斯文。聽了他的要求,語重心長地說:“小同志,不要有情緒嘛。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幹革命工作,既然派你去了專機組,就是看重你的工作能力,相信你能在那裏做出成績。你不要辜負廠領導對你的信任,要幹好本職工作。你想想,如果不是你前一段時間工作表現出色,廠裏能派你去這麼重要的崗位嗎?要是換成那個專門陰陽怪氣說怪話的劉衛星,誰敢放心讓他去?你們要知道,廠裏對你們的情況是瞭如指掌,絕對不會浪費一個人才,也不會重用一個蠢才。”
徐長卿說:“我又不是甚麼人才,還是把這麼重要的崗位讓給更有才華的同志去吧,要不,換個女同志去也行啊。我去哪裏都行,只要不是專機組。”
方書記說:“專機組就缺一名男同志,她們那裏全是女同志,有些事情非要男同志做不可,她們跟厂部提了很久的要求,要廠裏給她們派一名技術型的工人去。你想想看,女同志們周到仔細,工作完成得很好,可是一旦有機器零件出了故障,她們就要全部停工,等機修組抽調人員過去檢修。這一來要浪費多少時間,耽誤多少工作?專機組這麼重要的地方,她們的工作一旦停下,下面的別的工序就要跟着停工,廠裏要損失多少?年青人,不要只考慮你的個人得失,要以全局爲重。她們爲了歡迎你去,還特地爲你準備了一個拜師會。你想想看,她們這麼熱情,就說明她們有多麼需要你去。”
徐長卿還要再想請方書記考慮考慮,方書記卻指着辦公室的門口說:“你看,你的師傅親自來接你來了。這樣的師傅,你到哪裏去找?來來來,小朱,把你徒弟領回去,年青人臉皮薄,來我這裏要求調換工作崗位呢。小朱你來好好勸勸。”說着把徐長卿送出了辦公室。
徐長卿萬般不情願地抬頭看他的師傅,一看心想,你哪裏有個師傅的樣子嘛?這師傅不過二十四五歲,年輕得像朵花一樣,苗條得像根柳條,一雙眼睛就像紅樓夢裏說的,秋水含情。徐長卿見了這麼年輕美麗的師傅,那臉又要紅了。
小朱師傅先是和方書記笑說了幾句,說我來領徒弟來了,又說:“主任,幾時來我家喫飯?老葉等你下棋等了好久了,一直想輸幾包藍牡丹給主任,主任是不是上次的煙還沒抽完,就想不起來我家?”
方書記被小朱師傅幾句話說得眼睛都笑眯了,說就去就去,又說你看我給你送人才來了吧?你一直說沒有過得硬的好工人可用,這個青年可是我看好的,人是即聰明又踏實,包管你滿意。
小朱師傅咯咯地笑,說主任對阿拉專機組真是太好了。又說了許多哄方書記開心的話,纔對徐長卿正顏說道:“我們歡迎你來專機組,我們相信你會給我們組增添新鮮血液。確實在我們組你是唯一的男同志,可是你應該爲這種情況感到驕傲和自豪,不是甚麼人都可以進專機組的,要有過得硬的技術和正派的人品,我們纔信得過。要是來一個無賴流氓混蛋,我們這麼多女同志怎麼能安心工作?就我本人的意願,是希望能帶好你這個徒弟,也不願意看到你是個賈寶玉。我希望你能做一個坦坦蕩蕩、磊磊落落的男子漢。只要是金子,在哪裏都能發光。我相信你能和我們相處得很好,你能起到我們女人起不到的作用。你看,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如果你還是執意要走,我也攔不住。但我們應該爲廠裏分憂解難,而不是增加廠領導的困難。你說是不是?”
徐長卿哪裏經歷過這種事,人家這麼掏心掏肺地跟他交流思想,他也不好意思咬定說不,何況同去的還有另外幾名女青工,他這麼挑三揀四,被她們看在眼裏,傳揚開去,實在不像話。徐長卿爲人,有那麼點克己復禮的味道,又和女同志從來沒打過交道,幾說幾不說的,就被小朱師傅說動了,答應留在專機組。
回到引信車間,專機組還有別的組一起搞了個拜師會,把新職工介紹給全車間老職工認識,各自象徵性地拜了師,車間主任講了話。拜師會開得隆重又簡單,新老職工都滿意,只除了徐長卿。他整個過程都低着頭,像欠了人家二百斤大米。
徐長卿回到宿舍,他當了黨代表的光輝形象已經傳得大家知道了,見他一進房間就拚命鼓掌,劉衛星說:“請黨代表發表革命宣言。”徐長卿往牀鋪上一躺,放下帳簾,從枕頭邊摸出他的寶貝收音機來聽,不理他們任何人。
劉衛星又說:“講一下嘛,我們真的好想知道。老子被分到衝壓機組,光是聽咣噹咣噹的衝壓鋼板的聲音耳朵就喫不消。冊那,你真是好命啊。”語氣裏帶着羨慕嫉妒恨的強烈色彩。
“他心裏不舒服,你就別火上澆油了。”仇封建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他到了齒輪機組做銑牀,倒也沒覺得有甚麼不好。
小白臉師哥舒去了彈殼車間,個個都比徐長卿的工作崗位像個男人呆的地方。徐長卿越聽越不是滋味,連食堂都不好意思去,只怕他一去,全廠的職工都會看着他發笑,請師哥舒幫忙打了飯來,躲在宿舍裏收聽美國之音。每晚八點,美國之音準時對中國廣播,到了時間就擰到那個調頻波段,已經成了徐長卿的一個習慣。
過了幾日,星期六下班前,小朱師傅對徐長卿說:“明天來我家喫飯,我煮五香螺螄給你喫,再把我男人介紹給你認識,以後我家就是你家,你隨時都可以來玩。”
相處這幾日下來,徐長卿已經對小朱師傅有了一個粗略的瞭解。小朱師傅雖然年紀不大,也就比他大六歲,但進廠時間早,一早就是有經驗的老職工了,女徒弟帶了好幾個,都出師了,徐長卿是她第一個男徒弟。小朱師傅叫朱紫容,上海話裏朱和紫都發同一個“紫”的音。因此她的這個用普通話讀來好不拗口的名字,在上海話裏就讀作“紫紫詠”,和“珠珠熊”也是同音,非但不拗口了,還來得個順口。更兼她人又年輕漂亮,配上“珠珠熊”這個綽號,很討人喜歡。
朱紫容做事又快又好,手腳麻利,口齒便給,人又熱心,在組裏人緣很好。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三個女人就等於五百隻鴨子,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經女人一搬弄起來,就可以釀成十級颶風。專機組有四十多個女人,整天那是閒話不斷,你說我我說你,一會兒這兩個聚在一處嘀嘀咕咕,好得像姐妹,一會兒翻臉吵起來,跟有血海深仇似的。但朱紫容卻從來不介入她們的好好歹歹去,每天只是完成她的工作,帶好徒弟,與人爲善。這在女同志中實在難得。
徐長卿心裏對她很是佩服。就像那天在厂部門口的一番話讓他乖乖地回到專機組去當黨代表一樣,朱紫容就可以這麼讓人折服。她說了要請徐長卿去她家喫飯,徐長卿就只得乖乖地去喫飯。
第一次上師傅家,不好空着手,徐長卿去村民家裏買了一網線袋的雞蛋。他倒是想買只雞的,只是人家的公雞養着打鳴報時,母雞養着下蛋,誰也不肯不年不節地賣正下蛋的雞。徐長卿買雞蛋不是用的錢,而是全國糧票。
全國糧票比錢還值錢,有的東西可以用錢買,但少了糧票,上績溪縣城去喫碗麪都不行。廠裏的職工覈定一人基本糧票是二十六斤,然後還有崗位津貼。重體力工作的人崗位津貼是八斤,一般的工人是八斤。一個月三十二斤糧食一般人都吃不了,多下來的糧票就成了流通的貨幣,換雞蛋換糯米換山核桃換一切可以換的生活物資。
農村戶口沒有糧票,他們進城後要喫要喝,只能找城鎮居民換,最好交換的物品就是雞蛋。養雞又不要甚麼成本,房前屋後的空地上有的是蟲子和青菜,再喂點碎米穀子就是上好的飼料了,到了下蛋時節,一天一隻蛋,要是養個七八隻老母雞,蛋就多得足夠供應一家人的日常用度了。
自從這些上海人來了,村民養的雞多了,生活也好過了不少。一到星期天,廠門口就有村姑用籃子裝了雞蛋來買,錢和糧票都可以交易。本地人管公雞叫雞公,母雞叫雞母,雞蛋叫雞子,雞讀作zi,雞子就是zi zi。徐長卿他們一來學會的第一句本地話就是:zi zi母不母?雞子買不買。
徐長卿買了五斤雞蛋,帶上師傅家。朱紫容之前指給他看她的家在哪裏,原來就離他們的宿舍樓不過幾十步路,天天打從那樓前過無數次,從來沒想這樓裏有個年輕美貌的女人會成了他的師傅。
這事說來也覺得奇怪。自從做了徒弟後,才發覺原來他們應該是天天都會在樓前碰面的。上下班,去食堂打飯,買點小東西。出出進進,老是能撞上,可是以前怎麼就沒加註意過呢?回想起來,好像確實沒碰上過。徐長卿頗覺得不可思議。
朱紫容說過她住三樓,右邊那個門。徐長卿提了雞蛋去敲門,那門沒關,一用力就推開了,裏頭人聲喧鬧的,看來不止是朱紫容和她丈夫兩個在家,他們還有別的客人。
房間裏有人出來,衝廚房那邊喊:“紫容,你來看看是不是你徒弟來了?”
朱紫容在裏頭回答說:“來了來了。”跑出來看見徐長卿,對那人說:“是我徒弟呀。喲,還知道帶東西來看師傅呢?真是個乖孩子。來來,進來,認識一下,這是我男人,姓葉,你管他叫葉哥就行了。這是我徒弟,叫洪常青。”說着就笑了起來,接過徐長卿手裏的網袋,“進去陪你葉哥下棋,我炒兩個菜去。”
徐長卿一聽這男人姓葉,再一看這男人的相貌,頓時想起這人是誰來了。不就是來安徽時那輛長途客車上做押車的老葉師傅嗎?和他們坐了十二個小時的車,一路上又是罵又是哄,後來又送他們到倉庫的老葉。這麼一想起,馬上又想起小朱師傅他也是見過的。就是來的第一天,老葉帶了一大旅行袋的東西,他老婆擠過人羣來接他,當時那個司機就管老葉的老婆叫小朱,還開了幾句玩笑。原來彼小朱就是此小朱,徐長卿一早就認識他們夫妻二人了。
老葉卻不記得這個徐長卿了。一車幾十個人,他哪裏記得了那麼多?不過就是知道這個小青年是他老婆新收的徒弟,便笑着迎了進去。裏頭房間有兩個人在下象棋,爭得面紅耳赤的,一個說落子無悔,一個說還沒捱到棋盤呢。老葉說:“快下快下,下不過就認輸。這個新來的是紫容的徒弟,讓他來S一盤,讓我們來看看他的身手。喂,你會下象棋的吧?”老葉問徐長卿,
徐長卿說聲會,也不說自己的水平高低,站在一旁就看那兩人下棋。那兩人下棋下得無賴之極,悔了又悔,賴了又賴,每走一步都要吵半天,看得老葉大搖其頭,說:“你們這麼下下去,我們不曉得幾時好摸到棋子。懶得等你們,徒弟,你會下圍棋嗎?”
徐長卿又說會。
老葉一聽就高興起來,搬了圍棋盤和棋子出來,說:“來,我們來這個。我遇上他們這兩個只會下象棋又賴皮的,一身本事都沒地方施展。我好久沒摸圍棋子了。”當下讓徐長卿執黑先走。
徐長卿也不客氣,拿了黑子就下。他在老葉面前是晚輩,當然是執黑,一來表示謙虛,二來表示敬老。徐長卿第一着下在天元位上,那是學的吳清源的佈局。
老葉噫了一聲,說:“小子有些門道。”當下應了一手。
他們這一下圍棋,引得那兩個下象棋的分了神,有一人就說:“草角、銀邊、金肚皮呀。”
老葉呲了一聲,說:“不懂不要裝懂,只有金角銀邊草肚皮的,哪裏來的金肚皮?”
“那你徒弟爲甚麼下在當中?”一人問。
老葉說:“你不懂,這是天元流,吳清源的手法。”
“吳清源是啥人?”另一人問。
老葉一邊要應對棋局,一邊要回答問題,不耐煩起來,“去去,下你們的象棋去。我沒空。”
“喲,碰着對手啦?”那兩人有些幸災樂禍的架式。
老葉懶得理睬,對徐長卿說:“你的棋哪裏學的?”
徐長卿小心翼翼地排兵佈陣,得空才說:“襄陽公園。”這時他已經發現老葉的棋路是正規的有理論基礎的那種下法,而不是他的東鱗西爪學來的野路子。他的圍棋是在襄陽公園看人下棋學來的,這裏偷一招師,那裏學一妙招,和一般的人下下還成,遇上正規軍就是潰敗。
老葉說:“難怪。”就手又下了幾着,把徐長卿逼得招架不住,不多時勝敗已曉,老葉數了目,說:“就你這樣的,已經不錯了。”
徐長卿早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虛心請教,問:“葉師傅是哪裏學的?”
老葉說:“市少體圍棋集訓隊的。要不是後來這個隊那個隊的都解散了,我就是專業的圍棋選手了。你不錯,跟着我學,包你學出個國手來。”
徐長卿一聽老葉是少體校的,心想輸得一點都不冤。又想怪不得在來這裏的車上他曾經吹噓他的牌技如何了得,有這樣一手下棋的本事,打打撲克牌,那還真是小兒科了。
兩對人下完了棋,朱紫容的菜也做好了,解着系在腰間的圍裙出來說:“擺桌子,喫飯了。”徐長卿忙幫忙收拾棋盤棋子,擺桌子拉凳子。朱紫容端了好大一面盆的五香糟螺螄出來放在桌子中間,那螺螄一個個足有乒乓球大小。老葉取了一瓶本地產的黃山蜜酒來,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裏都滿上,對廚房裏又叫:“紫容,還在忙啥?來喝你徒弟的拜師酒。”
朱紫容再端了兩盤菜出來,一盤是香椿炒雞蛋,一盤是滷豆腐乾,笑道:“來了來了。你急啥呢?是我收徒弟,又不是你。你眼熱我的徒弟比你多是吧?小徐,你這杯酒我吃了,以後好好幹。”端起徐長卿敬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這黃山蜜酒是本地產的一種米酒,香甜醇厚十分順喉,來的人沒有不喜歡的。
徐長卿又敬老葉一杯,老葉也喝了,兩人抓了螺螄來吮,老葉問:“不是叫洪常青?怎麼又是小徐了?”
朱紫容又是一陣好笑,對自家男人說:“他叫徐長卿,我們亂叫,就成洪常青了。一直忘了問你,怎麼就叫這個名字了?被人取笑也活該。”
徐長卿這才說:“這徐長卿是一味藥的名字,我爺爺是個中醫,又姓徐,就取了這個現成的。”
“哦,原來徐長卿還是中藥啊。治甚麼毛病的?”朱紫容再端一盤毛豆子炒地衣出來,坐下後問。
“鎮痛止咳,活血解毒。你要是牙痛風溼痛,喫這個就好了,就算被毒蛇咬了,也可以先拿這個救。”徐長卿在別的藥物上所知也有限,對自己的名字還是做過一番瞭解的。
“你爺爺呢?”朱紫容隨口問。
徐長卿停了一下才回答:“被紅衛兵打死了。”那四個人都不說話了,只管喫螺螄。徐長卿忙岔開話說:“這麼多螺螄哪裏來的?我沒看到廠門口有賣的?”
老葉嘿嘿笑道:“下河摸的。用畚箕在河邊一抄,就是滿滿一畚箕,全是這麼大個的。本地人不喫螺螄,河裏都是,長滿了。”
徐長卿一聽興趣來了,“那我也去抄。”
老葉說:“在這裏生活,就要會想辦法。河裏的螺螄、魚,田裏的青蛙,只管去捉就是了。你看本地只有豆腐,連豆腐乾沒有,我就想出辦法來了。頭天買塊豆腐,用紗布包了,上頭用只面盆裝滿水,放在豆腐上壓一夜,就成豆腐乾了,再用點八角茴香一煮,就是五香豆腐乾,過過老酒勿要太嗲喔。”
徐長卿本來就對老葉棋下得好牌經說得好佩服不已,這下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了。覺得人生哪怕已經跌到最低,跌到到山溝裏來了,但像老葉這麼過得滋潤,有酒有菜,下棋打牌,還有一個年輕漂亮性格好熱情能幹的女人做老婆,也算不差了。